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南
還沒放下手機,涂麗霞就依稀聞到從樓下廚房里飄上來的煮螃蟹味道。她懊惱地想到,這時候,那幾只可憐的螃蟹肯定趴在鍋底,已經(jīng)不會動了,它們身上本來青黑色的蟹殼這時候也正在一點一點慢慢地變紅。
涂麗霞搖了搖頭。這老家伙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她想,等中午宋立煌從林場回來,她就要把這事情說給他聽。但這個念頭只在她頭腦里轉了一下,馬上就像只風中的蠟燭那樣熄滅了。宋立煌是個沒有原則的孝子,什么都聽他父親的,不管涂麗霞說什么,宋立煌都會認為是他父親有道理。就算明擺著是她有理,宋立煌也會說,人家都快八十歲了,你還和他計較什么?
這幾年,涂麗霞感覺自己真是老了。她不再是過去那個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小酒窩的年輕婦人了。碎波浪狀的卷發(fā)下,她臉上的皮膚松弛了,還帶著些灰暗,下巴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變成了兩個。45歲以后,她小腹和腰間的贅肉就再也控制不住,每回在鏡子里望到那個腰部衣服總是有幾道褶子的形象,她總是無奈地皺皺眉頭。
還有兩個月,涂麗霞將正式邁入五十三周歲。然而,她總覺得她公公比她更有活力。這個瘦高的老頭子打麻將,玩十番八樂,每天早一頓晚一頓喝小酒,說話的聲音還很洪亮,隔得大老遠她都能聽得見。想起公公,涂麗霞眼前浮現(xiàn)出他那雙又小又亮的眼睛,那雙眼睛里總是透出難以描述的狡黠的神氣。公公經(jīng)常對客人說他耳朵已經(jīng)背了,不過涂麗霞覺得他是裝的—他想聽的東西他都聽得到,不想聽的他就聽不到了。
那五六只手掌大小的螃蟹是涂麗霞早上在離家不遠的路邊早市上買的,如果不是因為她肩膀痛得厲害,今天她本來是要自己去參加印潭湖的放生大會的??墒菑淖蛱扉_始,她的肩膀就痛得連筷子都拿不起來,她走路不敢擺胳膊,稍微不小心,那個舊傷就會傳來一陣陣鈍痛,像是有一把鈍刀子在那里鋸著。
涂麗霞打電話給靈擘寺的明善師父,告訴他自己去不了印潭湖了,她請明善師父幫她把她買的螃蟹一起送到湖邊去放生。涂麗霞用紙箱把那幾只捆住大螯的螃蟹裝好,放在編織袋里,然后用手機叫了輛“滴滴”網(wǎng)約車,讓“滴滴”幫她把螃蟹送到城里去。
這些年來,每月初一十五,涂麗霞都要茹素吃齋,佛菩薩生日,她會去寺里燒香,莆田城哪個寺廟開光擴建,也肯定少不了她的一份虔誠。待在她家五層小樓的二樓,涂麗霞望著玻璃門外飄過的棉花團般的云影,眼前浮現(xiàn)出靈擘寺師父和她那些虔誠的姐妹們在印潭湖邊臨風站立的情景。師父敲著法器,帶大家念誦《心經(jīng)》和《大悲咒》,陣陣梵音中,湖邊的氣氛變得莊嚴肅穆。經(jīng)念完后,在師父指揮下,大家再把那些買來的魚啊蟹啊放生到湖里。在涂麗霞想象中,有那么一剎那,她覺得自己也站在湖邊,印潭湖畔清涼的夏風拂動著她的裙裾,她心里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溫暖與慰藉。
就在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想了一會兒,涂麗霞才按了接聽鍵。
“東西送到了。不過這邊師傅說你送的東西不對?!睂Ψ秸Z氣里似乎帶著些譏誚。
涂麗霞腦袋轉了兩圈,才明白打電話給她的應該是“滴滴”司機。
“東西怎么不對了?”她反應不過來。
