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文 孫豐琛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400715)
在世界各種文化中,不乏關于歧視農民的詞匯,如古希臘、古羅馬都有城鄉(xiāng)對立語境中類似鄉(xiāng)巴佬的詞匯,英語、德語、法語中關于鄉(xiāng)下人、農民等詞匯也多有貶義。[1]96-97中國當然也不例外,現(xiàn)代漢語中還存在不少“鄉(xiāng)巴佬”“土包子”之類的詞匯,都屬于農民蔑稱。農民蔑稱,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歧視。所謂社會歧視,是人們根據(jù)自我認知對他者的一種偏見表達,其實質是社會不平等的外化。并且,這一過程往往伴隨著社會排斥現(xiàn)象,其中,也不免存在種種污名化的手段。所謂污名化,是針對特定人群的標簽化的改造,是社會排斥的表達工具。[2]縱向來看,社會歧視伴隨國家形態(tài)的出現(xiàn)即社會縱向分化與社會橫向分化的歷史進程而出現(xiàn)。中國雖有深厚的重農主義傳統(tǒng),但對農民的歧視卻由來已久。尤其是宋代,時值唐宋變革期社會貧富分化與城鄉(xiāng)社會分化的加劇,對農民的社會歧視更為突出。關注這一問題,本質上是關注社會不平等的歷史問題,其對推動中國古代史尤其是宋史研究議題的拓展或有助益。鑒于這一問題的指向是鄉(xiāng)村與農民,本文須將其置于城鄉(xiāng)關系的場域方能落地生根,因此需要聯(lián)系中國古代尤其是宋代的城鄉(xiāng)關系問題加以論述。
關于中國古代的城鄉(xiāng)關系,學界凡從戶籍制度、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城鄉(xiāng)經(jīng)濟關系等方面屢有議論。蔡云輝先生曾發(fā)文總結過1949年以后60年來關于城鄉(xiāng)關系的研究成果,指出,早在1958年,何茲全先生即已發(fā)文談到城鄉(xiāng)關系問題。此后,又有徐勇、趙世瑜、王濤等諸先生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城鄉(xiāng)經(jīng)濟關系方面。[3]近年來,這一議題仍在繼續(xù),但注重城鄉(xiāng)經(jīng)濟關系的基調并未改變。如任吉東先生系統(tǒng)梳理了中國古代城鄉(xiāng)關系的演變歷程,認為古代中國城鄉(xiāng)經(jīng)濟關系具有明顯的一致性和一元化特征。[4]戴順祥先生分析了先秦至宋代城鄉(xiāng)經(jīng)濟關系的發(fā)展歷程和階段特征,提出從唐宋時期開始,城鄉(xiāng)經(jīng)濟關系從此前的一體化轉為逐漸分離并形成了“交相生養(yǎng)”的新型格局。[5]綜合看來,以往有關中國古代尤其是宋代城鄉(xiāng)關系的研究成果,無論是贊同城鄉(xiāng)對抗還是贊同城鄉(xiāng)依存的學者都不否認中國古代自城鄉(xiāng)分離以后逐漸演變?yōu)椴煌膬蓚€世界的事實,這種城鄉(xiāng)分離在宋代尤其明顯。在此基礎上,一些社會性的話題理應納入研究視野,即城鄉(xiāng)關系中除了經(jīng)濟關系之外,社會關系也頗為重要,應該有所分析回應。聯(lián)系開篇所述,本文認為,宋代城鄉(xiāng)經(jīng)濟關系確實形成“交相生養(yǎng)”格局,與此同時,城鄉(xiāng)社會關系則呈現(xiàn)出分離和排斥的特征,農民蔑稱,就是這種分離和排斥的表征。
