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全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絲綢之路的文化交流是人員的交流、物質的交流與信息的交流。學界對絲綢之路物質文化交流的研究日益增多,如毛民《榴花西來——絲綢之路上的植物》、薛愛華《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石云濤《中國陶瓷源流及域外傳播》、曾玲玲《瓷話中國:走向世界的中國外銷瓷》、許暉《植物在絲綢的路上穿行》《香料在絲綢的路上浮香》、葉舒憲《玉石之路踏查記》、尚永琪《蓮花上的獅子——內陸歐亞的物種圖像與傳說》等。研究者不僅關注絲路沿線的文化遺產(chǎn),還關注商品流通、物品交換等?!捌鳌庇诮z綢之路上的“胡瓶”講述著獨特的“絲路故事”,無論其作為實用器物、交流禮物,還是作為審美對象、藝術圖像,都蘊涵著絲綢之路文化交流的豐富信息。
“瓶”是人類生活中的重要器物之一,在古代主要用于盛酒、汲水等,有時還可盛放藥物、香料、舍利子等。瓶的材質有陶、玉、瓷、銅、金、銀、玻璃等。瓶的材質器型、使用范圍、社會地位因時代的變化而變化?!昂备拍钤跉v史發(fā)展中不斷發(fā)生變化。美國著名漢學家薛愛華認為,來自許多地區(qū)的人和貨物都被唐朝人稱作“胡”,而在古代中國指稱中原王朝北方邊境地區(qū)的鄰人,后來用于稱呼西方人,主要用來指稱波斯人、天竺人、大食人、羅馬人等。[1]5“胡人”“胡姬”“胡商”“胡馬”“胡服”“胡笳”“胡琴”等就成為中原人對北方民族與外來物品的稱呼。
“胡瓶”是一種宴飲容器,在希臘、波斯乃至整個中東地區(qū)使用,是古代中國對外來瓶器的稱呼?!昂俊痹械钠餍吞攸c是侈口,槽狀流,細頸,溜肩,鼓腹,喇叭形圓高足,口沿與肩安柄。胡瓶按照材質可分為陶胡瓶、金胡瓶、玻璃胡瓶等,因玻璃器皿易碎,保存至今的玻璃瓶器相對較少。胡瓶不僅在宮廷宴飲時使用,還在漫長的絲路行旅中使用。唐人眼里的“胡瓶”一般指來自西方的瓶器,其中既有玻璃瓶器,又有金銀瓶器。唐代宮廷把“胡瓶”作為貴重器物的原因不僅在于其為金銀制品,還在于其為域外所獻的珍稀方物。“胡瓶”的命名話語既包含著命名中的主體立場與文化定位,又包含著對異域文化的界分區(qū)隔與期待想象。本文論及的胡瓶包括域外制作而傳入中原的胡瓶,也包括中原工匠仿制的金胡瓶、玻璃胡瓶、陶瓷胡瓶等。
“胡瓶”進入中國的路徑主要是草原絲綢之路、綠洲沙漠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等。從源頭上講,“胡瓶”最早出現(xiàn)在希臘和羅馬時代,后隨著羅馬帝國的東征及與東方人的貿易向東傳播,進入埃及與中亞地區(qū),并播撒到草原絲綢之路。在絲綢之路開通后,來自中亞、西亞乃至歐洲的胡瓶和其他異域器物一起進入中原。
