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思環(huán)

摘要：“小丑”是個很有魅力和備受觀眾喜愛的經(jīng)典角色，時常是大銀幕的寵兒。2019年由托德·菲利普斯導演的電影《小丑》聚焦“小丑”起源的故事，塑造顛覆傳統(tǒng)認知的“小丑”形象，表達對現(xiàn)實社會的倫理關懷與思索。杰昆·菲尼克斯的精彩演繹使“小丑”掙脫人性因子壓制，擁抱獸性因子走向人性淪喪的過程得到生動呈現(xiàn)?！靶〕蟆钡恼Q生既是個人的悲劇，也是失序社會扭曲的倫理價值觀所致。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可從全新角度對《小丑》進行解讀。

關鍵詞：文學倫理學批評 《小丑》 道德教化

托德·菲利普斯執(zhí)導的《小丑》是一部以超級大反派小丑為主角，追溯其起源的作品。該片一舉奪下第76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第 92 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等重量級獎項。希斯·萊杰在《蝙蝠俠：黑暗騎士》（2008年）中演繹的小丑幾乎達到了不可逾越的高峰。而杰昆·菲尼克斯飾演的小丑則是顛覆性的，他擁有身份與名字。《小丑》中的小丑不具有超能力，其在多重壓迫下所承受的痛苦與扭曲清晰可見，完成了對“小丑”形象的祛魅。電影主要講述了一位生活陷入困境的脫口秀喜劇演員精神逐漸崩潰，走向犯罪深淵的故事。其中蘊含的道德言說與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不謀而合。

本文將嘗試從文學倫理學批評中的倫理身份、斯芬克斯因子與倫理環(huán)境三方面出發(fā)，對小丑亞瑟從本性善良到人性淪喪的過程進行探索，試圖從中汲取倫理警示及啟迪。

一、亞瑟倫理身份的變化

亞瑟作為社會上的個體，在影片伊始對倫理身份適應得很好，并謹遵倫理秩序。他自覺承擔家庭身份賦予的責任，扮成小丑模樣在街上賣力地舉著廣告牌謀生，悉心照料失去自理能力的母親潘妮。努力工作的亞瑟無故遭到一群青少年暴打，道具廣告牌被搶走，接著老板克扣他微薄的薪酬。更為致命的是，同事蘭德爾假裝好意送給亞瑟槍支，轉頭卻向老板舉報，最后亞瑟被開除。失去工作意味著亞瑟與母親失去唯一的生活來源。潘妮過去七個月從未停止過給超級富翁托馬斯·韋恩寫求助信，卻沒得到任何回信。在深陷無法擺脫的生活困境時，潘妮仍寄希望于最后一封求助信，她在信中寫道“我和你兒子都需要你的幫助”。這封信影響著全片的走向。如果亞瑟沒有打開這封信，他的家庭身份不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也就不會引發(fā)后續(xù)一連串倫理混亂?？涩F(xiàn)實是他打開了這封如潘多拉魔盒般邪惡的信。亞瑟的家庭倫理身份經(jīng)歷了演變，他突然從沒有父親的孩子變?yōu)楦缓劳旭R斯·韋恩的私生子。

倫理身份的變化帶來的直接影響便是出現(xiàn)倫理混亂局面。剛知道真相時亞瑟情緒出現(xiàn)較大波動，并和潘妮發(fā)生爭執(zhí)，說明他內心沒有完全接受自己家庭身份所發(fā)生的巨大轉變。這一轉變也促使亞瑟面臨倫理兩難的選擇，一方面是亞瑟不認同“父親”的批判。托馬斯·韋恩譴責地鐵槍擊案兇手時表現(xiàn)出對底層市民的鄙夷；另一方面，接受這個父親會帶來生活上的改善和擁有完整的家庭結構。事實上，他內心的矛盾正是來自兩人階級身份不可調和的對立。托馬斯·韋恩參加市長競選，聲稱要帶領迷失方向的哥譚市重回正軌。當潘妮說大家都認為托馬斯·韋恩會成為一位偉大的市長時，亞瑟則反問“誰這樣說，你跟誰聊了？”哥譚市反對富人的示威活動愈演愈烈剛好印證托馬斯·韋恩只是少數(shù)富人的代言人，與亞瑟屬于截然不同的社會陣營。在兩種選擇中，亞瑟還是希望得到父愛。他滿懷希望向“父親”表明自己的來意，換來的卻是無情的嘲諷與否認，并被告知自己只是母親的養(yǎng)子。亞瑟對此存疑，決意去阿卡姆州立醫(yī)院查明真相，他從潘妮的病歷中知道潘妮患有妄想性精神病，所以托馬斯·韋恩所說確實是真相。除此之外，他還發(fā)現(xiàn)潘妮的犯罪檔案，其中記錄了養(yǎng)母潘妮曾經(jīng)放任男友對自己實施虐待，造成了自己頭部的創(chuàng)傷。至此，亞瑟的家庭倫理身份再次發(fā)生改變，變?yōu)楸贿z棄的孤兒。

