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曼德
彭家鋒 譯
三位作者為討論新冠病毒/Covid-19大流行的社會、政治以及技術治理的影響提供了一個非常有用的出發(fā)點。在下文中,我將討論這場疫情的技術(甚至是技術治理)與政治層面之間的關系。
一方面,新冠疫情似乎加強了這兩個層面之間的沖突。因此,三位作者警醒地提及一種“脫離和反對政治領域和公共價值觀討論的技術統(tǒng)治論思維定勢(technocratic mindset)”(劉永謀/米切姆/諾德曼,論點2)。他們甚至勾勒出一種日益增長的緊張感,即“通過承認技術必要性來行使團結的‘理性的’人,與通過援引自由和人權來聲稱自己遠離政治領域的有點魯莽、叛逆的民粹主義者之間的緊張關系”(劉永謀/米切姆/諾德曼,論點10)。
另一方面,在某些方面,這場疫情凸顯了技術/技術治理和政治層面之間劃分的狹隘限制,而且乍看起來似乎還強化了這一劃分。這反而顯示了經(jīng)常使用的“技術統(tǒng)治論”一詞的局限性。這個詞通常意味著效率和——更重要的是——非政治化。
應對公共挑戰(zhàn)的技術性/技術治理解決方案和政治性解決方案是兩個不同的層面——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然而,新冠疫情生動地提醒人們注意這樣一個事實:即使是技術性解決方案也是為了服務于公共利益。與疫情相關的預防、遏制和控制措施,應該是為了保護個人和全體免受病毒的侵害,有時甚至會違背個人意愿。這是大局觀(greater good)的邏輯:公共利益可能高于個人利益。
正是這種公共利益和(特定)個人利益之間的矛盾,似乎引發(fā)了對新冠病毒防控措施的抗議。在這里,我明確地把這種抗議的陰謀論動機放在一邊。相反,我考察了那些由覺得其個人利益受到限制、而自己卻不認同或不理解(或許甚至不相信)存在更大利益的人所產(chǎn)生的沖突。這可能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的個人利益看得高于其他人的利益,但也可能是因為他們被剝奪了權利,以至于他們一開始就(以為)沒有從公共利益中獲益。辨識出其中的原因超出了本文的范圍。作為替代,我將重點放在技術性/技術治理解決方案、公共利益和個人利益之間的關系上。
在某個時間點上,技術性/技術治理解決方案取決于某種合法性。在這一點上,它們不再代表非政治化的、純粹的技術問題;它們還必須證明其“輸出合法性”(output legitimacy)——通常是以解決問題的能力和效率的形式。然而,即使是最技術化的輸出合法性,也與公共利益有關①Steffek, J.,“The Output Legitimacy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and the Global Public Interest”, International Theory,2015,Vol.7,No.2,pp.263-293.②Scharpf, F. W.,“Problem-solving Effectiveness and Democratic Accountability in the EU”, Max-Planck-Institut für Gesellschaftsforschung Working Paper,2003.。效率只有在特定的背景下才有效,而解決問題的能力只能在與需要定義的具體問題相關的情況下進行評估。對于這兩者來說,公共利益構成了一個隱含或明確的參照點。這場疫情使這一點非常清楚。如果科學家被提升至“權威”的高度(劉永謀/米切姆/諾德曼,論點6),他們的權威必然是通過他們對公共利益的貢獻來構成其合法性③Mende,J.,“Business Authority in Global Governance:Beyond Public and Private”,WZB Berlin Social Science Center Discussion Paper,SP IV 2020-103.④Cutler,A.C.,Virginia Haufler,V.,Porter,T.,(eds.),Private Authority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9.。因此,政治層面(涉及公共利益的組織和管理)始終是技術和技術治理解決方案所固有的。
然而,談及公共利益會引出一個問題,即是誰把(哪些)利益定義為公共利益。誰被包括在公共利益的討論中,誰又被排除在外?回答這些問題涉及“投入合法性”(input legitimacy)的民主概念,它是基于公民的參與和代表,以及他們的偏好、利益和個人愿望⑤Scharpf, F. W.,“Problem-solving Effectiveness and Democratic Accountability in the EU”, Max-Planck-Institut für Gesellschaftsforschung Working Paper,2003.。