古草原絲綢之路是指蒙古草原地帶溝通歐亞大陸的商貿大通道,其主要路線由中原地區(qū)向北越過陰山、燕山一帶長城沿線,西北穿越蒙古高原、中西亞的北部,最終到達歐洲。內蒙古出土的先秦時期的鷹形金冠、四虎噬牛紋金飾牌等都是草原絲綢之路器物交流的標志。草原地區(qū)出土的東羅馬金幣和波斯薩珊朝銀幣與波斯銀壺都表征著草原絲路上的文化交流。敦煌變文中的“王昭君變文”描述了單于在安葬昭君時“五百里鋪金銀胡瓶,下腳無處”的宏大情景。[2]104盡管無法從器形上確認昭君葬禮上的胡瓶與波斯胡瓶之間的聯(lián)系,但也為草原絲路上的胡瓶交流提供了文字佐證。據(jù)唐代姚汝能《安祿山事跡》記載,唐玄宗賜安祿山“金靸花大銀胡餅四”,安祿山則獻各類金銀器物,其中有“金窯細胡瓶二”。[3]9作為“胡人”后裔的安祿山,他所擁有胡瓶應來自草原絲綢之路的商品貿易。草原絲綢之路在蒙元時期達到發(fā)展頂峰。阿拉伯、波斯、中亞的商人通過草原絲綢之路往來中國,在馬可·波羅的游記中,元代上都是當時最著名的商貿城市。內蒙古、河北等地出土的胡瓶成為古代中國和波斯通過草原絲路交流的歷史見證。內蒙古赤峰市敖漢旗遼代墓葬中出土的胡瓶是西亞波斯薩珊制作的金銀器,通遼市奈曼旗出土的遼代陳國公主墓乳釘紋玻璃胡瓶是由草原絲綢之路傳入的玻璃器物。遼上京、元上都、赤峰、營州、阿拉木圖、薩萊、伊斯坦布爾等城市就構成“胡瓶”在草原絲綢之路上的“漂流路線”。
古綠洲沙漠絲綢之路一般指從洛陽、長安出發(fā),經(jīng)秦州、金城、涼州、甘州、吐魯番、喀什噶爾、撒馬爾罕等地的絲綢之路。西安北周涼州薩保史君墓壁畫中,其墓門西門框繪有飛天,飛天分別手執(zhí)排簫、海螺、角杯、胡瓶和長杯等樂器和物品;其石堂北壁浮雕畫面N2中男女主人在家中宴飲場面,在男女主人前面跪坐一位侍者,左手持杯上舉,身前放置一長柄胡瓶。[4]西安北周安伽墓葬的石門祭祀圖像的供案上就有胡瓶。楊炫之《洛陽伽藍記》中記載,北魏秦州刺史河間王元琛豪華奢侈,家中藏有從西域來的金瓶銀甕?!拌〕谑?,陳諸寶器,金瓶銀甕百余口,甌檠盤盒稱是。自余酒器,有水晶缽、瑪瑙杯、琉璃碗、赤玉卮數(shù)十枚。作工奇妙,中土所無,皆從西域而來?!盵5]179甘肅天水出土屏風石棺床被認定是北周后期至隋的粟特人的貴族墓葬品,隨葬物品中有一雞首瓶;在“亭下夫婦對飲圖”中的一位侍女身著長裙,右手提一胡瓶;在“釀酒祭神圖”的城臺之下有兩個獸頭,獸頭口中的酒流入下方兩個大甕。大甕間一人持胡瓶取酒,前方一人抱胡瓶運酒,一人坐著,一人跪狀右手扶瓶,左手持碗喝酒。[6]寧夏固原博物館藏北周李賢夫婦合葬墓出土的鎏金胡瓶為綠洲絲路交流的金銀器物。新疆和田市布扎克村出土的單耳帶流陶壺,造型為細長頸、侈口,槽狀流,腹呈橢圓形,喇叭形高足,口沿至肩安柄,是晚唐時期的陶瓷“胡瓶”。洛陽、長安、秦州、涼州、喀什噶爾、撒馬爾罕、布哈拉等城市連綴成胡瓶“漂流”于綠洲絲綢之路的空間路線。
