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志剛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自明代宣講《圣諭六言》發(fā)展到清代宣講《圣諭廣訓》(以下簡稱《廣訓》),封建社會“君師一體”的中國帝皇教導“愚夫愚婦”的圣諭文本及其宣講制度,至此也發(fā)展到歷史頂峰。雍正帝在推衍112字“上諭十六條”將之制成萬言“廣訓”的過程中,特別撰寫了一篇《圣諭廣訓序》(以下簡稱《廣訓序》),言簡意賅地交代了他的用意。其子乾隆帝在下令編修《四庫全書薈要》(以下簡稱《薈要》)、《四庫全書》(以下簡稱《全書》)時,將《廣訓》收入,要求撰寫的“提要”也很好地反映了清帝的意志。以往的《廣訓》研究,只有少數(shù)研究者注意到文淵閣本或武英殿本《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下簡稱《四庫提要》)中的《廣訓》“提要”,且多僅將其當作文本材料進行使用,而對各四庫本《廣訓》“提要”中的文字異同及其原因,以至其背后所反映的政治文化內涵并未給以專門闡發(fā)①。基于此,本文試對這些問題作初步探討。
翻檢今日留存下來的《薈要》、《全書》以及殿本《四庫提要》,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廣訓》在收入《薈要》、《全書》各部類中并不一致,而且它們的“提要”文字也有差異。摛藻堂《薈要》本《廣訓》被歸入《薈要》“史部”“詔令類”,文淵閣本、文津閣本《廣訓》被歸入《全書》“子部一”“儒家類”,文溯閣本《廣訓》“提要”、殿本《四庫提要》《廣訓》被歸入“子部四”“儒家類四”。文淵閣本《廣訓》“提要”同文溯閣本、文津閣本差異較大,文淵閣本《廣訓》“提要”同殿本《四庫提要》所刊“提要”相同,文溯閣本、文津閣本《廣訓》“提要”同《薈要》本大體相同,文溯閣本《廣訓》“提要”同文津閣本完全相同。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差異呢?
首先,《薈要》本、閣本《廣訓》被相應收入不同部類,顯然同政治相關。自表面觀之,由《薈要》本的“史部”降到閣本的“子部”,其地位似是降低的,然而,《薈要》本一開始預定的對象就是清帝,閣本的讀者對象則經歷由國家向社會(“南三閣”)的轉變,而《四庫提要》則是專門面向社會,一旦明晰《薈要》本與閣本《廣訓》所面向的對象之不同,就能洞悉其間的關竅遠非表面那么簡單。
其次,現(xiàn)存各種《廣訓》“提要”之所以不同,也同學術與政治的糾葛大有關系?!八膸烊珪^”與“四庫全書薈要處”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開館后,撰寫書籍“提要”迅速成為編修《全書》《薈要》的一項重要工作:“編纂《四庫全書》,悉仿劉向、曾鞏等序錄之例……《薈要》亦如其例?!彼膸祓^臣在修書流程中各循其職,“提要”的撰寫大致經過這樣的工作流程:“纂修官們對所分擔的書認真審核校理之后,按要求寫出一篇提要,并提出入選……意見,然后由總纂官復核,有時意見不一,便由總纂官審定?!盵1]經審定的“提要”同各書一樣由不同的人抄錄,形成兩種《薈要》本、七種閣本。同時在各書已撰成“提要”基礎上單獨輯出《四庫提要》,經由紀昀等人再三刪潤,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大體完成并在五十七年(1792)交付武英殿刊刻。這樣,《薈要》本、閣本與殿本《四庫提要》“提要”都得以完成。但乾隆帝很快發(fā)現(xiàn)《全書》內容存在問題,“提要”亦然。尤其乾隆五十七年紀昀覆勘文津閣庫書,“查出提要內刪節(jié)、改竄及遺失私撰各篇頁,與《總目》不符”,軍機大臣阿桂等上奏,建議對此情況“要求一律賠換以臻完善,均應如紀昀所奏,先交武英殿官為換寫……俟寫畢后,仍責成紀昀帶領官匠將文淵、文源二閣換寫篇頁,逐一抽換完竣,再赴文津閣,抽換整齊,免致歧誤”②。存世的文淵閣本《廣訓》“提要”同《四庫提要》《廣訓》“提要”相同,而與它種閣本《廣訓》“提要”不同的原因初步“浮出水面”,這也給解釋各四庫本《廣訓》“提要”異同提供了堅實的支撐。