“阿彌陀佛。”對方的聲音變了,聽那一聲宣佛的聲音,她猜想現(xiàn)在說話的是明善師父?!澳阕屓怂瓦^來的不是螃蟹,而是一只公雞。你知道,家養(yǎng)的公雞是不能放生的。”胖胖的明善師父小聲地說。
涂麗霞的臉漲紅了。過了十幾秒鐘,她才明白過來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暗蔚巍蓖T谒麄兗衣房诘臅r候,她因為胳膊痛沒有自己拎螃蟹過去,而是讓她公公去了?!把b螃蟹的編織袋”,她記得她說得很清楚,她甚至都還記得自己對公公說這句話時的語調。但就是這樣,她公公還是弄錯了,他把那只宋立煌交代他們抓好,中午回來要拿去送人的公雞拎給了司機。
涂麗霞突然間感到憤怒,公公一定是故意這么干的。對她這些年來的虔誠,他曾經(jīng)在宋立煌面前評論過說“太浪費錢”,也許早就是滿滿一肚子意見了。
那邊,手機又回到了司機手里。涂麗霞摁捺下心里正在升騰的怒氣,“那這樣吧,我待會兒修改一下目的地,你幫我把那只公雞再送回來?!彼龑λ緳C說。
在手機地圖上看到“滴滴”快到了,涂麗霞慢慢地從樓上走下來。還在大理石樓梯上,她就已經(jīng)看見那幾只螃蟹被裝在一個大盤子里面,放在餐桌上,紅色的螃蟹殼正朝天空中飄散出一縷縷熱氣。
“早上太急了,拎螃蟹給司機時把雞給錯拎出去了?!彼驹跇翘菘?,?著小而烏亮的眼睛,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帶著歉意問她,“不知道那雞他們是不是也可以放生?”
“家養(yǎng)的雞不能放生,不過沒關系,我已經(jīng)讓司機把雞給我們送回來了?!蓖葵愊荚谀樕隙殉鲂θ菡f。
“我剛才以為送錯了,這幾只螃蟹就用不上了,怕它們壞掉,就先煮起來,等中午阿煌回來吃?!彼终f。他那雙小眼睛變成了兩條縫,里面似乎隱藏著抑制不住的暗笑。
涂麗霞也沖他笑了一下,沒有再多說什么。她站在家門口朝公路上望去,遠遠地,她已經(jīng)能看到那輛白色網(wǎng)約車的影子了。
十分鐘以后,“滴滴”載著涂麗霞駛出村里的水泥路,開上了秀港大道。涂麗霞靠在椅背上,眼前是嶄新的幾乎會發(fā)亮的瀝青路面,她知道,這是為最近要在莆田舉辦的世界佛教論壇特意重新鋪設的。
聽著車輪與路面相摩擦發(fā)出的“唰唰”聲,涂麗霞用左手扯了扯勒在她胸前的安全帶,讓自己松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很想和司機說一說她公公的虛偽和惡劣,還有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折騰,不顧胳膊疼痛出門的原因。然而,那個看上去有些冷漠的司機始終沉默著,在聽她說要先去城里買一些活魚活蝦,然后再去槎溪水庫的行程后,他并沒有流露出接到大單的欣喜,相反,她覺得那司機根本就是悶悶不樂,好像他不是在開車賺錢,而是她在麻煩他的樣子。涂麗霞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這個坐在她身旁的30多歲的男人。穿灰色T恤的司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好像是一個智能駕駛機器人。
在對面絡繹不絕的車流中,突然間冒出來一輛褐白色的交通執(zhí)法車,涂麗霞側著腦袋,清楚地看到司機臉上抽動了一下,又稍微皺了下眉頭。想起曾經(jīng)聽人說過的交管抓“滴滴”的事情,她忍不住問司機:“你有被交管抓到過嗎?”
“上周才被抓過?!?/p>
“那會被罰款?”