海上絲綢之路泛指中國與外國的海上貿易交通。漢代的海上絲綢之路指從廣東徐聞、廣西合浦經(jīng)南海通往印度、斯里蘭卡,最后到達羅馬的海上交通路線。胡瓶在海上絲綢之路起點港口及沿線被發(fā)現(xiàn)。廣西北海合浦縣漢代墓葬中發(fā)現(xiàn)東漢時期的波斯綠釉瓷瓶,瓶小口圓沿,細長頸,橢圓形鼓腹,矮圓足,頸至腹上部有手柄,肩部飾一周寬帶紋,其造型與波斯陶瓶特點相符。合浦出土的文物中有許多琉璃、水晶、瑪瑙、琥珀等,還有印度、希臘風格的黃金飾品。福建福州出土的五代閩國皇帝王延鈞的妻子劉華墓中的三尊藍釉陶瓶是在漢代從波斯傳入中國的代表性器物。[7]“合浦胡瓶”是合浦港作為海上絲綢之路始發(fā)港口重要的器物見證。廣州橫枝崗西漢中期墓M2061出土的三件玻璃碗為公元前1世紀地中海南岸的羅馬玻璃中心的產(chǎn)品,是目前我國境內發(fā)現(xiàn)最早的羅馬玻璃器。廣州遂溪出土的粟特銘文銀碗和波斯薩珊銀幣的發(fā)現(xiàn),就是粟特人經(jīng)過印度洋,從海上絲綢之路抵達中國南方沿海港口的實物證據(jù)。[8]11中亞粟特人從綠洲沙漠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等多條路徑“進入”中土,沿海出土的粟特玻璃胡瓶、玻璃碗及銀碗等都驗證了海上絲綢之路中的器物交流。值得一提的是,從南海黑石號沉船上發(fā)現(xiàn)的唐人仿制白釉綠彩高足長柄壺上可以發(fā)現(xiàn),本土制作的瓷質胡瓶已開始經(jīng)泉州、廣州等港口“外銷”至西亞、中東及北非地區(qū)。
唐代“胡瓶”的流入有草原絲綢之路的輸入,還有綠洲絲綢之路以及青藏高原絲綢之路的輸入。據(jù)《舊唐書》記載,吐蕃贊普求和于唐王朝時派大臣名悉獵上表唐玄宗時曰:“謹奉金胡瓶一、金盤一、金碗一、馬腦杯一、零羊衫段一,謹充微國之禮?!蓖罗拐咭搏@得唐朝賞賜。“賜紫袍金帶及魚袋,并時服、繒彩、銀盤、胡瓶,仍于別館供擬甚厚?!盵9]5231唐代金銀器與吐蕃王朝的金銀器之間有過交流。[10]唐代的金銀制作借鑒、吸收了吐蕃的工藝技術?!巴罗慕鹌饕云涿烙^、珍奇以及精良的工藝著稱于世,在吐蕃獻給唐朝的土貢和禮品的有關記載中,一次又一次地列舉了吐蕃的大型的金制品?!盵1]616青海德令哈市郭里木鄉(xiāng)出土的吐蕃貴族墓葬壁畫“射牛圖”中的四人中,一人執(zhí)胡瓶,一人捧銀盤,一人袖手旁觀,一人垂手而立。綜而觀之,胡瓶“進入”中國有綠洲沙漠絲綢之路、草原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青藏高原絲綢之路等多種路徑。
胡瓶伴隨絲綢之路沿線人民的交流而傳播。歷史文獻中有關胡瓶的記載往往與東西文化交流及國家之間的外交行為關聯(lián),胡瓶最早是以“外交禮物”或“貿易產(chǎn)品”的文化身份出現(xiàn)的。胡瓶在漢代開始傳入中土。公元1~2世紀,羅馬商人在絲綢之路頻繁活動,把大批羅馬玻璃器帶至東漢洛陽。洛陽東郊的一座公元2世紀的東漢墓葬中出土了一只相當完整的羅馬攪胎吹制的長頸玻璃瓶。林梅村認為,洛陽出土的羅馬攪胎吹制玻璃器顯然與羅馬商人在洛陽的商業(yè)活動密切相關。[11]129-130內蒙古自治區(qū)發(fā)現(xiàn)的遼代陳國公主墓中的乳釘紋琉璃瓶同樣表征著胡瓶的文化交流特性。中亞粟特商人在“胡瓶”交流傳播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例如,陜西西安清禪寺出土的隋代貼餅玻璃瓶、寧夏固原北周李賢墓出土的貼餅玻璃碗、新疆庫車縣森木塞姆隋代石窟出土的貼餅玻璃杯等器皿都是通過粟特商人經(jīng)絲綢之路輸入中國的。
