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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有只鴨

2021-01-03 04:01李凌好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1年10期
關鍵詞:小咪英明南城

作者簡介:

李凌好,生于北京,首都師范大學附中任職,作品發(fā)表于《中國校園文學》《海淀文藝》《北京日報》等報刊。

七月的一天,袁紅撿到一只小鴨子。

南城算是二線城市,幾百萬的人口,沒有大工業(yè),沒有著名旅游景點,甚至歷史也不夠悠久,在全國屬于存在感偏低的城市,但是擁有湛藍的天,滿城的綠,傲人的空氣指數,在當下的中國,就像80年代初的糧票布票,足以腐蝕人了。雖然跟大都市比起來,有點兒不思進取,但南城人都對這種生活很滿足,即使那些出過遠門的人,也總是驕傲地說:“還是我們南城好。”在南城人看來,那些買不到活雞活鴨、吃不到挑擔老婆婆自己種的青菜的大都市生活是絕對不值得羨慕的。

在這樣一個慢節(jié)奏的城市,上班路上留出半個小時就足夠了,何況袁紅快五十了,沒幾年就要退休了。她所在的小學規(guī)定不當班主任就不用坐班,兒子上大學也不用管,所以袁紅每天七點半下樓,跟老公到車庫里取車,然后去單位。這樣的日子似乎一晃就到了今天。

那天,她站在車庫門口的小樹蔭下等老公,一只小鴨子不知從哪里晃出來,搖搖擺擺地徑直朝袁紅走過來。

小鴨子一身絨毛,底色黃,頭頂和后背都有大塊的黑,小翅膀上也有黑斑塊。小孩子想養(yǎng)小鴨子,可能未必會優(yōu)先選擇它,所幸斑紋長得對稱,總體還算別致。它似乎還沒有巴掌大,看起來就像一只毛絨玩具,嘴里“啾啾”叫著,嗓音稚嫩,似乎還帶著幾分焦急,聽著有幾分揪心。袁紅下意識側側身,給小鴨子讓路,小鴨子沒往前走反而湊到袁紅腳邊,袁紅又往前走了幾步,小鴨子又跟過來,袁紅一下想起每次帶一年級新生的時候,那些剛離開爸爸媽媽圍著自己轉的孩子們。

“誰家的小鴨子?”她一邊喊一邊四處張望。

“快點上車了,不管它,一會兒就有人找來了?!崩瞎愑⒚髡f。

“那怎么能行??!小區(qū)里那么多車,還有貓貓狗狗,還有那么多溝啊、洞啊,沒等主人來它就沒命了。它那么小!”

“那你還想怎么樣?”

“我先把它放家里?!痹t不等老公回答,蹲下抄起小鴨子就往家跑。鴨肚子穩(wěn)穩(wěn)地貼在她手心,兩條小腿從指縫間伸出去。她能想象出老公這時候的表情,一定像一只被人逮住后生悶氣的貓,立著“飛機耳”,嗓子眼里隨時會爆發(fā)出低沉的咆哮。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急匆匆爬到六樓,把鴨子放到一個紙箱里,放了一碗水,又把早上剩的小米粥從冰箱拿出來,微波了半分鐘,也放紙箱里,怕老公咋呼,趕緊飛奔下樓,有兩回腿軟,差點沒摔了。老公已經把車開到樓下,黑著臉喊:“遲到啦!罰錢?。 ?/p>

袁紅知道有點理虧,沒出聲,呼哧呼哧喘著氣。

“你今天趕快找主人,鴨子很臟的,咱們家可不能養(yǎng)?!标愑⒚髌綍r總被朋友笑“面瓜”,這會兒卻格外理直氣壯,頗有點高調,像特朗普在國會發(fā)表演講。

上午,袁紅抽空就看小區(qū)業(yè)主微信群。群里人多嘴雜,爬好幾回樓沒看到有人發(fā)尋鴨啟事,本來嘛,在小區(qū)里養(yǎng)雞鴨也不合規(guī)。中午快下班時,她發(fā)了一句“有誰家丟了一只小鴨子嗎”。此時群里批判物業(yè)懶政正群情激奮,這條信息瞬間被淹沒。

