宗立東
(常州工程職業(yè)技術學院 通識部,江蘇 常州 213000)
《莊子》曰:“飾小說以干縣令”[1]3,這是小說一詞在詞源上的首次出現(xiàn)。莊子在這里所提出的“小說”是相對于“大達”而言的思想言論,雖然是貶低之意,但它同時也使“小說”在產(chǎn)生之初就具有了說理明道的性質?!墩撜Z·子章》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盵1]3同莊子一樣,孔子也是在貶低小說的大前提下,對小說的部分價值予以肯定,而就先秦諸子思想論辯的中心即強調各家學說對世道人心、江山社稷、重整乾坤的作用而言,孔子所肯定的“可觀者”,也是從其一定的匡世、勸懲的作用而言的。
隨著儒學被后世的大一統(tǒng)王朝定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論語》中關于小說的觀念也順其自然地被繼承并發(fā)揚光大。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對“小說”作出了官方文獻學的第一個定義,在《藝文志》中小說被歸入子部則充分說明了小說明理的性質,在言及小說的作用時則直接引用了《論語》中的原話,至此小說的勸懲教化觀念得到了完全的繼承和確認。此后歷朝歷代史書中的《經(jīng)籍志》《藝文志》對小說的立論和具體言辭,雖然偶有區(qū)別,但認為小說有談說道理、教化勸懲作用的觀念都得到了毫無例外的承襲。故胡應麟在談及小說時言:“小說,子書之流也?!盵1]27
深受儒家文化熏染的史官文化也凸顯著這一觀念,作為中國第一部史書《尚書》,其“核心是‘敬天’‘明德’‘慎罰’‘德民’”[2]14,強化道德意識的意圖已經(jīng)體現(xiàn)得非常強烈。《春秋》又強調在“春秋筆法”中見出“微言大義”,而所謂的“大義”就是“記事之中蘊含著深刻的褒貶勸懲意味”[2]15?!笆饭傥幕械穆《Y、崇善、重人的精神內(nèi)核,輻射到中國文化的各個領域。”“史傳文學的這種歷史文體意識表現(xiàn)在‘資治’‘勸懲’‘實錄’三個方面?!薄爸袊鴶⑹挛膶W強調‘教化’功能,主張諷諫,主張‘勸善懲惡’‘借古鑒今’‘大一統(tǒng)’等意識,無不浸染著史官文化的倫理色彩?!盵2]9-11小說作為敘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就責無旁貸地承載著濃厚的教化意識。
《周易·坤·文言》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薄短浇?jīng)》曰:“善自命長,惡自命短?!蓖瑫r,又提出“承負”之說:“力行善反得惡者,是先人深有積蓄大功,來流及此人也。能行大功萬萬信之,先人雖有余殃,不能及此人也?!绷嘶圻h作《三世報》《明報應論》等文章(1)參考孫遜:《中國古代小說與宗教》相關章節(jié)的論述,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如此看來,無論是道教還是佛教,都強調對世道人心進行勸善懲惡的教化,而中國古代小說在宗教的孕育下走向成熟,它的機體里也就很自然地注入了強烈的教化觀念(2)參考韓云波:《唐代小說觀念與小說興起》相關章節(jié)的論述,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這樣,小說承載著厚重的勸善懲惡、匡救世道、補救人心的教化使命,并在中國古代文學的長河中不斷發(fā)展壯大,小說命名也就自然而然地體現(xiàn)出這些教化觀念的影響。
