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我是來找兔子的。在這樣一個不甚寬敞的溝谷里,在綠褐色的,已經(jīng)腐爛和正在腐爛的色彩中,一只白色兔子藏身起來的機會,幾乎為零。
陽光戲法將南壁上的草木染成金針銀線,我在溝谷尋索很久了。窄窄淺淺的溪水靜悄悄流淌,它身邊堆積著陳年的落葉、枯枝和黑色的落果,一只蜥蜴在一塊小石頭上裝死,我手里的樹枝劃拉過去,它便驚悚地竄入落葉之中。幾只黃綠色的小青蛙像一個個淤泥點子,蹦起又落下。再往前走了一會,一條青蛇優(yōu)雅地盤著身子,伸長脖子閑閑地觀望。一只大尾巴松鼠正在石縫中探頭探腦。
就在今天早晨,我從夢中醒來,突發(fā)奇想,想帶著兔子去洗澡。我還想到它會不會逃跑這個問題,并避開去河里的危險,選擇深井這邊的溪水。我悄悄從我媽的抽屜里,拽出兩根她的頭繩,團在口袋里,然后,從窩里將兔子拉出來。
在路上,我遇見了小海。自從前次他失約后,我就找到他把之前我們交換過的彈弓、鐵箍和彈殼要了回來。那天,他家正在為新出生的弟弟做滿月,西屋的炕上,大半個村子的女人都擠在一起包糕,黃米糕的香氣,從屋子漫溢到院子里,甜絲絲的。我吸了吸鼻子,舔了舔嘴唇,咽下口中的饞涎,跟他說,我們不再是朋友了。我們是因為一場爬樹比賽結成朋友關系的。在小河口高大的楊樹下,他用充滿敬佩的口吻對我說,你爬得好高啊,我們做朋友好不好。我剛從樹上溜下來,肚皮隔著衣服,火辣辣的疼。但我依舊揚著臉,故作沉吟,便不無驕傲地答應了他的請求。于是,他把剛剛做好的彈弓遞過來,以后,所有的玩具就不分你我了。從那天起,小海就成為另一個我,一個小我一圈,站在我影子里的人。我說一句話,他一準會重復這句話。我要去河里鳧水抓魚,他提著一個玻璃瓶子跟著我下水。我還沒吃早飯,他已經(jīng)蹲在窩前喂兔子了。如果他家人不喊他回家,他一定會陪著我,將馬蓮一圈一圈纏在兔窩的鐵絲上。我們說好要去楊樹溝找狐貍,狐貍我只見過一次,它正拖著毛茸茸的尾巴,扭著屁股迅速跑出我的視野。我曾無數(shù)次聽過關于狐貍精的傳說,并越來越相信,狐貍有一張美麗的臉。那天,我在小河口等小海,后來,爬上高大的楊樹,盤腿坐在樹杈中間,一直從中午等到日落,也沒見他瘦小的身影。我用力折下一根樹枝,拍打著路上塵土,回去時,看見小海正在跟一群人捉迷藏。而現(xiàn)在,我抱著兔子,他擋在我前面。走開。我大聲喊。他還是像以前那樣,笑嘻嘻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懷里的兔子。叛徒,間諜,走開,我不跟你做朋友。
擔水的人目不斜視顫悠悠跟我擦肩而過。憋了很久回頭,才發(fā)覺身后空蕩蕩的。