“一萬塊?!?/p>
按一天賺兩三百塊錢計算,這司機不吃不喝,也要跑三四十天才能夠賺回這筆錢。涂麗霞在心里面計算了下。
幸好,那輛褐白色的交管車只是和他們擦肩而過,并沒有找他們任何麻煩。
“在莆田,開‘滴滴’是非法的嗎?”涂麗霞問。
“如果是非法的,那交管就不該同意‘滴滴’平臺在我們這里運營。如果是合法的,我們就不會被抓?!彼緳C說。
涂麗霞沒回答,她其實也不想卷入這樣的討論,她只是想要說說話。不過,她覺得司機說得挺有道理。賺錢是不容易。涂麗霞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整天沒日沒夜地加班,她的手就是在那時候被弄變形的,不管她現(xiàn)在穿多好的衣服,只要一看到這雙青筋暴露的手,稍有生活經(jīng)驗的人都會猜到她往昔的艱難。
結婚后,宋立煌在廠里忙,她一個人在家里帶兩個孩子,差點得了抑郁癥。等日子稍微過得好了點,宋立煌又出軌自己廠里的女會計,跟她鬧起了離婚。那段時間,她真的要瘋了,有好多個晚上,兩個孩子在她身邊均勻地打呼,她卻定定地盯著眼前的黑暗,認真考慮哪種是最好的自殺方式。
一直到后來,她的一個姐妹帶她到廣化寺做義工,她在那里遇到了慈眉善目的法賢師父,這才從苦海中解脫出來。望著擋風玻璃前不斷地被卷入他們車輪底下的黑色路面,涂麗霞心里涌出要指引下這個可憐司機的愿望。
“這里面是有矛盾。不過你應該這樣想,我們在這世界上遇到的任何人和事,都是為了我們的修行,為了我們這一輩子的圓滿?!彼鎺⑿Φ貙λ緳C說。
司機轉過臉來,很快地看了她一下。上車以來,她一直覺得他的兩只眼睛空洞、茫然,但就在這一瞬間,她感覺他的眼睛變亮了,好像是被她的話語點燃了。
不過,只有很短的一剎那,那微弱的光就消失了,司機轉過臉去,她看得見的這一側浮現(xiàn)出一絲細微的譏誚。
“你年紀比我小,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差點兒被子彈打死過,我是在地獄邊上走回來的……”涂麗霞用左手撫著自己的右肩說。
這話從嘴巴里說出來,涂麗霞自己都嚇了一跳。十幾年來,她曾經(jīng)對幾個信佛的朋友說起過這事情,但是對一個素不相識的“滴滴”司機講這事,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唐突。她意識到,自己或許是想要在司機面前建立起權威,這樣,他才有可能接受她的指引。
那時候,她住在興澤路附近,當時興澤路一帶還沒有那么多房子,從她住的那條街往北走,在建設銀行大樓和金葉大飯店后面,還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菜地。那一天,她好像是要去坐公交車,也好像僅僅是要穿過那里去自來水公司交水費,反正她是一個人走在了彎彎曲曲的菜地的小路上。那些長在偏僻無人處的芥菜特別肥大,風吹動它們蒲扇般的葉子,綠色就在她的眼睛里晃蕩。突然間,“啪”的一聲,她的右肩一陣劇痛,她下意識地用左手捂住那個疼痛的部位,等她感覺到有黏稠的液體從手指縫里溢出來,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妙。
在醫(yī)院拍的CT影像里,涂麗霞看到了那顆打中她右肩的子彈,那顆五四式手槍的彈頭嵌在鎖骨和肱骨相接處,并不是很大,只有一?;ㄉ状笮?。
光天化日,而且是和平年代,從哪里來的子彈?在醫(yī)院里,面對前來問詢的警察,她心里面突然生發(fā)出巨大的恐慌,好像那顆子彈是她打出來的一樣。那個灰白頭發(fā)從警帽下露出來,估計有五十多歲的警察一開始懷疑宋立煌,因為他正在和她鬧離婚,但后來,警察們慢慢地否定了這一推斷,對她說可能是流彈。
那流彈從何而來?為什么會剛好就打中了她?涂麗霞后來沒有聽到過正式的解釋。事情不了了之,時間長了,涂麗霞有時候甚至會覺得這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
“你想想看,當年槍口偏移一點,就完全有可能打中我的腦袋或心臟。假如是這樣,我今天就沒機會再坐你的車去買魚放生了?!蓖葵愊奸_玩笑似的打著哈哈說。