在先秦和兩漢時期,與其說出現(xiàn)了小說,還不如說出現(xiàn)了小說的諸多要素。中國古代小說的真正萌發(fā)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政治動蕩,百姓朝不保夕,這都給予宗教以得天獨厚的發(fā)展條件。而宗教的想象和敘事都對小說的進一步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此時也出現(xiàn)了大量的宗教小說。而“宗教小說實際上在小說文體的萌芽到自覺過程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萌芽階段,宗教小說甚至是小說的主力軍”[3]190。如《光世音應驗記》《系光世音應驗記》《宣驗記》《冥祥記》《報應記》《感通記》《冤魂志》《幽冥錄》《搜神記》《旌異記》等。這些小說也多是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稱的“釋氏輔教之書”,魯迅先生一方面表達了對此類小說的貶斥之意,而另一方面也恰好說明了此類小說的教化意圖。《光世音應驗記》《系光世音應驗記》都是記載光世音(觀世音)顯靈宣驗的故事,信奉佛法則得福祿,不信佛法則遭報應,“無論遇到什么遭難,心念《觀世音經(jīng)》,便能逢兇化吉”[4]586。小說的敘事結構也十分簡單,僅僅是按照這些簡單的宣驗因果觀念而展開,是否信奉成為情節(jié)的關鍵,用小說來大談因果、勸善懲惡、教化民眾、宣揚佛法。小說的命名也開宗明義地指出神祗普度的意思,以感召人們信仰宗教。魏晉南北朝的宗教小說亦多是此路徑,“古今善惡禍福征祥,廣如《宣驗》《冥祥》《報應》《感通》《冤魂》《幽冥》《搜神》《旌異》《法苑》《弘明》……”[4]579唐王朝佛教盛行,宗教小說的作者都是佛教信徒,“篤信大法,精勤不倦”“素信佛法”“持戒甚精”。小說的命名一方面帶有濃厚的宗教氣氛,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小說與宗教的淵源關系。
“佛教思想的傳入,與傳統(tǒng)儒道思想產(chǎn)生了互動的關系,逐漸形成兼括三教的同源思想?!盵3]199因此,宗教所提倡的勸善懲惡、清規(guī)戒律,與崇尚儒家文化的上層社會所提倡的道德規(guī)范和世俗社會普遍遵循的行為準則,形成內(nèi)涵上的契合。這樣,綜合著宗教勸誡、道德說服的小說開始出現(xiàn)。唐臨的《冥報記》成為較早例證,其書強調“冥界報應”。首先,唐臨不是教徒,在其小說中他也只是借用“布道證教”的幌子,而實際進行的是“世俗說教”。這只需拿宗教小說的《冥祥記》與唐臨的《冥報記》中的故事進行對比便一目了然?!囤は橛洝贰绑梅x”條記,竺法義是佛門弟子,“疾病積時”,日益加重,其“唯誠歸觀世音”,晚間夢見一道人為其治病,而病愈。這個故事中“誠歸觀世音”是情節(jié)轉折的關鍵,也是作者通過小說所要表達的中心意思。而在《冥報記》“兗州人”條中,張生僅僅說了句廟中四郎神“儀容俊美”,天神就不惜下凡,攜其上天入冥與之同游,并且在張生妻子亡故后,令其還陽。在這里沒有對神靈的誠心信仰,沒有反復的誦經(jīng)祈禱,神靈也根本不在意這些宗教儀式和虔誠的考驗,整個小說的宣教氣氛十分淡薄?!?小說)到了自覺階段,雖然宗教小說的形式技巧甚至故事原型都仍然在繼續(xù)發(fā)揮作用,但其根本立意卻全面改觀了?!盵3]190宗教的“因果”“冥報”“吉兇”等觀念,不再是衡量對佛祖、道仙信奉程度的標尺,而是成為小說的一種敘事元素,情節(jié)鏈條的一個部分。這樣,小說及其命名,從單純的宣講教義轉到了普世觀念的表達,從宗教的神殿走向平民的市井。
