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俊,張其忠
(蘇州大學 王健法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
“套路貸”并不是一個獨立的罪名,而是一系列犯罪活動的概括總稱,是民間借貸市場亂象的反映。為了有效甄別和打擊“套路貸”刑事案件,“兩高兩部”在2019年出臺了《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①根據(jù)《意見》第一條規(guī)定,“套路貸”是對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假借民間借貸之名,誘使或迫使被害人簽訂“借貸”或變相“借貸”“抵押”“擔保”等相關協(xié)議,通過虛增借貸金額、惡意制造違約、肆意認定違約、毀匿還款證據(jù)等方式形成虛假債權債務,并借助訴訟、仲裁、公證或者采用暴力、威脅以及其他手段非法占有被害人財物的相關違法犯罪活動的概括性稱謂。,《意見》著重強調了“套路貸”案件不同于普通的民間借貸,其本質是為了實現(xiàn)行為人非法斂財目的的犯罪。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也發(fā)文指出,“套路貸”案件的行為人,以虛假的債權債務關系為名目,通過并施多種“討債手段”,來達到非法占有目的[1]。此外,《意見》還對“套路貸”的常見犯罪手法和步驟、犯罪數(shù)額認定作出歸納,為地方法院處理類似案件提供了統(tǒng)一的裁判依據(jù)。
但是,“套路貸”案件往往與民間借貸交叉在一起②“套路貸”案件包括民事違法案件、行政違法案件、刑事犯罪案件。本文的“套路貸”案件僅指刑事犯罪案件。,民間借貸的外觀假象、證據(jù)的不易收集,都使得辦案機關難以“刺破民事外觀探究刑事實質”,從而有效精準打擊。刑民交叉歷來就是實踐中的難點重點,所以如何從民間借貸中篩出“套路貸”便顯得尤為重要。此外,由于“套路貸”案件分布的不均衡、法院對《意見》不同的理解,導致了實務中對“套路貸”的犯罪數(shù)額、罪數(shù)的認定也產(chǎn)生了較大爭議。
“套路貸”作為新型的侵財型犯罪活動,在沿海經(jīng)濟較發(fā)達地區(qū)尤為猖獗,故筆者以蘇州市為樣本,在“北大法寶”上以“套路貸、蘇州中院”為關鍵詞檢索相關案例①訪問日期:2021年2月22日。,共檢索到刑事案件33件,行為人被判處的罪名從高到低依次為:敲詐勒索罪21次;詐騙罪11次;尋釁滋事罪6次;非法拘禁罪4次;窩藏罪,聚眾斗毆罪,偽造公司印章罪,強迫交易罪各2次;故意傷害罪,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開設賭場罪各1次。
結合這些“套路貸”案件,我們可以做出以下歸納:首先,該類案件涉及罪名繁多,侵犯法益也不盡相同。其中,以逐利為核心的“侵犯財產(chǎn)類犯罪”最多,這也體現(xiàn)了“套路貸”案件非法占有的實質。其次,為了順利“討債”,行為人會根據(jù)被害人的不同情況選擇有針對性的索債方式,而這種索債行為本身可能因其符合具體的犯罪構成,而另外構成他罪。如采用非法拘禁、武力方式索債的,會侵害公民的人身權利;采用蹲門、潑油漆等“軟暴力”方式的,會涉嫌尋釁滋事罪等。本文將結合蘇州地區(qū)的實務判例,對“套路貸”中的幾個典型性問題進行分析。
犯罪構成由行為的主客觀要素組成,是成立犯罪的唯一標準?!疤茁焚J”案件之所以由刑法規(guī)制,是因為“套路貸”案件事實符合了不同的犯罪構成,而不是因為是“套路貸”就能得出行為是犯罪的結論。換言之,“套路貸是犯罪”這一“結論”由“事實符合犯罪構成”這一“前提”推導而來,所以案件是否入罪必須先審查“前提”,沒有“前提”就沒有“結論”。但實踐中卻存在本末倒置的情形,將“結論”當作“前提”,形成因為案件事實符合“套路貸”所以就是犯罪的荒謬邏輯。