南城人好吃鴨,號稱無鴨不成宴。鴨在南城算是投錯了胎,燒鴨、白切鴨、檸檬鴨、醋血鴨、啤酒鴨、老鴨湯、田螺鴨腳煲……發(fā)明出各種吃法也就算了,甚至還以不同吃法辨別老鄉(xiāng)和親疏。很多南城人不愿離開家鄉(xiāng),怕也是被雞鴨絆住了腳。中元節(jié)在南城被稱為鬼節(jié),這里有一種特殊慶祝方式,就是吃鴨。

真正的南城人練就了一個本領,嘗一口就知道雞鴨是用飼料喂的還是家養(yǎng)的。為了能吃到純正的土雞土鴨,很多老南城人會在管理不嚴格的小區(qū)里偷養(yǎng)一兩只。這小鴨子多半也是別人家跑出來的。

回家后,小鴨子倒是不認生,看到袁紅歡快地叫著,小米粥吃光了,紙箱里連水帶鴨屎弄得賊臟,難怪沒人把鴨子當寵物呢。

袁紅把馬桶蓋好,小鴨子放出來在衛(wèi)生間里滿地遛,沒多大工夫,衛(wèi)生間又臟了,袁紅趕緊寫了個鴨子招領啟事貼到車庫門口。

第二天傍晚,袁紅把小鴨子放到露臺曬太陽,她走到哪兒,鴨子都就跟到哪兒,在露臺上跑東跑西。哪怕袁紅坐在吊椅上看手機,鴨子也圍著她“啾啾”叫。袁紅感受到一種被需要被依賴的充實感,兒子當自己跟屁蟲的場景是十幾年前了吧?她拍了個抖音小視頻,準備發(fā)朋友圈,突然發(fā)現(xiàn)陳英明拎著水管站在不遠處冷眼看著她,夕陽中背著光,臉顯得很黑:“找不到主人就送人,反正咱們家不能養(yǎng)。我讓胡飛明天過來拿給他兒子養(yǎng)?!?/p>

“憑什么你說不能養(yǎng)就不養(yǎng)!胡飛他兒子什么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來咱家玩,他使勁兒扭小咪耳朵,小咪都氣壞了,好在貓還知道吼,知道躲,鴨子又沒法反抗,去他那兒還不得被折騰死!”

“那你說你養(yǎng)它干什么,養(yǎng)大殺了吃肉?為了吃鴨肉把露臺弄得那么臟不值得,你又不搞衛(wèi)生,我下班回來要種菜,收拾露臺,還不夠累嗎?”

“就知道吃,我才不會殺了吃!”

“養(yǎng)來玩兒?你多大年紀了?”

“怎么了?它跟我有緣!”

“你非要養(yǎng)的話,除非它下蛋,否則就殺了吃,不然算怎么回事兒?”陳英明把水管用力一摔下樓了。

“我的鴨子你敢碰!”袁紅也來了牛脾氣,索性把小視頻發(fā)了朋友圈,配文:“這鴨子跟我有緣,留下了?!?/p>

朋友圈有人笑:“過倆月請我們吃純天然土鴨!”

袁紅回了個“捂臉”的表情:“自己養(yǎng)的哪里舍得?!?/p>

陳英明在下面評論:“你的鴨子你好好養(yǎng)?!?/p>

“自己養(yǎng)就自己養(yǎng)!”袁紅寫好回復,想想,沒發(fā)出去。

“那么臟,放哪里養(yǎng)???”學校里剛來沒兩年的那個有點小矯情的音樂老師發(fā)問。

“先放衛(wèi)生間里,長大再想辦法?!碑敵踬I房時,陳英明為了能有種菜的地兒專門選了這個地段不太好的頂層復式房,室內有兩層,露天的樓頂被頂層的各家瓜分,講究的人種花草、養(yǎng)鸚鵡,陳英明農村出身,喜歡種些菜。袁紅買了個花架他還抱怨香菜都沒地方種了。后來有鄰居在樓頂上又多加蓋了一層,陳英明見小區(qū)沒人管,也蓋了一層。這個空中世外桃源一直讓親朋好友們羨慕不已。鴨子小的時候,就放在樓上衛(wèi)生間,讓大家都用樓下的衛(wèi)生間,等大了,袁紅打算就放上樓頂,給它一片自由空間。

過去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人,都各自有呼喚自己家雞鴨的語言。有的人是用假嗓子長長地叫:“咯咯咯——”有的人喊:“來來來來——”有些人是拿個大碗大盆“咣咣”地敲。雞鴨們是聽得懂的,主人一叫,它們本散在各處,立馬匯集成小股向自家奔去。培訓它們,靠的是長期的食物供養(yǎng)。但這只小鴨子和其他鴨不一樣,從初遇起,不靠任何食物,它就認定了袁紅。袁紅每次上樓頂先喂袁小咪,然后再澆花,順便巡視一下陳英明種的菜,小鴨子寸步不離,朋友圈都說這只鴨子和袁紅天生就有緣,就連袁紅的媽也點點頭:“這鴨子是挺聰明的哩!”