“隨著小說的進一步發(fā)展,小說的道德教化功能也日益突出。”[5]27而且,隨著宗教教化觀的世俗化,宗教、儒學的教化形成混合的趨勢,越來越面向普通人的生活,走向世俗的道德層面。同時,中國文人士大夫一直以“文以載道”為己任,在士大夫著書之時,教化勸懲也就成為他們著意表達之所在,道德規(guī)誡也就成為小說命名常見的觀念?!叭绻f在原始形態(tài)的小說中,道德的教育意義還是通過題材直接流露出來的,唐宋以后的小說則開始將其作為小說的思想價值,在小說的功能上,不斷加以強化,并最終形成中國古代小說的一個特點。不過,小說作為道德教化的手段,與一般的道德教化有所不同,實際上通過道德問題的思考,小說的世俗精神也有所加強,而這對小說的正面意義是不可估量的。”[5]27就小說的具體情況而言,教化的對象主要是市民階層,故此觀念在與市民階層接觸密切的話本小說中較為常見。又因話本多是以小說集的方式存在,故“勸懲教化”成為話本小說集的主要命名觀念,小說題目多“喻世”“醒世”“警世”之語,“是甲是乙非為喜怒,以前因后果為勸懲,以道聽途說為學問,而通俗演義一種,遂足以佐經(jīng)書史傳之窮”。[6]901《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所載的故事多是貫穿著一定的道德理念。《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陳大朗淫人妻子,不僅自己客死他鄉(xiāng),而且妻子也嫁給所淫女子的丈夫,王三巧也由妻而降為妾;《施潤澤灘闕遇友》中,對施潤澤拾金不昧的優(yōu)秀品格進行著力刻畫,通過對初拾金子的興奮情緒和微妙心理的描寫,贊揚其高尚的人格情操。本著“以《明言》《通言》《恒言》為六經(jīng)國史之輔”[6]902的創(chuàng)作精神,來達到“天下不醉人醉之,則天不醒人醒之。以醒天之權與人,而以醒人之權與言”[6]902的目的。勸善懲惡、褒揚道義、匡救世道人心的意圖,在小說的故事內(nèi)容和命名上體現(xiàn)得尤為充分。隨之而起的是以此種觀念為宗旨的話本小說的創(chuàng)作浪潮愈來愈洶涌,而且在小說命名上體現(xiàn)得愈加顯豁?!缎褪姥浴返念}目言之“為世立型”,小說集中共40篇故事,單篇題目采用對偶的形式,共80條,每個對偶句都有明顯的說教意味,如“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國法”“靈臺山老仆守義 合溪縣敗子回頭”“貪花郎累及慈親 利財奴禍貽至戚”“秒智淫色殺身 徐行貪財受報”,而且不乏直接標目“貞女”“烈婦”“孝子”“忠臣”等強調封建禮教的詞匯,如“烈士不背君 貞女不辱父”“烈婦忍死殉夫”“淫婦背夫造誅”,甚至對道德禮教的強調都已經(jīng)達到了泯滅人性的地步。而《醒風流》《警悟鐘》《醒世駢言》等,題目中的醒世意味更是一目了然。
隨著文人士大夫成為話本小說的撰寫主體,小說命名中亦多用典故、比喻的手法,如《石點頭》:“石點頭者,生公在虎丘說法故事也。小說家推因及果,勸人作善,開清凈方便法門,能使頑夫倀子,積迷頓悟,此與高僧石何異”[6]918,題目典出佛教典籍,教化勸懲意味明顯;《鴛鴦針》:“世人黑海狂瀾,滔天障目”“痛下頂門毒針”“針針見血”[6]920,將自己所作小說比喻“頂門毒針”,且小說的作者又自號獨醒道人,取名源于屈原的“天下皆罪,唯我獨醒”,“醒世”而喚醒教化眾人的用途與動機,從作者字號的寓意注入小說的命名之中;《清夜鐘》:“余偶有撰著,蓋借諧譚說法,將以鳴忠孝之鐸,喚省奸回;振賢哲之鈴,驚回頑薄。名之曰《清夜鐘》,著覺人意也”[7]809,欲令閱其小說者有警鐘長鳴的感覺;《醉醒石》:書名用“李贊黃之平泉莊,有醉醒石焉,醉甚而倚其上,其醉態(tài)立失去”之典故,“演說果報,決斷是非,挽幾希之仁心,斷無聊之妄念;場前巷底,婦孺皆知,不較九流為有益乎?”[6]919題目中都有讓人幡然悔悟之意;《照世杯》:典出“撒馬兒罕在西邊,其國有照世杯,光明洞達,照之可知世事”;《五色石》:“何為而作也?學女媧氏之補天而作也……吾今日以文代石而欲補之,亦未知其能補焉否也?”[6]940而《八洞天》亦為同一作者所做,則題旨亦然;《雨花香》《生綃剪》《躋春臺》小說的題目也承續(xù)了教化的觀念(3)《雨花香》化佛教普度眾生之典,勸世之意自明。谷口生《生綃剪·弁言》云:“茲剪之者將以為衣,將習服勿忍遺。且剪有聲韻,尤瑣瑣可聽。比之坐屋梁,打細腰鼓,不既多乎善乎?”《躋春臺》典出于《老子》“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
