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天宇
《碧血雙槍》是四川評書表演藝術家王正平先生以“墨書”(有底本的四川評書)的形式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它講述了以“雙槍女司令”曾玉屏和其丈夫趙伏龍為代表的川東華鎣游擊隊和共產黨地下組織與國民黨反動政府以及地方軍閥斗智斗勇,殊死搏斗的悲壯故事。這部作品可以說是既典型又特別,說它典型是因為它繼承了四川評書界改編和創(chuàng)作紅色文學作品的光榮傳統(tǒng);說它特別是因為以往四川評書藝人們改編的都是其他小說家的作品,而《碧血雙槍》的小說原著和評書版本的作者同為一人。作者改編的動機也很特殊:王正平先生認為1988年面向全國出版的小說“放棄了四川話,失去了四川評書的特色,又壓縮了評書語言的描述和評說,沒有四川評書的味道?!币虼?,他又以一人之力,花費逾20年時間將小說改為了評書。作品出版的當年恰逢新中國成立60周年華誕,它因之成為了川渝曲藝界的一份重磅獻禮。
然而,就是這樣一部極具研究價值的曲藝作品卻鮮能引起學術界的注意,就筆者所知,除去3篇序言以外,目前尚無專文對其進行研究。有鑒于此,本文就將從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兩個方面對四川評書《碧血雙槍》加以探討,希望能夠拋磚引玉,引起學術界和曲藝界的重視。
《碧血雙槍》雖然聚焦四川華鎣山地區(qū),以主人公曾玉屏從一位才貌雙全、追求進步的大家閨秀成長為威震川東的“雙槍女司令”為故事主線,但作者真正想描繪的卻是一幅更加波瀾壯闊的圖景——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由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則是這場變化的原動力,它賦予這個原本已經千瘡百孔的國家以新生。換而言之,在書中,華鎣山地區(qū)的眾生相成為了變革中的中國社會的縮影,而以曾玉屏為代表的華鎣山游擊隊就是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革命力量的象征——這種把視線投向歷史中特定時間和空間內的個人和小的社會群體,將它們聚焦在顯微鏡下,放大、重現(xiàn)和傳遞普通人生動真實的生活經歷和精神體驗,從而完成見微而知著、由特殊到一般的歷史認識過程,與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末的微觀史學思潮不謀而合。
不過,我們必須注意到,作者王正平先生并非一位歷史學家,未必熟悉這些繁雜的理論。筆者認為,他之所以能夠創(chuàng)作出一部以小見大的微觀史作品主要得益于三方面:一是作者本人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正如王定天先生所言,作者對川東一帶的人物風情十分洞達,無論寫田家、轎夫、袍哥、川軍、土匪,還是茶樓酒肆、官府人家、牢獄棧房都本色在行,引人遐想回味。二是作者一直致力于川渝地區(qū)民間文學的整理和改編,這使得他練就一雙洞悉細節(jié)的慧眼,能將平凡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與更宏大的主題相聯(lián)系。三是四川評書的“草根性”。 四川評書本就是一種植根于川渝地方文化的口頭藝術,它的生命力就在于關注鄉(xiāng)土生活,聯(lián)系底層民眾,塑造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貼近他們生活的人物。