我抱著兔子沿著溪水向前走了一段,確定不會被擔水的人看見,才將它放下。一只手拉著它的一只耳朵,一只手在兜里掏頭繩。兔子長長的后腿蜷著,蹲在那里,像一尊瓷,一動不動。我放心地把手拿開,專門來對付攪在一起的頭繩。怪不得女生喜歡翻繩游戲,像解纏毛線這種事體,只有女人有耐心做。我最終把亂作一團的毛頭繩扔到一旁,一抬臉,看見兔子正盯著我。白白,過來,給你洗個澡,然后帶你去吃胡蘿卜。它艷紅的眼眶里,深紅色橢圓形眼珠,水汪汪地盯著我。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來,心下一驚,我伸出雙手,就去抱它,它突然就跳了一下,根本來不及去揪它的耳朵,它就又跳了起來,這次,不是跳一下,而是蹦跳著,沿著溪邊的淤泥,左左右右迂回向前。我腳下一滑,一腳踩進冰涼的溪水里。兔子并未跑出我的視線,可是,我使盡法術,喊它的名字,罵他,嚇唬它,央求它,快跑,慢走,都無法讓它停下來,我眼睜睜看著它,消失在狹窄蜿蜒的溝谷中。
而現(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整面北坡上的砂巖閃閃發(fā)光,溝里越來越亮,我沿著溪水一路追逐,用樹枝在溪水兩邊的草叢和石縫里不斷劃拉,兔子卻渺無蹤跡。
兔子是舅舅送給我的八歲生日禮物。舅舅是山里的護林員,他們喜歡在森林里放一些兔夾子或狼夾子,但夾子里出現(xiàn)的動物各色各樣,當然,兔子和狼是最適合的,其次是狍子和狐貍,還有地鼠和松鼠,野豬會帶著夾子跑得無影無蹤,有時也會夾傷上山的采藥人。他提著兔子的兩只耳朵,它的皮毛潔白無瑕,而它看我的目光如此清澈充滿信任,我懷著難以描述的欣喜將它接過來。舅舅坐在炕桌前,喝一盅酒,跟我說一句話,直到喝完一瓶酒,我才知道,這只兔子不是兔夾子的戰(zhàn)利品,而是一只家兔,它跟兄弟姐妹被主人分送到各地??粗矣行┦谋砬椋司诵χ呐奈业哪X門,山兔子野性,漫山遍野跑慣了,圈起來它會瘋掉的。
想起有次舅舅逮了只花栗鼠,放到鳥籠里,準備給我養(yǎng)。那是兩年前,我六歲。舅舅說,花栗鼠是一種溫順的小動物,最適合當寵物了。這話沒說完,籠子里的花栗鼠便開始東奔西突,試圖沖出籠子。我笑嘻嘻地看著它,期待不久后,它能安靜下來,跟我回家。但是,這種期待并沒有延續(xù)多久,花栗鼠嘴邊流出了鮮紅的血,舅舅試圖將籠子打開,但花栗鼠像瘋了般,根本無法靠近,那個下午,夏日的陽光烈烈地照著我們,我們和舅舅滿頭大汗,眼睜睜看著花栗鼠停止蹦跶,死在我們面前。
有了前車之鑒,舅舅當然不會再去逮一只山里的野物送給我了。舅舅囑咐我,除去蘿卜,兔子最喜歡吃燕兒衣。我從柴房拿了一把生銹的鐮刀,去河邊地剜燕兒衣,它吃得津津有味異常滿足,我摸著它柔順的毛發(fā),叫它白白。小海在我身邊,也喊,白白,白白。它抬起頭,怔怔地看了我們好一會。
溪水在墨綠色的淤泥中間,漸漸晃動起來,像一條光帶,落葉和枯枝以及黑色落果比之前少了,顏色比之前淺許多。狹長的溝谷中,彌漫著一種秘密的氣息,這氣息像一件厚厚的失望外套,籠罩著心急如焚的我。
遠遠地,我看到長滿酸棗叢的半壁上,有個洞,被稠密的紅果影影綽綽掩著。我低頭在身前身后搜尋,忘了腳下是厚厚的闊葉枯枝,根本不可能看到野獸的蹄痕,我又開始找它們的糞便,那種白白的,被風化后無色無味的野獸糞便,但到處都是落下來的飽脹的爛紅果。鼓槌掄起,敲響我的心臟,咚咚咚咚,我似乎聽見兔子急促而低沉的呼吸聲,一只野獸呲著嘴,正對它虎視眈眈。等我四蹄著地爬上去,遠不是想象中那樣,不過一個淺淺的壁坑,扒拉開酸棗樹布滿尖刺的枝條和艷麗的紅果,灰塌塌的山土淤積在坑底,連一只螞蟻也沒有。我坐下,環(huán)顧四周,整條溝里靜悄悄的,鼓噪的鳥們也看不見了,我大聲喊:“白白,白白?!辈灰粫?,回音四起,源源不斷的白白白白,一圈又一圈地蕩漾開去,又一圈一圈收斂回來。