話本小說的教化觀念,興起于以馮夢龍、凌濛初為代表的文人短篇話本集創(chuàng)作的明代中后期。明代中后期正是王陽明心學盛行,商品經(jīng)濟繁榮,人性、人欲萌發(fā)且大行其道的時期,而且馮夢龍又是深入其中,并且起到推波助瀾作用的代表人物,故馮氏的小說雖寄予教化,但小說之中不乏張揚人性和個性的精彩故事以及細膩傳神的敘述。而延至明末清初,社會動蕩,政權鼎革,一時間民族、階級、思想等多方面的矛盾層出不窮、復雜交織,如火山一樣轟然爆發(fā),心學也淪落到被批判唾棄的地步,話本小說的教化功能也被極端化,這一趨勢一直延續(xù)到內(nèi)憂外患更為嚴重的清中后期,直到末流的“勸誡連篇”,喪失了話本本身的特性。教化觀的單方面強化與社會混亂、政治動蕩的歷史環(huán)境分不開,一方面文人希望通過小說來挽救世道人心,而就他們所接受的教育和整體環(huán)境來講,他們當時所能利用的武器和理論也就是傳統(tǒng)的封建倫理道德,并且由于心情的迫切性也促使他們把這種愿望表達得極端化;另一方面文人的關注點在于社會政治,當然也就無瑕顧忌小說的藝術方面。這些林林總總的原因,一方面使得教化觀在明清話本小說的題目中成為主流;另一方面也造成了話本小說藝術的江河日下、思想的陳腐枯燥,滿篇充斥著“烈士”“忠臣”“貞女”“孝子”,連篇累牘的說教取代了藝術的探索和思想的提升,導致了話本小說最終的沒落。
章回小說的命名中亦有此類觀念的體現(xiàn),如《歧路燈》《善惡圖》,亦多用比喻手法。如《歧路燈》喻指“歧路之明燈”,小說中講述譚紹文少年亡父、母親溺愛、不聽規(guī)勸,因受紈绔子弟的影響,誤入歧途。而后,其受家族敗落、合家飄零等慘痛經(jīng)歷的洗禮,開始發(fā)憤讀書,最終金榜題名、光耀門庭。李綠園正是希望通過小說達到教化勸懲、道德救世的目的。而這種道德救世的愿望在明末清初大的歷史背景下,也形成了一股潮流,在戲曲領域有以李玉《清忠譜》為代表的創(chuàng)作。這些小說的說教多集中在社會道德、人倫世俗的領域,通過懲惡勸善、褒揚忠義、貶斥邪惡,以圖達到提醒、警示、勸誡的作用。在具體敘事中,“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因果報應、宿命迷信等思想也是他們常常利用的觀念和思維模式,如《醒世姻緣傳》所演“原來人世間如狼如虎的女娘,誰知都是前世里被人攔腰射殺剝皮剔骨的妖狐,如韋如脂如涎如涕的男子,盡都是那世里彎弓擎鷹紲狗的獵徒;輳攏一堆,睡成一處;白日折磨,備極丑行,不減披碼勘獄。原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6]885;《三世報》(《三續(xù)金瓶梅》的別名)演繹“從古以來,福善禍淫之理,天故不爽毫厘。即或作善之人未嘗獲慶,作惡之人未見遭殃,亦皆不無可疑。然天道無私,不報與其時,必報于其后。不報與其身,必報與其子孫,從未有善人永不獲福,惡人世享豪華者。報應之機,遲速不同,人特未之深觀而默察耳”[7]1120。這兩部書都是講述民間夫妻倫理的故事,在前世里丈夫貪淫兇暴、女子淫蕩亂倫,轉世以后淫人者或坐視妻子被人淫,或無條件地接受原來妻子的懲罰折磨,淫婦或被上蒸下煮,或受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時事小說亦是如此,如《警示陰陽夢》,其主要敘述魏忠賢的故事,魏忠賢在人間作威作福、魚肉百姓、淫威橫行、不可一世,到了陰間其所做的一切都得到了應有的報應,他也被上蒸下煮、受盡酷刑。總體來看,上述這三部小說都與當時的時事聯(lián)系緊密,人們都有切身的感觸,小說都直接指向了當時某些達官顯宦、土豪劣紳。這三部小說所反映的教化勸懲、因果報應的觀念,與其說受宗教勸懲觀和儒家教化觀的影響,不如說更多地反映了普通百姓因不滿現(xiàn)實而寄托來世“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樸素觀念。因此,“教化”常是官方的意圖和文人的寓意,而“報應”多是市民的呼聲。
