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叁酒久

在今年氣溫首次降到零攝氏度的時候，我的小咖啡館開張了。

朋友們來咖啡館慶祝。我做了楓糖草莓蛋糕，切開后擺在有紳士小兔浮雕的盤子里，還配了柑橘拿鐵來喝。

我們大多是認(rèn)識了很久的朋友，坐在沙發(fā)里，回憶形影不離的初中和高中，又分享各奔東西的大學(xué)和如今。

時間過得很快，在室內(nèi)暖風(fēng)和室外冷空氣的夾擊下，落地玻璃窗生出了一層朦朧的霜花。在對面的寫字樓森林又滅了幾點光斑后，鐘表指向十點，幾人因為明天還有事起身要走，一場小聚便到了尾聲。

我送大家出門，彼此告別，眾人散去后街角恢復(fù)了寂靜。我的視野里忽然有一片隱約的白，揉了揉感覺微微發(fā)涼，下一秒再睜開，被眼前的景象怔在了原地。

那像是水晶球里的世界。

深藍(lán)色天鵝絨般的夜色里，飄搖的雪竟然能瞬間就落得那么滿，悠悠然仿佛奶茶里被攪動的細(xì)碎糖晶慢慢沉底。空氣中有著凜冽的氣息，像安徒生童話里的小女孩手上的火柴熄滅后蔓延的冷意。

這不是能久留在外的夜晚，可我轉(zhuǎn)身時，卻看到側(cè)門口的白色鐵藤椅上坐著一個衣著單薄的男孩。

他的鞋子上濺了泥濘的雪水，毛衣袖口脫了線，肩膀上落了一層細(xì)細(xì)的雪。雪打濕了他擋住眼睛的發(fā)梢，凝結(jié)成的冰反射著店里暖黃色的光。

我走回店里的剎那，男孩站了起來。他很高，瘦削，我要微微仰頭才能看到他的表情。我不由得捏緊了門把手，一時間不知道該打開還是合上，只剩下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因為這個男孩，我不是第一次見了。

我用光了店里能找到的所有玻璃罐，盛裝用蜂蜜腌漬過的栗子，為栗子奶油蛋糕做準(zhǔn)備。

這些栗子來自那天一起聚會的朋友。朋友母親的老家盛產(chǎn)栗子，一顆顆又大又甜軟。我在一個溫暖的下午把兩大籃栗子剝了殼清洗干凈。那天的陽光也像栗子的顏色，有一股甜而厚重的感覺，照在地板上，照在玄關(guān)的洋甘菊上，也照在那個雪天瑟縮的男孩栗色的頭發(fā)上。

男孩那天向我“借”了一塊蛋糕，給他的小妹妹過生日，現(xiàn)在正在后院水池旁給我洗杯碟還債。

客人來來往往，我們倆誰也沒說話。

新買的餐具到了。

我之前去旅游，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弄堂里看到了一家招牌可愛的手工陶瓷店，里面展品的圖案都帶著復(fù)古而清新的童稚想象，有吃爆米花的小狗、睡在玫瑰花里的金魚和閣樓里的鐘表……我買下這些易碎的餐盤碗具，因為不方便路上攜帶，只能郵寄。

簽收餐具的時候，我想起第一次見男孩的場景。

那個時候我在籌備咖啡館，從網(wǎng)上訂購的大包裝面粉和奶油被送到門口，接到電話出門的時候看見他似乎在對快遞老板央求些什么。

老板不耐煩地說著“不行不行”拒絕了他，在卸掉我的東西后便揚長而去。過了一會兒，男孩過來問我這里要不要人，我說不用，但是可以請他試吃蛋糕。

他搖了搖頭。

我想想說：“那要不然你幫我把這些搬到后廚吧。”

他執(zhí)著于公平的交換，警惕又膽怯，妹妹生日后又來“借”過幾次蛋糕，我得知他已經(jīng)十九歲，便跟他說去辦理健康證后可以來這里幫忙。

休息日我去了趟市立兒童福利院。其中有個教盲文的老師是我多年的好友。在征得院長同意后，我?guī)Я艘粋€大大的青提檸檬蛋糕給小朋友們。他們排隊領(lǐng)蛋糕，很乖地說謝謝。