“這是十萬個人中也不會有一個碰到的事情?!彼緳C說。
涂麗霞感覺有點兒不滿,她認為司機的反應過于平淡,但她沒有把自己的不滿說出來。被那顆神秘的子彈打到后不久,她的人生觀就改變了,她的命運也隨之改變,在那以后,她就變成了虔誠的佛教徒。
“那是,十萬個人中也不會有一個碰到的。那時候,我要是去買幾注彩票,肯定是會中大獎的?!蓖葵愊冀舆^司機的話頭,俏皮地說。
他們的車子駛過槎溪大橋,很快就到了城里。開過新建的紫源大酒店,透過司機那邊的窗戶,涂麗霞看到原來是南湖公園的那塊地方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廣場。
“你把車開到那邊停一下,我想要過去看看?!蓖葵愊紝λ緳C說。
司機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好像在喉嚨里應了一聲,又聽不太清楚。涂麗霞按了按她一直抱在大腿上的手提袋,手指碰到了里面那個硬邦邦的錢包。
“別擔心,我會付錢的。”涂麗霞笑著說,“今天你的車我包了?!?/p>
她從錢包里拿出三張紅色的鈔票放在座位中間的扶手盒上,司機朝那三張鈔票瞥了一眼,仍然沒有吭聲。
車子在還沒最后完工的南湖廣場外圍停下,剎車時卷起了一陣紅色的粉塵。塵埃散盡后,涂麗霞才在司機幫助下松開安全帶,她用自己的左手打開了車門。
“二十多年前,我就住在離這兒不算遠的地方,所以有時候也會帶孩子到這里來玩?!蓖葵愊颊驹诘孛嫔希笫衷陬~頭上搭著涼棚,她一邊朝廣化寺那邊張望,一邊對司機說。
司機靠在駕駛座上,瞇著眼睛望著窗外的廣場。離他們一兩百米的地方,一些工人正在那里忙碌,好像是在鋪廣場上的石板。
“你知不知道,這里原來是‘土條賢’修的一個公園?公園建得挺漂亮,就是沒有人管理,到處都長著雜草。另外,在南湖公園和廣化寺之間,以前還有一個村莊,現(xiàn)在因為要辦佛教論壇了,整個村子就全都搬遷,拆掉來修廣場?!蓖葵愊紝λ緳C說。
司機沒有理她,他好像沉緬在他自己的遐思中。
“你不下來看看這個新建的廣場嗎?很多人特地跑過來看的?!蓖葵愊紝λ緳C大聲喊道。
司機有些不甘不愿地從車上下來。涂麗霞和他穿過南湖廣場上那條筆直的通道,朝村莊拆掉后突然暴露在外面的廣化寺山門走去。他們腳底下,說是一個廣場,但其實是三個,因為涂麗霞在路邊的標識牌上讀到了那三個廣場的名字。三個廣場連在一起,面積太大了,以至于涂麗霞覺得她以前一直感覺高大巍峨的廣化寺山門現(xiàn)在突然間顯得又矮又小。
深山藏古寺,這是誰都懂的道理,怎么能把寺廟門口搞得這么光禿禿的?
司機磨磨蹭蹭地跟在涂麗霞后面,他對花大力氣新修起來的廣場沒有一點兒感覺,對廣化寺裸露出來的山門好像也沒有一點兒感覺。既沒有愛,也沒有不愛;既沒有喜歡,也沒有不喜歡??粗緳C臉上近乎麻木,好像對什么事情都無所謂的表情,涂麗霞搖了搖頭。
這司機的狀態(tài),讓她想起了她住在大唐國際的兒子。大唐國際是莆田最好的樓盤,早幾年才剛開盤時她就讓宋立煌去給兒子買了一套?,F(xiàn)在,兒子和媳婦帶孫子在那里住著。涂麗霞每次過去,看到他們不是在睡懶覺,就是在玩游戲,孫子跟著他們,估計早餐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兒子和媳婦都沒有上班,就是在家里帶帶孩子,可也許正因為衣食無憂,他們這一代好像對什么都沒有感覺。每回在佛菩薩像前燒香,涂麗霞都要為他們祈禱,希望他們能早一些懂事,能有一點出息,能光耀宋家的門楣。
想到這里,涂麗霞習慣性地舉起手來要做一個合十的動作,但右肩那里的疼痛阻止了她,她最后只能在心里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你能幫我拍張照片嗎?”在廣化寺門口,涂麗霞有些費勁地把手機調成相機模式,遞給了司機。她站在寺廟門口,讓司機一定要把“南山廣化寺”的匾額收到框內。涂麗霞雙腿前后稍微交叉,臉上堆起她最耐看的微笑。在司機“啪啦啪啦”連續(xù)摁下快門的時候,涂麗霞記起來,她還是個打工妹的時候,曾經(jīng)和廠里的幾個同事一起到廣化寺來游玩。那個她給過他初吻的,頭發(fā)有些自然卷的四川小伙子現(xiàn)在在哪里呢?