胡瓶是絲路國家交流的重要外交禮物?!短接[》引《西域記》曰:“疏勒王致魏文帝金胡瓶二枚,銀胡瓶二枚?!盵12]3365疏勒國為西域古國之一,位于今天的新疆喀什噶爾。古代的喀什噶爾是古印度、希臘、波斯、漢唐文明的交匯地,也是絲綢之路中國段南、北、中諸道在西端的聚結點。魏文帝在位時間為公元220年至226年,其在位時曾收到作為貢品的胡瓶,顯示了魏晉與西域間的器物交流。公元4世紀初,西晉時期人們開始用“胡瓶”來稱呼來自西方的帶柄瓶器?!短接[》引《前涼錄》云:“張軌時,西胡致金胡瓶,皆拂菻作,奇狀,并人高,二枚?!盵12]3365據(jù)歷史文獻記載,張軌統(tǒng)治涼州的時間為公元301年至314年,而此時的西方正是羅馬帝國時期?!拔骱备胖钢衼喌乃谔厝?,而“拂菻”為東羅馬帝國及西亞地中海沿岸諸地。
魏晉南北朝時期,波斯帝國的使團數(shù)次到達平城和洛陽,與北魏、東魏、西魏、北周等政權不斷聯(lián)絡。北周大將軍李賢歷仕北魏、西魏、北周三朝,身居高位。寧夏固原是絲路上著名的咽喉要道,固原出土的李賢墓鎏金銀胡瓶、薩珊波斯玻璃碗等當為商貿隊伍送給李賢的域外珍寶。《太平御覽》引《唐書》中記載:“貞觀十七年,佛菻王波多力遣使獻赤頗黎、綠頗黎、石綠、金精等物。太宗降璽書答慰,賜以綾綺?!盵12]3530漢學家薛愛華認為,“包括石國、史國、米國在內的許多突厥斯坦國家也都偶爾向唐朝貢獻金屬器皿”。[1]618胡瓶有時是蕃國或臣子敬獻皇帝的寶物,有時也是皇帝賞賜大臣的器物。《隋書》卷四十八《楊素傳》記載,隋文帝因大臣楊素有功而獎勵其子楊玄獎?!鞍菟刈有劄閮x同,賜黃金四十斤,加銀瓶,實以金錢,縑三千段,馬二百匹,羊二千口,公田百頃,宅一區(qū)?!盵13]1285據(jù)《舊唐書》記載,唐太宗獎勵忠臣李大亮時云:“古人稱一言之重,侔于千金,卿之此言,深足貴矣。今賜卿胡瓶一枚,雖無千鎰之重,是朕自用之物?!盵9]2387-2388《大唐故驃騎大將軍盧國公程使君墓志》中記載,唐太宗賞賜驃騎大將軍盧國公時,“賞絹六千匹,駿馬二匹,并金裝鞍轡及金胡瓶、金刀、金碗等物,加上柱國,授東宮左衛(wèi)率”。[14]151胡瓶本為粟特人貯酒之物,傳入唐宮廷之后,除了作為酒器外,常常作為皇帝賞玩的“自用之物”,有時在論功行賞時作為賞賜大臣的禮物。
隨著中國瓷器生產(chǎn)的興盛,來自域外的金銀胡瓶日益減少,宋代的胡瓶以琉璃胡瓶居多?!端问贰酚涊d大食人進獻貢品有錦布、象牙、琉璃瓶、甕香、薔薇水等方物,宋代趙汝適《諸蕃志》、周去非《嶺外代答》等地理著作都記述了大食貢琉璃、玻璨等物品之事。胡瓶因佛教傳播具有了宗教器物的功用。在宋代佛塔中發(fā)現(xiàn)的琉璃胡瓶多用于盛放佛陀舍利,被深埋于佛塔地宮中。遼代契丹人崇信佛教,遼上京遺址北塔天宮遺址出土了波斯淡黃琉璃瓶,瓶口為鳥首狀,頸部纏有藍色琉璃絲為裝飾,瓶柄為藍色琉璃,執(zhí)柄上端立鳥尾狀扁柱。瓶口配有黃金瓶蓋,瓶子的內部還有一個藍色小琉璃帶把杯。該琉璃瓶由吹制法吹制而成,瓶中藏杯,造型奇特。瓶壁極輕薄,非常珍貴,作為供養(yǎng)器在遼重熙年間供入佛塔。胡瓶具有器物商品、外交禮物、宗教文化的多重交流屬性,并以國家外交、經(jīng)貿往來、民族遷徙、宗教傳播等目的“進入”中國。