關于農民蔑稱問題,宋史學界鮮有專題研究。不過,一些談論城鄉(xiāng)關系的論著中多少有所涉及。馬潤潮先生曾論及宋代鄉(xiāng)村人口向城市遷移現(xiàn)象,認為鄉(xiāng)村土地兼并與賦稅徭役沉重對鄉(xiāng)村人口形成“推力”,城市中更好的生活資源對鄉(xiāng)村人口形成“拉力”。[6]90-94這一觀點與本題頗為關聯(lián),即鄉(xiāng)村生活既然顯著落后于城市生活,不免會出現(xiàn)城市對鄉(xiāng)村的歧視現(xiàn)象。包偉民先生專門分析了宋代的“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的關系問題,與本題更為切近。他說:“隨著(宋代)城市的發(fā)展,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等各種要素不斷聚集城市,相對于鄉(xiāng)村,城市不免占有各方面的優(yōu)勢,城市居民因此優(yōu)越感倍生,俾睨于鄉(xiāng)居者,是可以想見的?!盵7]338這一判斷頗有啟發(fā)性,已經(jīng)關注到宋代城鄉(xiāng)劇烈分化導致城市居民對鄉(xiāng)村居民的歧視問題。不過,這種分析仍有提升的空間,著力點在于對農民蔑稱所蘊含的社會內涵進行分析,并以此作為探究宋代城鄉(xiāng)分化背景下的社會歧視問題的窗口,從而增進我們對唐宋變革背景下的宋代社會結構變遷的理解。
農民是一種古老的職業(yè),傳說時代的神農氏與古史時代的后稷,都因為發(fā)明農業(yè)種植技術而受到人們擁戴,可見,對農民的社會歧視并非自古皆然。當進入國家形態(tài)后,隨著社會分化與城鄉(xiāng)分離,農民逐漸成為被歧視的對象。考諸史籍,最早的農民蔑稱是“野人”,此系西周國野制度下對居住于“野”的農民的歧視性稱呼。所謂國野制度,是周人對統(tǒng)治區(qū)域的劃分方法:以城市為中心,從內到外包括“國”“郊”“牧”“野”等圈層。根據(jù)趙世超先生研究,國野制度的核心要義就是“國”(包含四郊)與“野”兩大部分,分別對應國人和“野人”兩個活動區(qū)域。國人包括貴族和平民,“野人”屬于被征服民。[8]1-23從《詩經(jīng)》中《大田》《伐檀》《碩鼠》《七月》等詩篇看,西周春秋時期,“野人”被固定在井田制上辛苦勞作,且要負擔諸如伐木、狩獵、采集、鑿冰等勞役,生活悲苦,地位低下。當然,下層國人也要從事農耕,但這部分人負擔較輕,且享受自由民的權利,因此,“野人”作為最初的農民蔑稱,只是針對部分農民的歧視。換言之,“野人”的稱呼主要不是歧視農民,而是歧視賤民。戰(zhàn)國時期,國野界限逐漸消失,農民逐漸成為一個整體,但“野人”作為農民的歧視性稱呼卻保留了下來。
在先秦典籍中,“野人”通常具有貶義。如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薄耙啊迸c“文”相對,意為粗鄙。何晏引苞氏注云:“野如野人,言鄙略也?!盵9]《雍也》孟子云:“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10]《滕文公上》“野人”與“君子”相對,系指賤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野人”自然也不會對瞧不起他們的君子和國人有什么好臉色?!蹲髠鳌吩?,當年晉國公子重耳流亡在外,路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與之塊。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賜也?!资芏d之?!倍抛ⅲ骸暗猛劣袊椋室詾樘熨n?!币叭艘酝翂K戲弄乞食的貴族[11]《僖公二十三年》,其抵觸情緒盡在其中?!秴问洗呵铩吩?,孔子在道旁休息,“馬逸,食人之稼,野人取其馬”。子貢請往說服之,“畢辭,野人不聽”??鬃由磉叺摹氨扇恕闭埻f之,簡單一番話即令“野人”大悅,“解馬而與之”。[12]《孝行覽·必己》