當然,《碧血雙槍》畢竟不是一部學術著作,它不必受學術研究理論的限制,這使其具有更大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例如,研究中國社會的人類學家或歷史學家就常常面臨一種困境,如果放棄宏觀敘事,微觀世界是否能反映宏觀社會,微觀世界的個案又是否具有普遍性。此外,根據特定時間段的小的個案是否可以推而廣之到更大的范圍。這幾乎成為了微觀史研究的“阿喀琉斯之踵”。然而,它對于文學作品來說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解決——文學作品能兼顧宏觀與微觀兩種不同維度的話語,這一點在《碧血雙槍》中體現(xiàn)得極為明顯。比如,第四回曾玉屏聽信傳言,認為丈夫趙伏龍被人殺害,情急之下只身前往打槍壩尋夫。此處,作者從曾玉屏的視角為讀者描述了尸橫遍野的慘景:
曾玉屏對這一帶的街市不熟悉,只好跟著那些尋尸的親屬們到了打槍壩上。只見倒在血泊中的大多數是學生,尤其是小學生居多。有被踩踏得開膛破肚的,有被砸得腦漿四溢的,慘不忍睹。女學生多被暴徒剝光衣裳,曝尸于市,令人發(fā)指。
這段文字看似是曾玉屏的所見所聞,但實際上是還原了1927年國民黨反動派武裝殘酷鎮(zhèn)壓重慶各界人民群眾愛國集會而制造的“三 · 三一慘案”。據民國《巴縣志》記載,當時身著制服,手執(zhí)木棍的童子軍(小學生)在現(xiàn)場維持秩序,成為了便衣隊攻殺的目標,兒童毫無反擊之力,再加上逃跑時被人潮踩踏,生還者極少。另外,江北女師的學生因為集隊的位置較低,被暴徒攻擊后生還者只有一二。由此可見,上引文字幾乎是史實的轉寫??扇绻鑼懙酱私Y束,便只不過是一種宏大的背景介紹。王正平先生在此筆鋒一轉,開始進入了真正的曾玉屏的微觀世界:
忽見路旁一具女尸,渾身不著一線,頸項上系著一條黑色綁腿布,地上無半滴血跡。曾玉屏發(fā)現(xiàn)那張痛苦萬狀的臉上,有豆大一顆朱砂痣。她上前仔細辨識,死者正是自己的好友,宣傳隊能歌善舞的“鬏鬏妹”林萍。這時,曾玉屏真是悲上加悲,痛不欲生。她已經沒有眼淚,只覺得天旋地轉,頭暈目眩。
大背景的引入將故事與史實聯(lián)系起來,并勾勒出了一幅慘案之后哀鴻遍野的圖景,但卻因為時移世易很難引起讀者的共鳴。此時作者轉變關注的焦點,把目光從群體投向個體,由陌生投向熟悉——對曾玉屏好友“鬏鬏妹”林萍尸體的描寫使讀者完成了一次感同身受的體驗。由此,宏觀的鋪陳加上微觀的刻畫,使本來對于讀者來說遙不可及的“三 · 三一慘案”變得具象而可感,而作者也在無意間完成了一部“七分真實,三分虛構”的微觀史。
上文提到,新版的《碧血雙槍》是一部由純文學作品(小說原著)改編而成的口頭文學(四川評書)底本,但其實這只是一種極其概略的定義。因為正如研究口頭文學的學者們所指出的,“縱使口頭作品與書面作品在諸多環(huán)節(jié)上呈現(xiàn)出巨大的差異,但在它們兩者之間并不存在著無法逾越的鴻溝,它們并不像早年一些學者堅信的那樣,是彼此截然對立的兩回事情。新的觀點是更強調它們所形成的類似光學‘譜系’式的關系: 在譜系的兩端,是較純粹形態(tài)的文人書面創(chuàng)作和文盲藝人的口頭創(chuàng)作,在兩端之間,還有大量的中間形態(tài)的,或曰過渡形態(tài)的現(xiàn)象。”而《碧血雙槍》就正好是這樣一部“過渡形態(tài)”的作品,筆者將之稱為“‘活態(tài)化’的書面文學”。這種“活態(tài)化”集中體現(xiàn)在作者對傳統(tǒng)四川評書的表現(xiàn)手法和藝術特色進行了化用與改良,力圖將傳統(tǒng)的敘事與審美置于當代文化語境之下,賦予小說以評書特有的現(xiàn)場感,畫面感及節(jié)奏感,最后使讀者獲得全新的閱讀感受和接受視角。
(一)引入評議