絲綢之路上的器物在置放時空與承載符號的變化中成為“物的藝術表達”的最好例證?,F(xiàn)存的“胡瓶藝術”中,有的作為獨立的器物存在,有的以審美形象的方式存在于壁畫、雕塑等藝術作品中。寧夏固原博物館藏的李賢夫婦合葬墓里的鎏金銀胡瓶,銀瓶鴨嘴細頸,圈足單把,腹部圓鼓,頸部所帶的凹槽被認為是波斯薩珊王朝的器物風格,頸腹相接處有突起圓珠,組成一圈圓珠紋飾。器腹上有六位男女的浮雕,三組圖像表現(xiàn)帕里斯裁判、誘拐海倫及海倫回到墨涅拉俄斯身邊的故事。瓶把上部有一人頭像,與瓶身上的人物不同,是中亞巴克特里亞人形象。壺把下部有兩個獸頭與瓶身相接。[15]陜西臨潼博物館藏慶山寺地宮出土高浮雕人頭銅胡瓶,長頸,圓柄,瓶腹飾有六個頭像,頭發(fā)中分并結成發(fā)辮,肩頸部一周芭蕉葉紋飾,上有三周鎏金弦紋與口沿隔開。有的胡瓶保留了原有器型,但瓶腹的裝飾大為簡化。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出土飲酒圖絹畫中有肩部有管狀流的胡瓶圖形。陜西乾縣出土的唐永泰公主墓壁畫上,一宮女捧一鳳首長頸胡瓶,頸部裝飾有豎條窄帶,腹部裝飾有斜條紋寬帶,圓形細把接于頸部與腹部。內蒙古博物院藏敖漢旗李家營子出土的鎏金胡人頭像銀執(zhí)壺,壺腹光滑無紋,扁圓腹,高圈足外侈,壺柄部和口緣相接處飾一人頭像。唐代的新城公主墓壁畫“群侍圖”、李震墓壁畫“托盤執(zhí)壺女侍圖”、唐燕德妃墓壁畫“提壺男裝女侍圖”中都有胡瓶的形象。
內蒙古自治區(qū)發(fā)現(xiàn)的遼代陳國公主墓中的乳釘紋玻璃瓶是玻璃材質胡瓶的代表。該瓶器表面無色透明,雙唇侈口,漏斗形細高頸,寬扁把手,球形腹,喇叭形高圈足,腹壁飾五排小乳釘飾,花式鏤空把手由十層玻璃條堆砌而成。浙江省瑞安縣慧光塔出土的宋代藍色磨花高頸琉璃舍利瓶,寬平折沿,細長頸,球形腹,厚平底,頸部刻兩道凹弦紋,腹部磨刻流暢的折枝紋,器底深藍色與器身淺藍色形成對比。該胡瓶材質細膩,造型簡潔,色澤瑩潤。五代定窯白釉人首胡瓶為荷葉形口,束肩,梨形腹,腹部的三十二條棱線極具韻律感,圈足,有曲柄與口、腹上部相接,柄上端有一人頭。陜西法門寺博物館藏西安法門寺出土的唐盤口細首淡黃琉璃瓶,瓶腹上部有九個黑色圓餅間隔排列,瓶腹下部有六個黑色扇形餅排列,間隔中有透明玻璃圓餅插配,無柄,琉璃瓶晶瑩剔透?,F(xiàn)藏于陜西博物館的西安長樂路隋舍利墓出土的淡綠琉璃瓶,瓶口若鳥首,執(zhí)柄光滑,從瓶身上部連至瓶口,瓶身無紋飾。山西省太原市石莊頭村出土的唐代白釉人首胡瓶為荷葉形口,束肩,梨形腹,口下腹身飾一枝,枝尖有一葉,有扁平曲柄與口、腹相連,胎體淡青灰色。從裝飾與紋飾來看,胡瓶瓶身的裝飾圖案有人物圖像、動物圖像、抽象線條、光滑無圖等類型,壁畫與浮雕上的胡瓶一般無裝飾圖案,單件胡瓶經(jīng)過捶揲、鑲嵌、粘貼、刻鏤等工藝后留有裝飾圖案。