這一時期,與“野人”類似的還有“鄙”“甿”“氓”等。根據(jù)楊寬先生研究,“野”與“鄙”相通,“甿”或“氓”即“野人”“鄙人”的別稱。[13]396-397對此,周書燦先生注意到,民、氓等字在周代存在一定的語義轉換。[14]此論頗具啟發(fā)性。結合楊寬先生所論,綜合而言,在西周時期嚴格的國野制度下,“野人”和“鄙人”都是從事農耕的被征服民的專稱,是對賤民的歧視性稱謂。春秋以后,國野制度逐漸松弛,“野人”“鄙人”語義發(fā)生轉化。到了戰(zhàn)國時代,國野界限更為模糊,“甿”“氓”語義也發(fā)生了轉換。關于前者,上引《呂氏春秋》“子貢索馬”的故事說明,春秋時期的“野人”指野中從事農耕的身份低賤者,“鄙人”則是從事低賤工作的人,不一定從事農業(yè)。關于后者,“民”成為普通自由民的通名,其中包含了原來的下層國人與從井田制下解放出來的“野人”群體,而“氓”或“甿”則成為某些農民的專名。孟子云:“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愿耕于其野矣;廛無夫里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愿為之氓矣?!盵10]《公孫丑上》意思是,如果“野”中恢復井田制實行勞役地租,則天下農民都樂意到“野”中耕種了;如果沒有額外罰款,則天下之民都樂意成為“氓”了。與孟子同時代的著名農家代表人物許行,在聽說滕文公實行仁政以后,自楚而來面見滕文公說:“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為氓?!盵10]《滕文公上》兩段史料聯(lián)系起來看,戰(zhàn)國時代的農民都是自由民,到“野”中從事農耕的人被稱為“氓”。因為“氓”的負擔過重,一般農民是不愿成為“氓”的。即便是許行,愿意成為“氓”的前提也是統(tǒng)治者實行仁政并減輕負擔。說明戰(zhàn)國時代的“氓”或“甿”已與傳統(tǒng)的“野人”語義有所不同,雖然仍具貶義,但已非完全意義上的賤民含義。
魏晉至隋唐時期,對農民的歧視繼承了傳統(tǒng)的野、鄙、氓等稱謂,但用法更為寬泛,語義有所轉換。至唐代,出現(xiàn)了與“村”相關的農民蔑稱,而開啟了宋代以后的一個“新傳統(tǒng)”。關于“野人”,《魏書》云:“識比野人,義近禽獸?!盵21]卷八八《竇瑗傳》《北史》云:“野人愚瞽,不知忌諱?!盵22]卷三九《房彥謙傳》以上兩處“野人”的用法語義寬泛,當然也可以用為對農民的歧視性稱呼?!稌x書》:“而江左時野人已著帽,人士亦往往而然?!盵23]卷二五《輿服志》《新唐書》記建中二年(781),趙州寧晉縣發(fā)生蛇異,“野人以告”。[24]卷三六《五行志·龍蛇孽》以上兩處“野人”指土著和農民,帶有歧視色彩。關于“鄙人”,《晉書》云:“仆,東野之鄙人,頑直之陋生也?!盵23]卷五五《夏侯湛傳》又云:“李鄙野人,而能臨危請活姑命,險不忘順,可謂孝婦矣?!盵23]卷二〇《禮志中》以上兩處“鄙人”用法,或為自謙,也可實指地位低下見識淺陋者,與《周禮》中專指“野人”已完全不同。關于“氓”,《舊唐書》:“今九有大寧,群氓樂業(yè)?!盵25]卷二三《禮儀志三》此處之“氓”同“民”,無歧視含義?!端螘吩疲骸鞍l(fā)不世之詔,施必行之典。則氓隸齊歡,高卑同泰?!盵26]卷九《后廢帝紀》《隋書》云:“行無甲兵之衛(wèi),居與甿隸為伍?!盵27]卷四四《蔡王智積傳》以上兩處“氓(甿)隸”用法,與秦漢時期類同,仍可視為對傭耕者的歧視性稱謂。
“村”字最早見于《說文解字》,寫作“邨”,原是地名。此字作為鄉(xiāng)村之用,約源于魏晉屯田,由屯成邑而成“邨”,俗字作“村”。[28]40用為農民蔑稱,始于唐代,宋代開始普遍。宋人程大昌說:“古無村名,今之村即古之鄙野也……故世之鄙陋者,人因以村名之。東坡詩王定國曰:‘連車載酒來,不飲外酒嫌其村。’”[29]卷四《村》也就是說,唐宋時期的“村”,即先秦時期的“野”或“鄙”,“村夫”也就是過去的“野人”或“鄙人”?!端逄萍卧挕分姓f,薛萬徹娶了丹陽公主,唐太宗曾對人說:“薛駙馬村氣?!惫鲪u之,數(shù)月不與駙馬同席。[30]卷中《玄怪錄》敘一田翁自謙云:“某乃村野鄙愚,門人相競,尚不能斷,況冥晦間事乎!”[31]卷九《齊饒州》此處仍保留了一些先秦的用法,“村”與“野鄙”雜用。
