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峰

內(nèi)容提要：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影響較大的作品，也是被闡釋最多的作品之一，值此百年建黨之際，重溫這篇小說依然被林震這名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的純真與真誠感動，同時也對劉世吾這樣的黨的干部失去初心而惋惜。這篇小說所展現(xiàn)出來的時代超越性，一代人的詩情理想以及組織化體驗的焦慮都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小說中的兩個重要人物林震與劉世吾是作家王蒙作為革命理想主義者的雙重面向，一方面是深感失去初心的悲哀，另一方面是不甘失落的抗爭。整篇小說展現(xiàn)了作家對共產(chǎn)黨員要敢于斗爭，永葆初心的肯定以及對過去不要忘記的規(guī)勸。

關(guān)鍵詞：《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 詩情理想? 革命理想主義

對于當代著名作家王蒙而言，沒有哪一部作品能像《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以下簡稱《青年人》）那樣給他帶來如此深遠的影響，甚至也很少又像《青年人》這部作品那樣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不斷被闡釋，不斷被重新地評價。值此中國共產(chǎn)黨百年建黨之際，重評《青年人》旨在讓廣大讀者熟悉作為一名14歲入黨，寫作《青年人》時才22歲的王蒙是如何保持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純潔與真誠。盡管王蒙因《青年人》錯劃成右派，遠去新疆，但歸來后依然保持著對黨忠誠的信念。在他的小說《布禮》中，王蒙借鐘亦成之口說：“他不懊悔，不感傷，也毫無個人的恩怨，更不會看破紅塵。他將仍然為了自己的哪怕是一度成為這個偉大的、任重道遠的黨的一員而自豪、而光榮?！彼f：“我為這樣一個政黨的理想、斗志與犧牲奉獻精神所感動，我也完全理解這樣的偉大歷史使命的完成不可能一帆風順。我相信這樣的使命宏偉、流血犧牲、成就著顯、難有匹敵的黨終將中國人民帶領到正確光明幸福的道路。”①22歲的王蒙，已經(jīng)是一位擁有8年黨齡的共產(chǎn)黨員了，他骨子里的那種“少共”情結(jié)讓他始終與黨的命運、國家的命運、人民的命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從《青年人》中，我們感受到的是22歲的共產(chǎn)黨員王蒙的一顆赤城純潔之心，牢記初心使命的理想與信念，堅持斗爭的決心與勇氣。