小動物伺候起來不省心,鴨子好養(yǎng),就是給它打掃戰(zhàn)場很麻煩,袁紅只要在家,一天清理幾次,順便把露臺也都清理了。以前,陳英明勤快,都是他清理,袁紅常年當班主任工作忙,就當起了甩手掌柜,其實袁紅也不是懶,只是享受慣了沒那意識了。前年從班主任崗位退下來后,袁紅迷上了和幾個同事外出拍藝術照,陳英明節(jié)儉,嫁給陳英明以后,他倆都沒舍得買幾件好衣服,現(xiàn)在生活好了,年紀大了,再不臭美一下太遺憾了。她知道陳英明看不慣,但是誰讓他從來不陪自己旅游呢。

為了小鴨子,袁紅節(jié)假日也很少出門拍照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干活也挺利索,不干是不干,一收拾起來把露臺弄得跟小公園似的,五音不全的陳英明澆菜時吹起了口哨,雖然他的口哨吹起來像給小孩把尿。

“我剛才出門順便給鴨子買了兩斤米糠,”沒過幾天,陳英明把一個塑料袋往桌角一扔,“光吃你那些東西不行的。今天下過雨,你晚上到小花園捉蝸牛給鴨子吃?!?/p>

“知道啦!”袁紅響亮地回答。

周末,小鴨子突然“啾啾”地大叫不止,袁紅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匆忙中一腳蹬上自己的拖鞋,一腳蹬上陳英明的拖鞋,急匆匆地跑過去。小鴨子被拖把上脫出來的繩子纏住了脖子,袁紅連忙從洗漱臺上拿下自己的修眉刀,割斷了繩子。小鴨指關節(jié)大小的翅膀撲騰撲騰,用喙低頭戳袁紅的腳?!笆窃诟兄x我嗎?你這么懂事啊?”袁紅用食指摸摸它的后背,越發(fā)覺得它通人性,隱約中也多了一份擔心。

小鴨子剛來的時候愛游泳,但隨著它越長越大,好像變得不喜歡水了。袁紅找來一個大鐵盆,裝上大半盆水,水才剛及鴨肚子,鴨子就像沒了頂一樣昂著頭、站得倍兒直,小翅膀奮力拍打,掙扎著想往外蹦,鴨絨毛都掉了好幾撮。半大的鴨子的身量此時已不小,但翅膀卻不見長,還像小時候一樣小,看起來頗有幾分病態(tài),就像有些寵物貓狗,身子快趕上媽了,卻還拱著要吃奶。袁紅笑得前仰后合,說:“哈哈,旱鴨子,旱鴨子!”“估計它是不滿足了。”想到這里,袁紅心里一驚,沒敢說出來。

陳英明聞聲趕來:“你怎么拿我淋菜的盆給它玩!臟死了!”

“一驚一乍,你又不是沒拿它洗過雞鴨?!?/p>

“那能一樣嗎!那些都是趴了毛的!你是不是想把它的毛也趴了?”陳英明一著急普通話就說不準,把“拔”說成了“趴”。

袁紅連忙像個老母雞一樣伸手護住鴨子,雖然心里想著:“農民一個!憑什么鴨子天經地義就是吃的,不吃就不能養(yǎng)了?”嘴上卻說:“拔什么拔,我們還要下蛋呢!再說你不是成天燒香拜佛積德行善嘛!”