亞瑟無法適應家庭身份的驟然改變，最終犯下弒母的倫理大罪。他選擇用血腥方法報復潘妮長達數(shù)年的欺騙，嚴重違背倫理禁忌。他的選擇也使其倫理身份發(fā)生變化，從受害者轉為施害者?？疾齑藗惱矸缸锉澈蟮膭訖C是亞瑟認為自己以前的悲劇人生全是潘妮一手造成的，他的突然大笑并不是與生俱來的疾病，而是與童年腦損傷有關。在謀害潘妮前，他說了一句話：“我曾以為我的人生是一出悲劇，但如今我才意識到它其實是一部喜劇?！笨梢?，他錯將斬斷和潘妮的倫理聯(lián)系等同于斬斷痛苦的根源。值得注意的是，亞瑟弒母這一片段達到了倫理悲劇該有的“快感”效果。其中的快感指“靠藝術表現(xiàn)從憐憫和恐懼中產生的快感”[1]。原來孝順善良的亞瑟讓人同情，對母親痛下殺手的他又使人畏懼。殘害至親是倫理犯罪中最為可怕、可憐的行動。呈現(xiàn)犯罪的場面不是為了讓觀眾模仿，恐懼或憐憫的戲劇效果也不是單純?yōu)榱饲楦行梗侵赶虻赖陆陶d作用。倫理秩序依靠倫理規(guī)則維持，無論是誰，只要違背社會倫理規(guī)則，必然受到道德譴責和應有的懲罰。亞瑟也不例外，需要承擔其倫理犯罪的后果，影片最后他被警察逮捕入獄，起到倫理警誡意義。

二、重塑小丑形象：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共存

人是一種倫理存在，除了完成初具人類外形的自然選擇外，還需要進行是做人還是做獸的倫理選擇。實際上，古代神話斯芬克斯之謎就是一次區(qū)分人獸的倫理命題。斯芬克斯有著女人的頭、獅子的身體和蛇尾，人頭使其意識到自己有別于獸，可蛇尾又令她心生疑惑。在此基礎上，聶珍釗教授指出人是一種斯芬克斯因子存在，“由兩部分組成——人性因子（human factor）與獸性因子（animal factor）。這兩種因子有機地組合在一起，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級因子，獸性因子是低級因子，因此前者能夠控制后者，從而使人成為有倫理意識的人。”[2]影片中亞瑟多次無情殺人，但不難發(fā)現(xiàn)他是個充滿悲情色彩的人物。亞瑟遭受老板的責罵與同事排擠，這時的他只會在垃圾桶旁發(fā)泄憤怒情緒，沒有做出任何越矩行為，說明此時他體內的人性因子有效壓制了獸性因子。一個人體內的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不是凝固不變的，而是因兩種因子相互斗爭而發(fā)生動態(tài)變化。亞瑟收到蘭德爾的贈槍后，在擺弄槍支的過程中有一段獨白對話，就是他體內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對話。獸性因子逐漸活躍起來，驅使亞瑟開槍。被母親聽到聲響后，他第一反應是調高電視機的音量，對母親解釋說“在看老戰(zhàn)爭片”掩蓋錯誤。人性因子依然主宰著他，使其具有良知，認識到亂開槍是一種錯誤做法。那么是什么導致一向循規(guī)蹈矩的亞瑟槍殺三個華爾街精英？重回倫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是亞瑟的大笑癥引起那三個人不滿，亞瑟曾試圖拿出卡片解釋自己的怪異行為，可精英們卻開始百般嘲弄和對他拳打腳踢。精英的挑釁激活了亞瑟體內被人性因子壓抑已久的獸性因子，沖破倫理道德約束，以殺戮暴行滿足潛在的殺人欲望。殺人后他倉皇逃竄到衛(wèi)生間，對于自己的嗜血因子突然爆發(fā)驚恐不已。隨后他變得冷靜，跳了一段舞蹈。值得一提的是，這段舞是致敬電影《隨我婆娑》的，在原影片中是段雙人舞，亞瑟看似一人完成雙人舞，事實上與他共舞的正是日趨膨脹的獸性因子，最后他張開雙臂象征著完全接納獸性因子。由此開始，亞瑟完全聽任獸性因子行事。