“你手機快沒電了?!彼緳C把手機遞還給她時提醒了她一句。
“沒事,等下到車上充吧?!彼龖c幸自己總是隨身帶著充電器,隨時都能夠給手機充電,就像她本人,總是隨時都可以在菩薩那里得到對生活的信心。
他們把車開向前?!袄@過這個路口,在欄桿盡頭處掉頭,然后右拐進去,應該就會有一個市場?!蓖葵愊紝λ緳C說。她在這里住過十二年,生育兩個孩子,被宋立煌家暴,揪住頭發(fā)往墻上撞,還有肩膀上挨了一槍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這十二年里。望著街邊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往昔的記憶又復活了。感謝佛祖,感謝觀世音菩薩,我終于熬過來了。涂麗霞在心里對自己說。
我們遇到任何人和事,都不是沒有原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是為了我們這一輩子的圓滿。默誦完這段她最喜歡的金句,涂麗霞睜大眼睛,面帶微笑地望著眼前已經(jīng)有些破敗的街區(qū)上的一切,就像一個女王重新回到她昔日遭受過磨難的領地。
不需要她指點,司機就把車從原來的煙草公司門口開過去,停在了市場入口旁邊。那條街兩邊的芒果樹在涂麗霞印象中還很小,但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用大片的濃蔭把整條街道遮蔽了起來。涂麗霞把頭探出車窗,興澤菜市場的招牌變了,現(xiàn)在被改成了“樸樸市集”。
“你對這一帶好像挺熟悉啊?”她對司機說。
“小時候我跟我父親在那邊住過?!彼緳C用手指了指市場對面的那一排小店。
“啊,那我們過去是鄰居。你們家住幾樓?”涂麗霞問。
“哪有什么幾樓,我們住在柴火間里面?!彼緳C垂下眼瞼說。
他這么一說,涂麗霞好像聞到了那股潮濕發(fā)霉的味道。當年,是有很多小商販,做棒棒工、開摩托車的人拖家?guī)Э谧≡跇欠康讓拥牟窕痖g里。上下樓梯時,涂麗霞經(jīng)常看到他們在屋外圍墻前面做菜、吃飯,他們通常要等到睡覺時才回他們那間只有一小扇窗戶的黑屋子。
“你父親當年是做什么的?”涂麗霞一邊問,一邊示意司機下車。他們兩個人穿過前面的水果攤和菜攤,朝光線更晦暗的市集深處走去。
“他開摩托車載客。”司機說。
“那你比你父親進步了許多。最起碼,他開的是兩個輪子,你開的是四個輪子?!蓖葵愊夹ζ饋恚蛔约旱挠哪騽恿?。
司機一點都沒有笑,他根本就沒有理睬涂麗霞。涂麗霞心里想,這個人可能沒有幽默感。
“你父親現(xiàn)在在哪里?”涂麗霞沒話找話說。
“他已經(jīng)在另外一個世界了?!彼緳C說。仿佛是為了照顧涂麗霞的理解力,又補了一句,“我小學畢業(yè)那年,他得了肺癌,沒拖兩個月就去世了。”
“哦,那世界也許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好?!蓖葵愊夹⌒牡卣f。
司機不再跟她說話。他站在一家店鋪前面,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點著后靠在柱子上。他把煙從鼻孔里吸進去,過一會兒又從嘴巴里吐出來。司機的樣子讓涂麗霞覺得整個市場里的人都在他眼前消失了,就剩下他自己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她本來還想跟司機說一句什么,但是突然間,她看到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鄉(xiāng)下老人正戴著草帽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擺著三四個裝滿河鮮的水桶,從后面水產(chǎn)店里拉出來的氧氣管正在桶面上歡快地吐著泡泡。涂麗霞興奮地叫了一聲,把司機扔在一邊,朝那個戴草帽的鄉(xiāng)下老人小跑過去。
十幾分鐘后,她和司機一前一后走出了樸樸市集。司機幫涂麗霞拎著三個注滿了氧氣的袋子,圓鼓鼓的袋子里分別裝著活的草魚和河蝦。
駛過新建的市檢察院大樓,“滴滴”拐上了去往烏嶺的盤山公路。開過有一兩家高端酒店的區(qū)域后,公路上就幾乎看不見別的汽車了。道路兩邊的樹木似乎更大,也更為粗壯。坐在副駕駛座上,涂麗霞看著陽光透過樹蔭在黑色的路面灑下一塊塊大小不一的光斑,她突然間覺得,他們這輛白色的車在山里面行駛,就像是一只草魚在水中靜謐地游弋。這種感受讓涂麗霞覺得清靜平和,她為自己這天早上做出的決定感到高興。
突然間,一陣山風刮過,道路兩旁涂麗霞叫不出名字的大樹枝干在風中紛紛擺動,向著一側傾斜。隔著車窗玻璃,涂麗霞好像還能聽到樹枝因為受力而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響。
“你好像很虔誠,大老遠的特地跑過來放生?!彼緳C說。一整個上午,這是他主動對涂麗霞說出的第一句話。
“你是怎么開起‘滴滴’來的?是全職,還是偶爾開開?”涂麗霞問他。
司機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
他怎么了?遭遇了什么無法述說的變故?
