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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木

2021-01-01 02:13郭輝
散文詩 2021年12期
關鍵詞:融雪影子

瑪達瓦斯卡山谷

空曠是與生俱來的。

大空若無,不著邊際。卻有火焰一般燃燒的熱度,金子一般透亮的成色,從里往外,四處彌漫開來。

讓空更空。

我像一根蜂王的尾刺,深深刺入。甜蜜的痛感,滿滿的幸福感,浸淫在一片無窮無盡的遐想之中。

溪澗流水散淡。巖石上的風放慢了思緒。

不知名的鳥兒長聲連著短聲,語焉未詳。

闊葉們邁著小舞步,跳下了黃金冠。仿佛是得到了神啟,葉面上的反光冉冉升騰,在半空之中、林梢之上,如同出竅的靈魂,素面朝天。

忽然,一只毛茸茸的野兔子,從不可知處跑了過來。

它半蹲在樹杈之間,朝我搖著耳朵,眨著眼睛,憨態(tài)可掬。嘴唇似乎也在張合著,幾多無言之言,是在向人類示好么?

大自然的善意,歷久而彌新。我不由得輕輕地呵出了一聲。

是欣然領受了,還是驚恐了?野兔子一轉身,蹭蹭蹭蹭地就跑了,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多么好!這大山谷,這即有即空,這有我無我之境。

今天,我逃離了過去的自己。這才是我所——

暗戀的生活!

鳳凰木

死去多少年了?

橫臥在蔚藍色的圣約翰湖畔,樹皮,樹干,樹根,全都枯干了,焦黑焦黑,如同野火焚燒之后,殘留下的一架骨骸。

曾經,比彤云烈焰還要熾熱的花冠,早已灰飛煙滅,沒入了虛無,卻依舊孤傲而又固執(zhí),懷著一顆不死之心!

水岸之間,這一棵以鳳凰命名的原木,猶在掙扎著,在一寸一寸拚命地挪動著,欲把僵硬的軀體、死而未僵的意念,伸進大湖之中。

要吸水。

要振翮重飛。

是不是神的旨意?看哪,一群膚色各異的孩子,從這個夏日的入口處,咚咚咚咚跑過來了。

湖邊的樹干,像一塊磁鐵,吸引了他們;又像是一只臂膀,摟住了他們。

他們揮動著小手,喊著,叫著,笑著,上上下下,蹦蹦跳跳,打打鬧鬧。

幼小的、單純的、圣潔的快樂,如同清風一般掠過了水面,感染得整個圣約翰湖,都如醉如癡。

老與幼,或許前世,或許今生,有過夢幻之約。

鳳凰木呵,如果是圣約翰湖緊緊握著的一管橫笛,孩子們,就是天神特意安排的一枚枚彩色的指頭。

按動著,蹦跳著,抑揚頓挫,給死去多年的生命,吹奏出了——多么鮮活,多么繽紛的暢想曲!

黑雁行

它從圣湖之中,叼起一簇簇藍色的水花,沖洗自己用黑鐵鑄造的翅膀,和翅膀上永無止境的翱翔。

一飛沖天!

由近及遠,在天欲雪的大寫意中,它那么遼闊地叫著。

讓地平線聽見,讓冬天的心臟聽見,叫阿崗昆低下了銀白色的山巒。

草木的蕭瑟又加重了幾分。

所有的風都是冷色調的,從不可知處刮了過來。呼呼呼呼吼叫著,尖刻而又鋒利,奔行在大野之上。

就像是一個持刀者,一邊狂跑,一邊喊著仇人的名字。

它緊一緊羽毛,偏偏就迎著風,沖刺了過去!

就像是神,交與長空的一支令箭,更像是上蒼,給天地間懸下的一顆孤膽。

是要去尋找同伴,還是受惑于臆想中的一處秘境?

它拼盡全力地飛動著,不想停下來,也不會停下來。一雙爪子貼住胸腔,顫抖得越來越劇烈,巨大的疼感,反倒使它愈加義無反顧。

一團鉛鐵般厚重的云飄過來了,它躲也不躲,徑直就撞了上去——

烏云四散,火花四射!