自由意志占據(jù)上風，亞瑟放棄理性意志的引導，選擇對傷害自己的人施以報復。亞瑟弒母情節(jié)在他擦槍走火時早有預示，他曾用槍對準潘妮平時坐的椅子，殺人欲望昭然若揭。當時的他具有理性意志，明白殘害血親乃倫理大忌。一旦獸性因子沖破禁錮，他便馬上付諸行動，狠心地用枕頭活活悶死潘妮，不顧她的苦苦掙扎，執(zhí)意要結束她的生命。殺害養(yǎng)母后，我們看不出他臉上有任何愧疚和悲傷。亞瑟也從未遺忘蘭德爾的有意陷害，加上他虛情假意的問候刺激著亞瑟體內獸性因子，非理性意志驅使亞瑟從暴力殺人中謀取快感。即使生活再艱辛，亞瑟也從未放棄他那想成為單口相聲演員的夢想，去俱樂部學習表演方式，準時收看《默里·富蘭克林脫口秀》，在日記本上記錄構思的段子。他一直視默里為偶像，可正是偶像的嘲笑擊潰了他的內心，默里將亞瑟某次失敗的脫口秀表演作為節(jié)目笑料來調侃。隨著亞瑟的逐漸走紅，他被邀請上夢寐以求的脫口秀節(jié)目。明知默里想要利用自己來提高收視率的用意，他仍然攜槍赴邀。他在節(jié)目中直言自己就是地鐵槍擊案的兇手，控訴對社會體制和上層人士不作為的不滿：“你們的體制無所不知，你們決定是非對錯，同樣地，你們也決定什么好笑或不好笑?！蹦锊煌鈦喩挠^點，并認為他是瘋子。一無所有的亞瑟放開倫理道德束縛，獸性大發(fā)，一槍擊斃一再貶低他的默里。人性是復雜難辨的，也是善惡交織的?？v然冷漠的亞瑟也把心底的一角溫柔留給了侏儒同事蓋瑞。他尊重這個唯一對他好的人，殺死蘭德爾后并未向蓋瑞施以毒手，親吻并放蓋瑞走出公寓。如今，道德判斷呈現(xiàn)多元走向，但是這不意味著拋棄傳統(tǒng)的是非善惡倫理觀念。亞瑟最終鋃鐺入獄的結局是導演菲利普斯道德立場的最佳寫照，說明棄惡揚善仍是價值觀的主旋律。企圖打破社會固有秩序規(guī)則的人，都逃不掉大眾的譴責與懲罰。

三、病態(tài)的倫理環(huán)境

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其本質屬性是社會性。藝術作品“對人的描繪從來不會脫離人的生存環(huán)境——社會來孤立地描繪”[3]。復雜的人性是失序社會的產物。因此，探討倫理混亂滋生過程離不開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導演菲利普斯強調《小丑》的故事背景為1981年，確保他的電影與DC宇宙世界保持獨立，不與DC其他超級英雄產生關聯(lián)。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時間也頗具現(xiàn)實指涉意義，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美國經(jīng)濟一片蕭條，政府政策向富人傾斜，貧富差距不斷擴大，失業(yè)率飆升，妓女、毒販和流浪漢在街頭隨處可見。哥譚市是菲利普斯有意設計的，將階級對立、貧富差距、體制崩潰、治安混亂和人心疏離等矛盾都高度凝練在同一個地方，重點突出社會大環(huán)境的扭曲。影片開頭，哥譚市廣播里傳來因垃圾處理廠工人罷工、垃圾堆積如山和老鼠亂竄而影響商店營業(yè)的新聞。亞瑟在反駁默里時也描述了外面世界的真實狀況：“每個人都對彼此大喊大叫，根本沒人有禮貌，根本沒有人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這是個人人自危的時代，無奈之下人們只能選擇用冷漠和疏離保護自我。