涂麗霞知道,現(xiàn)在社會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了。她沒有再問,只是靠回到椅背上,坐了一上午車,她覺得有點兒累了。
車子駛上一個小小的斜坡,在路口已經(jīng)可以看到槎溪水庫的標識牌了?!耙睦镩_?”在前面的雙岔路口,司機問涂麗霞。
涂麗霞雖然來過這里,但都是跟別人一起來的,所以并不太清楚該往哪邊走?!澳阃筮呴_?!彼钠鹩職鈱λ緳C說,心里面卻有點兒發(fā)虛。
他們在一棵很大的木麻黃樹旁邊拐彎,朝左邊的碎石子路駛去,路面上坑坑洼洼,被車輪碾壓下陷的車轍里長著一簇簇綠色的小草??吹贸鰜?,往這個方向來的人不多,涂麗霞知道她走錯了路。
道路盡頭,是一扇半掩著的鐵門,鐵門上的欄桿已經(jīng)生銹,露出油漆下面暗紅色的鐵銹。
“你下去看看,那邊是不是可以通到湖面?”涂麗霞對司機說。
司機走到鐵門前,朝里面張望了一會兒,然后動手推了推那扇虛掩著的鐵門,鐵門“吱”的一聲動了。司機把另一扇鐵門下方的插銷拉起來,把兩扇鐵門都推開了。
他們把車停在里面的空地上。鐵門里有兩幢房子,一幢是紅磚的,大門上方的白石灰底上刷著“槎溪水庫碼頭”六個大字。另一幢房子好像改造過,藍黃相間,只不過現(xiàn)在顏色已經(jīng)有些褪掉,變得黯淡了,但墻壁上大面積的黃色和大門柱子、陽臺、窗戶上的藍色,還有外墻用原木嵌上去的米字格等等都使得這房子顯得與眾不同。
“波希米亞風格”。涂麗霞腦海里蹦出來這么一個詞,那是她兒子套房裝修時,設計師帶他們參觀樣板房時說過的一個詞。波希米亞風格?!嗯,有可能是浪漫的搞藝術的人曾經(jīng)在這里待過,后來又離開了,涂麗霞心里想。
這地方完全荒廢了。沒有人澆水,房子前的那些盆栽枯萎得已經(jīng)認不出原來種的是什么了。生命力頑強的蒲草和滴水觀音倒是長勢旺盛,在泥地里長得郁郁蔥蔥,高及人的胸部。是誰在這里待過呢?這么漂亮的地方,他們?yōu)槭裁床焕^續(xù)待下去?涂麗霞在心里面轉過這個念頭,但她很快回過神來。她不顧胳膊疼痛跑到槎溪水庫來,主要是來放生,不是來研究這些問題的。
碼頭對面,就是清波蕩漾的湖面了。“我們從那里下去?!蓖葵愊贾钢齽偘l(fā)現(xiàn)的通往水庫的臺階對司機說。他們倆一前一后沿著臺階走下去。這一次,涂麗霞走在司機后面,望著氧氣袋子里還在游動著的魚蝦,她的心情再一次變得舒暢起來。
終于下到了湖邊,司機幫她把三個袋子放在水邊的泥灘上,就朝有樹蔭擋著的那一側湖畔走。涂麗霞想,現(xiàn)在是大中午,他肯定是不想曬太陽。
蹲在湖邊洗手時,涂麗霞的手機響了,她把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從袋子里把手機拿出來。是宋立煌打給她的?!澳闩苣睦锶チ耍坎换貋沓燥垎??”宋立煌問她。
“你們先吃吧。我在外面,還有些事情……”
對方?jīng)]有反應。涂麗霞把手機從耳邊拿開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關機了。她想起來了,之前在廣化寺門口,那司機就提醒過她手機快沒電了,是她自己粗心大意,忘了給手機充電。不過沒關系,她想,等下一到車上她就馬上充電,然后就給宋立煌打過去。
她繼續(xù)在水邊洗手,湖面上的陽光亮晃晃的,把她撩起來的水珠照耀得像是一顆顆珍珠。涂麗霞不會念《大悲咒》,她學明善師父的樣子,兩只手合十,在水邊默誦了十幾遍“阿彌陀佛”,然后再祈禱她放生的魚蝦不要再被人抓到,能夠自由自在,超脫輪回。
魚和蝦全放進湖里后,涂麗霞轉過身子,她用手在額頭上搭著涼篷找了一圈,最后才看到司機坐在一棵大樟樹底下。
“我們回去吧?!彼暗馈?/p>