陳英明是客家人,像很多中國人一樣,雖不篤信任何宗教,卻把燒香拜佛當成了必修課,求個心安。

“你扯積德行善干什么,難道你不吃肉!”陳英明把盆里的水往花盆里一潑,拎著盆回去了。就如同中世紀的教會用“因行稱義”來哄教徒乖乖交出所有的財富購買“贖罪券”,袁紅嘗到了“道德綁架”的甜頭。

問題是,對于無雞鴨不成宴的南城人來說,雞鴨似乎是特殊的物種,從來不在放生動物之列。

傍晚,天已不算很亮,落日的紅光從鄰居的一大盆三角梅的葉隙間射出來,比最純正的土雞的蛋黃還紅,視線所平視的那部分天空是橙黃的,而頭頂的天卻是透紫的藍。袁紅端著一小碗羊奶上樓頂喂貓,順便領著鴨子透透氣。南城天氣潮熱,容易有老鼠,小咪是陳英明花50塊錢買來的。它趴在地上,看見袁紅身后的鴨子,眼睛亮了,屁股上的肌肉不安分地抖了抖。不過小咪畢竟是老油條了,一眼看出小鴨子不值得它擺那么專業(yè)的陣仗,于是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矜持地走了過去。

“去去,我告訴你啊,不準打架!”在小咪離鴨子還有大半米遠的時候,袁紅用力甩甩手。小咪“咕里咕嚕”地腹誹一句,后退幾步,右耳向后一支棱,重新趴了下來。

袁紅看小咪懂事,招呼它來喝羊奶。小咪最喜歡喝羊奶了,往常小碗只要往地上一放,發(fā)出“?!钡穆曧?,它就會小跑過來,一邊喝一邊滿足地發(fā)出“呼嚕呼?!甭?,今天卻趴在那里不挪窩,袁紅把碗放到它面前,它還是不理不睬。

“動物也是有想法有感情的。這鴨子才來了幾天,你天天圍著它轉,貓當然不高興?!睗餐瓴说年愑⒚鳒愡^來。

“因為鴨子小得照顧啊,小咪啥都會,跟你兒子一樣,我想伺候人家,人家還不愿意呢。”

陳英明一邊用手擼著貓,一邊意味深長地說:“鴨子再怎么聰明,也是個鴨子,自古以來鴨子養(yǎng)來不是下蛋就是吃肉的,又不像小咪那樣能捉老鼠?!?/p>

“你看我朋友圈,人家養(yǎng)貓根本不為了捉老鼠,就是為了做個伴,網上還有養(yǎng)大鵝、香豬當寵物的呢?!痹t迅速翻起朋友圈。

“我不看,那些人都是閑得慌,他們的貓都是寵物貓,寵物貓能叫貓嗎?老鼠都不會捉,都沒有野性了,一點用都沒有?!?/p>

“養(yǎng)動物非得有用嗎?你就是看大白沒用了,才連病都不給它看吧?”袁紅脫口而出。

陳英明呆站了兩秒,什么話也沒說,下樓了。

大白是只貴賓犬,原本是小區(qū)里一個單身小伙子養(yǎng)的。有一段時間大白瘦骨嶙峋地在小區(qū)里游蕩,身上還掉毛,禿了好幾塊。袁紅可憐它,喂了它幾次,它就天天圍著她。袁紅索性給那小伙子發(fā)了個紅包,把大白領回了家。養(yǎng)了沒多久,大白就毛順體圓了,還乖巧得很。每天上下班時間,大白都會準時在樓頂候著袁紅夫妻倆,有一回袁紅聽到陳英明跟朋友說:“每次快到家,想到大白在樓上等,就覺得很溫暖,哪像兒子,躲在自己房間里連招呼都不出來打!”

大白喜歡小咪,總是護著它,冬天冷時它倆還擠在一個窩里睡。袁紅經常在朋友圈里曬這種超物種的兄妹情,總能獲得高贊,不少人說刷新了自己對動物的認識,陳英明也常說:“現(xiàn)在的貓狗跟以前真是不一樣了?!?/p>

又過了五六年,大白年事越來越高,突然就走不動了,先是爬不上樓梯,很快在平地走路也常常被絆倒,袁紅才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了,在網上買了寵物眼藥滴了幾天沒有好轉,在本市讀大學的兒子小陳考完了試,主動請纓要帶大白去寵物醫(yī)院,大白陪他走過學生時代最艱難的那幾年。

陳英明躺在沙發(fā)上看《今日關注》,突然說了句:“沒辦法了,年紀大了都是這樣的,去寵物醫(yī)院就是白送錢?!甭曇舨淮?,卻清晰地蓋住正在縱論中美局勢的魯健和專家們的聲音。

袁紅和小陳對視了一眼,無話。去寵物醫(yī)院的事兒就擱置了。

幾天之后,夫妻倆下班回來,大白已經躺在了樓下,五臟六腑都摔出來了。失明的大白在迎接他們回家時墜了樓。袁紅哭了好幾天,跟陳英明開車找個地方把大白埋了,她一直想埋怨老公沒帶大白去看病。但是陳英明也一連幾天陰沉著臉,更何況,自己不是也沒堅持嗎?小陳什么也沒說。東方人總是很能扛,哪怕是和最親近的家人,也并不慣于相互舐傷。

過了不知道多久,夫妻倆才改掉上下班在樓下仰望的習慣。偏偏住在同城的老媽不長記性,一起出去吃飯還叫服務員給拿食品袋把剩的骨頭裝上。一向對丈母娘比較客氣的陳英明吼了一聲:“拿回去給什么吃?”