一、創(chuàng)作動機與時代超越性

幾乎多數(shù)研究者都認定，《青年人》是一篇“旨在揭露和批判社會主義條件下官僚主義作風的小說?！雹谶@篇小說確實提出了一個反官僚主義的重大社會問題，甚至王蒙自己在講述創(chuàng)作動機時也提及過，在最初寫《青年人》時“想到了兩個目的：一是寫幾個有缺點的人物，揭露我們工作、生活中的一些消極現(xiàn)象，一是提出一個問題，像林震這樣的積極反官僚主義卻又常在‘斗爭’中碰得焦頭爛額的青年何處去?！雹蹚耐趺蓜?chuàng)作動機的講述中可以看出，王蒙還是想寫一部與反官僚主義題材有關(guān)的小說。從小說的情節(jié)來看，圍繞著組織部對通華麻袋廠黨支部事件的處理經(jīng)過展開，無論是組織部副部長劉世吾對待麻袋廠問題的處理，還是韓常新對待工作的機械操作無不是在表現(xiàn)著官僚主義的特征。從當時的政策導向上來看，新中國成立后最高領導人“最怕的就是黨的官僚化和知識分子貴族化?！雹芤虼?，黨的若干次會議上多次強調(diào)反對官僚主義的問題，媒體層面如廣播、報紙也多次宣傳反對官僚主義的報道。在如此語境下，我們?nèi)绻选肚嗄耆恕返乃枷胫黝}認定為是一篇反官僚主義的小說，那么就等于把這篇小說視作了傳聲筒，如此認知難免就把這篇小說的價值簡化了。試想一篇時代精神傳聲筒的作品怎么可能會在當代文學史留下如此大的闡釋空間，掀起如此大的波瀾？而且用一個政治學的概念去總結(jié)概括《青年人》的思想主題也極容易將小說的審美意味消解。當“官僚主義”這一政治學概念被廣播、報紙不斷宣傳甚至已經(jīng)成為一個干巴巴的名詞的時候，作家們再將其寫進小說時，是否還有讓讀者有閱讀的激情和興趣？而如果從創(chuàng)新的角度來審視，王蒙的《青年人》中所謂反官僚主義一點也不新鮮，因為早在1953年，著名戲劇家夏衍就創(chuàng)作了他的最后一部多幕劇《考驗》，在這部劇作中，夏衍直接反映黨員干部的思想作風問題，批判黨員干部在取得革命勝利后的驕傲自大的官僚主義做派。1956年王蒙的這篇小說如果也僅僅是反映官僚主義問題的話，那就更談不上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新，只是對前人的重復而已。到1980年，王蒙自己再次談起《青年人》時說道：“即使以政治反響大大超過了預期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為例，在小說中， 我對兩個年輕人走向生活、走向社會、走向機關(guān)工作以后的心靈的變化的描寫， 對他們的幻想、追求、真誠、失望、苦惱和自責的描寫，遠遠超過了對官僚主義的揭露和解剖?！髌返目陀^效果是不能不承認的，于是人們說起反官僚主義就要舉出它來。這真令人不知是榮幸、煩惱還是慚愧。當然，這也不是說反官僚主義不是小說內(nèi)容的一個重要方面。”⑤從王蒙后來的創(chuàng)作談可知，王蒙實際上比較看重的是林震這樣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走向生活、社會、工作后的心靈變化的呈現(xiàn)。再者，從《青年人》的接受史來看，之所以這篇小說被不斷闡釋與研究，可以確定的是《青年人》的主題絕不是單一和封閉的，而是多元和開放的，某種意義上，《青年人》有著超越時代的某種特質(zhì)，而這種特質(zhì)恰恰也是《青年人》在當代不斷被“重讀”的魅力所在。

二、詩情理想的書寫與組織化體驗的焦慮

如果“反官僚主義”不是這篇小說的題中之義，那么這篇小說吸引人、令人回味贊嘆的地方又是什么呢？筆者認為，這篇小說最重要的價值就是書寫了共和國一代人的詩情理想，特別是像林震這樣的年輕共產(chǎn)黨員所保有的那份對黨的事業(yè)的真誠。新中國成立后，像林震一樣的共青團員、共產(chǎn)黨員、青年知識分子，這一代青年人身上最為可愛最令人稱道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純真與赤誠，他們自從站在黨旗面前宣誓時就誠篤地相信共產(chǎn)主義一定能夠在不遠的將來實現(xiàn)，他們參加革命的目的不是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是為了在這塊飽經(jīng)滄桑和磨難的土地上建立一個美好的沒有苦難的新社會，在他們理想的設計藍圖中，人們應該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大家親如一家，像兄弟姐妹一樣，就像林震與趙慧文一樣，心想著心，靈魂交融著靈魂。革命同志之間，為了共同的目標，一起攜手努力，為建立一個偉大的新家園而不懈奮斗。在林震他們看來，作為人民的公仆和社會的組織者，應該時時想著以人民為中心的服務宗旨，一切的工作都是為了建設一個和諧美好的新社會秩序而服務，給人們創(chuàng)造詩一般的生活。然而，純真的理想總被無情的現(xiàn)實潑了冷水，現(xiàn)實的展開并不是按照林震他們預想的那樣，革命成功了，問題也來了，這也是普遍規(guī)律。正如美國社會學家丹尼·貝爾所描述的那樣：“革命的設想依然使某些人為之迷醉，但真正的問題都出現(xiàn)在‘革命的第二天’。那時，世俗世界將重新侵犯人的意識。人們將發(fā)現(xiàn)道德理想無法革除倔強的物質(zhì)欲望和特權(quán)的遺傳人們將發(fā)現(xiàn)革命的社會本身日趨官僚化，或被不斷革命的動亂攪得一塌糊涂”⑥從丹尼·貝爾的論斷中可以看出革命的痛處即“革命政權(quán)的不可避免的世俗化和官僚化”。⑦回到小說中，麻袋廠廠長王清泉，曾經(jīng)也是一名深入敵后的革命同志，而現(xiàn)在卻退化成了一名欺壓群眾、稱王稱霸、作威作福的官僚，而對于王清泉的所作所為，區(qū)委組織部洞察一切卻不管不問，只是等到王清泉的問題在黨報上曝光后才著手去處理他。整個過程完全沒有以人民中心，是典型的脫離群眾行為。林震作為一名剛進入?yún)^(qū)委組織部的年輕黨員想要改變這一切，卻因為操作規(guī)程違背組織原則，受到了區(qū)委會的嚴厲批評，但是他那種對工作的熱情以及積極解決問題的態(tài)度展現(xiàn)了一名共產(chǎn)黨員所具有的理想的激情和青春的朝氣。