例如,在某敲詐勒索案件中,一審法院得出被告構成敲詐勒索罪的結論,并不是根據(jù)行為符合敲詐勒索罪犯罪構成要件,而是通過行為人存在“虛高借款本金”“軟暴力催收”等“套路”行為加以認定,這就犯了上述錯誤。該判決最終被二審法院糾正,認定行為人的“套路”僅屬于民事違法行為,沒有以犯罪論處[2]。一審法院的分析實質是機械僵硬地理解了《意見》精神,錯誤地將“套路貸”當作獨立的犯罪構成。這樣的思路暴露出以下問題:第一,違背罪刑法定原則?!疤茁焚J”并不是刑法的規(guī)定,對犯罪的認定必須遵從刑法條文,不能從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構成外尋找定罪的依據(jù)[3]。第二,容易滑向客觀主義的深淵。退一萬步說,即使直接套用《意見》歸納的“套路貸”行為特征不違背罪刑法定原則,也容易陷入客觀主義的窠臼。本案中一審法官在論證被告人的行為符合“套路貸”行為特征后,徑直認定成立犯罪,忽視了對主觀要素的判斷,便是犯了客觀主義的錯誤。認定成立犯罪除了審查客觀的行為要素外,還需考察主觀的目的與故意要素。事實上,為了解決實務中的疑難問題,刑法往往會采用列舉的方式將難以判斷的要素類型化。如對“非法占有目的”的判斷,《刑法》第二百二十四條合同詐騙罪條文中就羅列了數(shù)種行為類型。但應當注意列舉的行為與要素的判斷不是必然的關系,應堅持“可推論”立場,即行為人符合《刑法》第二百二十四條的行為類型并不必然成立犯罪,而只是判斷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重要參考資料,具體結論還需司法機關結合全部案件事實綜合認定[4]。
綜上所述,在“套路貸”案件的入罪問題上,只能依據(jù)犯罪構成。如果“套路貸”案件事實在符合財產(chǎn)類等犯罪的構成要件基礎上,同時具備“套路貸”的行為特征,則可以認為其屬于“套路貸”。如果“套路”的行為不滿足刑法規(guī)定的任一犯罪的構成要件,則無論其在行為特征上是否符合“套路貸”的特征,都不是犯罪行為[5]。此外,還應當重視主觀要素的判斷,堅持“可推論”的立場,結合全案事實綜合認定,而不能客觀歸罪。
在“套路貸”的入罪問題上,容易與之混淆的是民間借貸中的高利貸問題。雖然“套路貸”與民間借貸相似,是從高利貸衍生而來,但二者性質卻是天壤之別。首先,二者的出借目的不同?!疤茁焚J”案件的行為人尋找被害人、誘騙簽訂借款合同,目的就是非法占有被害人的財產(chǎn),而不是獲得借款本息回報。而高利貸是超出法定利率的民間借貸,出借人的目的是為了到期獲取高額利息收益,并不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6]。其次,二者的行為方式不同。“套路貸”的行為人會采取各種手段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制造虛假的債權債務關系,把受害人蒙在鼓里。行為人往往還會采取“找不到人、電話打不通”等方式肆意制造違約,以方便后續(xù)抬高債務。而高利貸的借貸雙方對合同本金利息規(guī)定均已知曉,并且出借人衷心希望貸款人能如期還本付息,所以會積極配合債務人履行債務[7]。再次,二者侵犯的法益不同?!疤茁焚J”是一系列犯罪活動的總稱,根據(jù)其具體采取的不同“套路”,可能會侵犯財產(chǎn)法益、公民人身權利法益、社會秩序法益等。高利貸超高的利息擾亂了經(jīng)濟秩序,相比較前者,其侵犯的法益單一。最后,二者的法律后果不同?!疤茁焚J”本質是犯罪行為,由刑法進行規(guī)制。高利貸本質上是民事法律行為,本金和合法利息都受法律保護,超出規(guī)定的利息部分并非屬于犯罪,只是不受法律保護[8]。此外,尤其要注意的是對于債權本身合法而討債行為非法的情形,不能因其討債行為的違法性,就認定為“套路貸”①《意見》第二條明確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也未使用“套路”與借款人形成虛假債權債務,不應視為“套路貸”。因使用暴力、威脅以及其他手段強行索債構成犯罪的,應當根據(jù)具體案件事實定罪處罰。。