這條溝谷,我不是第一次來。第一次是跟著大孩子來的,走到一半,大孩子們就把我們往回趕,說這里有狼虎豹等那些以吃人為業(yè)的野獸,你們乖乖地待著井邊等著吧。我們無數(shù)遍聽大人們講餓狼的故事,狼群的目光在暗夜里閃閃發(fā)光,它們穿過密林,蹚過河流,叼走遇見的任何一個小孩,或者用尾巴趕走睡意蒙眬的豬,然后在適當時間內(nèi),將獵物吃掉。那次我們幾個五六歲的小孩,極其聽話,坐在井邊,等哥哥們回來,一直等到月明星稀,我們一路大哭著各自回家。明天見到他們,找借口悄悄捏了捏他們緊繃繃的胳膊,才肯定他們并沒有被野獸帶走。他們憑空消失在溝谷里,又神奇重現(xiàn),這種事情讓我們增加了對他們的仰慕。我們打著尋豬草兔草的幌子,效仿他們在溝谷里游走,我把鞋都丟掉了,也沒找到另外出口。于是,我們只好原路返回。那夜,我看見自己的那只鞋,像一只小船,在溪水中飄蕩著。船中,竟然坐著兩只田鼠,它們?nèi)饽夷业纳眢w,就要把小船壓扁了。而船軒上,幾只火燕沉默地站在,一只山鷹張著翅膀,立在船頭。我站在溪邊,向它們招手,心里還在想,這是我的鞋,你們給我送過來。但嘴巴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張也張不開。我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媽正在往我嘴里灌藥,黑乎乎的中藥,帶著土石、草木、鐵銹的腥味。那天,我媽囑咐我說,以后不要到溝谷里去了,那里陰氣太重,小孩不適合去。
小海剛出生六天的弟弟死了。小海跑來,拽我到角落里,他聽見大人們在夜里悄悄說,要把弟弟放到溝谷里,送給山神水神溝神井神這些神仙。
那些神在哪?
神們從不親自前來,都是野獸叼著送去的,也就是說,只要能被野獸叼走掉,他就能順利轉世。你說,夜里送走,現(xiàn)在不知道被叼走了沒有。咱們?nèi)タ纯矗?/p>
春天溝里的溪水更細更窄,兩邊還有齒牙狀的冰凌尚未融化,看起來整條溪水,就像一張沒有嘴角的大嘴。落葉、枯枝們和朽掉的落果們被凍僵后軟化過來,鼓脹脹的,正在腐爛,整條溝里,散發(fā)著腐臭味道。我們沒有遇見一只蟲子,蛇也沒有,直到遠遠看見一個紅色的包袱,突兀地綴在荒蕪陡峭的北坡砂巖上的春天里。
小海滿頭大汗,臉頰通紅,小眼睛里全是確定,那就是弟弟的尸體。是一個完整的包袱,被一根紅繩子系住??梢钥隙ǖ氖?,他還在等待野獸們的前來。
你說,我弟弟能看見我們嗎?
大人們說過,人死后,魂靈會飄到空中,這樣想的話,你弟弟的魂靈還在呢。
我們同時抬起頭,窄窄一長溜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被什么推著往下,沉甸甸的。
他會不會想讓我們幫忙,提前被吃掉,好早點轉世?
如果是我,肯定會。
你說,咱們又是誰的轉世呢?兔子的,羊的,還是誰家死去的嬰孩?