鴨子長得快,長大了如果不下蛋,怎樣才能保住它呢?最近袁紅腦子里都在想這個問題。

她反手叉著腰,就像那些強勢的自我為中心的人酷愛將自己打扮成受害者,表面上啥事兒都能張羅的袁紅其實沒啥主意。她邊想邊朝花架走去,鴨子一邊撲打翅膀一邊在她身后跟著。洗過澡的鴨子全身跟禿毛雞一樣,透過打綹的毛都能看到粉紅的肉皮。

花架一片青綠,“我的花呢!”她眉毛一立,彎腰仔細察看,“臭鴨子!把我花骨朵都吃了!”她揮起巴掌:“我揍你!”鴨子見勢不妙,扭著屁股“呷呷”地跑了。袁紅直起身子,一只手撐在腰后面:“給你扔出去算了!”

“我的菜苗都被它吃了,你那花養(yǎng)起來又不費勁,大不了再買一盆?!标愑⒚鞲糁线h說。

袁紅拍下沒有花骨朵的花苗發(fā)到朋友圈,還配了一張臟得泥猴似的鴨子照片:“吃光我的花骨朵就算了,每次澆完水地上滴有臟水它都要伸著嘴來湊熱鬧!不講衛(wèi)生!”

女老師們一片追捧:“袁老師這下回歸自然了!”

“表面在抱怨,其實在跟大家嘚瑟吧,好凡爾賽?。 ?/p>

“真羨慕喲!什么時候去你家看看?”

“哈哈哈,享受山水田園?!痹t得意,“在家里過詩和遠方的慢生活!”

教育處那個男老師總是不識趣兒:“揍一頓就不敢了?!?/p>

“不舍得,當寶呢!”袁紅發(fā)個“偷笑”表情。

“真有愛心,我可受不了?!?/p>

袁紅心滿意足地放下手機。

小鴨現(xiàn)在已經變成一只青年鴨了,黑黃的絨毛逐漸褪去,變成了一只麻鴨。頸子上戴著白圍脖,翅膀尖和肚子也是白的,使得它看起來不會太暗沉。尤其漂亮的是,它翅膀白褐交界的地方,有幾根深藍的羽毛。深藍這種顏色,人穿著總會顯得優(yōu)雅高貴些,在鴨身上也不例外,對比著橘黃的喙和橘紅的蹼,顯得很富態(tài)。不知為什么,有時袁紅看著它會想起剛上高中時的兒子,英俊帥氣,不像現(xiàn)在,頭發(fā)亂糟糟,衣服也瞎買,快穿成殺馬特了。

“小笨蛋——你什么時候下蛋呀?”袁紅經常一邊喂鴨子一邊念叨,好像要讓所有人都確信它是一只母鴨,盡管她自己也不確定鴨的性別。她上網查了,公鴨叫聲沙啞,母鴨才“嘎嘎”叫。但她聽了半天,沒有對比,實在不知道自家鴨子是沙啞還是清脆。

從初顯成鴨面貌至今又過了快一個月,鴨毛都變得蓬松飽滿了,吃飽的時候嗉子都快拖地了,走路也有些蹣跚,還是沒下一個蛋。

“傻女!鴨子要補鈣的,不然它就下軟蛋?!钡策@類話題,陳英明就抬出家鄉(xiāng)話,擺出勞動者的優(yōu)越感。

于是,袁紅又多了一項日常任務,吃雞蛋,磨蛋殼。

袁紅的媽某天來看袁紅,一手撐著腰,一手提溜起鴨脖子。鴨子奮力撲騰,袁紅媽用另一只手一攏,鴨子就動彈不得了。她上下打量一番,說:“我看像公鴨,誰跟你說是母的了?”袁紅的媽年輕時插過幾年隊,其實當的是小學老師,不懂農活。

“反正我沒說?!标愑⒚鞑遄?,聽不出潛臺詞是啥。

袁紅的媽拍著大腿:“燉成老鴨湯,原生態(tài)!”

