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大衛(wèi)芬奇有一個電影叫《消失的愛人》,這個電影是根據(jù)同名小說改編的。我看了電影之后,又把小說找來看了一遍。
尼克和艾米,最初相遇是在紐約,兩人結婚后,艾米跟著尼克回到了老家密蘇里州的一個小鎮(zhèn)。尼克在老家找了份教書的工作,他還懷戀在紐約當雜志編輯的風光,沒事兒偷偷看自己編輯過的舊雜志。我看到這段的時候,就會想起我自己做雜志編輯的時光,那真是一份不錯的工作,掌握著話語權,以為自己是個精英呢,所以我對尼克這個人物真是心有戚戚。尼克在學校認識了一個女學生,妻子艾米發(fā)現(xiàn)尼克出軌,就設下了一個圈套坑害尼克?!断У膼廴恕纷钐貏e之處在于尼克沒殺死艾米,艾米也沒干掉尼克,經(jīng)過了一番血雨腥風,兩個人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卻還要生活在一起。
從來沒有一個時代像現(xiàn)在這樣注重“表演”與“自我呈現(xiàn)”。
這本小說的結構很有意思,男女主人公分別講述,丈夫尼克講一段,妻子艾米講一段。艾米說,當年在紐約相識的那個PARTY上,我在表演,我扮成了尼克這種男人所期待的酷妞兒。什么叫酷妞?就是熱辣性感,有才華,風趣幽默,喜歡足球,喜歡紙牌,喜歡黃色笑話,喜歡電子游戲,喜歡喝啤酒,在床上愿意嘗試新花樣。艾米說,不給男人添麻煩的酷妞兒是男人“意淫”出來的,熱辣性感又善解人意,好多姑娘都假裝成是酷妞兒。可女人還對男人有期望,希望他們會讀簡·奧斯汀的小說,會織毛線活兒,喜歡植物,開派對時一起做做手帳??徭菏前椎拿婢?,尼克的面具呢?有才華,風度翩翩,幽默??蓵r間長了,他的一腔浪漫和款款深情也變得支離破碎。艾米說,兩個人摘下面具,露出真面目的時候,就是由愛生恨的時候。
我在這里要引用莎士比亞老先生的一句臺詞:“世界是一個大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些演員,他們都有下場的時候,也都有上場的時候,一個人在一生中要扮演好多的角色?!庇幸粋€美國的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寫過一本書叫《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他的主要觀點是,所謂社會現(xiàn)實,就是我們在日常的人際交往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們平常會根據(jù)環(huán)境空間來定義自己的行為,我們不斷解讀其他人所傳遞的信號,根據(jù)對這些信號的理解做出自己的反應,這就叫“情境定義”。我們觀察社會,得用看戲的眼光,觀察人與人之間是怎么互動的,我們也得演戲,我們要讓自己的形象符合社會主流價值,按照一個理想化的樣子去呈現(xiàn)自己,我們還要控制自己的表達,管理自己的情緒,管理自己的表情。戈夫曼這本書是上世紀50年代寫的,其實我們對“自我呈現(xiàn)”非常熟悉,你看我們?nèi)ッ嬖?,總要給面試官留下一個好印象;我們?nèi)ハ嘤H,跟女友頭幾次約會,總是搶著付賬,說好多笑話,顯得自己風趣幽默。一對夫妻面對一群朋友的時候,妻子總會表現(xiàn)得更為恭順。
回到《消失的愛人》這本小說,艾米的爸爸媽媽是童書作家,寫了一套系列叢書叫“小魔女艾米”,可以說,艾米就是在自我呈現(xiàn)和自我塑造中長大的,說得刻薄一點兒,天生就是個“戲精”,她在書中陷害尼克所設想的圈套,都是靠表演來進行的——假裝對尼克的婚外戀不知情,隱忍一年多,寫了一本假的日記,假裝懷孕,假裝失蹤,假裝受到虐待。被公眾關注之后,尼克接受自媒體采訪,接受電視臺采訪,自己拍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他也進行著一連串的表演,并且一直在琢磨怎么提高自己的演技。
“戲精”“影帝”“表演”,這些詞在日常的人際交往中都有點兒貶義,還是“自我呈現(xiàn)”這個詞更準確更中性。從來沒有一個時代像現(xiàn)在這樣注重“表演”與“自我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