司機沒有吭聲。涂麗霞望著他,司機靜靜地坐著,樣子很正常,只不過好像是喪失了聽覺。涂麗霞懶得再喊,她干脆朝他走過去。在離司機很近的地方,她驚愕地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正在哭泣。
司機坐在那里,任憑臉上的淚水蜿蜒而下,在大中午亮晃晃的陽光折射下,那幾道淚痕閃著幽暗的光亮,讓涂麗霞猛地想起她住在興澤路那一帶時建設銀行和金葉大飯店背后菜地里的水溝。
涂麗霞想起他們在來時路上談了半截的話題。當時,她問面前這個男人是怎么開起“滴滴”來的,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涂麗霞猜想,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她把不痛的左手叉在長滿贅肉的腰上,沒有走過去,而是耐心地等待司機的情緒平復。過了好一會兒,司機似乎終于從他的傷心事里驚醒了過來,他掀起灰色T恤的下擺,用衣服擦了擦臉。等他把衣服放下來時,除了眼神略顯呆滯,眼瞼發(fā)紅以外,勉強可以算是個正常人的樣子了。
“你怎么了?碰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情?”
剛才在路上想要指引司機的念頭又在涂麗霞心里涌了起來。成年以后,除了她自己,涂麗霞幾乎從沒見到過有人這樣哭泣,更不要說是這樣的一個大男人了。
“有什么事情,你不妨說給我聽聽。說出來,你就會舒服點兒的?!彼谒緳C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司機眼神蒙眬地望著她,好像是在確認她到底是誰。涂麗霞并不著急,她靜靜地坐在那里等著。
“你有孩子嗎?”司機醒了似的問她說。
涂麗霞點了點頭,用食指和中指比了個“兩”的手勢。她本來還想告訴他兩個孩子一個是女的,一個是男的,但看司機的臉色凝重,就沒有再說下去。
“我也有兩個孩子?!彼緳C對她說。
司機告訴她,他以前在廣東佛山上班,妻子和他在一起。他們在工廠流水線上組裝游戲機,每天早晨七點上班,晚上六點下班,還經(jīng)常要加班。他們的孩子放在老家,由孩子奶奶帶著,每年只有春節(jié),全家人才能聚在一起幾天。
涂麗霞望著司機,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她在電子廠里干活的情景。那時候,她一天要在流水線上坐12個小時,車間里空氣惡劣,噪音也很大,她夜班上多了以后,還常常出現(xiàn)生理期紊亂的情況。
去年暑假,兩個孩子給他們打電話,說想要到廣東去玩。他們不是不想讓孩子過去,而是沒有時間陪他們。到最后,是他表妹開車把兩個孩子和他母親送到了佛山,他們臨時在工廠外面租了間房子,一家人聚了一個月。
快開學時,他女兒對他說,她和弟弟想要在他們身邊讀書??晒S附近沒有學校,要上學就得到城區(qū)里去,假如是這樣,他們的生活就得完全改變。
最后,他硬著頭皮對兩個孩子說,再等兩三年,等爸爸媽媽再多攢點錢,就想辦法讓你們到這邊來上學。
“我是不是很渾蛋?”司機問她說。
涂麗霞搖了搖頭。她能理解他,年輕的時候,大家生活都很艱難。
他的兩個孩子一直都是坐鄉(xiāng)村客車去鄉(xiāng)里中心小學上學。去年開學第一天,兩個孩子也和過去一樣坐上了那輛專門接送小孩的班車。早晨他們還在車上朝站在路邊的奶奶揮手,可那天傍晚……
司機說不下去了,他用兩只手抱著頭,肩膀聳動著。
涂麗霞記起來,去年9月在盤溪大橋發(fā)生過一起校車墜毀的重大事故。那天晚上,手機里到處都是這起事故的消息。在視頻上,她看到那輛客車本來好好地靠著馬路右側行駛,沒有任何一點異常,可客車開上大橋后,卻突然間90度轉彎,她還沒反應過來,客車就撞斷橋面的護欄,朝橋下沖去。
因為是開學第一天的事情,涂麗霞印象特別深刻。她現(xiàn)在還記得,很多視頻里都是一片哭聲,那些趕到現(xiàn)場的大人抱著血肉模糊的孩子哀哀地哭著,讓人不忍目睹。