宋代是中國古代城鄉(xiāng)分化的一個重要時期,城鄉(xiāng)關系與農民構成都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關于城鄉(xiāng)關系,有兩個重要變化值得關注:一是戶籍制度的城鄉(xiāng)分離;二是生計方式的城鄉(xiāng)分離。關于前者,宋代城鄉(xiāng)實行不同的戶籍制度,城市居民為坊郭戶,鄉(xiāng)村居民為鄉(xiāng)村戶。其中,坊郭戶以資產高下分為十等,無資產的客戶不入等;鄉(xiāng)村戶以資產高下分為五等,佃農客戶不入等。聯(lián)系到本題,這種區(qū)分無疑從制度上對城鄉(xiāng)居民做了區(qū)隔,成為歧視農民的制度基礎。關于后者,宋代城市居民與鄉(xiāng)村居民的生計方式已截然不同,用宋人的話說:“城郭、鄉(xiāng)村之民交相生養(yǎng),城郭財有余則百貨有所售,鄉(xiāng)村力有余則百貨無所乏。”[35]卷三九四對此,谷更有先生的分析頗有見地:“它反映出到宋代城市與鄉(xiāng)村已經(jīng)完成經(jīng)濟分工的事實……此時的‘鄉(xiāng)村戶’與‘坊郭戶’已可當作農民與工商業(yè)者的代名詞,城鄉(xiāng)交相生養(yǎng)的關系,完全可以通過對他們的分析來體現(xiàn)?!盵36]33又說:“‘鄉(xiāng)村戶’與‘坊郭戶’反映的是‘城鄉(xiāng)經(jīng)濟分工’問題,是‘城鄉(xiāng)相分’的重要依據(jù),也是‘城鄉(xiāng)交相生養(yǎng)說’生成的基礎,它反映著中國古代由(傳統(tǒng))的‘四民分業(yè)’向‘城鄉(xiāng)分業(yè)’的轉化?!盵36]21聯(lián)系到本題,這一變化無疑將城鄉(xiāng)居民從生計方式到生活方式進行了區(qū)分,成為歧視農民的經(jīng)濟基礎和文化基礎。關于宋代的農民構成,學界的意見比較統(tǒng)一,王曾瑜、葛金芳先生都將鄉(xiāng)村下戶與客戶認定為農民。[37][38]所謂鄉(xiāng)村下戶,主要指鄉(xiāng)村五等戶中的第四、第五等戶,這些人一般僅僅擁有少量田地,必須自己耕種土地;客戶是無地者,需要租佃田主的土地耕種。換言之,宋代的農民是指直接從事農耕生產的且戶籍屬于鄉(xiāng)村戶的人群。有時,也包含部分鄉(xiāng)村第三等戶即中戶在內。(1)因為各地戶等劃分標準不一,有些地區(qū)所謂中戶往往不及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的下戶;或者中戶家中人口眾多,自耕且有余力,不需要雇傭佃農。這兩種情況都使得農民的定義會有一些波動。
鑒于城鄉(xiāng)分化的空前劇烈,宋代有關農民蔑稱也更加復雜多樣:一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野、鄙、氓等詞匯式微,但在特定情況下仍具貶義;二是有關“村”的蔑稱花樣翻新,出現(xiàn)了諸多新詞匯;三是出現(xiàn)了新型的農民蔑稱——“?!?。關于野、鄙、氓等詞匯,或用于代指,或用于自謙,但貶義色彩趨淡。如朱熹詩云:“野人載酒來,農談日西夕?!盵39]卷六《謝客》“野人”代指農夫,語義中性?!氨扇恕蓖糜谧灾t,如畢仲游自稱“河東之鄙人也”。[40]卷八《上李成之待制書》“氓”借為“民”,多指農民,一般偏中性。如陸游詩云:“欣然買放寄吾意,草萊無地蘇疲氓。”[41]卷一《雨霽出游書事》相比之下,當野、鄙、氓與“村”關聯(lián)時,則具有貶義,且多與農民有關。如《夷堅志》描述一個鄉(xiāng)村童子時說,“容止安詳,殊無村野小兒態(tài)”。