哪壺不開提哪壺!袁紅覺得自己必須馬上明確立場:“燉什么燉!”她想說“吃不起鴨啊,非得盯著我的鴨”,又覺得話有點重。正猶豫著,陳英明慢條斯理地說:

“做鴨子很考驗廚藝的,我們自己在家里做不好。鴻莊的鴨子也是原生態(tài)的,人家打的牌子就是綠色養(yǎng)殖,外婆想吃的話,下周我?guī)銈內コ??!?/p>

袁紅聽了一愣。

農歷九月初六是老媽生日,她不同意去外面吃飯,怕不安全。袁紅精心做了一大桌菜。疫情防控期間袁紅學會了做菜,而且發(fā)現(xiàn)自己做啥像啥一次成功,可惜小陳大了什么都無所謂,老陳毛病多,牛排嫌高蛋白,海鮮怕嘌呤高,面包嫌上火,袁紅好不容易得到機會大顯身手,做完一發(fā)朋友圈,頗有點驚艷全場的效果。

“你那鴨子膘肥體壯了,應該趁機烤了。”

又是教育處那個情商負數的家伙。

這世界上有好多男人,年紀一大把了,還總是以小學高年級男生的方式刷存在。

袁紅顧不上理她,又開始研究鴨子到底多大開始下蛋。百度上有人說4個月,有人說5個月,還有人說10個月,袁紅有些困惑了,但更多的是擔心——許是營養(yǎng)好,它現(xiàn)在看起來很符合那些南城鴨肉愛好者的食用標準了,而且,離過年也不遠了。

周五學校體檢放假半天,袁紅去菜市買了四個鴨蛋帶回家,藏在衣柜下層的抽屜里,那是她放各式絲巾和搽臉油的地方,陳英明從來不去動。

第二天一早,袁紅從抽屜取出一個蛋。陳英明正在樓下做飯,不會上樓,她大搖大擺地握著蛋上了樓頂。

“老陳——”她激動地喊。

“干嗎——”

“你過來看——”

“我忙著呢,你不會下來嘛——”

她噔噔地下樓,快看!鴨子下蛋啦!

陳英明放下鍋鏟:“真下啦!”

他把蛋在手里轉了一圈:“還挺干凈,什么時候下的,都涼了?!?/p>

“它下在水池旁邊,我就順手洗了洗?!?/p>

“它還知道跑水池邊上下蛋……”

袁紅長了點心眼,第二天的蛋上她蹭了一點兒泥,在手里捂了好一會兒。

鴨子開始“下蛋”還沒半個月,袁紅被安排出四天差,是早該兌現(xiàn)的工齡滿25周年的福利,到附近的海濱城市療養(yǎng)。25年才輪上,不去可惜;去吧,鴨子怎么辦?她滿樓頂轉悠著想辦法,鴨子跟了半天都累得趴窩了。

她去找隔壁經常一起打球的姐妹。姐妹說:“你讓我去給你放蛋?要是被你老公看見我大早上在你家園子里逛,以為我偷你家菜呢!你放寬心,左右他要燉鴨子也得等你回來了一起吃,你出差的時候殺就放不新鮮了,他不會趁你不在下手的!”

袁紅想想有道理,于是對陳英明千叮嚀萬囑咐地走了。陳英明說:“它每天都能下一個蛋,我還能殺它不成!”袁紅聽了非但沒放心,反而更緊張了。她算計著:她臨走前在鴨籠附近藏一個蛋,陳英明喂鴨肯定能看見,那么第一天早上能有個蛋;第二天沒有;等到第三天晚上,就問陳英明為什么不發(fā)蛋的照片,陳英明一說沒下蛋,她就怪他沒給鴨子好好做飯,沒補鈣片,所以鴨子下不出蛋;等到第四天晚上她回去了,再去放一個蛋,說陳英明粗心沒找到,就不用擔心了。這個計劃雖然有點太巧合,但也勉強能圓過去。

第一天,陳英明果然發(fā)來蛋的照片。袁紅為自己的計劃而得意,放松地刷起朋友圈。

第二天傍晚,陳英明又發(fā)來一張鴨蛋照。鴨子吃了陳英明的飯,也跟他親,站在陳英明腿邊,把頭伸進鏡頭里。

袁紅迷惑:難不成真下蛋了?她將信將疑,打了個視頻聊天過去:“吃飯沒有?”