慷慨以赴。不思歸。無懼死。

黑雁呵,它昂昂飛在一場——大雪暴的前面!

閃霍霍

是不是一個倔脾氣的孩子,站在黑暗之中,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哭喚?

是不是草原上暴烈的牧馬人,毫無征兆,憑空甩出的一記響鞭?

藍兮兮的,奔來得多么匆忙而短促。

忽地一亮相,旋即就退入了沉重的黑絲絨大幕里。但恍惚間,分明又永久地凝結在了虛空影像中。

剛性的大隱若無的生命呀,早就暗戀上了這個雨水多發(fā)的時節(jié)。

從自己的身子里,取出轟隆作響的骨頭,在天壁之上,種下一株通體透明的火炬樹。

一身靈性。

霍霍然——抽芽,發(fā)枝,長葉,開花。

霍霍然——驚艷天下!

性格是魯莽的,完全忽略了本性中的自我,這其實就像是一把寒氣逼人的劍,憑空一揮,就劈開了萬事萬物內心深處,所有關于春天的記憶。

而自己,卻甘愿——

瞬間消亡在記憶之外。

雪上的影子

日光斜照,用看不見的鋒刃,從我的身體里,剝下了一道影子,扔到雪上,就像是誰把一筆墨痕,描畫在一頁白紙上。

瘦長,單薄,與過去并沒有什么兩樣。

只是稍黑一些。

然而,當我一動不動地,久久凝視著,卻感到那黑色的影子,有了不同往常之處——在晃動,在戰(zhàn)栗。

是不是因為寒風吹,天太冷?

是不是因為一身黑,自愧于這一片無窮的白,這一片無窮的光潔?

更甚者,是不是因為自身太勢單力薄,捎帶不出也摒棄不了骨子里頭,哪怕小到不能再小的那一些妄念,而在深深自責?

我再一次久久凝視。

仍然看不到五官,仍然還是那一個平面。而且,仍然是背對著我與整個世界。

有正面嗎?

影子不回答?;蛟S,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雪野平緩,雪域遼闊。

我開始走動了,影子跟著我,也開始移動了,或伸,或縮,或短,或長,一直與我不棄不離。

我踩得雪吱吱嘎嘎響,影子一緊一緊地,也仿佛在吱吱嘎嘎發(fā)響,還仿佛在痛。

背對著光時,影子會走到我的前面;

面朝著光時,影子就專心專意,默默跟在我的后面……

阿崗昆的鳥鳴

四月有約。

阿崗昆的林子里,那些紅胸脯的鳥兒,首先醒來的不是飛翔,而是——歌唱。

脆亮脆亮地啼叫著,此伏彼起地應和著,宛如一掛掛一掛掛,一串串一串串露珠兒,通透,明凈,靈動,蘸滿了早春的鮮味兒和嫩綠嫩綠的歡樂。

抖落下來了——

引誘得那些急不可耐的花精靈,都踮起了腳尖兒,探頭探腦。

在楓樹桉樹青岡樹的枝丫上,挑起苞點兒與苞點兒,爭先恐后地打鬧。

也有的會碰上石頭,堅硬如鐵的魂靈,會因了這些柔媚之音、婉約之韻,突然生出來一陣陣輕微的戰(zhàn)栗。

還有的會在藍錦般的溪水里,順流而下,被一群一群魚兒爭搶著,銜住了,然后亂游亂竄,像喝多了酒……

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我是多么喜歡——

聽這些不用翻譯的語言。

沒有詞根,沒有詞性,沒有隔膜與疏離。只有人類所共同擁有的音頻與律動,快感與美感。

一聲聲,一聲聲,就像是神,給普天之下播撒的福音……

第一片楓葉

樹干如鞘。

黎明時分,春風發(fā)力,嗖地一聲,就抽出來了第一片楓葉。

那么細嫰而又微小,卻對著季令昂然宣示——

我來了!

話中有鋒芒,有霜刃,所割出的是看不見的血和通感,叫冬日像一只被扎破了的氣球,一下子癟了,痩了,變得無足輕重。

這一只剛剛冒頭的綠雀兒,噙著激動的淚花自行生長,并且借助和風喜雨,梳理了欲飛不飛的翅膀。

將一顆雀躍之心,棲落于早春最合適不過的一處坐標上。

仰面看上去——

多像是懸掛在空間的一個足跡,纖弱,瘦小,微不足道,卻必定會前程遠大,一派紅火!