看著哭泣的司機,涂麗霞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都是我,如果我同意他們在廣東上學,就不會出這樣的事?!彼緳C嗚咽著,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
“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涂麗霞擦了擦眼睛。她站起來,走到司機的身邊。
涂麗霞知道失去孩子對他是多大的打擊,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想要安慰這個可憐的男人。
去年晚些時候,涂麗霞聽說那起事故的客車司機是因為賭六合彩輸光了全部身家,所以才把客車開下盤溪大橋的。她當時就非常悲哀。她無法理解,人為什么會那樣處理事情,自己去死還要拉那么多無辜的孩子陪他。
“我們遇到的人和事,都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句涂麗霞最常說的話好像不需要思考,就這么脫口而出了。講出前半句,她馬上意識到不妥,硬生生地把后兩句咽了下去。
司機抬起頭來。他的臉上,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他兩只眼睛血紅血紅。
“你剛才說什么?”他瞪著涂麗霞問。
“沒有……我……”涂麗霞有些害怕地退了一步。
在她旁邊,司機也站了起來。他兩只憤怒的眼睛仿佛要噴出火焰。在那一瞬間,涂麗霞想到自己也許會被這個憤怒的司機用石頭砸死在偏僻的水庫邊。
“你說什么?一切都不是沒有原因的?”司機用手揪住她的衣領?!澳阏f說看是什么原因?”
“一切都是最好的……”剛才被咽回去的后兩句話在涂麗霞的喉嚨里翻滾。
“你這個傻女人,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司機搖晃著涂麗霞肥胖的身體。從她右肩膀那里,又傳來劇烈的疼痛,但這時候,涂麗霞似乎也并沒有什么感覺了。最后,司機用力地把她推倒在湖邊的泥灘上。
涂麗霞摔得很痛,她七十公斤的身體重重地砸在地上,屁股碰巧磕在一塊石頭上,她痛得尖叫起來。但那司機沒有管她。涂麗霞像甲蟲似的劃動著手腳,想要從地上掙扎起來,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走在遠處的臺階上,那司機還轉過頭來,用手朝涂麗霞憤怒地又指又戳。由于距離太遠,涂麗霞已經(jīng)聽不太清楚他說的是什么了,不過她明白,從他嘴巴里傾倒出來的肯定是天底下最惡毒的咒罵和最難聽的三字經(jīng)。
躺在泥灘上,涂麗霞想到司機肯定會棄她而去,而她手機又沒電,沒辦法找人幫忙的窘境,但就在這種時候,她還是閉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念道:“我們遇到的任何人和事,都不是沒有原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種種經(jīng)歷終將讓我們成長……”
在涂麗霞家里,宋立煌和他父親這時候正在餐廳吃那頓此時已經(jīng)顯得有些漫長的午飯。仿古電風扇在他們頭頂旋轉著,兩人面前都堆著一大堆螃蟹殼。
因為有螃蟹佐酒,宋立煌一個人喝了兩大聽奧古特啤酒。他父親不喝啤酒,照自己的習慣喝了二兩地瓜燒。借著酒意,宋立煌父親對兒子講起自己是如何機智地從媳婦手中奪回了這些本來是要拿去放生的螃蟹的事情。廚房里面,那只公雞也還沒有被拿出去送掉,估計因此能多活一個晚上。
責任編輯: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