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保存著馮驥才20世紀90年代的三封信,嚴格說是給我的回信。三十年彈指一揮,不用翻箱倒柜,信的內(nèi)容清晰如昨。第一封信:“謝謝《鴨綠江》向我組稿,給我一段時間,我筆下有了情和意,我寫。”第二封信:“我剛從歐洲回來,手里攢了一堆事兒,千頭萬緒,先處理一下,容我?guī)滋?。”第三封信:“拖了這么久,才完成你的約稿。你連續(xù)下幾道金牌,我豈敢不寫?寄上《高山上的凱蒂和她的父親》,請查收,不知能否趕上你們的‘散文專號’?一笑。”
馮驥才所說“幾道金牌”,指的是他接連收到我寄給他的約稿、催稿信。記得也向江南兩位才子寄過約稿信,用的是剛時興的中國郵政EMS快遞。幾個月過去,石沉大海,音信皆無,我的兩枚“小石子”打了水漂。才子不予理睬相當正常,稍有遺憾是犧牲了我精心采用的詞句,還有工工整整的書寫?!豆饷魅請蟆贰拔乃C”版韓小蕙約我談組稿體會,我的《云中誰寄錦書來》即是作為青年編輯那個時段的心路歷程。
之后,我兩次在天津見到馮驥才,才曉得他的經(jīng)歷為什么能有“籃球隊員”一說。仰慕存在,不僅僅作為馮驥才的文學藝術(shù)成就,還有他的身高。本來我一米八一的個頭兒就可以了,可在他面前,我真真是小個子。兩次均非單獨見面:一次有《小說家》《散文》雜志的幾位編輯同行,幾乎是行走式的寒暄交流,我的表述無外乎也是“有時間請再給《鴨綠江》賜稿”,淺表直接,意蘊文采皆無。一次是會議期間的短暫休息,其他省市幾位名編爭先恐后“訪談”,我的期待、熱情靠后,退居角落,觀望、聆聽。倒是馮驥才高瞻遠矚,朝我招手。一個箭步不可能,起碼要躲過五七六個肩頭,我倆的手相握,有語言流出。環(huán)顧左右,有幾組似乎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咄咄逼人。是的,我和馮驥才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嘮了。只是后來我到《文學大觀》主持工作,不然,說不定能組來一個馮驥才的中篇。時至今日,我身上仍有馮驥才手掌的、話語的余溫——心理感覺、暗示多么重要。
馮驥才《哈哈鏡》(外三篇)四題微小說發(fā)表在1982年第8期《鴨綠江》,其時我走出大學校門半年有余,在《小學生報》編輯“蒲公英”兒童文學副刊。五年后調(diào)往省作家協(xié)會的《鴨綠江》,《哈哈鏡》是我的編輯前輩豎起來的?!豆R》再現(xiàn)的一方面是社會階層的幾種形態(tài),或者稱之為常態(tài);另一方面是每個人在馮驥才的“哈哈鏡”面前,還會看見不曾熟悉、變了形的其他幾個自己。是鏡子改變了自己,還是隱形的自己改變了鏡子?是主觀扭曲了客觀,還是客觀幻化了主觀?不真實的表象映現(xiàn)的恰恰是真實的內(nèi)心、人性,不可能的軌跡填寫的恰恰是可能的履歷?!豆R》在馮驥才浩如煙海的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散文、文化筆記等文學創(chuàng)作的筆墨里,似乎顯得微不足道,而我覺得卻有超出文字N倍的分量。中國當代文學歌詠、贊譽筆調(diào)的正劇不少,艱難、苦難情懷的悲劇也不少,而諷刺、戲謔的喜劇表現(xiàn)卻少得可憐。笑著譏諷述說疼痛,我以為比流著眼淚表達疼痛更深刻,起碼有痛苦過后的看開豁達,多了一層。
常言說“見字如面”,讀著馮驥才的三封信,飄逸灑脫的鋼筆字又呈現(xiàn)出他的書法造詣。念及三封信,像見了三次面,歷歷在目;與真人的兩次匆匆謀面,又像是瀏覽了兩封信,看到了高大魁梧,看到了細膩周到。三面加兩面,五面也。記得后一次見面,直面他的微笑,太想說“請您到‘狗不理’坐坐,吃頓便飯,好好嘮嘮!”可終究沒好意思說出口,實在擔心“請不動”。我一個普通青年編輯,馮驥才是天津市文聯(lián)主席,還在國家層面兼任幾個文化職務(wù),身份太不對稱,包括身高,包括體重,包括情思和智慧的比例。腦海里一個閃念,稍縱即逝。不過,自此以后,連續(xù)六七年我收到他的“新年賀卡”——明信片方式。畫面是馮驥才自己的畫作,印制得蠻漂亮。附言要么是“新年好”,要么是“祝進步”,落款署名均一致:大馮。我自然回信致謝,可從未稱呼“大馮”,想都不能想。在馮驥才面前,我必須叫老師,真正的老師,為人為文。
前不久,馮驥才獲得2021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杰出作家”,頒獎詞中寫道:“馮驥才是一個名字,也是一種文化情懷。他向藝術(shù)要美,向世俗要傳奇,向行將消逝的文化遺產(chǎn)和古村落要文明的證據(jù),向過去要未來。他對文化現(xiàn)狀傾全力而赴之的痛惜、救護,把知識分子的良知落實成了一種有感召力的行動、有反思精神的寫作?!惫ぷ髦心芘c集多方藝術(shù)才華和創(chuàng)作成就于一身的馮驥才會面,是生命中的偶得、偏得,三封信,兩次照面,匆匆復匆匆,于浩瀚的歷史長河之中,放大了說僅為幾朵浪花的瞬間,只言片語,而于我,卻是一次次鼓勵鞭策的精神駐留,語重心長。每每讀或想,都是感動和成長的光顧。
主持人簡介:
寧珍志,職業(yè)編輯,中國作協(xié)會員,編審。有散文、評論、詩歌篇章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文學自由談》《天涯》《青年文學》《兒童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