[42]《乙志》卷四《掠剩相公奴》《麻姑洞婦人》中說:“彼皆村野愚婦,豈識麻姑為何人?”[42]《丙志》卷四《麻姑洞婦人》以上兩例為“野”“村”關聯(lián),俱有貶義?!顿O中丞許翰書》云:“近世公卿挾穿窬售身者多矣,既自售其身,遂以此望人。故稍聞辨別是否者,驚為村鄙?!盵43]卷三九九〇《吳若·貽中丞許翰書》《試院曉諭榜》:“他或市井游手、村鄙富民,尚敢不悛,自有法在?!盵44]卷七八《試院曉諭榜》以上兩例為“村”與“鄙”關聯(lián),亦具貶義。李光詩云:“荒祠鼓坎坎,老巫舞蹁躚。揮杖眩村氓,捩齒傳神言?!盵45]卷二《元夕陰雨孤城愁坐適魏十二介然
書來言瓊臺將然萬炬因以寄之》《萍州可談》記一鄉(xiāng)村富戶閭丘十五不恤鄉(xiāng)人遭受報應的故事,稱其為“黃岡村氓”。[46]卷二以上兩例為“村”與“氓”關聯(lián),貶義明顯。
關于“?!?,洪邁講過一個故事。說德興李氏三兄弟,各有特點,人稱猴、狗、豹。當?shù)赜幸粋€非常吝嗇的富戶,其子挑釁李氏三兄弟,作上聯(lián)云:“兄弟三人猴狗豹”。李氏老大對曰:“父子一群蛇鼠牛?!焙檫~解釋說:“里俗指儉不中禮者為蛇鼠,而牛者,詬罵農甿之稱也?!盵42]《三志壬》卷五《猴豹戲對》這個故事很有意思,說明民間以牛為農夫蔑稱。(2)元祐元年,蘇軾曾因役法問題與司馬光爭論不下,怒其倔強,連呼“司馬牛!司馬牛!”(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聯(lián)系政敵章惇常稱司馬光“村夫子”,暗示其見識淺陋,非世家可比(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八六),即在士大夫眼中,“?!币灿行愿窬髲?、見識淺陋有類農夫之意。此外,宋代還有稱農夫為“島子”的。晁說之:《嵩山文集》(四部叢刊本)卷四《還琦公詩卷》云:“島子敢賡酬,我正恨難傍。”自注云:“明人稱村夫為島(子)。”由于僅見一例,應該是局部的地方性稱謂,且褒貶難辨,故隱去不論。何以如此?需要檢視一下宋代關于牛的觀念問題。趙孟堅《二牛贊》云:“努力深耕,贍活大眾;卻行不前,牽拽乃踵。”[53]卷四《二牛贊(松嵓盛生臨老融畫煙雨館作)》意思是牛一方面勤勤懇懇,用力耕田養(yǎng)活大眾,但生性倔強蠢憨,非強制不行。金朝譚處端有詞論述“牛脾氣”更為典型:“咄這憨牛,頑狂性劣,侵禾逐稼傷蹂。鼻繩牢把,緊緊刀須收。舊習無,明常亂,加鞭打,始悟回頭?!盵54]卷中《滿庭芳之三》聯(lián)系上述關于農民的“村愚”“村憨”“村蠢”等蔑稱,我們有理由相信,宋代民間以牛作為農民的蔑稱,正因牛性與農夫類似。實際上,宋代有“鞭春?!绷曀?,無疑也催化了牛與農夫的關聯(lián)。
“鞭春牛”習俗發(fā)端于漢代的土牛催春禮,至唐代,形成“鞭春?!绷曀祝毫⒋喝眨煜轮菘そ灾埔煌僚?,飾以文彩,以彩杖鞭而碎之,聚觀者各自持去,“以祈豐稔”。[55]卷上宋代此風更盛,各州縣都要舉行“鞭春牛”儀式。當然,以都城“鞭春牛”儀式最為盛大。彼時,除造土牛外,也造農夫形象,兩者密切關聯(lián)。《國朝會要》云:“令立春前五日,都邑并造土牛、耕夫、犁具于大門外之東。是日黎明,有司為壇以祭先農。官吏各具彩仗環(huán)擊牛者三,所以示勸耕之意。”[56]卷八《鞭春?!酚帧痘食瘹q時雜記》云:“鞭牛訖,庶民雜環(huán)如堵,頃刻間分裂都盡。又相攘奪,以至毀傷身體者,歲歲有之?!盵56]卷八《爭春?!烽_封府“鞭春牛”儀式最為盛大,孟元老述之甚詳:“立春前一日,開封府進春牛,入禁中鞭春。開封、祥符兩縣,置春牛于府前。至日絕早,府僚打春,如方州儀。府前左右百姓賣小春牛,往往花裝欄坐,上列百戲人物,春幡雪柳,各相獻遺。”[57]卷六《立春》南宋時仍沿襲此風,《武林舊事》《夢粱錄》等所記立春日打牛鞭春,與北宋近似??傊?,這種“鞭春?!被顒樱瑹o形中將“土?!迸c農夫密切關聯(lián),形成隱喻和同構。并且,“土牛”一詞本來就有愚鈍魯莽的含義。如楊萬里詩云:“癡似土牛鞭不動,老登金馬愧無聞?!盵58]卷二八《秀州嘉興館拜賜春幡勝》姚勉詩云:“超逾未羨詔金馬,進退不妨騎土牛。”[59]卷一四《用樂魁聲道寄李后林韻寄聲道》“土?!钡涑觥度龂尽?,以“獼猴騎土?!北扔鞴賵錾w太慢。上引兩例一方面保留了古意,另一方面也帶有遲鈍、癡愚之意。由此,鞭春牛習俗一方面強化了牛與農夫的關聯(lián),另一方面也形成一種隱喻:農夫倔強如牛,非驅不前。