可即便如此,《四庫提要》《廣訓》“提要”有無在文淵閣本《廣訓》“提要”基礎上撰成的可能呢?當無此種可能。比照今日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本《廣訓》樣式,可對此做實。首先,就書跡而言,文淵閣本《廣訓》“提要”同排在其前的《廣訓序》、目錄,排在其后的正文書跡顯然非出于一人之手。其次,就原式而言,雖然“提要”在排序上是緊隨目錄之后,而非今日可據(jù)之斷為撤換證據(jù)的在目錄之前,并且其署恭校上年月日也在本分庫辦竣年月之前,但其版心題“提要”兩字顯然同“文淵閣庫書”“原式”“所在的書版,版心仍題‘目錄’”不同。再次,一般認為,其他六閣本是在文淵閣本基礎上抄錄而成,不僅有乾隆帝題詩可資佐證③,而且在修訂《四庫提要》之前,閣本提要一般較短,而現(xiàn)有文淵閣本《廣訓》“提要”較文溯閣本、文津閣本篇幅長得多(見下文)④。
再據(jù)《金毓黻手定本文溯閣四庫全書提要》、商務印書館影印出版《文津閣四庫全書提要匯編》與《薈要》本三種《廣訓》“提要”互勘,前二者文字一致并與《薈要》本(恭校上呈御前時間“記為”乾隆四十二年)文字大體相同,區(qū)別僅在前二者在后者文本上同加增“而于朔望日今有司合鄉(xiāng)約耆長宣讀以警覺顓蒙”一句(見下引文)。這種情況容易理解,原因當在三者“提要”底本皆本于一個,基本可推就是紀昀等定奪的《薈要》本《廣訓》“提要”,文溯閣本、文津閣本《廣訓》“提要”為陸續(xù)抄出,兩者所據(jù)底本相同也不存在疑問,唯一的疑問是三者中前二者所據(jù)底本上因何加添上述一句的情形目前還不清楚??偟膩碚f,雖然前二者何以加此一句目前未找到史料待考,但上述事實卻給揭開三種閣本以至各四庫本《廣訓》“提要”何以不同進一步提供了線索與支撐。
同為閣本,文淵閣本、文溯閣本、文津閣本《廣訓》分別于乾隆四十四年、四十七年、四十九年恭校上呈御前。文淵閣本《全書》完成在前,文溯閣本、文津閣本《全書》完成在后,照理文溯閣本、文津閣本《廣訓》“提要”當同文淵閣本,但現(xiàn)在前兩種閣本“提要”同文淵閣本不同,則應有全書抄成完竣后的撤換。在撤換前,三種閣本《廣訓》“提要”文字應該一致。
據(jù)上述基本可推,《薈要》本《廣訓》“提要”先出,文淵閣本《廣訓》“提要”次出,但很可能在乾隆五十七后進行過“換寫”。文溯閣本、文津閣本《廣訓》“提要”依次繼出,但文津閣本《廣訓》“提要”在文淵閣本相關“提要”“換寫”后并未照阿桂等奏議進行“換寫”,文溯閣本《廣訓》“提要”也未“換寫”?!端膸焯嵋匪铡稄V訓》“提要”最后完成,它當是紀昀等的手筆?,F(xiàn)存各本《廣訓》“提要”行文不同的原因當在于此。
雍正帝給一部由皇考同自己兩代協(xié)力完成的政治讀物作序,其御筆親撰的最高權威性使《廣訓》“之所由作”的政治內涵不同尋常?!稄V訓序》文曰:
《書》曰:每歲孟春,遒人以木鐸徇于路。記曰:司徒修六禮以節(jié)民性,明七教以興民德。此皆以敦本崇實之道,為牖民覺世之模,法莫良焉意莫厚焉!我圣祖仁皇帝久道化成,德洋恩普,仁育萬物,義正萬民,六十年來宵衣旰食,祗期薄海內外興仁講讓、革薄從忠,共成親遜之風,永享升平之治。故特頒上諭十六條,曉諭八旗及直省兵民人等,自綱常名教之際,以至于耕桑作息之間,本末精粗,公私巨細,凡民情之所習,皆睿慮之所周。視爾編氓誠如赤子,圣有謨訓,明征定保,萬世守之莫能易也!朕纘承大統(tǒng),臨御兆人,以圣祖之心為心,以圣祖之政為政,夙夜黽勉,率由舊章,惟恐小民遵信奉行久而或怠,用申誥誡以示提撕,謹將上諭十六條,尋繹其義,推衍其文,共得萬言,名曰《圣諭廣訓》,旁征遠引,往復周詳,意取顯明,語多直樸,無非奉先志以啟后人,使群黎百姓家喻而戶曉也!愿爾兵民等仰體圣祖正德厚生之至意,勿視為條教號令之虛文,共勉為謹身節(jié)用之。庶人盡除夫浮薄囂凌之陋習,則風俗醇厚,家室和平,在朝廷德化,樂觀其成爾!后嗣子孫并受其福!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其理豈或爽哉!