福利院里的孩子多是孤兒或是有身體缺陷而被父母拋棄。朋友說，雖然有社會慈善捐款，但微乎其微，又笑著跟我說：“我知道你今天要帶蛋糕來，就告訴他們是給他們過生日。”

有一個年紀(jì)很小的孩子聽到了，停下吃蛋糕的動作問：“生日是什么？”

“就是出生的日子，每年會在這天慶祝長大一歲！”一個大點的男孩子回答他。

小朋友不依不饒地問：“那我們這么多人都是今天出生的嗎？”

“嗯，可以這么說?！庇袀€老師哄他們，“大家都是在今天出生的呢，所以我們很有緣分能認(rèn)識，成為親密的朋友?！?/p>

小孩子們立刻比較起年齡來，而在這之中，有一個白白凈凈的小女孩搖了搖頭。

“不是哦，”她走到我身邊，小聲地說道，“我不是今天過生日，我前幾天就吃過哥哥給的生日蛋糕啦?！?/p>

我看著小姑娘的臉，覺得有些眼熟。

咖啡館里每時每刻都氤氳著濃郁的咖啡香氣，而蜜漬栗子逐漸成熟的味道，也開始有了同咖啡分庭抗禮的底氣。我在每張桌子上都放了一小瓶藍(lán)雪花，來緩和它們的關(guān)系，也給店里帶來了盎然的生機(jī)。

男孩留下來做了店員，我的工作一下變得輕松不少，甚至能抽出時間給自己做一杯榛果拿鐵，再坐在窗邊的位置看書。

有個常來吃著蛋糕寫作業(yè)的小女生向我抱怨過，為什么柜子里只有安徒生的童話，她給我出主意，說放點時尚雜志才會吸引更多的人。

我笑而不答。她穿衣品位很好，用的電子產(chǎn)品也高級，人開朗活潑，朋友又多，想來大概沒有什么東西是她小時候想要卻沒得到的，因此也不會理解我幼年有多渴望擁有屬于自己的童話書。

在電子閱讀沖擊紙質(zhì)書閱讀的現(xiàn)在，書對我來說是藏品。不同譯版的、帶插圖的、改編的、立體畫的、填色的，甚至是CD附贈的小冊子，只要與安徒生童話有關(guān)，我都會買回來收藏在柜子里。

這是因為小時候阿姨給大家讀故事時，我總被擠在外面，很少有機(jī)會看到書的樣子。

出現(xiàn)在叢林小屋里的那只愛吃漿果的小鳥、小美人魚那矢車菊般的大海故鄉(xiāng)、綠油油的田野和牧場里被欺負(fù)的丑小鴨……這些可愛的、遙遠(yuǎn)的、我每晚都要心心念念希望它們出現(xiàn)在夢里的小東西，在我的童年里，從來不曾屬于我。沒有哪一本書可以寫上我的名字，沒有哪一次我可以獨自讀完。

就像在福利院過生日，可以吃蛋糕，但那并不只是為了慶祝我的出生。

咖啡館的生意漸漸走上正軌，很多事情也得心應(yīng)手起來。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規(guī)律——在寫字樓的下午茶外賣訂單里，莓果布朗尼是點得最多的；有一個賣文創(chuàng)用品的工作室，所有人都不喜歡臟臟咖啡上的奶油雪頂；晚上八點左右店里人流量會有一個高峰期，這是因為附近的白領(lǐng)加班差不多結(jié)束，要買點吃的當(dāng)作夜宵或第二天的早飯——我偷偷地觀察著別人，也慢慢融入了別人的生活。

男孩在店里工作滿一個月了，我買了一個櫻桃小丸子的信封裝他的工資，他不好意思接。一個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拒絕也沒表現(xiàn)出難過的男孩，臉上突然有了羞澀的紅暈，有點好笑。

問他怎么了，他說：“我覺得我以后好像可以像這世上的每一個人一樣，普通而努力地生活了?！?/p>

我把剛讀過的一句話打印出來裝進(jìn)相框里，第二天那個曾勸我放點時尚雜志的小女生，在結(jié)賬的時候隨意地讀了出來：

“世界讓我挫敗，但我還舍不得離開?！?/p>

“不接單了！”我把冰箱里的芒果蛋糕拿出來解凍，沖著男孩喊，“退掉下午的所有訂單，今天下午我要放假。”

