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宣布破產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和前同事們結伴去“旅游”。
第一站是同事莉莉的家鄉(xiāng)衡陽。我們從深圳出發(fā),先搭火車,再轉大巴,抵達鄉(xiāng)下時已是晚上八點。她父母要睡了,給我們留了飯。屋外一片黑,蛙聲、蟲鳴和拖拉機聲占據夜晚。莉莉感慨,工作二十多年了,自己從沒在這種時間段回過家。我們三個摸黑聊天,談出路、養(yǎng)老和贍養(yǎng)父母到凌晨,越說越心慌。
15天前,6月20日,我們失業(yè)了。那天上午9點10分,公司微信工作群突然彈出一條消息:“這個月30號,請所有員工回公司辦離廠手續(xù),大家可以去找新的工作了?!边@家已經上市的港資服裝企業(yè)沒能撐過疫情,終于申請了破產。
2001年,我從上海來到深圳打拼,成為這家廠子管理層的一員。同事大都是第一批到深圳打工的女性,我們共事超過十年。遭遇疫情以來,工廠停工,所有員工每月發(fā)1400元。我們平均年齡超過40歲,除了攥著工資留守在這個“家”里,別無選擇。
從衡陽往北走,我?guī)е鴥蓚€同事回到合肥老家。父親驚喜地抹了抹眼睛,問我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回來,我的回答和莉莉一樣:廠里放假。如果我講了實話,父親一定比我還焦慮。
這是我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旅游。多年來,公司十一、五一長假只放三天假,為期五天的年假則被圣誕假和香港回歸假期抵扣掉三天。平時,我們休大小周、盯貨,隨時隨地回客戶郵件。失業(yè)后,我和同事本想去國內的熱門旅游城市轉轉,又覺得不回去看看父母,心里過意不去。最后,我們決定到彼此的家鄉(xiāng)看風景。
八天后,我回到深圳的家。屬于自己的房子和家庭,是我在深圳多年的成果。我的丈夫從事保險銷售行業(yè),女兒今年大學畢業(yè)。家里除了老人和我,不再有拿錢的人。
丈夫問我,今后有何打算?我反問:“ 你對我失業(yè)有什么想法嗎?”他說:“我隨便,反正還有幾年你也要退休了,就怕你呆在家里著急!”
他說得沒錯,失業(yè)后的第一周,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從網上買了一摞勵志書籍,沒有看進去過一頁。每天,我看書失敗之后,便穿著睡衣在家里走來走去,和前同事打電話,相互鼓勵。
沒幾天,在全家外出吃飯的路上,女兒笑著說,給你提個意見,你不要生氣。最近你像個怨婦,一點都不注意自己的形象;還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我和我爸都有點害怕你。她說:“你是不是提前更年期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有嗎?上班上習慣了,突然停下來不適應。”我辯解。
一直沒出聲的丈夫說:“是的,要出去找個工作,你這樣呆在家里的確不行,會出問題?!?/p>
那天過后,我在各個招聘網上都投遞了簡歷。兩個星期過去,我沒有收到一家面試通知。
為了壯膽,我約了另外兩位老同事阿芳和阿秀結伴巡街,找找出路。
我們在龍崗區(qū)一座工業(yè)區(qū)門口集合,里面廠區(qū)分類很雜,服裝生產占很大比例。工業(yè)區(qū)門口的墻上,貼著多張招工廣告。我看到一張招聘啟事上寫:“招聘高級外貿跟單經理”,崗位需求和公司名稱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查,原來兩星期前,我曾往這里投過簡歷。
公司在一棟老樓的七層,電梯打開,我們正對著前臺。好多年沒找過工作了,我心里緊張,走進去打招呼。阿秀和阿芳裝作不認識我,向另一頭走去。
前臺坐著一位年輕女孩,她給我一份招工信息表和一份試卷,讓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寫。試卷內容很常規(guī),考外貿跟單的基本操作,要求60分鐘做完,我30分鐘交卷。
她用欣賞的眼光掃了眼試卷,讓我等一會。二十五分鐘后,她從一間辦公室走出來,對我講:“我們老板說,讓您回去等消息?!?/p>
我忍不住小聲問,小美女,我兩個星期前就給你們投簡歷了,一直沒通知我來面試。麻煩你告訴我實話,免得我來回跑。
小美女瞧了一眼老板的辦公室。也許是出于同情,她降低音量告訴我:“老板說40歲以上的女員工,不招。你以后先在網上查查招工單位的電話,打過去問問,通知你去面試再過去,免得白跑?!?/p>
我們繼續(xù)巡街。看我傷感,阿芳憤怒地說,40多歲,不休產假,不輕易辭職,這不正是女人最黃金的年齡段嗎?那些年輕人,剛學一點經驗就跳槽,招他們進來,不是浪費人力和物力嗎?做外貿跟單又不是搞科研,真不知道老板們是怎么想的!