又像是一瓣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嘴唇,微微抿動,無聲吟誦著對一棵樹、一片林子、一座山岡的贊美辭。

大道自然,大道行思。

更像是揮動著一面令旗,為了未來,再不四下走動,而只是一心一意,排兵布陣,集結綠色,喝令——

萬象更新!

在五月的寬松處

一只黑松鼠,蹲在綠草地上,蹲在五月的寬松處。

善模善樣,多么像是動物世界的青衣居士,正在打坐、修行,正在向著肉眼凡胎看不到的神明,拱手作揖。

滴溜溜轉動的眼睛里,目光有斤有兩,有聲有色。是不是讀懂了——

草地上朵朵紫花秘不示人的好性情。

小耳朵半弓著,隱隱地,能聽到尼亞加拉大瀑布,從云縫里遺漏下來的一聲聲浩嘆,一句句天啟。

卻不為所動。

只是自顧自地,擺動著長長的尾巴,宛如一把撣子,刷過來,刷過去,把這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刷得更白,更亮,也更富于質感了。

我悄悄地靠上去。

向前一步,它不動;又向前一步,仍是不動。三步,五步,越來越近了。

待我剛要舉起相機抓拍,它卻突然直立起來,一扭身子,嗖地一下溜走了。

在綠意盈盈、看不到邊的春光大寫意里,就如同黑亮亮的一個逗號,一個快閃,了無蹤跡……

八十五級臺階

木質的,鐵灰色,像懸掛在林子里的一首詩。

間或有小灌木嫰綠的枝丫,從空隙處探了出來,將一些細小影子,淺淺地雕在臺階面上,不似修辭,勝似修辭。

鳥鳴如珠,押著韻。

滿山滿谷的綠,濃得是化不開了,愈覺得情景交融。

我拾級而下。

一晃就人到中年了,一晃就該順應自然,自上而下了。

風光在上。

往下的路,怎么走?

可否用一把鉛色的錘子,時不時敲一敲膝蓋,腿骨里的鈣質,會不會彈跳?會不會凸顯在步履之中?

或者系一架計步器,既叩問來日的未可知,偶爾又扭頭回望,有沒有一些大意境小意境,止步不前?

每走一步,我感到臺階就相跟著微微地顫動一下,接著,整架木梯似乎也相跟著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的心緒,起了共鳴?

春花夏草,皆是佳構;秋實冬藏,或為伏筆。

人生如是,其趣亦美,只是——讀一行就少一行了。

我一邊走著,一邊在心里記著數字,五十六,六十六,七十六……

終于走下了八十五級臺階。

道是千帆歷盡,卻是豁然開朗!

——鱒魚湖,一面偌大的藍鏡子,一個通靈的詩眼,在余音裊裊、神光隱隱處,攬盡弦歌。

裁春記

橘黃色的剪草機,狀若祥云,翩若游龍,在寬闊的綠草地上往返穿梭。

又一次裁剪春光。

春光好,卻有一定之規(guī)。成千上萬瘋長的雜念,必須消下去,不能由著性子來?;罹鸵畛鲋刃颍畛稣路?,活出成色。

人間的真浩蕩。

在既定的背景下浩浩蕩蕩推進,草葉紛飛,草籽旁落,草香四溢。

多么像是一場毫無勝敗懸念的小規(guī)模戰(zhàn)爭。鋼鐵的颶風刮過之后,每一棵草都短了,都禿了,也似乎都瘦了,小了。

大千世界,確實存在著嚴厲的善行!

但茵茵綠草,早已內心強大了。

——修剪一次,就精神一次;打理一回,就飽滿一回。

成長中的美,有時候,尤其需要整齊劃一。

云看到了,風看到了,白鴿看到了,黑雁看到了,花花木木也看到了。

萬事萬物皆有眼睛,都打量到了。

必會心悅誠服;必會有一個巨大的心得——

春天,也需要修理!