關(guān)于一代人的詩情理想書寫，不僅表現(xiàn)在林震身上，也表現(xiàn)在對劉世吾的刻畫上，甚至筆者覺得，對劉世吾詩情理想的描寫所產(chǎn)生的效果要比對林震的描寫強烈些。對于劉世吾這一形象，在小說中是一個復雜的存在，盡管有許多研究仍把劉世吾定義為一個官僚主義者，并且通過“就那么回事”這句口頭禪認定劉世吾消極的工作態(tài)度，是官僚主義作風的典型反映。但僅此而已的話就把劉世吾的形象簡化了。其實，劉世吾與林震可以構(gòu)成一對鏡像關(guān)系，劉世吾是年老的林震，而林震是年輕的劉世吾。劉世吾曾經(jīng)也像林震一樣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只是在革命勝利后那份理想的激情消退，才變成了一名官僚主義者。同為官僚主義者，劉世吾又不同于韓常新，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隱藏著理想與激情。在處理麻袋廠事件時，他雖然在組織原則上壓制林震，可是對林震身上所展現(xiàn)出來的純真與熱情卻是理解、同情，乃至欣賞。在林震的身上，劉世吾看到了自己在青年時代領導北京大學學生運動時所有的激情，今天這些理想與激情并沒有完全消失，而是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全面理解劉世吾這一形象，有兩個重要的情節(jié)是不容忽視的。一是劉世吾的“酒后吐真言”。劉世吾在和林震吃飯時，喝了酒之后對林震感嘆道：“那時候……我是多么熱情，多么年輕?。∥艺婧薏坏谩薄耙粋€布爾什維克，經(jīng)驗要豐富，但是心要單純。……”“我們，黨工作者，我們創(chuàng)造了新的生活，結(jié)果，生活反倒不能激動我們……”。從劉世吾喝完酒理性控制失靈后所說出來的話中，鮮明地體現(xiàn)出劉世吾對過去的贊美和對現(xiàn)實的不滿，而這些也昭示出與一個官僚主義者劉世吾不同的靈魂。二是對文學藝術(shù)的贊美。劉世吾對美與詩的追求隱藏在藝術(shù)的世界里。小說中，劉世吾與韓常新對待小說《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nóng)藝師》不同的態(tài)度就體現(xiàn)出劉世吾與官僚主義者韓常新的不同。劉世吾對《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nóng)藝師》非常感興趣，稱《被開墾的處女地》“寫得真好，活得很……”“我最喜歡屠格涅夫，小學五年級，我已經(jīng)讀《貴族之家》，我為倫蒙那個德國老頭兒流淚，我也喜歡葉琳娜?！边@些小說正是五十年代那些富于夢幻型的中國青年所熱心閱讀的名著，而劉世吾對于這些作品的品讀和評價完全不同于那些“左”傾教條主義者，他是從審美藝術(shù)的角度去理解這些小說，和那些追求美和詩性的人們保持一致?！爱斘易x一本好小說的時候，我夢想一種單純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彼膬?nèi)心世界里有和這些小說作品一樣的美好音符，他不情愿做這個組織部的副部長，想要從這個位子上解脫出來，去做一名水手、醫(yī)生、花匠，“他笑了，從來沒有這樣笑過，不是用機智，而是用心?！贝藭r的劉世吾是在理性控制下的真情流露，是心靈的外現(xiàn)。而令人沉思的是，劉世吾何以人格分裂？這或許與組織化帶來的體驗有關(guān)。在革命之前，革命的憧憬召喚劉世吾這樣的青年參與革命，等到革命勝利后，劉世吾進入了組織化的模式中，扮演著社會給定的角色，從他酒后吐真言中，我們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重壓和焦慮。破譯劉世吾那些欲言又止的空白部分，我們觸摸到了一個分裂而又在抽搐掙扎的靈魂。然而，他終究抵擋不住的是組織化的運轉(zhuǎn)規(guī)則，以付出詩情與理想為代價，認命了服從的角色，從中體現(xiàn)出了劉世吾組織化體驗的焦慮。

