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玉冰
“滴滴答答/在這狹小的時間的夾角/神秘的幻影在這時幽閉/海水愈以等待/我在公路旁行走/遠方抖動著/爍爍的燈光/然后羊會回來”。乍看上去,這很像是一首詩,甚至我們似乎可以從諸如“時間的夾角”“幽閉”“遠方”“爍爍的燈光”等詞語入手,對其進行具體詩歌意象的分析。但其實這是一首由人工智能軟件“微軟小冰”經(jīng)過不斷地迭代、學習而模擬出來的詩(小冰:《小冰的詩三十首》,《青年文學》2017年第十期),即這并非柏拉圖所說的繆斯附體,也不是詩人情感的升華(華茲華斯)或經(jīng)驗的結晶(里爾克),而完全是人工智能通過數(shù)據(jù)、算法、學習而形成的結果。換句話說,這些字詞的組合在“微軟小冰”那里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它只是通過對漢語新詩文本的海量輸入,模仿人類的語法結構和新詩的寫作習慣,進而獲得每個詞句使用的概率,最后依照“最優(yōu)選擇”的計算邏輯所進行的文字排列。從國際象棋到圍棋,再到詩歌,近年來人工智能不斷挑戰(zhàn)人類智慧與性靈的邊界,甚至于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我們以往所認為的詩的神秘性與獨特性,將人類精神殿堂里最為神圣的詩歌,降格為一種概率、算法與文字的排列組合。
讓我們再來看另外一首詩,《宋·李照清》:“詩堵怨雪/風舊綠黑/耳獨洗紙/語冷摘醉//床醒試漏/拋妝愛紫/經(jīng)月衣年/回秋愁水//鬢殘守腦/意薄梳肌/疊手猜恨/臥歲搖仇//聞亂抱野/剪骨熏根/一徑解紅/煮酒瘦病//懷月移花/娘凝寄昏/羽念書寸/乳半竊燈?!比绻阆胫鹱种鹪~逐句地去分析這首詩,勢必遇到極大的困難;但如果你從較為宏觀、整體的角度去“觀望”這首詩,又能明顯感受到其中蘊藏的易安詞的味道。這首詩是詩人許德民抽象詩創(chuàng)作中一首頗具代表性的作品。整首詩正如其題目《宋·李照清》是刻意打亂了“宋·李清照”的文字排序一樣,許德民在這首詩中把李清照詞作中一些常見字從句子和詞語中抽離出來,進行了非語法、非邏輯的重新組合。這樣做的效果之一是,在詩中任何一處局部,你都很難進入和解讀這首詩(甚至于根本不可能),但從整體上,我們似乎又能強烈地感受到這首詩。簡而言之,即我們在面對這首詩時,是處于“可感受”卻又“不可理解”的某種微妙境地。
每一位詩人都會有自己的用語習慣和寫作風格,如果我們把李清照的詞作做一個字頻統(tǒng)計,可能會發(fā)現(xiàn)她有一些非常喜歡使用的“高頻詞”,比如“獨”“冷”“醉”“醒”“漏”“秋”“愁”“瘦”等。這些字、詞被李清照反復使用,一方面是其詩詞主題、創(chuàng)作風格與審美偏好所致,另一方面也可能和宋詞平仄押韻的需求有關。這些高頻字、詞本身只不過是一個個漢字,但對于一個熟悉李清照作品的讀者來說,它們就不再是純然客觀的,而是帶有一定主觀感受和歷史文化記憶的承載物,即這些字能引起我們關于李清照詞作的某些聯(lián)想。這就是我們能從整體上感受這首《宋·李照清》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即這些漢字(借用許德民自己的說法,叫作“抽象字組”)雖然被斬斷了原有的語法與邏輯關系,但它們在歷史、文化與文學中浸潤了幾百上千年,自身便帶有了中華文化的味道和記憶。具體在這首詩里即體現(xiàn)為這些“抽象字組”帶有了“易安詞的味道”,所以即使它們從原有的詞句語法中被剝離出來,無序重組,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這些“抽象字組”身上所沾染的文化印記,即它們成為許德民所說的“自由而有意味的組合”。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漢字偶然性組合所帶來的一種必然性的文化聯(lián)想與審美感受。
“微軟小冰”寫詩提醒我們,看似神秘的詩歌創(chuàng)作本質上可以還原為一系列機器通過數(shù)據(jù)與算法來學習和模仿的字詞的排列、組合、優(yōu)化,但其背后的重要邏輯之一,仍是對傳統(tǒng)漢語新詩邏輯和語法的模擬。許德民的抽象詩則證明了,漢語新詩是可以進一步嘗試打破理性、邏輯、語法、主題的桎梏,形成以抽象詞組為最小單位的書寫實驗。漢語新詩發(fā)展至今,其本身當然是“非邏輯的”與“非語法的”,但這種表面的“非邏輯”之下其實還隱藏著一種“漢語新詩邏輯”作為其文類運思的基石,而許德民的抽象詩所努力要打破的,正是這層潛藏于下面的詩歌邏輯基石。正像詩人韓東曾經(jīng)說過“詩到語言為止”,那么我們似乎可以講許德民的抽象詩寫作概括為“詩到抽象字組為止”,而這些“抽象字組”既是對傳統(tǒng)語言慣性的突破和顛覆,又是一種“自由而有意味的組合”。如果說“微軟小冰”是從技術上挑戰(zhàn)了新詩寫作的獨特性,那么許德民的抽象詩則是從藝術上將詩歌或者說漢語的獨特性提升到了一個機器難以追蹤、“理解”和捕捉的新場域,形成了一場藝術對技術的角力。同時,許德民的抽象詩寫作也似乎在告訴我們,漢語新詩的邊界可能比我們原本想象的要更為寬廣,他是在通過探索詩歌邊界的方式找到了一塊(盡管是一小塊)人工智能未曾染指的地帶。當然,在這場技術與藝術的角力過程中,我還是心存一絲隱憂,即抽象詩可以看作對以傳統(tǒng)漢語新詩為模擬對象的微軟小冰作品的一次反撥,但未來會不會有朝一日,升級版的“微軟小冰”或其他人工智能寫詩軟件能夠將抽象詩也納入到其所學習和模擬的算法之中,就像在繪畫領域,谷歌研發(fā)的人工智能已經(jīng)開始嘗試畫抽象畫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