我們突然想到,是不是我們自己也可以當老板呢?!做了這么多年服裝貿易,我們知道怎么拿到最便宜的貨。如果我們幾個湊錢合租,自己接單,有什么不可以?阿秀補了一句:“董明珠不也是40歲以后開始賣空調的嗎?!”
三個人振奮了一些,開始觀察街邊的店鋪。眼前的街道上,有一半商鋪關門。為了確認沒有看錯,我們又從街尾轉回數了一遍:共三十四家商鋪,關門的有十六家。我們又走了三四條街,發(fā)現受疫情影響,工業(yè)區(qū)附近的臨街店面半數關門。自己當老板,至少現在不是時候。
過了一天,我在煮飯時聽到深圳衛(wèi)視在報道就業(yè)市場中的年齡歧視問題。里面講到,有位男性46歲了,他到一家公司應聘成功,但在報到那天又被拒絕了。他找媒體,想投訴這家公司搞歧視。有觀眾在評論區(qū)講,就算投訴成功,再進去公司,誰能擔保老板不給你穿小鞋呢?
我才明白,原來這些公司都不想要40歲以上的人,而且,投訴也沒什么用。
兩天后,原來在公司做后勤主管的曉紅宣布自己找到了新工作。她到一家私立幼兒園做保育員,打掃衛(wèi)生加上照顧孩子,一個月幾千塊。
這給了我新思路。我開始在網上搜索“保育員”、“保潔員”、“前臺接待”。果然,一個離我家?guī)装倜走h的兒童教育機構招正招聘前臺接待人員。每月工資三千至四千,不包吃住。我估量,在深圳市區(qū),這些工資只能勉強維持生存,工作又沒有技術含量,年輕人應該沒興趣和我競爭。
我撥通上面的電話號碼,告訴人事我就住在附近。對方讓我當天下午三點帶著簡歷去面試。中午,我草草吃了飯,用心地收拾打扮,兩點半到達,三點整敲門。
一位看上去三十幾歲的女性很熱情地讓我上樓去談。她笑著接過我的簡歷??吹轿业某錾暝?,她的笑容凝固下來,眼睛掃了掃履歷部分。
她看著我說:“你一進來,我還以為你只有三十幾歲呢,我們現在就想招一個前臺進來,這工作對你來說綽綽有余?!苯又掍h一轉,“但是老板要求招35歲以下的女性。招您進來,到時總公司問責下來,我連自己都保不住。很抱歉,我在電話中沒問清楚您的年齡,害您白跑一趟?!彼押啔v遞回給我。
我走到附近一家肯德基,對著空調狂喝冷飲,希望消除煩熱的絕望感。
我打開手機通訊錄從上往下翻,下意識向熟人求助。我撥通徒弟王芬芳的電話,她在十幾年前大學畢業(yè)時來我們公司應聘,是我面試后執(zhí)意留下她的。我們一起工作五年后,她跳到另一家更大的公司。
她聽到我的近況很吃驚,勸我,不如趁這個機會,找自己喜歡的事做做。
這個問題,我也不是沒想過。失業(yè)以后,我想起自己在工作之前有過很多夢想。我想當作家,還想過開自己的服裝店。但是打拼多年以后,這些東西都離我好遠。
我說,“除了工作,我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了?!?/p>
她停頓了幾秒,說:“我們組有一同事上個月休產假,要招一個過來。工作比你原來的簡單,工資也沒你原來的高。還有一點,你會是我的組員,你能接受嗎?我去找經理說說?!?p>
十分鐘后,王芬芳回電話給我,讓我去她們公司面試。
我進了王芬芳所在的小組,同事們都知道我的來歷。
組里還有另外一位員工小許,今年37歲。一天中午,我聽見她和丈夫打電話,邊罵邊哭。掛上電話,她就趕回去給孩子做午飯了。同事們告訴我,她來公司三年,活得謹慎,很少主動說話。她家里有兩個孩子,父母都在農村,大部分花費靠她承擔。
我和小許的關系由于新的裁員計劃變得緊張。這家公司主營奧運會商標產品,同樣受疫情的影響,今年的訂單減了大半。公司規(guī)定,每組裁掉一個人,這意味著我和小許只能留一個。