這個問題讓人害怕,但我依舊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用沉默回答了小海。
那個包袱看起來并非被送到溝里的,而是從梁上扔下來的,因為它被砂巖的棱角掛在我們頭頂?shù)陌肫律稀?/p>
安尸人真缺德,明明我爹還給了他錢,千安萬咐,讓他一定將弟弟送到溝里,他還拍了胸脯保證。小海說這話時,淚汪汪的。我弟弟被扔下來,那得多疼啊。
我攀上一棵歪斜的榆樹,好不容易折了一根相對粗點的樹枝,然后兩個人蹬著砂巖的縫隙,爬上去用力將那個紅包袱往下拉,終于拉下,小海抱起來,放到了溪水邊。鷂鷹急促的叫聲,結束了我們兩人于那個紅包袱的怔視。風從看不見的風口沖進來,凜冽的風聲,我們感到越來越冷了。
小海突然拉了拉我的袖子,我驚悚地回頭:要不,我們幫幫弟弟?
怎么幫?
把包袱打開,讓野獸早點看到他。
我遲疑了一下,小海卻早已蹲下來。
他把包袱打開,他弟弟黑青的臉露出來,新衣服露出來,他用手里的樹枝動了動他,嬰孩像一塊石頭一樣硬。
而現(xiàn)在,我坐在淺洞里。小海又有了一個新弟弟,會不會是那個被神收走的嬰孩轉世?突然,一個紅包袱無比嚇人地再次映入眼簾。小海回去跟他爹說了弟弟被扔在半坡上的事后,他爹去找安尸人,那是一個孤寡老頭,像他污黑的衣襟和脖頸一樣,他的住處也極其破舊。他喜歡大肆宣揚自己對溝谷的熟悉程度,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像親人。他講自己在溝谷中遇見過的野獸和神仙。在他的口中,溝谷是一個布滿妖魔鬼怪的地界,而他之所以能夠安全穿行,是因為他是被神點化過的人。人們笑嘻嘻地看著他,卻沒有誰去戳穿他。他拍著胸脯,對著前來看熱鬧的人,保證以后再不會發(fā)生同樣的事??磥?,他并沒有兌現(xiàn)承諾,乃至他發(fā)過的誓言都被風吹散了。那包裹依舊歪斜地躺在半坡上,這個姿勢,讓死去的嬰孩,需要等待很久,才可能被收走呢。死去的老人,一般都會在家里放三五七天,才會被家人吹吹打打送過河下葬。如此說來,這些死去的嬰孩,在無形中,也遵循著這一規(guī)矩,是要三五七天后,才會被野獸發(fā)現(xiàn),帶走吧。這樣想來,小海的做法,顯然也是錯誤的。
我蹲下身體,順著淺洞往下滑,腳下是參差的石片,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石片疊著石片,石片推著石片,組成一道極其滑溜又危險的坡道。我抬起頭,眼前出現(xiàn)個白色的大圓點,定睛時,看見紅色包袱后面,我的兔子白白蹲在那里,像小海一樣,短短的前爪扒拉著,試圖解開包袱上的紅繩,幫助那個死去的嬰孩,能被及早發(fā)現(xiàn)。
鋒利的石片劃破了我的鞋底,鉆心的疼痛中,我一躍而起,并借助滑下來的動力,跳過溪水,向著對面的半坡飛奔。除去敞開的包袱,一個黑青色石頭般僵硬的嬰孩,沒有兔子白白的影子,甚至,連它的氣息和味道都不存在。
溪水越來越寬,將兩邊通行的草地擠成窄窄一條線,頭頂?shù)奶炜?,也隨著變得越來越高,越來越細,像一根豎著的燈管。所有這些,限制了我追趕兔子的速度,我不能奔跑,甚至一些時候無路可走,不得不下到水里向前蹚。水很深,沒過我的膝蓋。但我確定,兔子一直在前面,因為我看到了一閃一閃的白光。