哥譚的畸形荒誕同樣在亞瑟身上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接受心理咨詢時，亞瑟曾表達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的困惑，因為從未有人注意到他這種“被社會鄙視拋棄的精神病”。令人覺得荒謬的是，在地鐵槍擊案后亞瑟得到了廣泛的關注，他第一次感覺聚光燈照在自己身上，在社會找到存在的實感。邊緣人物亞瑟掀起一場暗黑狂歡直指變形扭曲的社會，亞瑟個人行為被窮人階層解讀為仇富活動開始的象征，窮人紛紛戴上小丑面具走上街頭游行抗議，捍衛(wèi)權益?？匆娬鞘幸蜃约憾﹦樱B警察都被毆打，社會混亂無序時，亞瑟高興起舞，他感受到自己對外界產生巨大的影響。從被欺壓的一方變?yōu)橹髟资澜绲耐跽?，亞瑟在無盡欲望里迷失，犯下更多罪行。當昏迷的亞瑟醒來站在汽車上，享受戴著小丑面具的眾人歡呼擁躉，莫大的諷刺流露其中。

除了社會倫理環(huán)境外，個人人際關系的倫理環(huán)境也不可忽視。亞瑟與潘妮生活在破敗的屋子里，某種程度上暗示家庭倫理結構不完整，影響倫理意識的產生。父母是孩子的道德榜樣，亞瑟沒有父親，那么潘妮在亞瑟自我身份認同的過程中扮演著更加重要的角色。亞瑟容易模仿潘妮的做法，強迫自己認同潘妮的觀點。潘妮給亞瑟起名為“Happy”，可他從未開心過，他懇求醫(yī)生加大藥量抑制不良情緒。亞瑟驕傲地告訴潘妮自己已經(jīng)可以給俱樂部表演單口相聲，想要獲得肯定。但他得到的卻是潘妮的否定：“要當喜劇演員，難道不需要足夠幽默嗎？”人最初身份意識的萌芽源于家庭生活經(jīng)驗，與家庭成員之間的倫理關系是身份認同的基礎。長期生活在被質疑被壓迫的環(huán)境里，從一開始身份認同就出現(xiàn)障礙，也就不難理解亞瑟找不到社會存在感。父親的缺失讓亞瑟對父愛有著天然的渴望，在與生父相認這件事上，盡管有過掙扎，亞瑟最后還是選擇與托馬斯·韋恩會面。最終希望幻滅，亞瑟走上弒母的道路。在友情上，蘭德爾給了亞瑟錯誤的指引，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面。蘭德爾明知亞瑟精神不正常，仍故意贈槍。這把槍開啟亞瑟的殺人之路，也終結了蘭德爾的生命。亞瑟在友情上的希冀一并消失殆盡。亞瑟在追逐夢想過程中，默里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亞瑟認為成長于與他相同背景的默里會理解和賞識自己，但當他發(fā)現(xiàn)默里和上層階級富人別無兩樣時，選擇親手毀滅精神道德榜樣。文學倫理學批評強調評價個體不能離開客觀倫理環(huán)境。同樣地，個人命運也與社會發(fā)展緊緊相連。“小丑”的誕生既是個人的悲劇，也是美國失序社會扭曲的倫理價值觀所致。

四、結 語

《小丑》是導演菲利普斯一次另辟蹊徑的嘗試，脫離電影宇宙概念，全片圍繞獨立角色命運展開，同時注入對現(xiàn)實社會議題的探討。作品的倫理道德教誨價值在《小丑》中發(fā)揮到了極致，全然屈從于獸性因子的亞瑟多次違背倫理道德規(guī)則，最終自食苦果。與此同時，本片也諷刺了美國社會存在的種種問題，是體制讓邊緣底層人物亞瑟不得不選擇以暴力方式對抗暴力，如此惡性循環(huán)，社會無法正常運轉。菲利普斯以小人物故事引起社會的反思，讓觀眾重新審視社會和自身。

參考文獻：

[1]鮑?？?美學史[M].張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97.

[2]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與斯芬克斯因子[J].外國文學研究，2011（6）.

[3]李定清.文學倫理學批評與人文精神建構[J].外國文學研究，2006（1）.

作者單位：東北農業(yè)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