男孩有點不理解，他有一次幫我簽收供貨商寄來的奶油和香草莢，看到支付金額的時候大吃一驚。我用的是南非空運過來的香草莢和星級餐廳特供的奶油，這是我能承擔(dān)的最高級的烘焙原料，而我店里所有沒賣完的蛋糕都會在二十四小時后扔掉，這也意味著想要盈利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男孩剪完藍(lán)雪花枯萎的枝葉，過來問我：“不做生意了嗎？”

“嗯，今天下午我要去趟福利院，小朋友們會表演節(jié)目?！蔽颐χ鴶?shù)餐具，“你幫我把書架上所有的‘安徒生’都收過來吧，一會兒和蛋糕一起送過去。”

“你不要它們啦？”他這話說得我好像個拋棄小動物的惡人。

“不是，”我把最后的裝飾巧克力擺好，為自己辯解，“是別人更需要它們?！?/p>

由于我記錯了時間，趕到那里的時候，小朋友們已經(jīng)開始表演了。朋友和其他的老師一起去切蛋糕，而我和男孩坐在教室后面。

最中間是那個白凈的小女孩，在講故事。

“……在圣誕夜里，沒有人買她的火柴。小女孩冷極了，她蜷縮在墻角，點燃了手里的火柴。在火光里，小女孩看到了香噴噴的蘋果派、冒著熱氣的油滋滋的烤雞，還有美味的奶油蛋糕。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剛想伸出手去抓那個雞腿，火柴滅了，好吃的都不見了……”

我看著福利院的這些桌椅，眼前的景象就像是小女孩在火光里的幻影，穿越回了十年前的時光。那個時候，我也在這家福利院，老師給我們講安徒生的童話，然后讓每一個小朋友輪流給大家講一遍。我被擠在外邊，根本沒聽清小女孩究竟看到了什么，因此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

“小女孩又劃著了一根火柴，她看到了親愛的媽媽和哥哥在向她招手，她流下了眼淚，想大聲地告訴媽媽，她很想她，可還沒發(fā)出聲音，火柴又滅了，媽媽和哥哥也消失了?！?/p>

我被爸爸媽媽拋棄，也沒有哥哥，甚至連福利院的老院長也不知道我的出生日期，后來我每次遇到開心的事就把那天當(dāng)作自己的生日：第一次看到大海，這么幸運，一定是老天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第一次打工收到工資去買了童話書，這么幸運，一定是老天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拿到了烘焙學(xué)院的畢業(yè)證書，這么幸運；攢錢開了屬于自己的咖啡館，這么幸運……每一次遇到幸運那天都是我的生日。

“……小女孩又劃亮了一根火柴，她怕火柴很快滅掉，就把所有的火柴都點燃，霎時間，冬夜變得溫暖起來……”

我知道，即便小女孩看到再多的美好，《賣火柴的小女孩》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也是悲傷的。我沒有聽完就離開了，獨自回到了咖啡館，從玫瑰色的傍晚一直坐到夜幕降臨。

我曾經(jīng)覺得，沒有人在意的、什么也得不到的自己，大概結(jié)局跟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會孤單而冷清地在角落里死亡。但命運在那天又送了我一份生日禮物。在那場窘迫的演講之后，我一天都沒說話，忍到了晚上睡覺時才敢偷偷地抱著枕頭哭。院長奶奶看過每一個孩子后關(guān)上了門，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眼淚，我在黑暗里慶幸又失落。

而幾分鐘后，門被打開，透進(jìn)一點光，院長奶奶拿了一本安徒生童話放在我手邊，小聲祝我晚安好眠。

從那時起，我開始相信每一個人都會被善意照顧到，無論是福利院的小朋友，還是飄搖在街頭沒有火柴賣的男孩。

童話里有著栗子味道的冬季，被封存到了透明可愛的暖色琥珀里，而在末尾的韻腳里還有一件沒完成的事情。

那就是要在溫暖的爐火邊，和熟透了的栗子醬待上很久。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