隋唐墓葬藝術中的胡瓶形象較多。入華“胡人”墓葬中的胡瓶從一個側面說明了胡瓶與入華胡人生活的緊密關聯(lián)。山西太原出土的隋代虞弘墓、甘肅天水石馬坪墓葬、陜西西安安伽墓葬、河南安陽粟特貴族墓葬中都有胡瓶被發(fā)現(xiàn)。山西太原出土的隋代虞弘墓中,有一侍從俑戴尖圓氈帽,穿窄袖長袍,腰系一帶,兩側系小刀、囊袋,懷抱一鴨嘴形單耳瓶;石槨雕繪之五中地上與槨座浮雕各有一大胡瓶。[16]“鴨嘴形單耳瓶”即胡瓶,現(xiàn)藏于日本Miho的圍屏石榻是北朝入華粟特人石葬具中的一件,在其第一屏底部,舞者的下方有一個盛放葡萄酒的胡瓶,兩個侍者正從大罐子里取東西?!皬暮康陌咽稚希@罐子器型不是來自薩珊波斯,而是典型中亞粟特的。此處胡瓶把手出現(xiàn)在瓶頸,而波斯胡瓶的把手通常出現(xiàn)在瓶肩上?!盵17]134“胡瓶”不僅出現(xiàn)在入華“胡人”的墓葬中,還出現(xiàn)在唐代貴族的墓葬壁畫中。唐代墓葬壁畫中的胡瓶圖像有十三處,陶俑雕塑中有胡瓶者三十多處。[18]洛陽出土的唐代安國相王唐氏墓葬中有一幅“胡人牽駝”壁畫,其駱駝背上有一枚短頸、厚唇、圓鼓腹、平底的“胡瓶”。西安南郊唐墓出土的唐三彩駱駝上的器物中也有“胡瓶”形象。在唐房陵大長公主墓壁畫中,兩個侍女畫像與胡瓶有關:一侍女一手托盤,一手持胡瓶;另一侍女一手握胡瓶,一手中用大拇指與食指輕捻一酒杯。胡瓶是唐代貴族日常宴飲中使用的重要酒器?!昂敝L不僅盛行于唐人的日常生活,還融入其墓葬藝術。作為藝術“局部”的胡瓶形象與其他圖像元素組合在一起,構成和諧統(tǒng)一的藝術整體。
胡瓶藝術造型既有完全來自域外的,又有受域外胡瓶影響中國工匠仿造或創(chuàng)造的。胡瓶的不同造型及其影響構成胡瓶的文化生命史。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唐代青釉鳳首龍柄壺有鳳頭瓶蓋,腹部塑貼主體紋飾兩層,上為六個聯(lián)珠紋圓形開光,圈內有胡人舞蹈圖案,下有六朵寶相花??谘亍㈩i、肩及脛部飾以聯(lián)珠紋、蓮瓣、卷葉或垂葉紋。各組紋飾間以弦紋相隔。壺柄為龍鳳紋飾,龍爪抓于瓶肩,龍尾一直連結瓶足。北周銀鎏金西番蓮紋龍柄胡瓶也是典型的波斯風格的金銀器。該瓶口部略似鳥頭形,流口作鳥喙狀,帶蓋,細頸,溜肩,喇叭形高足,口沿到腹部一側安雙龍首柄,柄的上端和口緣相接處飾有圓鈕,蓋與柄有鎖扣相連,頸肩部與脛部飾兩道粗弦紋,壺腹上下分別飾一圈蓮瓣紋,壺身錘有鎏金纏枝西番蓮紋。該瓶器在吸收外來胡瓶造型的基礎上也融入了東方的審美元素。
胡瓶從最初的金銀制作到中國化經(jīng)歷了“陶瓷化”的過程,并在裝飾圖案方面增加了鳳首、龍柄等中國陶瓷常用的藝術符號?!爸袊そ硨康臉邮?、飾紋進行了改造,創(chuàng)造出新的瓶子。由于符合唐人的使用和欣賞習慣,因而最終發(fā)展成用陶瓷材料來仿制胡瓶。中國本土大量生產(chǎn)的陶瓷胡瓶滿足了更為廣泛的社會需求,走進了大唐尋常百姓家庭?!盵19]許多工匠模仿金胡瓶制作陶瓷胡瓶,并按中原人的審美趣味加以改造,融入了龍鳳元素,把手柄做成龍形,把流槽口做成了鳳首,如唐代邢窯綠彩鳳首執(zhí)壺、唐三彩鳳首壺等,當然瓶口形狀的藝術嬗變中也有對波斯雞首壺造型特點的吸收。