八月十八日,王芬芳出差去驗貨,我收到的一批有特殊要求的訂單,不知道如何操作信息分類。
我拿著訂單走到小許工位旁邊說:“小許,我不知道怎樣將這些訂單拆分錄入公司系統(tǒng),你教教我,謝謝哈!”她看了看遞過去的訂單,說,這不算復雜,我手上的訂單一份就有十幾頁紙,要錄入來自三個國家的客戶的系統(tǒng)。接著,她找出那份十幾頁的訂單給我看。
此前,我想到小許的難處,動過辭職的心思,也想找機會把消息透露給她。我沉默了幾秒鐘說:“哦,這樣呀,要不你先教我把這單錄入電腦。好難呀,我都不想在這干了?!?/p>
小許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我進來時他們也沒有教過我,都是我自己摸索的,做多了就不復雜了?!?/p>
在我的央求下,她開始在電腦里錄入這批特殊要求訂單的資料,一句話沒講。我在旁邊默默看了一個多小時。
第二天下班后,我跟王芬芳講了自己的糾結:我不想把小許擠走,但也生氣她這么防我。我吐槽了一陣,氣又消了,還是決定退出競爭。
8月25日,我把辭職信交給了經理。那天中午,經理過來勸我,讓我不要嫌錢少,畢竟工作難找。我推辭說,只是因為每天通勤時間要花四個小時,我身體實在吃不消了。
離職宴那晚,當著全公司的面,經理又提了一次我離職的事情。她對我說,你的能力和反應都不比年輕的同事差,但如果不是王芬芳,你也沒機會呀!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這次裁的不是你。
我用余光瞄了一眼旁邊的小許,她低著頭假裝喝水,神情不自在。同事們聽了,紛紛附和經理,勸我留下。
我端起酒杯,站起來說:“鄭經理,這杯酒我敬您!雖然我才來不到兩個月,但我覺得您和同事們真的很好??墒?,我家離公司實在太遠了,真的吃不消?!苯浝硪捕似鹁票f:“我們到這個年紀,能不拼就不拼?!?/p>
我剛坐下,小許和我碰了下杯子,輕聲問:“敏姐,你真辭職啦!”我點頭。她問了一圈我的情況,表情放松下來:“像你這樣的條件,都不用出來工作的。”
晚上九點半,離職宴散了。九月初,深圳的夏夜風很大,燈光從樹葉中穿過,在馬路上映出影子。我和新同事們邊走邊聊,心底涌出依戀感。很多年輕人從我身旁略過,我想掏出手機拍他們的背影,又怕同事看到,沒有拍成。
我心里想,明天,又是不用上班的一天。
持續(xù)的壓力下,在離職后的第一個周末,我就打定主意去做房產中介。雖然沒有底薪,也沒有合適的客戶群,但經理沒有拒絕我以全組最大的年齡入職。
這家公司是深圳知名的連鎖房產公司。我學著90后和00后同事,對著網站客戶的電話號碼連打七天,終于有人說要買房。
我把電話捧在耳邊,生怕漏掉任何信息點。放下電話,我激動地加班到十一點半, 共找到了七套備選。如果賣出房子,傭金會比我之前工作的年薪還高。
第二天,九點四十五分,一位中年男性踱步進來,盯著最年輕的同事小黃,滿臉笑意地問,昨天打電話的是不是她?當我站起來說“是我”時,他的眼皮忽然下拉。
憑我這些年的經歷,我覺得他只是來找樂子的。沒等我介紹完,他便說對房源沒有興趣,不看了。經理責備我沒盡力,我說這個人不是來買房,就是想來撩一撩漂亮的小姑娘。經理不相信。
第二天下午,小黃又打電話邀請他看我介紹的那七套房子,對方答應了。晚上九點左右,小黃回到公司,把公文包往桌上重重地一放:“這人總想占我便宜,有幾次他想拉我的手,都被我躲開。還說今天看的房子不理想,但要保持聯系,我信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