總體而言,宋代有關農民蔑稱主要有兩個指向:一個是鄉(xiāng)村,一個是農夫。關于對鄉(xiāng)村的歧視,廣義上無疑是對所有村居者或至少是(非官戶)的鄉(xiāng)村戶的歧視,因為村等同于蠢,即閉塞無見識之意。狹義上則是對鄉(xiāng)村中下層的歧視,即對從事農耕的農民的歧視。從文獻中關于鄉(xiāng)村的表達看,從事農耕的農民當然被包含在“村”的歧視范圍內,即便一些鄉(xiāng)村富戶,也可能成為被歧視的對象。如宋人稱某些品行惡劣的鄉(xiāng)村富民為“村氓”之類,即是明證。但歸根結底,“村”的歧視對象仍主要指向農民。關于對農夫的歧視,如眾所周知,宋代的農民構成有了重大變化。一方面,真正從事農耕的農民主要是小自耕農與佃農,即鄉(xiāng)村第四、第五等戶和客戶;另一方面,即便是真正從事農耕的農民,也有不少人在主業(yè)之外同時兼營副業(yè),與市場的聯(lián)系加強。[37]75-86尤其是利用農閑時節(jié)往來負販,與外界交流增多,無疑會增加其信息獲取,從而脫離所謂“蠢樸”的范疇。因此,廣義上對農民的歧視包含了所有從事農耕的農夫,狹義上主要指向僅僅從事農耕或主要從事農耕的農夫。時人評論說:“竊謂今農最賤最鄙,世不復知貴之。凡有才者去而求利祿,而其慧者去而為工為商,而其窊惰奸悍者去而為緇黃、為盜賊,其甘心于耕稼而不易業(yè)者,蓋至樸鈍無能之人耳。終歲勤動,不免饑寒,上之人且不之恤,凡百征斂,何物不取之農?又有并緣為奸利以困之者,則至鄙賤而無以自庇者莫農若也。”[60]卷九《答劉史君所問》據(jù)此,宋代農民蔑稱最核心的是對“至樸鈍無能之人”的歧視,因為這些人屬于“至鄙賤而無以自庇者”。換言之,宋代農民蔑稱所表達的核心內涵是欺愚。因為愚則貧,貧則賤,愚是所有歧視的邏輯起點。而這一切,無疑與宋代城鄉(xiāng)劇烈分化有關。
中唐以后,城鄉(xiāng)關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城市的繁榮日益反襯出鄉(xiāng)村的僻陋,城市居民對農民的蔑視也日益嚴重。尤其到了宋代,隨著城市經(jīng)濟的空前繁榮,鄉(xiāng)村除了保存在文人的詩情畫意中,在現(xiàn)實生活層面更多被人們所厭苦。劉宰詩云:“歲旱田家競作勞,車聲夜半響嗷嘈;市門多少夸毗子,日晏高眠笑爾曹?!盵61]卷一《聞桔槔》盡管詩人意在以“夸毗子”典故諷刺見風使舵者,但也明確透露出城市居民對農夫的蔑視。司馬光說得更直白,世俗“共以農為嗤鄙”,連戲子也嘲笑農民,“誠可哀也”。[62]卷四八《乞省覽農民封事劄子》宋時,雜劇中有所謂散段者,即主劇演完之后的串場,多為戲弄農民的段子。吳自牧記錄了這種段子:“又有雜扮,或曰‘雜班’,又名‘紐元子’,又謂之‘拔和’,即雜劇之后散段也。頃在汴京時,村落野夫,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裝山東、河北村叟,以資笑端。”[63]卷二〇《妓樂》孟元老則記錄了這種段子的表演細節(jié):“復有一裝田舍兒者入場,念誦言語訖,有一裝村婦者入場,與村夫相值,各持棒杖,互相擊觸,如相毆態(tài)。其村夫者以杖背村婦出場畢?!盵57]卷七《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總之,農民因其“樸蠢”而為世俗嗤笑,亦因此成為被世人欺侮的對象。類似的事例頗多,在此僅舉兩例:宋徽宗繼位不久,開封附近一個村民進城看戲,歸途中見匠人正在制桶,大約是看了三國戲,一時興起取桶戴于頭上,戲說道:“與劉先主如何?”結果被匠人擒了送官。內廷下旨開封府以謀逆罪推鞫,幸得范純禮知開封府,審得實情后入對徽宗,力勸寬大處置:“愚人村野無所知,若以叛逆蔽罪,恐辜好生之德,以不應為,杖之足矣?!被兆谧罱K從之,村民得以寬大發(fā)落。[64]卷二《平天冠》還是在宋徽宗年間,袁州責令宜春縣尉限期捕盜,數(shù)月無所得。偶見田間四農夫“貌蠢甚”,乃許以二萬錢使冒充盜賊,后皆被斬。[42]《乙志》卷六《袁州獄》