綜上,“布道證教”與“道德說教”是以教化勸懲為主旨的小說的兩種命名傾向,前者有濃重的宗教意味,后者有醒目的說教色彩。由于兩者在創(chuàng)作意圖方面的差別,致使其作品有著不同的況味。前者通過教化勸懲來宣佛揚道、布施恩澤、“明神道之不誣”,讓人信仰和皈依;后者則是通過教化勸懲來警醒世人、規(guī)范道德、修身齊家,讓人清醒和通達。在小說命名上,前者具有濃郁的宗教氛圍,而后者隨著文體和讀者的世俗化也愈加通俗化,常見的用典和比喻也只是文人的習氣和書坊主的伎倆。同時,兩者之間又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布道證教”為古代小說的敘事提供了聯(lián)系情節(jié)的必要鏈條,這些敘事因素也被“道德說教”的小說所繼承。而且,隨著小說自覺期的到來,“布道證教”逐漸走向世俗化、走向“道德說教”的層次,并且最后與之合流。而小說及其命名的“道德說教”趨勢,也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走向了更深層次的“針砭時弊”。
隨著世風的江河日下,封建統(tǒng)治的日薄西山,各種危機頻頻爆發(fā),各種丑惡現(xiàn)象大行于世。小說的教化也由旁敲側擊到了直刺時弊、淋漓批判,諷刺小說、譴責小說、時事小說的出現(xiàn)正是基于此種原因。故而在小說的命名上,也隨之突出暴露、諷刺、斥責的用意,如《魏忠賢小說斥奸書》《梼杌閑評》《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等?!段褐屹t小說斥奸書》和《梼杌閑評》是魏忠賢倒臺后,在短期內(nèi)出現(xiàn)的反映魏忠賢發(fā)跡變態(tài)、倒行逆施、作威作福、魚肉百姓的小說。小說命名中“斥奸”突顯了憤恨噴薄的感情、痛斥淋漓的激情、大快人心的豪情;“梼杌”是古代的一種兇惡的猛獸,人們將曾經(jīng)不可一世、一手遮天的魏忠賢比作兇神惡煞,進行猛烈的抨擊。小說指斥時弊、批判現(xiàn)實的用意,在小說命名上就已表現(xiàn)得十分清楚?!豆賵霈F(xiàn)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形狀》都是晚清著名的諷刺小說,兩者在藝術上是承《儒林外史》之余續(xù),痛心現(xiàn)實、觸目傷情、指責時弊、披露惡行的程度更是較之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叭珙a上之添毫,纖悉畢露,如地獄之變相丑態(tài)百出,每出一紙,見者拍案叫絕?!盵6]814“政治之紊亂,社會之腐敗,至清季而極矣。先生惄焉憂之,一一筆之于書,為董狐之史,魑魅魍魎,難逃犀燭。上自朝廷士大夫,下至販夫走卒倡優(yōu),無不收羅:此其取材之廣而持論之精者二也。先生文章爾雅,是書敘事尤淋漓痛快,有嬉笑怒罵無不成文之觀:此其文之佳而興之至者三也?!盵6]827兩部小說對社會的揭露觸及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官場政治、社會風俗、人情世故、官員貴族、販夫走卒等,無不在作者的筆觸下丑態(tài)畢現(xiàn)、惡跡昭然。雖然兩部小說在藝術上有“辭氣浮躁,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辭”[8]189的瑕疵,但其廣泛地“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8]189的創(chuàng)作宗旨和批判力度得到了人們的首肯,并且模仿其創(chuàng)作宗旨和藝術手法蔚然成風,形成“現(xiàn)形記”體和“怪現(xiàn)狀”體。