評書講究“評”,評者議也,敘述故事而有所評議,謂之評書。評議既是評書的表演手段,也是關鍵的構成要素。傳統(tǒng)評書中評議的作用很多,既可以刻畫人物,交代背景,又可以介紹知識,臧否人與事,有時甚至可以通過“評”將故事與現(xiàn)實相勾連,做到古為今用,這就賦予了評書敘事以極大的張力。但評書中的評議與現(xiàn)代小說所采用的夾敘夾議的方法完全不同,它往往把筆墨集中在一起。這在小說家看來就有破壞敘事節(jié)奏和故事完整性的嫌疑。因此,如果要把評書中“評”的技巧引入小說之中,如何保持順暢自然就顯得尤其重要。在這一點上,《碧血雙槍》就堪稱典范。比如,第二回講到曾玉屏夫婦新婚之后準備乘船外出求學,在碼頭被一群手持寫有“抵制仇貨”“不乘仇船”的紅綠小旗的學生圍追堵截,在解釋原因時作者便巧妙地運用了“評”的方法:
說書人想問一句,當年華鎣山區(qū)的信息之閉塞程度,諸位可曾知道哇?要交一封信,那得跑幾十里路。就連曾玉屏住家的那個,號稱河東重鎮(zhèn)的東岳鎮(zhèn)上,都還沒有郵政這種設施。消息閉塞到這種程度,曾玉屏哪里會知道:上個月,英、日兩國,在上海屠殺了中國工人,制造了震驚中外的“五卅”血案呢?眼下,重慶城和全國其他城市一樣,工、商、學界,連同市民在內,都紛紛起來抗議英、日兩國,迫使當局要與英、日兩國斷交。
作者從曾玉屏、趙伏龍成親寫起,然后不加解釋地開始描寫兩人在碼頭的種種不愉快的經歷,使讀者產生疑惑,成功地設置了懸念。然后筆鋒一轉,運用“夾評”的方法為讀者釋疑,不僅天衣無縫地將情節(jié)合理化,還巧妙地引入了歷史大背景,整個過程敘述自然順暢,使讀者沒有厭煩感,感覺到此非評不可。
(二)“清棚”與“擂棚”
倪鐘之先生認為傳統(tǒng)評書善于塑造人物,但也有許多不足之處,比如“類型化”和“重復化”就是其兩大缺點,這導致了人物性格呆板,人物活動雷同重復,引申出的情節(jié)大同小異。不過,四川評書在這一方面卻尤為擅長,這是因為它有一套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和書目的分類體系:有的藝人以說煙粉傳奇之類的風月故事為主,或者“武書文講”。他們吐詞清白,語言生動,注重文采,善說人物內心世界,對細節(jié)刻畫入微,一般被稱為“清棚”。代表人物有清末民初的鐘曉帆,被稱為“文狀元”。而王正平先生的老師程梓賢也是一位善說“清棚”的評書名家;也有人善講將帥交鋒和擒拿格斗之類的故事,并佐之以喊吼與身段,給人親臨現(xiàn)場,筋響骨炸之感,世謂之“擂棚”。在《碧血雙槍》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作者化用“清棚”對人物內心世界的刻畫技巧,以及“擂棚”對激戰(zhàn)場景的描繪手段。比如,第六回中,曾玉屏與老同學張珂久別重逢,但又因為不知對方底細,不敢貿然相認。這一段的心理描寫將曾的那種既想相認,又怕相認的內心糾結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曾玉屏心里一熱,便要上前打招呼。但她轉念一想:這些年來,風云變幻莫測,他還是當年的張珂嗎?當然,不能憑他這身軍裝就說他變了。但是,假如有變,伏龍又是公開了共產黨身份的人,張珂認出我來啷個辦……曾玉屏不免有些躊躇了。但她轉念又一想:你認出我又啷個樣吶?你是軍官,我是教員;你都不是當年的張珂了,我曾玉屏還會是當年的曾玉屏嗎?至于趙伏龍……呃,你張珂對事業(yè)都有選擇的自由,難道說我曾玉屏對婚姻就不能另有所擇?必定要跟倒趙伏龍一輩子嗎?嘿嘿,她料定:張珂不會知道自己近年的情況。
作品中還有不少擒拿格斗的場景,經過作者的精心處理,變得十分火爆,其畫面感和現(xiàn)場感之強,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
真是: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柴草堆堆頭,嘩啦一聲,拱出一個人來。廖華云刷地拔出手槍,曾滿堂首先閃身到洞口,用身軀護住了曾玉屏。轉眼間,那人一閃,就撲到了廖華云跟前。其動作之敏捷有如閃電,只見他一蹲身軀,嗖——地一個“惡狗竄襠”。廖華云閃躲不及,遭(被)拱翻在地。那人就地一滾,已從身上拔出槍來。
