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萬象有痕》,我想談的不是它的故事性或敘事性,而是其在價值判斷層面上進行的探尋,這也是艾瑪多年來一直在做的工作,即對于罪惡、恥辱、羞愧、惶恐、悔恨等形而上命題的勘查。其中,對于“罪”的書寫構成了艾瑪寫作生涯中最為重要的主題。
對熱衷于現世愉悅的中國人來說,以上詞語是如此的疏離和陌生。事實上,它們是人類古已有之的困境,是一種精神常態(tài)。如果說在艾瑪的《白耳夜鷺》《四季錄》等作品中,“罪”是作為具象形態(tài)的犯法行為而存在的話,那么,在《萬象有痕》中,“罪”則以秘而不顯的方式潛伏著。它不再是社會學的,而是心理學意義上的“罪”,是主人公在對自己從前的行為進行深度省思后意識到的問題。
《萬象有痕》講述法學教授何洛平極度依賴妻子李霽,妻子去世后,他不得不重新與世界建立聯系。適逢疫情,他的生活難上加難。在小說一開頭,何洛平叫了網約車去陵園看望妻子,由此展開了一段“在路上”的敘事。他與女司機交談,聽她打電話,和她討論養(yǎng)老院和墓地的問題,無法不注意到她壓抑著的痛苦和絕望,這短暫行程中的所見所聞構成了他的“現實”。與此同時,他的思緒則深深地陷入了“過去”的淵藪之中。通過何洛平視野和思考范疇之內的事物,小說將人物的“內”與“外”、“現實”與“過去”縫合起來。在這雙重敘事交融的最深處,包裹著一個令他倍感羞恥的“秘密”:兒子大同在讀研究生時與來華求學的林次郎相戀,何洛平偶然撞破此事后,立即將林次郎遣送回了日本,甚至與推薦林次郎的同行兼好友鈴木直一郎教授也斷絕了聯系。大同在羞愧和惶恐中病了一場,休學一年后出國。關于這件事情,李霽從未否定過何洛平,但也從未原諒過他,她從內心與丈夫進行了切割,甚至拒絕了他日后的墓地探望。如果說夫妻之間還有什么聯系的話,那就是妻子對丈夫所持有的令他感到羞慚的憐憫。
那么,問題就來了。如果我說《萬象有痕》探討的問題是“罪”,那誰是有罪的呢?何洛平曾堅定地認為,是那對“違犯”倫理的年輕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但在失去兒子、妻子和朋友之后,在他對世間萬象有了更多的理解和體諒之后,他對自己當年的行為追悔不已:“現在他不得不承認,孩子們不是現行犯,那個下午也不是罪案現場,他的殘忍,才是?!边@不是字斟句酌的斤斤計較,而是一個被自以為是“正義”的行為剝奪了人生所有豐盈和彈性的人的終極領悟!這一領悟來得并不突兀。在何洛平與女司機貌似平淡的交談中,他內心的真實圖景被一點點勾勒出來:嶙峋的山石、凄寂的荒坡、空虛的溝壑,一片死寂荒涼!可以說,從將兒子的愛人從家里驅趕出去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被生活判處了“死刑”。
我將何洛平的這一領悟視為小說之“眼”。它表明小說一方面庚續(xù)著艾瑪一以貫之的“罪”的主題,另一方面又將這主題進行了形而上的處理,由此開啟了舍斯托夫在《曠野呼告》中所說的對“罪”的追索道路:“罪孽不在存在之中,也不在創(chuàng)世主創(chuàng)造的事物之中,罪孽、惡習與缺陷就在我們的‘知識’之中?!?/p>
與那些具象的罪案相比,這種隱藏在“知識”中的罪更普遍,也更可怕。因為它是人們通過自己的常識和知識,在自以為“正確”的旗號下,“理直氣壯”犯下的罪孽。何洛平一直以為自己是“正確”的,他在發(fā)現兒子的同性戀情時馬上化身為“倫理警察”,毫不留情地將一對戀人隔絕開來,更因林次郎的淡然灑脫對比于大同的癡情熱烈而惱羞成怒。事實上,這所謂的“正確”完全是一種偏見,一種被集體無意識和主流社會植入的歧視性觀念。而偏見導致的行動則像一把利刃,將這個家庭所有的歡樂和幸福刈割得干干凈凈,其結果是令兒子蒙羞,令妻子哂笑,令自己淪為行尸走肉。
艾瑪以“萬象有痕”為名,這里面包含著一種哀傷而強烈的認同。世間萬物沒有什么是孤立存在的,就像鄧恩所說“沒有人是一座孤島”。陌生而遙遠的事物沿途都會留下印痕,因著某個契機被召喚到一起,被重新排列和編碼。即便是那些看似不相關的事物,也會在某時某地產生深度聯結。就像法學教授何洛平與網約車女司機之間,就像兩百年前阿根廷的“首例血指紋”案與何家紛紛揚揚的往事之間。萬象之痕由此織成了一張“密網”。
從《白耳夜鷺》到《萬象有痕》,在艾瑪筆下,“罪”從具象走向了抽象,從個體性走向了普遍性,從外部世界走向了內心世界。她的心越來越柔軟,但她對“罪”的思索和辨認從未停止過。
曹霞,文學博士,著名文學評論家,南開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