暮雪之光

樹木虛靜,鳥雀歸林。

那么多六邊形的雪,紛紛揚揚,趕在夕光斜照之時,飄落于圣詹姆斯教堂葫蘆形的金頂之上。

雪落無聲。

至圣至潔的白呵,卻因了黃金般的底色,而發(fā)出了共鳴。

細微若無,卻又無遠弗屆。

把最素凈的情思,托付與神,融入——對天,對地,對人,對萬物的贊美之中。

薄薄的、小小的心,無寒,無冷,無牽,無掛。此刻呀,甚至還有了莫名的暖意。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幾錢重的命,常常轉瞬即逝。

這有什么要緊。偌大的世界,來過了,走過了,哭過了,笑過了,生過了,死過了,生命之旅就不會沉陷。

就有了——光!

抽筋記

紅鯉白鯉黑鯉,非紅非白非黑的雜牌鯉,喜群居,富于繁殖。

尤其生性活潑,隸屬于魚類中的憤青。來勁了的時候,飛身一躍,能跳過丈八龍門——

所有魚類都難以企及的高度。

從唐詩里,宋詞里,游到如今的江河湖泊,依然是活蹦亂跳。

有零星一支隊伍甚至飄洋過海,被冠名為亞洲鯉,據說已在異域泛濫成災。

那里食趣極端落后,不屑去撈捕,也不敢去吃。

不知道那一尾尾鯉魚,其實是美味,只是肉身里藏著神諭與機巧——要抽筋。

我抽過。

握一把利刃,于鯉魚腮下的要害地段,一刀下去,立即就淡淡見紅了,然后抹去血水,便可見開口處,有一點線頭一樣的白。

用拇指與食指的兩枚指甲,將其緊緊夾住了,順著手勢,徐徐往外一提,就拔出了一線白,一線不益于人類身體的條形隱患。

置放于砧板上,軟軟的,蔫蔫的,就像是有形有狀的一個絕望。據此,食無恙。

筋被抽出的瞬間,我看到,鯉魚的半僵之體,竟然驀地一動,一抖,一痙攣。

死猶不甘……

含笑花

兜腮胡子,大墨鏡,淺紅淡綠相間的坎肩。

他,正驅動桔黃色的剪草機,為多倫多姍姍而來的春天——理發(fā)。

我恰好路過。

迎面而行,那一片轟響著的云,相隔老遠就停下了。他從剪草機上走下來,駐足草坪,向我,一個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路人,行注目禮。

走到跟前,我分明看到,他四四方方的臉上,掛滿了笑意。

自然,清純,澄明。仿佛還溢出了點點暗香。

就像是一朵盛開著的含笑花。

無需開口,說一句彼此聽不懂的語言。有微笑——就夠了。

世界上所有的微笑,都是不用翻譯,便直達心靈的!

說輕,輕若飛絮;說重,重若金石。

這是春天最美最好的饋贈!

如同一管神器,瞬間,就抽空了人間的隔膜……

融雪的日子

融雪的日子,陽光格外純情。

普照天下,晶瑩透亮,給多少仰望者的目光,注入了明媚與溫暖。

陽光,陽光,你是目光的母親呵!

為了這個聯想與比喻,我置身于融雪的過程之中,流連忘返。

——漫天的金黃。

——無邊的潔白。

我將眼睛對準太陽,流淚的感覺突如其來。

融雪,是一個美麗的、快樂的、而又略略帶有遺憾的過程與事件。

在這一天,陽光融雪成水,目光也融雪成水。

雪光水色,一同進入了大地深處。

時序更替。

眨眼之間,太陽更暖,春風又綠,季節(jié)換了新裝。

郭輝:湖南益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有詩歌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散文詩》《作品》《中國詩歌》《中國詩人》等刊物;作品被選入《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中國散文詩一百年大系》《21世紀散文詩排行傍》《中國年度散文詩選》等多種選本。著有《永遠的鄉(xiāng)土》《錯過一生的好時光》《九味泥土》等詩集。曾獲加拿大第三屆國際大雅風文學獎詩歌獎、聞一多詩歌獎提名獎、《海外文摘》雙年度文學獎?,F居湖南益陽與加拿大多倫多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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