結合上述分析,筆者認為甄別“套路貸”案件,可采取如下路徑:首先判斷客觀上行為人是否故意制造了被害人違約或肆意認定被害人違約的事實,若得出肯定結論辦案機關則應保持高度警惕。其次要考察行為人主觀上是否以非法占有本金、利息外的公私財物為目的。由表及里,最終精準打擊“套路貸”案件。
從上文可知,“套路貸”案件涉及罪名多達十余種,筆者將重點分析其中發(fā)案率較高的詐騙罪、敲詐勒索罪和尋釁滋事罪,以期厘清“套路貸”案件中的罪名適用問題。為便于分析,可以將“套路貸”案件的犯罪過程劃分為兩個環(huán)節(jié):一是借款階段,即“下套”環(huán)節(jié),這一階段行為人往往會欺騙受害人與之簽訂虛高的債務合同;二是討債階段,即“收套”環(huán)節(jié),在這一階段行為人會實施多種軟硬手段(包括但不限于暴力、威脅、非法拘禁、滋擾、虛假訴訟等)來實現(xiàn)暴利[9]。
“套路貸”案件中,欺詐是行為人的常用手段,具有典型性,所以對于詐騙罪的認定較為容易,存在疑難的是詐騙罪與合同詐騙罪的界分。如在“林某某詐騙案”中②參見蘇州市吳中區(qū)人民法院(2019)蘇0506刑初773號刑事判決書。,林某某以民間借貸為誘餌,誘騙被害人簽訂了13萬元的借款合同,以行業(yè)操作慣例為由將被害人名下的奔馳汽車抵押,同時給汽車安裝GPS,以扣除“手續(xù)費”為名義,實際給予被害人十萬元借款。然后林某某以第一期還款超時兩小時等為借口單方面肆意認定違約,并在未通知被害人的情況下,將上述轎車開走變賣。辯護人認為被告人構成合同詐騙罪,而法院最終認定為詐騙罪。
筆者認為,林某某的行為成立詐騙罪而不是合同詐騙罪。合同詐騙罪是詐騙罪的特殊法條,區(qū)分二者應從合同詐騙罪的法益保護目的出發(fā)。刑法之所以將詐騙罪中的“合同”要素單獨類型化成合同詐騙罪,是保護特定法益的需要。張明楷教授認為,利用經(jīng)濟合同實施騙財?shù)男袨?,使得民眾對合同喪失了信心,侵犯合同的誠信交易制度,也就侵犯了市場秩序[9]。換言之,合同詐騙罪強調對合同公平交易、誠信交易制度的違背,合同制度必然存在于經(jīng)濟活動的流轉中,實踐中不能簡單地認為只要存在合同欺詐就是合同詐騙罪,而要考慮這種合同欺詐行為是否在經(jīng)濟活動的流轉中擾亂了合同制度。在本案中,林某某從一開始真實目的就是侵占被害人的車輛,借款合同的簽訂只是順利實施詐騙犯罪的鋪墊。在被害人基于錯誤認識簽訂借款合同后,行為人已經(jīng)通過欺詐取得被害人的債權,此時成立詐騙罪。雖然被害人遭受了財產(chǎn)損失,但財產(chǎn)只是從被害人流轉到行為人,并未影響到市場交易中的其他主體,也就沒有違背合同制度,因此用詐騙罪予以規(guī)制即可。
在筆者搜集的案例樣本中,敲詐勒索罪判決次數(shù)最多,反映出“套路貸”的“收套”手段愈發(fā)地壓制被害人意志,已經(jīng)從相對溫和的欺騙往威脅方向發(fā)展。這種趨勢不容忽視,說明對“套路貸”案件的規(guī)制迫在眉睫。
敲詐勒索罪與詐騙罪的目的都是為了非法侵財,二者主要區(qū)別是:詐騙罪中行為人利用被害人的錯誤認識獲得財物,而敲詐勒索罪中被害人無認識錯誤但基于恐懼心理交付財物。此外,還應當注意本罪與搶劫罪的劃分。敲詐勒索罪與“以暴力相威脅”型搶劫罪在客觀方面相似,都是通過威嚇使被害人產(chǎn)生了恐懼心理。但相比搶劫罪,敲詐勒索罪強制的“程度”較低,不要求達到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這是兩罪區(qū)分的關鍵。如在“姚某某、孫某某敲詐勒索罪、尋釁滋事罪”一案中①參見蘇州市工業(yè)園區(qū)人民法院(2019)蘇0591刑初346號刑事判決書。