農民何以成為被欺侮的對象?即如上述,其實質是欺愚。一方面,這與宋代城鄉(xiāng)分化背景下的全民重商主義的社會氛圍正相匹配;另一方面,則與宋人關于貧困致因的社會認知問題高度關聯(lián)。如眾所知,相比于中唐以前,宋代無疑是社會等級制度相對弱化的階段,事實上的“貴族”階層已經(jīng)消失,賤民階層也從法律上得以消除,社會分化更多體現(xiàn)在財富的占有方面。伴隨這一趨勢,以重商主義為表征的尚富欺貧成為這一時代的一個重要特征。同時,又疊加了城鄉(xiāng)分化加劇的背景,對于農民的社會歧視也隨之加劇。究其實質,無非是社會分化從偏重政治性轉向偏重經(jīng)濟性的一個具體體現(xiàn)。人們通過歧視貧困,將自我與貧困對立起來,以為這樣做就可以提高自我評價并使自己免于貧困。從這個意義上講,欺貧是人們對這一繁榮而又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的一個悲劇性行動。進一步講,欺愚的本質是將貧困致因歸結為農民自身。關于此,筆者此前曾做過專題討論,分析宋代對貧困致因的幾種流行觀點。具體包括“天命說”,將個體貧困歸結為宿命所致;“結構說”,將社會貧困歸結為國家制度與社會結構的不合理;“材性說”,將貧困的根源歸咎為貧者自身能力的缺陷。[65]聯(lián)系上述關于農民蔑稱的核心表達,實質是將貧困致因歸咎為農民材性之劣上。這種觀念來源于社會分化與城鄉(xiāng)分化背景下的集體無意識,以污名化的手法將社會不平等問題掩蓋起來。
按照宋人的看法,彼時對農民的歧視主要是因為農民太貧苦。如司馬光所說,“四民之中,惟農最苦”。農夫寒耕熱耘,蠶婦育蠶紡織,“其勤極矣”。又要面臨不期而遇的災害,幸而收成,“則公私之債交爭互奪,谷未離場,帛未下機,已非己有矣”。而農夫蠶婦衣食不足,難以卒歲。況且又有官府于國家租稅之外,巧取豪奪,農民益加困苦?!爸潦故浪踪街C共以農為嗤鄙,誠可哀也?!盵62]卷四八《乞省覽農民封事劄子》又說:“夫農,天下之首務也,古人之所重,今人之所輕。非獨輕之,又困苦莫先焉。何以言之?彼農者苦身勞力,衣粗食糲,官之百賦出焉,百役歸焉。歲豐,賤貿其谷,以應官私之求;歲兇,則流離凍餒,先眾人填溝壑。如此,而望浮食之民轉而綠南畝,難矣。彼直生而不知市井之樂耳,茍或知之,則去而不返矣?!盵62]卷二三《論財利疏》也就是說,農民因其貧苦而遭人歧視,他們只是不知道城市生活的好處罷了,否則一定會逃離鄉(xiāng)村而遷往城市的。對此,畢仲游則肯定地說:“農民憧憧來往于州縣,舍攻苦食淡之志,而漸起甘美之愿,辭耕田力作之業(yè),而習為游惰之態(tài);亡淳樸寡欲之性,而增長嗜好之事。田野之民,棄南畝而就城市者,舉皆有焉?!盵40]卷五《青苗議》
相比于農民之貧苦,城市生活的優(yōu)越無疑形成巨大反差?!稏|京夢華錄》記錄汴京城市生活的史料為眾所熟知,其中三點頗為重要。其一,城市生活繁盛,各種講究。其二,行業(yè)組織盛行,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衣裝打扮,甚至乞丐也有特殊著裝要求。“稍似懈怠,眾所不容。”其三,城市居民認同感強烈,頗有“市民階層”之雛形。“若見外方之人,為都人凌欺,眾必救護之。或見軍鋪收領到斗爭公事,橫身勸救,有陪酒食檐(擔)官方救之者,亦無憚也?;蛴袕耐庑聛磬徸缶幼?,則相借徣(措)動使,獻遺湯茶,指引買賣之類。