日光自巖縫處射進來,身上漸漸冒汗,大約是要到中午了吧。家里人會喊我回家吃飯,如果找不到我,他們或許會去小海家。他們不知道,我已經(jīng)跟小海解除了朋友關系,我們不再同出同進,也不再坐在對方家里的椅子上,晃蕩著小腿,傻笑。而兔子白白,也不再是小海的寵物,它完完全全獨屬我一人?;蛟S,他們也會發(fā)覺兔子窩里空蕩蕩的,猜測我?guī)е米映鲩T了,但他們肯定不會猜到我會帶著兔子,來到溝谷里。
我陷在水里,伸手扶著兩邊濕漉漉的石壁。難道兔子像狗一樣,也是游泳能手嗎?這個困惑一直纏繞著我,直到我終于從水中走出來,冷意一陣一陣地襲裹著我。北坡陡峭的砂巖延展出一面斜斜的草地,綠油油呈現(xiàn)在我面,身邊的流水極其畏懼地繞過草地,踅步而行。像被撕開一道口子,大片藍色的天空露出來,陽光照在草地上,暖洋洋的,之前那些枯枝落葉和黑色落果,蜥蜴青蛙和蛇,都完全看不見。只有蝴蝶和蜜蜂,蜻蜓和蚱蜢,還有金黃和雪白的野花。我突然預感到兔子白白就藏在它們中間,在任何一叢花后面,也可能在蝴蝶和蜻蜓飛過的地方。我心下激動,忍不住跑起來,剛開始,草地的暄軟很不適宜,但跑了一會,便感覺一股又一股帶著呼哨的風,擦著我的耳郭向后而去,我腳下變得輕盈,速度加快,整個身體輕飄飄的,像飛起來一樣。一張臉跟我在半空中相遇,來不及叫出聲來,我們同時緊張地止住腳步,一段合適的距離,在我們彼此的自控下劃出完美的一道線。我一眼就認出它來,它有一張弧度非常圓潤的毛茸茸三角臉,兩只眼睛又圓又亮,而它的雙耳,像兩個倒放著的三角形花葉,它正張著嘴,像我一樣大喘著氣。
與我在空中差一點撞上的,是一只米黃色的狐貍。在我腦海中,狐貍應該有陰柔的氣質(zhì),乖厲乃至兇狠的眼神,乃至它會像狼一樣,撲向你,撕扯你。但面前的它,顯然是平靜的,目光清亮,仿佛月下的水塘,閃著幽藍的光,溫婉而清澈,倒像一只體型較大的貓。我注視著它,從恐懼,到驚慌,到不知所措。大約它也感覺到了我的不適,竟然將頭低下,轉動身體,于是,我面前重現(xiàn)了曾經(jīng)見過的那團毛茸茸的尾巴,盡管,它們顏色不同。我忍不住低聲跟它打招呼。嗨。它頓住了,又慢慢將臉轉過來。它會搖身一變,變成一個小孩或女人嗎?或者變成石頭,花朵,蝴蝶或者什么的?我等待著,等待著電影里常常出現(xiàn)的那股白色煙霧,等待著它將咒語念完。但這樣的等待顯然是無效的,因為狐貍還是狐貍,不同的是,它已經(jīng)退到更遠的地方,且臥在那兒,靜靜地看著我和我身后悠長的溝谷。我也像它一樣,慢慢弓下身體,坐下來。我們中間的草地上,盛開著一大叢金黃的棣棠花,陽光讓那些花瓣變得輕薄透明。一群蜜蜂,嗡嗡嚶嚶,環(huán)繞其上。就在去年,我捅壞過蜜蜂們的蜂巢,在我家的門窗上面,當時,我被一群蜜蜂圍攻,我抱頭鼠竄,但頭上臉上還是被蜇了包。那是我有生以來最痛的一天,每一個包里,都像藏著無數(shù)只蜜蜂,讓我整個頭腫脹成一頭熊的模樣。我媽從箱地找到保存了好多年的獾油,給我擦上,鏡子里,我像被油炸過般。而現(xiàn)在,我不敢去招惹那群蜜蜂,它們肯定像我一樣,記著那些發(fā)生過的難忘的事件,對于一個搗毀巢穴的仇人的記恨,應該是更久長更難忘的吧。況且,還有狐貍。我絞盡腦汁想大人們講過的故事里,狐貍是否會吃人。似乎從未有過直接食人的范例,故事里,它們只是會變化形態(tài),獲取信任,不得已之時取人性命,也是因為仇怨。畫皮里的狐貍是專門吃心的,這樣想,顯然棣棠花后面那只偶爾暼我一眼狐貍,也是不懷好意的。