,被告人采用非法侵入住宅、聚眾造勢、言語威脅、往床鋪潑水、向水壺內尿尿等“軟暴力”手段②“兩高兩部”《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首次在規(guī)范層面將“軟暴力”規(guī)定為“暴力、威脅色彩雖不明顯,但實際是以組織的勢力、影響和犯罪能力為依托,以暴力、威脅的現(xiàn)實可能性為基礎,足以使他人產(chǎn)生恐懼、恐慌進而形成心理強制或者足以影響、限制人身自由、危及人身財產(chǎn)安全或者影響正常生產(chǎn)、工作、生活的手段”。,向被害人孫某丙親屬索要欠款57萬元,后因被害人孫某丙離開住所躲債、被害人親屬不予理睬而未得逞,法院據(jù)此判決被告人犯敲詐勒索罪。該案中被告人的“軟暴力”手段已經(jīng)使被害人及其家屬產(chǎn)生恐懼心理,符合敲詐勒索罪的構成要件,但“軟暴力”手段未達到搶劫罪要求的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故不以搶劫罪論處。此外,從實踐來看,針對相關被害人實施敲詐勒索犯罪,造成部分被害人意欲自殺等惡劣后果的,酌情從重處罰。
在“收套”環(huán)節(jié),行為人為了討債,會有組織地采用滋擾等手段擾亂他人正常生活秩序,為此,《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設了《刑法》第二百三十九條之一對之予以規(guī)制③《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條之一規(guī)定:“有下列情形之一,催收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情節(jié)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一)使用暴力、脅迫方法的;(二)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或者侵入他人住宅的;(三)恐嚇、跟蹤、騷擾他人的。”。但應當注意,尋釁滋事罪是“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的兜底罪名,為避免不當擴大其適用范圍,應進行嚴格解釋。一方面,應準確區(qū)分本罪與敲詐勒索罪。主觀上,尋釁滋事罪并無非法占有目的。但從客觀表現(xiàn)來看,二者容易產(chǎn)生混淆,都是通過一系列手段滋擾被害人,使其產(chǎn)生恐懼心理“乖乖”還債?;凇靶袨榕c行為目的同時存在原則”,構成敲詐勒索罪要求被告人實施滋擾行為時需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所以對于中途參與討債行為、不知道貸款實情的行為人,因沒有非法占有目的,不能以敲詐勒索罪論處。在一個案例中,法官也特別指出,黃某某受被告人的指使,為討要非法債務,非法侵入他人住宅并居住一晚進行滋擾,被告人黃某某此時尚未加入公司,不知真實借貸情況,其滋擾討債行為以尋釁滋事論處,而知道貸款實情的其他同案犯以敲詐勒索罪論處。因此《刑法》第二百三十九條之一的適用范圍有限,僅針對主觀上無非法占有目的、客觀上實施了滋擾行為的行為人。另一方面,對于滋擾行為的定性,應符合刑法謙抑性要求,滋擾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未達到需要刑法介入的程度,通過其他法律介入即可保障權利時,不宜發(fā)動刑法。如行為人尾隨受害人、守在受害人的家門口等行為,以《治安管理處罰法》處理即可。