雍正二年二月初二日[2]
從行文邏輯看,“序”文首先將謚號“仁皇帝”的康熙帝之仁德及其推行的《圣諭十六條》宣講統(tǒng)緒,直通到《尚書》《禮記》所載的“道人以木鐸徇于路”與司徒修六禮、明七教,用意無非論證大清繼統(tǒng)之純正,乃接續(xù)三代之“統(tǒng)”,興仁行教一本于三代。其次,雍正帝自序自證自己得統(tǒng)之純正,以“三年無改先王之政”仁孝面目出現(xiàn)在臣民面前,“以圣祖之心為心,以圣祖之政為政”,這符合雍親王在康熙晚年塑造的形象;緊接著,在以親身示范給軍民人等以表率便于樹立“以孝治國”理念的同時,表示要在治下繼續(xù)大力推行宣講,經由步步演繹,使緊密相連的合法性層層遞進。最后,以《易經》中“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來期許家國安吉、共臻升平之治,這是論證完成的結語?!稄V訓序》層層遞進的政治意圖不言自明,它以微言大義的方式構成一個嚴謹?shù)恼撟C邏輯鏈:論述圣諭宣講的傳承,重點在論證雍正帝自身的合法性;論述自身統(tǒng)治的合法性,重點落在將大清的統(tǒng)緒接續(xù)到三代(主要在可考的周朝)。
乾隆帝在下令編修《薈要》《全書》時,將《廣訓》收入,要求撰寫的“提要”也很好地反映了清帝的意志。存世的《薈要》本、文溯閣本、文津閣本《廣訓》“提要”文曰:
《圣諭廣訓》一卷 臣等謹案:《圣諭十六條》,圣祖仁皇帝所頒,以曉諭薄海臣民垂教萬世;而《廣訓》萬言則世宗憲皇帝因而闡發(fā)之,俾服誦圣訓者咸得曉然于圣祖牖民覺世之旨,勿徒視為條教號令之虛文,而紹聞善述之模亦亙古為昭矣。是書簡帙雖約義蘊實宏,方今布在學宮,著于令甲,凡童子應試初入學者并令默寫無遺,乃為合格,而于朔望日令有司合鄉(xiāng)約耆長宣讀以警覺顓蒙(文溯閣本、文津閣本加此一句——筆者注),蓋所以陶成民俗袛服訓言者,法良意美,洵無以復加云。
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恭校上[3]
乾隆四十七年十月恭校上[1]426
乾隆四十九年十月恭校上[4]
存世的文淵閣本、《四庫提要》《廣訓》“提要”文曰:
《圣諭廣訓》一卷 臣等(《四庫提要》少“臣等”兩字及恭校上年月——筆者注)謹案:《圣諭十六條》,圣祖仁皇帝所頒;《廣訓》一萬馀言,則我世宗憲皇帝推繹圣謨以垂范奕世者也。粵稽虞代,命契為司徒,敬敷五教,當時必有誥誡之文,今佚不可考。周禮,州長正月之吉,各屬其州之民而讀法,以考其德行道藝而勸之,糾其過惡而戒之。又族師,月吉則屬民而讀教法,書其孝弟睦姻有學者。其法今亦不傳。然而圣帝明王膺作君作師之任,其啟迪愚蒙,必反覆丁寧,申以文告,則其制章章可考,故書稱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于帝其訓也。惟是歷代以來,如家訓、世范之類,率儒者私教於一家。琴堂諭俗編之類,亦守令自行於一邑。罕聞九重揮翰,為愚夫愚婦特撰一編。獨明太祖所著《資治通訓》諸書,具載《永樂大典》中,而義或不醇,詞或不雅,世亦無述焉。洪惟我圣祖仁皇帝體天牖下民之意,親揮宸翰,示億兆以典型。我世宗憲皇帝復欽承覺世之旨,鄭重申明,俾家弦戶誦。圣有謨訓,詞約義宏,括為十有六語不為少,演為一萬馀言不為多。迄今朔望宣讀,士民肅聽,人人易知易從,而皓首不能罄其蘊。誠所謂言而世為天下則矣。
乾隆四十四年三月恭校上[5]