唐代三彩鳳首壺的胎呈白色,直口,細頸,鳳首,鳳眼圓睜,啄張開,噙一珠,頭部額下的毛羽,壺腹橢圓,高圈足。鳳冠長伸至腹為柄。腹部兩面的中央雕刻著凸起四瓣形的團花,圓形器座上還雕塑垂蓮瓣紋。器身交錯施繪赭紅、黃、青三種釉色。三彩鳳頭壺的造型受波斯薩珊王朝器形的影響,而三彩釉工藝和鳳鳥形象為唐文化的特征。五代定窯龍柄雞首壺敞口,頸部上粗下細。豐肩,肩下漸收,壺體呈瓜棱形,圈足,接雞頭形流,有方形龍柄,柄上端的龍口銜于壺口,下端連于壺身。壺身內外施白釉,釉色純正溫潤,白里泛青。此瓶受到唐代金銀器制作的影響,造型優(yōu)美精巧。“胡瓶”經(jīng)歷了從實用物品到藝術物品的變化,而唐代制瓷工藝對胡瓶的普及則具有推動作用。
胡瓶的藝術造型在其演化中經(jīng)歷了完全“中國化”的過程?!敖z綢之路藝術交流不單源自藝術形式或審美觀念的需求,還伴隨著政治外交、經(jīng)濟貿易、倫理融通的需求。”[20]山西博物院藏唐代白瓷人首柄執(zhí)壺就是胡瓶的仿制品,束頸、卵腹、高圈足,壺柄上有人頭像。西安市李靜訓墓出土的白瓷雙螭柄雙腹傳瓶,此瓶為隋代瓷器,白胎白釉,也是胡瓶中國化的產(chǎn)物。明代《新增格古要論》提到元代新興酒器時說:“古人用湯瓶、酒注,不用壺瓶及有嘴折盂、茶盅、臺盤。此皆胡人所用者,中國人用者始于元朝,古定官窯俱無此器?!盵21]158胡瓶作為酒器的功能在宋元時期已基本喪失。宋代的“胡瓶”已與漆藝制品相關,宋朝著名文學家陳庚的詩《謝友人惠犀皮胡瓶》中以“靈犀鱗甲鴟夷腹”“雕鐫尚喜兼文質”等描述“犀皮胡瓶”,詩中“犀皮胡瓶”已完全不同于唐代的金胡瓶或瓷胡瓶。明清以來,“瓶器”走向審美化,重視其藝術觀賞性,而非實用性,并以“玉壺春”“梅瓶”等雅名受到文人的喜愛。因此,胡瓶的器物功能與文化意義也就隨之喪失,在新的文化交流中被其他的域外器物所取代。
“絲綢之路藝術不是絲綢之路各類藝術分類研究的簡單相加和組合,也不是沿線國家藝術成就的靜態(tài)研究和歸納,而是在絲綢之路上發(fā)生的人類藝術創(chuàng)造、交流、融匯、相互影響的現(xiàn)象及結果?!盵22]胡瓶藝術是絲路沿線人們創(chuàng)造與交流的藝術成果,從其在絲綢之路上“漂流”可以發(fā)現(xiàn)絲路藝術相互影響的痕跡。從“瓶”自身在絲綢之路上的“漂流史”來說,從希臘到西亞經(jīng)歷了“本土化”與“希臘化”的融合時期,在中亞又經(jīng)歷了“粟特化”時期,入華后又經(jīng)歷了“陶瓷化”時期。胡瓶在明清時代影響逐漸減弱。胡瓶像其他諸多“舶來品”一樣,其“胡”的文化身份在歷史的變化發(fā)展中逐漸被忘卻,而變成“華”的文化血肉,乃至于有時很難辨識其來龍去脈。
“胡瓶”的流播史、演變史是人類文明交往史的一個縮影。在羅馬帝國以前,生活在亞平寧半島的伊特魯里亞人就生產(chǎn)與“胡瓶”類似的帶柄玻璃壺。早在古希臘時期,希臘人制造的陶瓶上常裝飾人面或獸面,瓶繪故事是希臘式胡瓶的主要特點。公元前3世紀中期,古希臘殖民者在中亞草原地區(qū)建立的希臘化的奴隸制國家“大夏—希臘王國”。在波斯希臘化時期,尤其在波斯薩珊王朝時,胡瓶制作融合了希臘風格與波斯風格。唐代金銀器吸收東羅馬、波斯薩珊、粟特等西亞和中亞金銀器的制作工藝、器物造型和裝飾紋樣。林梅村認為,陜西臨潼博物館藏慶山寺地宮出土高浮雕人頭胡瓶中的人像受到印度教戰(zhàn)神塞健陀造像的影響。[23]可以說,胡瓶是希臘、波斯、印度、中亞國家及中國等文明頻繁交流與雙向受容的結果。