樣本中雖未出現(xiàn)虛假訴訟罪,但不可否認的是,利用訴訟是“套路貸”團伙用來討債的常規(guī)手段。在“套路貸”案件中,若被害人拒絕履行債務,行為人除了使用暴力、軟暴力手段威脅被害人外,還會利用犯罪實施過程中收集的對己方有利的證據(jù),諸如虛高的借款合同、偽造的銀行流水、房產(chǎn)抵押合同等向法院提起虛假訴訟,此時便有可能觸犯虛假訴訟罪④《刑法》第三百零七條之一規(guī)定:“以捏造的事實提起民事訴訟,妨害司法秩序或者嚴重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情節(jié)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例如,被害人向行為人借款十萬元,行為人將其虛高至三十萬元并提起訴訟,那么就相當于捏造了二十萬元的債權,應當認定為虛假訴訟罪。只要行為人提起虛假訴訟該罪就既遂,不要求勝訴。
但是,司法實踐中囿于原告的證據(jù)充足、法官素養(yǎng)的參差不齊、刑民交叉的迷惑性等原因,“套路貸”團伙提起的“民間借貸”訴訟往往得到法院支持,使被害人遭受嚴重財產(chǎn)損失。值得慶幸的是,最高人民檢察院注意到了該類虛假訴訟行為,有針對性地頒布了李某某等“套路貸”虛假訴訟的指導案例⑤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報》2021年第2號(總第181號)。。根據(jù)指導案例的精神,判斷“套路貸”案件中的虛假訴訟行為,應當重視一方是否為職業(yè)放貸人、借貸合同是否為統(tǒng)一模板、被告是否缺席判決、原告提供證據(jù)是否符合常理等情形,為有效甄別虛假訴訟行為提供了重要參考。與之相關的便是虛假訴訟罪與詐騙罪的關系。根據(jù)《刑法》第三百零七條第三款的規(guī)定,應當擇一重處罰⑥《刑法》第三百零七條第三款規(guī)定:“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職權,與他人共同實施前三款行為的,從重處罰;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從重處罰?!薄姆ǘㄐ虂砜?,詐騙罪重于虛假訴訟罪。因此事實上虛假訴訟行為基本上都以詐騙處理[10],這也合理解釋了上述樣本為何不存在虛假訴訟罪的原因。
在“套路貸”案件中,“套路”環(huán)環(huán)相扣,行為人通過采取不同犯罪手段的“組合拳”以達到侵財?shù)哪康?,因此如何準確評價行為人實施的數(shù)行為就顯得尤為重要?!兑庖姟返谒臈l籠統(tǒng)規(guī)定了罪數(shù)問題①根據(jù)《意見》第四條規(guī)定,對于在實施“套路貸”過程中多種手段并用,構成詐騙、敲詐勒索、非法拘禁、虛假訴訟、尋釁滋事、強迫交易、搶劫、綁架等多種犯罪的,應當根據(jù)具體案件事實,區(qū)分不同情況,依照刑法及有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數(shù)罪并罰或者擇一重處罰。,但并未正面回答何時數(shù)罪并罰、何時以一罪論處,導致實踐中關于“套路貸”案件的罪數(shù)判斷仍存在較大爭議。
在“楊某某、王某某敲詐勒索罪、詐騙罪”一案中②參見蘇州市相城區(qū)人民法院(2019)蘇0507刑初392號刑事判決書。,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犯詐騙罪、強迫賣淫罪。而法院認為,被告人先行制造了虛增債務后,逼迫、介紹被害人賣淫還債,屬于實現(xiàn)犯罪目的的手段行為,系手段行為與目的行為均構成犯罪的情況下的競合,故對被告人楊某某應當按重罪介紹賣淫或強迫賣淫罪定罪處罰,對被告人楊某某的詐騙行為不再進行評價。筆者認為法院作出的認定存在一定瑕疵。首先,行為人實施的虛增債務行為與后續(xù)的討債行為不具有類型化的牽連關系[11]。根據(jù)通說,對于類型化的判斷要求具有常見性、伴隨性。行為人對采取暴力還是訴訟方式抑或是逼迫賣淫行為并不關心,只要能達成被害人履行債務的目的即可,因此手段選擇具有一定的隨意性,并不符合牽連性要求。其次,對詐騙罪不予評價,會導致遺漏評價財產(chǎn)法益。因此筆者認為,在“套路貸”案件中,“下套”行為與“收套”行為的牽連性應嚴格解釋,必須要求“常見常發(fā)生”,在行為分別侵犯了財產(chǎn)法益、公民人身權利法益的情況下,必須數(shù)罪并罰才能全面評價。