從投入合法性和輸出合法性的角度來看,這場疫情既不是特殊的,也與常見的治理和政府的組合沒什么不同。相反,它放大了所有民主國家和依靠某種合法性和承認(而不是純粹的武力)的政治制度所固有的張力:公共利益和個人利益之間、投入和輸出的合法性之間持續(xù)的、可滲透的張力⑥Brühl, T.,Rittberger,V.,“From International to Global Governance: Actors, Collective Decision-making, and the United Nations in the World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in Rittberger,V.,(ed.),Global Governance and the United Nations System,Tokyo,NewYork:United Nations University Press,2001,pp.1-47.⑦Schmidt,V.A.,“Democracy and Legitimacy in the European Union Revisited-Input, Output and Throughput”, KFG The Transformative Power of Europe Working Paper 21,2010.。這種張力打開了客觀約束(Sachzwang)或技術緊迫性的黑匣子(劉永謀/米切姆/諾德曼,引言)。
這種論斷并沒有為新冠疫情提供一個現(xiàn)成的解決方案。但它有助于用更加熟悉的術語來描述隨之而來的挑戰(zhàn)。至少在這一疫情的政治和社會層面,我們可以建立在政治思想和實踐的經(jīng)驗之上。但這并不妨礙我們開辟新的道路,實際恰恰相反。在此背景下,我提出了處理疫情的政治和社會層面的三個要點。
首先,必須克服技術性/技術治理和政治性解決方案之間的截然劃分——但不是簡單地被消解。相反,它們彼此依賴:技術專長以政治和社會合法性為基礎,就像政治解決方案依賴于技術專長一樣。如果不將技術和技術治理的解決方案假定為非政治性的,那么它們的政治影響和效果可以被更清楚地加以處理和討論。
第二,描述這場疫情的政治和社會層面需要重塑對新冠病毒防控措施的理性信念,與對這些措施的非理性反對之間的明顯對立。這樣做可以促使雙方進行對話,以防止他們進一步疏離(當然,這并不是指激進的和極端主義運動)。它還可以有效防止“反叛的民粹主義”政黨通過“援引人權和自由來支配政治領域”的假設(劉永謀/米切姆/諾德曼,論點10)。相反,強調(diào)技術性、技術治理和理性的解決方案的政治層面有助于重新獲得這些參照點。人權作為一個參照點,特別是為強調(diào)公共利益和個人利益之間的聯(lián)系創(chuàng)造了一個基礎。在那些利用公共利益來壓制個人利益,以至于侵犯人權的情況下,人權也有助于率先產(chǎn)生這種聯(lián)系。人權甚至為不遵守民主價值觀的社會或政府提供了一個參照點。所有聯(lián)合國的成員國都有義務尊重、保護和確保實現(xiàn)人權①Mende, J.,“Are Human Rights Western-And Why Does It Matter?A Perspective from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Theory”,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Theory,2021,Vol.17,No.1,pp.38-57.。
第三,任何可行的疫情防控方案都不能簡單地無視個人利益而支持公共利益,或者反之亦然。相反,必須維持公共利益和個人利益(投入和輸出的合法性)之間的張力,以平衡和調(diào)和這兩者,以至于不會忽視掉任何一方。在疫情期間保護公共利益可能確實需要對個人利益進行必要的限制,它保護了某些個人利益(如健康),也抵制了其他利益(如不戴口罩或者朋友見面)。
同時,界定和保護公共利益必須是一個包含多元化的個人利益和聲音的廣泛討論的問題。有各種(有時雖然是困難的)措施可以實現(xiàn)這一點。這些措施可能包括在制定新冠病毒防控措施和決策方面的高度透明(這也有助于溝通與新挑戰(zhàn)有關的試驗和錯誤)。這些措施亟需包括強有力的地方性對話、包容和合作議程,以加強個人的參與感和責任感(包括對社會其他團體和公共利益)。措施還包括國際和全球合作②Von Bogdandy,A,Villarreal, P.,“The Role of International Law in Vaccinating Against COVID-19:Appraising the COVAX Initiative”, 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Comparative Public Law & International Law Research Paper, No.2020-46.,以及為個人在地方層面上被要求表現(xiàn)出的那種團結和責任感的產(chǎn)生樹立起榜樣。最后,措施必須包括考慮公共利益的多元化。除了公眾健康,還包括人權、體面的生活條件和性別平等,這僅僅是其中的幾個例子。
總之,這些措施有助于強化技術性、技術治理和專家的合法性與公共利益,以及與政治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個人利益不會簡單地凌駕于公共利益之上,尤其是在涉及(其他)每個人享有人權的時候。雖然它們也很重要的。如何權衡這些利益的問題不僅對當前疫情而言是一個挑戰(zhàn),也是對所有基于某種合法性的治理結構(governance constellations)的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