“吃了?!?/p>

“小咪呢?我看看小咪?!?/p>

于是陳英明把鏡頭轉向袁小咪:“小咪——”他伸手逗弄小咪。

“鴨子呢?鴨子好好吃飯沒有?”

“好得很!沒好好吃飯還下蛋?。俊兵喿右粨u一擺地走過來。

“噢!你澆菜去吧,燈這兩天接觸老不好,天黑再澆水容易摔跤。別忘了給我花也澆點水。我吃飯去了?!?/p>

袁紅高興得想發(fā)朋友圈,想想不妥——之前已經宣告過鴨子下蛋了。

第三天,鴨蛋的照片也如期而至。袁紅把照片發(fā)給她媽,嘚瑟:“你當初還說是公的,現(xiàn)在人家每天都下一個蛋!周末你們拿回去吃?!?/p>

袁紅的媽說:“我們老年人啊,吃太多鴨蛋也不好?!娥B(yǎng)生堂》說了,老年人一周吃兩個蛋黃,也就差不多了,你們一天到晚看手機、看電視,光知道看電視劇,不知道重視健康。我上回體檢,血脂還高呢……”

這老媽就是矯情,身在福中不知福,這么天然的鴨蛋,外人要我還不想給呢。袁紅想。不過鴨蛋確實沒雞蛋好吃,發(fā)腥。

第四天早上如故。出差一回到家她就端著米糠上樓看鴨。鴨子在鴨籠里半夢半醒,見了袁紅,眼皮瞬間放了下來?!罢鏍帤?!這回好啦,你的命保住了,我也不用買鴨蛋了?!彼跣踹哆兜馗喿诱f。

晚上,袁紅正要洗漱,忽然想起預報有雷雨,決定上樓去看看貓和鴨。風已經刮起來了,樓上的花架雨棚都呼啦啦響,她把貓窩蓋好,又摸摸貓頭,小咪撒嬌地呼嚕起來。

袁紅突然發(fā)現(xiàn)陳英明穿著睡褲蹲在暗處墻角,嚇了一跳:“你干啥呢!”

陳英明感到原本就昏暗的燈光被擋了,猛一回頭。

“……你干啥呢?”

“……沒干啥,鴨子下蛋了……”老陳手里握著一個蛋。

“今天不是撿過蛋了嗎?一天能下倆?”

“撿過嗎?你記錯了吧?”

“我記錯了?”

袁紅疑惑地下樓。

翻翻朋友圈,自打鴨子真下蛋以來,她每天都會發(fā)一張不同的鴨蛋照。沒錯,這幾天每天都有一只鴨蛋。

我家鴨子那么高產?

第二天,菜市場里,袁紅提溜著一大兜子菜,當賣雞蛋鴨蛋攤老板叫住她時,她有點不耐煩。南城人很包容,對外地人像南城的天氣一樣溫潤,這些年來定居的外地人特別多。這老板東北人,話多,心眼兒更多,賣鴨蛋的人少,這個老板就賣得貴還短斤少兩。

“嫂子!好久沒見著你啊!”

“嗯,最近都是老公買菜?!?/p>

“哎媽,我哥真好!還要點鴨蛋不了?”

“不用了不用了?!?/p>

“你家不是愛吃鴨蛋嗎?前一陣你買,這一陣我哥買,他跟你一樣,不挑太干凈的鴨蛋,我一瞅就知道跟你是一家人兒!”

晚上,袁紅躺在床上看手機。陳英明進來,關門,關燈。

袁紅也黑了屏幕。

“老陳,我吃夠鴨蛋了?!?/p>

“我也吃夠了?!?/p>

“以后別買了。”

“嗯,你知道嗎,你買的鴨蛋都沒我買的新鮮?!?/p>

黑暗中,兩人相視一笑。

“過幾天我休年假咱倆去綠山玩兩天吧?”陳英明說。

“嗯,開車去?!痹t把手放到老公手里。

袁紅兩口子出去了,袁紅的媽過來幫忙澆菜和喂貓喂鴨。

“看!我撿的鴨蛋!怎么比你們拿給我的小呢?”家族群里,袁紅的媽發(fā)來了一張鴨蛋照。

責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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