更有提茶瓶之人,每日鄰里互相支茶,相問動靜。凡百吉兇之家,人皆盈門。”[57]卷五《民俗》《武林舊事》所述臨安風尚亦如開封,尤其是城市居民謀生相比于農民而言容易許多:“都民驕惰,凡買賣之物,多與作坊行販已成之物,轉求什一之利?;蛴胸毝刚撸藏浳锉P架之類,一切取辦于作坊,至晚始以所直償之。雖無分文之儲,亦可糊口。此亦風俗之美也?!盵66]卷六《作坊》不但如此,由于城市聚集了多種社會保障資源,使得城市居民多數(shù)情況下生活頗為優(yōu)渥:“都民素驕,非惟風俗所致,蓋生長輦下,勢使之然。若住屋則動蠲公私房賃,或終歲不償一镮。諸務稅息,亦多蠲放,有連年不收一孔者,皆朝廷自行抱認。諸項窠名,恩賞則有黃榜錢,雪降則有雪寒錢,久雨久晴則又有賑恤錢米,大家富室則又隨時有所資給,大官拜命則有所謂搶節(jié)錢,病者則有施藥局,童幼不能自育者則有慈幼局,貧而無依者則有養(yǎng)濟院,死而無殮者則有漏澤園。民生何其幸與?!盵66]卷六《驕民》周密所言固然有一定夸張成分,不過,從兩宋時期城市居民所享有的社會福利情況看,無疑是遠遠大于鄉(xiāng)村農民的。兩宋時期,官方社會保障主要有兩個系統(tǒng),一個是以常平倉、義倉為主的救荒倉儲系統(tǒng),一個是以居養(yǎng)院、養(yǎng)濟院為主的貧困救助系統(tǒng)。其中,救荒倉儲系統(tǒng)名義上是預備救助鄉(xiāng)村饑荒的,但由于倉儲均設立于縣級以上城市之中,又多采用低價糶賣方式,故而往往是城市居民更多受益。貧困救助系統(tǒng)也設立于城市之中,受益者也以城市居民為主,除非鄉(xiāng)村居民流浪到城市且符合條件方能入院。此外,城市中還有藥局、漏澤園等設施,也主要針對城市貧困者。在開封、臨安這樣的都城,還有福田院、慈幼局等機構,每年還能享受低價柴炭、蠲免房租等福利。南宋時期,鑒于鄉(xiāng)村社會保障資源的匱乏,一些鄉(xiāng)居士人在官方支持下建立社倉,鄉(xiāng)村居民方能有所受益。根據(jù)筆者所見,宋代社會保障資源主要集中于城市,并且,城市級別越高,集中的資源也越多,城市居民受益程度也越高。[67]總體而言,宋代城鄉(xiāng)分化非常嚴重,城市居民不但負擔較之農民為輕,且謀生更為容易,能夠享有的社會保障資源也更多。從社會學角度出發(fā),這種狀況可稱為對農民的經(jīng)濟剝奪和福利排斥,總體屬于社會排斥的理論范疇。
一般認為,社會排斥理論起源于貧困研究,于20世紀70年代興起于法國,近年來受到國內學界重視,成為研究貧困問題暨社會不平等現(xiàn)象的有力工具。[68]從農民蔑稱所反映出的問題看,其目的性無疑指向社會排斥,形式上包括經(jīng)濟剝奪與福利排斥。實際上,這種結構在一定程度上是造成農民貧困的根源,反過來又成為農民遭受社會排斥的理由。由此形成一個惡性閉環(huán),農民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宋代社會分化與城市化進程的犧牲品。據(jù)此,一切關于農民的歧視都不令人感到意外,農民蔑稱不過是社會排斥的文化表達而已,是實施社會歧視的污名化工具。從宋代的情況看,城市的繁榮與鄉(xiāng)村的貧困形成鮮明對照,一方面加劇了城市居民的優(yōu)越感,另一方面也擴大了城鄉(xiāng)貧富差距,成為農民遭受歧視的根源;同時,城市居民享有更好的生活資源,并形成了初步的階層認同感,因而也不自覺地對相對落后人群進行歧視。歸結而言,這種歧視是一種社會排斥現(xiàn)象??紤]到宋代等級制度弱化且已不存在賤民階層,這一時期對農民的歧視主要是職業(yè)性歧視,是宋代城鄉(xiāng)高度分化后城市人群對鄉(xiāng)村舊有職業(yè)和生活方式的貶低和排斥,這是明顯有別于前代尤其是先秦時期的政治性歧視的,而這無疑也是唐宋變革背景下社會結構變遷的一個重要指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