人們使用的器物不僅呈現(xiàn)著一個時代的飲食文化生活與精神風貌,還體現(xiàn)出本土文化對域外生活方式的接受情況。外來器物通過絲綢之路,由大大小小的商貿隊伍帶到中原,影響了唐代的器物制作與貴族的生活方式。隋唐時代的長安、洛陽及周邊城邑是外國器物的匯聚地,隋唐時代也是胡瓶使用的高峰期。雕塑、壁畫、詩詞、文賦等藝術作品中的胡瓶形象較多。王昌齡詩《從軍行》中“胡瓶落膊紫薄汗,碎葉城西秋月團”、顧況詩《李供奉彈箜篌歌》中“銀器胡瓶馬上馱,瑞錦輕羅滿車送”、盧綸詩《送張郎中還蜀歌》中“垂楊不動雨紛紛,錦帳胡瓶爭送君”等皆表現(xiàn)與胡瓶相關的邊塞戰(zhàn)斗場面與日常宴飲生活。無論作為饋贈禮物,還是作為貯酒之器,胡瓶在唐代宮廷的使用較為頻繁,體現(xiàn)出一種積極接受、吸納的文化心態(tài)。唐人對胡瓶的喜愛與對“胡風”的推崇有關,尤其與當時社會上盛行飲葡萄酒的風氣相關。高啟安認為,胡瓶是中西飲食文化交流的一個明顯例證,至遲在唐初就流行胡瓶注酒的宴飲方式,以胡瓶注飲葡萄酒是當時奢侈的飲食時尚。[24]美味的葡萄酒要用酒器來盛裝,而肚大頸細的胡瓶就成了唐朝人眼中最佳的容器選擇。唐人宴飲記憶強化了他們對胡瓶的文化記憶,由宮廷而至民間的“胡風”崇尚成為胡瓶生產(chǎn)的社會動能。
“胡瓶”藝術的歷史溯源與流播演替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寫照。魏晉南北朝開始直到唐、五代時期是中原和周邊民族乃至西域地區(qū)廣泛交流的時期,大量具有異域風格的器物頻頻出現(xiàn),并在紋飾和器形等方面影響了中國的陶瓷工藝。“胡化”的審美體現(xiàn)出古代中國人以“胡”為“美”的審美新風尚,也顯現(xiàn)隋唐開放包容的文化態(tài)度。胡瓶的“物的藝術表征”的接受與傳播經(jīng)歷了雙向受容的過程。從希臘、波斯到漢、唐、元、明,從羅馬人、粟特人到吐蕃人、漢人,從陶瓶、金銀瓶到瓷瓶,胡瓶的器物敘事與造型呈現(xiàn)是“想象的他者”的方式,也是“同化的自我”的方式。人們在器物的交流中獲得了對異域之物的認識,異域之物也在新的時空獲得全新的文化意義。
民心相通是“一帶一路”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思想根基,而審美文化的互通互融則是人文化成、情感化融的元場域、元空間。胡瓶文化是絲綢之路物質審美文化的有機構成之一,胡瓶藝術則是絲綢之路藝術樣態(tài)的重要形式之一。胡瓶藝術匯聚著絲綢之路上的民族遷徙、王朝戰(zhàn)爭、商品貿易、宗教傳播等文化交流,也透射出人類審美文化互滲、互證、互生、共成的美學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