三、革命理想主義者的雙重面向

《青年人》反映了新中國成立初期一代青年知識分子的情緒。無論是作為作家的王蒙還是小說中的林震，甚至年輕時期的劉世吾，在他們的經(jīng)歷中有著一些共同的體驗與追求。他們在新中國成立前都是充滿理想與朝氣的青年學生，他們?yōu)榱四軌驈氐讙仐壺毟F落后愚昧的舊中國建立一個充滿現(xiàn)代文明的新中國而積極投身到革命隊伍中來，他們參加革命的目的和那些出身農(nóng)民的革命者不同，他們不是為了解決生活上的溫飽問題而參加革命，主要是從精神層面上給自己尋找一個美好的精神家園。他們參加革命成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也絕非是一時沖動，而是經(jīng)過長期的深刻的文化思考產(chǎn)生的結(jié)果。為此，他們懷揣著夢想與激情，始終以一名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投入到革命之中，并為之付出全部的心血。因此，他們以對黨的忠誠為己任，不僅嚴格要求自己，同時對生活也非常嚴苛，他們希望新的生活能夠如他們當初參加革命所允諾倡導的那樣，可是，現(xiàn)實的問題卻非他們所愿，真正的生活也好像遺忘了過去，擺在他們面前的生活與他們當初的理想存在著不小的差距，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權(quán)威規(guī)則破壞了他們當年預設的理想。這必然使這些年輕的知識分子情感上產(chǎn)生失落情緒，他們的詩情理想遇到了危機。無論是劉世吾的酒后吐真言還是林震的實際抗爭都折射出他們真實的心情，作為他們其中的一員，王蒙也深刻體會到一名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此時所肩負的責任與焦慮，他深諳這種情緒，并把這種情緒投射到小說中的人物身上，因而小說充滿了詩情色彩和感人的力量，小說中的劉世吾和林震分別代表了作家王蒙的兩個方面，既書寫出了革命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產(chǎn)生差距后的悲哀，又反映了一個年輕共產(chǎn)黨員保持純真與真誠不甘失落的抗爭。無論是寫林震還是劉世吾，都體現(xiàn)了作為革命理想主義者的王蒙對生活的規(guī)勸，既不要遺忘過去，不要失去一名黨員應有的理想與使命，因為王蒙不愿意忘記，他還是一名革命理想主義者，一個革命事業(yè)的赤子。

作為一名少年布爾什維克，王蒙對黨的事業(yè)無限忠誠，他純潔的雙眸里不允許揉進沙子，王蒙用小說的形式向讀者展示了一名年輕黨員要敢于斗爭，敢于擔當，這也是黨百年奮斗的歷史經(jīng)驗之一，小說《青年人》中的人物形象帶有典型化特征，小說用真摯的語言細致地描畫出共和國一代青年人的理想以及他們對初心使命的堅守，這份對黨的忠誠、敢于斗爭、勇于擔當?shù)木袷敲恳幻h員的高尚品質(zhì)，也是我們黨永葆先進長期執(zhí)政的關(guān)鍵，同時也是《青年人》在人們不斷的當代性“重讀”中依然光彩照人的原因。

注釋：

①王蒙：《一生要做共產(chǎn)黨員》，《光明日報》2016年06月28日04版。

②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7頁。

③洪子誠：《1956：百花時代》，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頁。

④黃平、姚洋、韓毓海：《我們的時代——現(xiàn)實中國從哪里來，往哪里去？》，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83頁。

⑤王蒙：《冬雨·后記》，《王蒙文存》2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20頁。

⑥丹尼·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等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89年版，第75頁。

⑦徐剛、徐勇：《后革命時代的焦慮》，《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1期。

（作者單位：寧夏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