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某兄冬安。這段時間里,前后兩次,我接到了你的電郵。第一次是在一個月之前,恰恰那時候,我剛來到這與蒙古國交界的邊地小鎮(zhèn)不久,幾乎一落腳,我便開始忙于了生計,所以只是草草回復。緊接著,你又第二次寫信來,而我一直不曾再回信給你。至今日,我在此地的工作已經結束,同來的伙伴們都走了,這家小旅館里,此刻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耳聽得大風終日呼嘯,又見滿目群山或雄踞或蟄伏,哪怕遠遠相隔,它們和那些高聳的草堆一起,還是齊齊朝我的身體里灌注了不少底氣。如此,我便開始守著爐火和烈酒給你回信。
在第二次的來信里,你直陳了自己的諸多疑難,就比如,這些年,忙忙碌碌卻一事無成,有好多次,你干脆想將塵緣了斷去遁入空門。而后,你又問我,我在上一封信里的回復——詩之于我,是鏡子——這究竟是何意?那么,某兄,我就趁著這酒意與暖意來跟你說一說那些詩人們寫給自己的詩,再將它們當作你之所問的答案吧。閑話少說,且先看這一首唐伯虎的《伯虎自贊》:我問你是誰?你原來是我。我本不認你,你卻要認我。
噫!我少不得你,你卻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沒了我。
這幾句是大白話,卻一直不缺少將其當作謎團破解之人。世人多說,“我”即是肉身,“你”便是魂魄,對唐伯虎生平際遇有知的人也作如此解:唐伯虎生前,早已活成了一個傳奇,如此,當時的世上便有兩個唐伯虎,一個唯有自知,一個唯有他知,這段話,便是自知者說給了他知者去聽。而我,我卻以為,那個“我”當然是唐伯虎自己,也是我們所有人,那個“你”,說的其實是世間萬物。
不說遠了,只說前幾天,我從縣城里回到鎮(zhèn)子上,九級大風,狂沙撲面,平日里爛熟于心的道路,全都變作了剎那間便會吞人性命的巨口,每一回,當我瑟縮著判定一個方向,走出去老半天才發(fā)現,我根本就走錯了路,可是,我也不知道,哪一條路才是真正能夠將我?guī)Щ氐芥?zhèn)子里去的路,漸漸地,清晰的絕望之感便誕生了,我懷疑,我可能會凍死在毫不休歇的風沙之中。
然而,伴隨著絕望,我也突然想起來,即使風沙將我深罩于內,但是,慌亂之間,我似乎也影影綽綽看見過西北方向的一道山梁,只要順著那道山梁往下走,我總會能回到鎮(zhèn)子里去,于是,我便閉上眼睛安靜了下來,沉默著喘息了一陣子,重新睜開眼睛,果然,那道山梁一下子便被我模模糊糊看見了,我二話不說,撒腿便朝著它之所在狂奔而去了。跑了一陣子,風聲愈加凄苦而尖利,塵沙也幾乎在我的方寸之內組成了一堵沙墻,我只好再一回停下了步子。然而,這時候,幾蓬亂草,突然從我的頭頂上掠了過去,看著它們遠走,我先是愣怔,而后又突有所悟,干脆不管不顧地追隨著他們繼續(xù)向前狂奔,沒想到,根本還沒跑多遠,西北方的山梁便又出現在了我的眼界里。某兄,你肯定不會相信,在近三個小時里,那幾蓬亂草,像是鐵打鋼鑄,一刻不曾分散,一路指引著我,讓我看見了山梁、慢慢從黑云里浮現出的月亮和離我越來越近的小鎮(zhèn)子。
最后,在小鎮(zhèn)子之外,在我已經清楚地看見小旅館里的燈火之時,就像油盡燈枯,那幾蓬亂草終于解體,變作了一根一根,須臾間便被逐漸小下來的風沙席卷,徹底消失了蹤影,然而,我知道,它們就是一面鏡子,不僅它們,連同山梁、月亮和我剛剛掙脫的那條風沙苦路,全都是鏡子,只因為,我的性命既附著于其上,又奔走在其內,某兄,你說,它們不是我們性命的鏡子又是什么?
你且聽我說:就像晨起之后的對鏡自照,唯有照過了,我們才知道,臉該洗了,胡子該刮了。一如在山梁、月亮和風沙苦路做成的鏡子里,我們又看見了自己。在那里,我們吞下了苦水,也喝到過苦水盡頭的蜜糖,歌笑哀哭,喪亂流離,盡在其中。然而,恰恰如此,我們才得以捂住胸口告訴自己,性命還在,心魂也還在;再看映照我們的鏡子們,枯榮之間,它們來自亙古又貫穿了亙古。于是,我們的一切秘密與指望,盡在它們的洞悉之中,它們托住了我們的生,還將包藏好我們的死。只因為,它們是慈悲的,它們將在越來越深的沉默與慈悲中,化作真理,唯有化作真理,在我們死去之后,它們才能繼續(xù)循環(huán)往復,去照見,去托住,去包藏循環(huán)往復的生和死。所以,“我少不得你,你卻少得我?!彼裕澳阄野倌旰?,有你沒了我?!?/p>
(阿紫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詩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