草地上溫度逐漸上升,我的褲腿已經(jīng)干透。我站起來重又退回到溪水邊,遠遠瞭望著狐貍。我沒有勇氣跟它正面交鋒,即便它不傷害我。我的汗水從腦門落下來,一些順著臉頰流到了脖子里,還有一些進了我的眼睛。等我將又酸又咸的汗水從眼睛里弄干凈,我看見狐貍已不見了,兔子白白,它就蹲在狐貍剛才臥榻的地方。我喊,白白。這次沒有回聲。它只看了我一眼,一躍而起。
兔子真的是一位游泳能手。想到此,我心里竟然極其興奮,乃至想象我?guī)е谟斡荆谒型骠[的情形,它白色的毛發(fā)在水里飄浮著,整個身體,像一片宣紙般柔軟純潔。
我遠遠地跟在兔子白白后面,走出草地之后,溪水竟然神奇消失。高高低低的軀干發(fā)黑的楊樹、茂密的雜草叢和荊棘叢組成了弧形一道屏障,又高又厚,墻一般豎在前面。一條小青蛇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它的身形以及盤起來的樣子是那么熟悉,讓我懷疑就在剛才的來路上,我們曾碰過面。它的嘴粗魯?shù)剡诔梢粋€完全超越身體的大口子,半截獵物的身體卡在其中,灰色,肉囊囊的,細尾巴是屬于老鼠的,顯然,此刻老鼠的意識依舊清晰,因為它一直在奮力蹬腿,似乎多蹬幾下,它便可脫離被吞噬的危險,但蛇的氣勢要比它強大,似乎它不是在吞下一直老鼠,而是用某種巫術,讓天生喜歡鉆洞的老鼠,心甘情愿鉆進自己張開的大嘴。不久,整個老鼠不見了,青蛇的肚子里出現(xiàn)了一團蠕動著的老鼠的形狀。直到此刻,我才看到,在青蛇表演者的旁邊,橫躺著一條披著黃格子外衫的大蛇,它比我見過的任何一條蛇都粗,都長,像戲臺上的道具,正無比慵懶地揚起腦袋,吐著細細長長的信子,一些慌作一團的蚊蠅迅速消失在那里。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它的肚子,顯然那里并沒有鼓起來,也就是說,兔子經(jīng)過時,并沒有被它吞食。我高懸著的心平靜下來,即將流出的恐懼淚水也迅速風干。舅舅說過,遇見蛇,一定要保持靜止不動,再大再厲害的蛇,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你,除非你先動手。但你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因為蛇是一種反復無常的東西,你手里一定要預備一根結實點的木棒或者枝條。我低頭看了看一直握在手里的樹枝,想象萬一跟大蛇交手,這東西能不能打疼它柔軟的腹部。我甚至已經(jīng)在心里謀劃如果被大蛇追趕,自己要繞著怎樣的方向逃跑。
身后的溝谷,已全部移進了陰影的懷中,像提前進入了黑夜。小青蛇肚子里的老鼠完全消失,它似乎向我這邊扭了扭頭,便緩慢地將蜷著的小身體舒展開來。它身邊的大蛇也從懶夢中驚醒,它們像兩條無聲無息的小溪,一前一后,流入灌木深處。
一群麻雀飛來,站在高高的荊棘墻頂端,嘰嘰喳喳報告平安?;蚁铲o開始在空中盤旋,它們的翅膀大張著,長長的藍尾拖著無數(shù)的光影。我快速穿過糾纏不休的雜草,吐出雜草賜予的塵沙和草籽,開始用力撕扯柔韌的荊棘。來不及將手心里的刺拔掉,我忍著疼痛,蜷曲著身體,抿緊嘴唇,閉上眼睛,從荊棘叢的下部艱難地鉆出去。
兔子白白蹲在沙石上,跟我一樣,面對著一條涌動的河流,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