如《海上風流現(xiàn)形記》《和尚現(xiàn)形記》《滑頭現(xiàn)形記》《商界現(xiàn)形記》《社會現(xiàn)形記》《警察怪現(xiàn)狀》等,作家們把揭露批判的筆觸廣泛地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政界、商界、警界、妓院、教育界,且觸及社會上各種類型的人,如官員、商人、妓女、和尚、警察,整個社會的各個組成部分都在作者關注的范圍之內(nèi)。據(jù)筆者對石昌渝主編的《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白話卷)的統(tǒng)計,“現(xiàn)形記”和“怪現(xiàn)狀”體共有17種之多,可見涉及范圍之廣。
針砭時弊的小說,一方面是傳統(tǒng)士大夫“匡道救世”社會責任心、使命感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此類小說及其命名的出現(xiàn)也是當時社會世風日下、風雨飄搖的表現(xiàn)。在明末清初鼎革之際,人們著重對晚明腐朽統(tǒng)治進行揭露;在清末內(nèi)憂外患的背景下,人們開始了對整個封建制度進行全面的反思和批判。小說的現(xiàn)實作用凸顯,小說命名的趨勢也隨之進一步發(fā)展為控斥時政時弊,貶斥奸惡腐朽,揭露黑暗病態(tài),不再局限于道德說教領域,而是觸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皭悍蚴送局眚獍俪鲆玻珵椤豆賵霈F(xiàn)形記》;慨夫社會之同流合污不知進化也,撰為《中國現(xiàn)在記》,及《文明小史》《活地獄》等書。”[6]820在此類譴責小說中,一部分小說的命名較直露顯明,體現(xiàn)出整個社會的丑情怪態(tài),如上所舉“現(xiàn)形記”體和“怪現(xiàn)狀”體。而另一部分小說的命名,多采用比喻反諷的手法,如《文明小史》中的“文明”是作者著意揭露的社會丑惡現(xiàn)象,《活地獄》則是把存在著種種惡行劣跡的現(xiàn)實人間比作地獄,《何典》則是“今過路人務以街談巷語,記其道聽途說,名之曰《何典》。其言則鬼話也,其人則鬼名也,其事實則不離乎開心鬼,扮臉鬼,懷鬼胎,釣鬼火,搶鬼飯,釘鬼門,做鬼戲,搭鬼棚,上鬼堂,等鬼箓,真可稱一步一個鬼矣。此不典而典者也。吾只恐讀是編者疑心生鬼,或入于鬼窠路云”[6]813,將人比作鬼。此一類的“寓鬼批世”之書,還有《斬鬼傳》《平鬼傳》等。此類題材的小說在命名時又都凸顯出作者滿腔憤慨、痛心疾首之情。劉鶚在《老殘游記·自序》中言:“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內(nèi)千芳,人間萬艷,必有與吾同哭同悲者焉?!薄拔崛松裰畷r,有身世之感情,有國家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鴻都百煉生所以有《老殘游記》之作也?!贝丝煽醋魇谴祟愋≌f共同的情感指向,只是有的表現(xiàn)得激憤噴薄,有的則低沉沉悶,但感情都十分強烈洶涌。
從儒道兩家文化對小說勸善懲惡觀念的確立,到官方文化與史傳文化對此觀念的繼承,以及佛教觀念的推波助瀾,終使教化觀念成為中國文學一種重要的思想觀念。小說則是此觀念一種具體且較為明顯的體現(xiàn),而作為小說顯著標志的小說題目(命名)更是彰顯了這一點。雖因社會環(huán)境、作家動機不同,或為宗教式(布道證教),或為道德式(道德教化),或為政治式(針砭時弊),形成三種側重有殊的命名形式,然其教化的目的和宗旨則是相同的。所以,重視教化觀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十分必要的,其亦是我們研究古代小說存在形態(tài)的重要視角和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