(三)“奇”與“諧”
“奇”與“諧”是四川評書情節(jié)和語言的兩大特色。其中“奇”指情節(jié)新穎巧妙,“諧”則既指說書藝人熟練運用方言俚語所達到的詼諧幽默的效果,又指在制造和解決矛盾沖突的過程中常常會采用一種近乎荒誕的方式,但這種荒誕并非一般的無厘頭,而是一種深刻的批判與諷刺,最后會給聽眾帶來無盡的回味。值得一提的是,“奇”與“諧”往往密不可分,因為有時設計新奇的情節(jié)的目的也是為了最后能達到一種詼諧戲謔的效果。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王正平先生一直堅持演出與創(chuàng)作“兩下鍋”,他所發(fā)表的如《百萬富翁凌湯園》和《沁沁咖啡店》都是極具“奇”“諧”特點的經典作品,而《碧血雙槍》則是將四川評書“奇”“諧”特色升華之后的又一力作,細讀之下讓人忍俊不禁,又回味悠長。
除化用傳統(tǒng)特色以外,作者也對傳統(tǒng)四川評書的一些缺點進行了改良。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在堅持使用方言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還對方言加以注解(如上引文中的方言詞匯“遭”用括號加注的形式予以說明)。這也許是王正平先生對某些學者認為使用方言決定了四川評書演出的狹小性和局限性的觀點的一種回應。
四川評書《碧血雙槍》是一部具有歷史與藝術雙重價值的文學作品。從歷史價值上來講,作品的創(chuàng)作思路與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末的微觀史學思潮不謀而合,同時又發(fā)揮了文學作品的長處,兼顧宏觀與微觀兩種不同維度的話語,使之成為了一部“七分真實,三分虛構”的微觀史。從藝術價值上來看,《碧血雙槍》是“活態(tài)化”的書面文學,這種“活態(tài)化”集中體現(xiàn)在作者對傳統(tǒng)四川評書的表現(xiàn)手法和藝術特色進行了化用與改良,賦予小說以評書特有的現(xiàn)場感,畫面感及節(jié)奏感。
參考文獻:
[1]王正平:《碧血雙槍》,重慶出版社,2009年。
[2]周兵:《顯微鏡下放大歷史:微觀史學》,《歷史教學問題》,2007年第2期 ,第38-43頁。
[3]王定天:《通俗小說藝術三議——讀王正平<碧血雙槍>有感》,《當代文壇》,1989年第5期,第51-58頁。
[4]王笛:《走進中國城市內部:從社會的最底層看歷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
[5] [美]約翰·邁爾斯·弗里著,朝戈金譯: 《口頭詩學:帕里—洛德理論》,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
[6]劉洛仁:《四川曲藝概述》,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
[7]汪景壽、王決、曾惠杰:《中國評書藝術論》,經濟日報出版社,1997年。
[8]田連元、田潔:《評書表演藝術》,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
[9]倪鐘之:《傳統(tǒng)評書人物得失談》,《評書藝術論集》,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
[10]蔣守文:《四川曲藝史話》,四川文藝出版社,2009年。
(作者:美國亞利桑那大學東亞系博士研究生)(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