“套路貸”作為侵害財產(chǎn)權的新型犯罪,犯罪數(shù)額的認定決定了定罪量刑,所以在實踐中其往往是控辯雙方針鋒相對的“攻擊點”。通過歸納蘇州地區(qū)的法院判決來看,法官的認定思路如下:第一,根據(jù)《意見》第六條的精神,予以整體否定性評價③根據(jù)《意見》第六條規(guī)定,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實際給付被害人的本金數(shù)額之外,“虛高債務”和以“利息”“保證金”“中介費”“服務費”“違約金”等名目被非法占有的財物,均應計入犯罪數(shù)額。。在“何某、陳某等敲詐勒索罪”一案中④參見蘇州市吳中區(qū)人民法院(2019)蘇0509刑初1871號刑事判決書。,被告辯護人提出,被害人前期支付的GPS安裝費、家訪費、中介費等不應計入犯罪數(shù)額。該辯護意見最終被法院駁回,筆者卻認為辯護意見具有合理性?!疤茁焚J”的根本目的在于斂財,給被害人增加的額外費用或者被告人的“合理支出”都是常見“套路”,本質都是被告人意欲侵占被害人財產(chǎn),只不過換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第二,給被害人帶來財產(chǎn)利益的犯罪成本(本金)應從犯罪數(shù)額中扣除。根據(jù)責任主義要求,行為人只有在行為時存在相應的故意或過失,才能要求其對行為以及造成的結果負責。本案中被告人的犯罪故意所指向的對象限于實際或意欲占有的被害人財物,即對于超出本金以外的財物才是行為人非法占有涉及的犯罪數(shù)額。第三,應按照共同犯罪處罰原則認定犯罪數(shù)額。應區(qū)分不同被告在犯罪中起到的作用大小,而不是將某起案件被騙的數(shù)額都認定為犯罪數(shù)額[12]。例如行為人雖然全程參與了某起犯罪,但對其他被告人另行收取的費用不知情的,或者行為人前期參與了犯罪隨后退出的,此時應區(qū)別對待,以行為人知情范圍為限認定犯罪數(shù)額,這也是責任主義的必然要求。
此外還應留意,行為人提供給被害人的借款本金是犯罪成本,由國家予以依法沒收,被告人無權要求被害人返還。實踐中也會發(fā)生被害人如“約”自動還款的情形,該部分還款資金能否計入犯罪數(shù)額呢?《意見》沒有闡明,筆者認為被害人無論以什么名義歸還的資金,都是行為人意欲騙財?shù)谋缓θ素敭a(chǎn),均應計入犯罪的數(shù)額。
“套路貸”作為近幾年出現(xiàn)的新型的違法犯罪活動,社會危害巨大,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相應的司法解釋予以規(guī)制,但鑒于各級法院對文件理解的偏差、“套路貸”案件本身涉及的罪名繁多、取證困難等原因,使得在處理“套路貸”案件時仍會力不從心,因此亟待解決“套路貸”案件司法認定的疑難問題。筆者以蘇州市的審判實踐為樣本,分別從四個維度探究“套路貸”案件司法認定過程中的疑難問題,并在此基礎上提出對策。第一,在入罪標準上,應堅持罪刑法定主義,《意見》中的行為類型只是綜合判斷的參考,而不能錯誤地將“套路貸”當作獨立的犯罪構成,也不能唯客觀主義論。此外,還應把握其與高利貸的界分,二者在本質上存在不同。第二,在罪名適用上,應把握公平交易、誠信交易的合同制度,以區(qū)分詐騙罪與合同詐騙罪。著眼于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用以區(qū)分敲詐勒索罪與“脅迫性”搶劫罪。對尋釁滋事罪要嚴格解釋,也必須重視虛假訴訟罪的認定。第三,在罪數(shù)評價上,對牽連犯限縮解釋,行為在侵犯了不同類型的法益時,必須數(shù)罪并罰才能全面評價。第四,在數(shù)額認定上,應當予以整體否定性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