拋開體例的差異,在內容上大體可斷定上述“提要”為同一底稿的產物,彼此的共性大于差異性?!端C要》本《廣訓》“提要”當是其他“提要”撰寫的基礎。文淵閣本《廣訓》“提要”的“換寫”與《薈要》本《廣訓》“提要”的未予“換寫”體現(xiàn)了朝廷內外有別的方針。區(qū)別于上列文溯閣本、文津閣本,尤其是深藏宮中的《薈要》本《廣訓》“提要”,文淵閣本行文中添加的“粵稽虞代……世亦無述焉”、替換的“誠所謂言而世為天下則矣”等內容,顯然是總纂官紀昀等深思熟慮后的產物。同樣是將圣諭宣講制度接續(xù)到三代圣王,紀昀等充分運用樸學的傳統(tǒng),使文淵閣本《廣訓》“提要”在行文措辭上拿捏的分寸更適中,既沒有背離雍正帝所撰《廣訓序》的論證邏輯(《四庫提要》《廣訓》“提要”刻意模仿《廣訓序》文路),又保證了所論論據(jù)的嚴謹,還不忘迎合今上乾隆帝的“文治”虛榮心。文淵閣本《廣訓》“提要”所反映的強化統(tǒng)緒之正的自洽路徑就在于此。
首先,四庫館臣將圣諭宣講的源頭追溯至史籍有載、后世無傳的虞夏時代的司徒“敬敷五教”,以及《周禮》州長、族師月吉讀法及其勸善糾惡上;同時將此中反映的清帝“君師一體”的統(tǒng)緒,接到《尚書·洪范》語境中的古圣王“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于帝其訓”。館臣的行文比《廣訓序》更有說服力。其次,館臣以古者圣王“膺作君作師之任”“啟迪愚蒙”相號召,追溯與評價歷代以來效仿其意的家族及地方性實踐,感慨罕有可匹接此正傳者,唯一法此遺意的明太祖還學得粗糙,進而得出有且只有伊等躬逢的圣清才得純正之統(tǒng)緒。這一拉一伸、一抑一揚以“舍我其誰”的氣勢抬高皇清,同時還不忘借此貶低《永樂大典》而自抬身價吹捧一下在纂修的《全書》。此處館臣不僅充分運用樸學傳統(tǒng)論證嚴謹,而且格外注意迎合乾隆帝“盛世”大興“文治”的虛榮心。最后,既然大清得中華之正傳,借烘云托月的手法,館臣一鼓作氣將康雍兩代接續(xù)而成的《廣訓》推到“世為天下則”的地步不亦宜乎!經由替天子代言的便利,館臣將《廣訓》的政治地位一并上升至《圣諭十六條》“綱”的高度?!端C要》本的“史部”與閣本及《四庫提要》的“子部”部類差異,并不影響這種“綱”的認定。士子歲科兩試需要默寫《廣訓》一兩百字、軍民人等每月朔望需參加講讀活動等,更在政治實踐上對此作了很好的說明。
雍正朝“萬言諭”《廣訓》雖維持著“上諭十六條”是“綱”、“廣訓”是“目”的布局,但至遲在乾隆朝《廣訓》的政治地位一并上升為“綱”,后繼之君效仿先帝經由乾綱獨斷的絕對權力從容地完成這項政治認定。乾隆五年,清帝下令敕修并作序刊布的《世宗憲皇帝圣訓》(后收入《全書》)將《廣訓序》收入卷九“法祖”內(正文未收入)[6]。這同雍正年間將“上諭十六條”收入《圣祖仁皇帝圣訓》的做法如出一轍。到乾隆中,不僅《廣訓》宣講收入《學政全書》等典制書,而且《薈要》《全書》皆收《廣訓》,這正說明朝廷將《廣訓》及其宣講當作“世為天下則矣”的“祖宗家法”。
“祖宗家法”只能繼承而不能更張。乾隆帝在《世祖章皇帝〈御注孝經〉》中對清室“圣圣相承,莫不以孝治天下”大加推崇的同時,是這樣看待“上諭十六條”與《廣訓》同孝道的關系的:“……我皇祖圣祖仁皇帝《上諭十六條》,以敦孝悌、重人倫為首。及我皇父,嗣登宸極,迪光繼述,衍《圣諭廣訓》之書于敦孝悌、重人倫,反覆開明,惟恐人之弗知,知之弗行,而行之弗切……”[7]既然人倫以孝悌為先,帝王莫能外之。難怪乾隆二年汪漋請就《廣訓》頒“簡要訓諭”被清帝無情拒絕:
……皇祖皇考洋洋圣謨,字字切于民生日用,誠使講明切究實力奉行,自有革薄從忠之效,朕即頒諭旨,其簡切明要,該括無遺,豈能加于《圣諭十六條》。其諄切周詳,知愚共曉,豈能過于《圣諭廣訓》。若奉行不力,不過地方有司多一具文而巳,汪漋所請不必行……[8]
嘉慶五年(1800)在要求官場遵行雍正帝“正百官”“特頒訓諭”的同時,針對某御史請朕躬“制孝弟忠信禮義廉恥八論”“條陳”的請求,同先帝一樣嘉慶帝以《廣訓》對此內容皆備而給以拒絕:
……再各省頒行《圣諭廣訓》十六條,圣祖仁皇帝挈其綱,皇祖世宗憲皇帝詳其目,牖民覺世,剴切詳明,近有御史條陳,請朕制孝弟忠信禮義廉恥八論,宣諭百姓,朕思《圣諭廣訓》綱舉目張,朕即別制訓辭,亦斷不能出圣祖世宗范圍。至于整飭百民,朕亦惟有稟承前志,以期實力奉行大小臣工,但能恪守彝訓,即不殊聽朕誨言……[9]
道光十九年(1839)針對兩江總督“陳鑾等奏,請飭下儒臣推闡《圣諭廣訓》頒發(fā)各省”建議,道光帝獨具匠心(在今日看來尤其意味深長)地命儒臣“推闡圣諭內黜異端以崇正學一條”頒發(fā)全國:
……向例各直省地方官,于朔望宣講圣諭廣訓……良法美意,允宜永遠遵行。惟州縣地方遼闊,宣講仍慮未周,著照所請嗣后各省學政到任,即恭書圣訓廣訓,刊刻刷印,頒行各學……并著翰林院敬謹推闡圣諭內黜異端以崇正學一條,擬撰有韻之文進呈,候朕欽定頒發(fā)各省……[10]
自乾嘉以來,各地官員多有衍釋《廣訓》的作品,這條建議本無特殊之處。但從道光帝煞有介事地僅要求單獨將《廣訓》第七條“崇正學以黜異端”撰成有韻之文,并須“朕欽定頒發(fā)各省”來看,這種舉動頗不尋常。嘉慶元年至八年白蓮教起義蔓延川、楚、豫、秦四省,(保守估計)朝廷耗費白銀1.2億兩才將之鎮(zhèn)壓下去;嘉慶十九年天理教起義曾試圖攻入皇宮,時為親王的道光帝甚至舉槍“擊匪”。在國勢轉衰、痼疾叢生、各種社會矛盾頻發(fā)、民間宗派“異端”蜂起的情況下,加之嘉慶十一年新教已進入中國,中西文明發(fā)生碰撞的可能性日漸增加,此時欽定頒發(fā)“四言韻文”,實在是頗有預見性的。咸同二帝繼位之初,一再詔舉國宣講“四言韻文”不是偶然的。
“庚子之變”后,朝廷意識到變更成法已迫在眉睫。在新政中,以匯成一股潮流的設立宣講所為例,朝廷的限度是允許添加開民智的內容,但“忠君、尊孔”必須置于首位,任何違害朝廷統(tǒng)緒的講演均不得涉及:“遵照從前宣講《圣諭廣訓》章程,延聘專員,隨時宣講……學部頒行宣傳各書,及國民教育修身、歷史、地理、格致等淺近事理,以迄白話新聞,概在應行宣講之列”,但“宣講應首重《圣諭廣訓》”,“不得涉及政治演說及一切偏激之談”。甚至為防范進行革命演說或革命黨滲透,要求“凡宣講時,巡警官得派明白事理之巡警員旁聽,遇有妨礙治安之演說,可使之立時停講”。[11]添加新思想新內容甚至采用新方式的宣講,依然保持著“老大帝國……風行草偃、以上化下、以長化少”[12]規(guī)訓(啟蒙)的實質。從這個意義上講,“祖宗家法”不可更改,其邏輯及其形成邏輯,共同論證著帝制中國的政治文化特色。
清室有“法祖”傳統(tǒng),雍正帝親撰的《廣訓序》在整體上建構了朝廷圣諭宣講制度的合法性。乾隆帝欽定的各四庫本《廣訓》“提要”則對之給以強化,以充實“祖宗家法”的形式穩(wěn)固了這一教化方略。就四庫館臣所撰“提要”對《廣訓》的書寫而言,各本《廣訓》“提要”的撰寫、潤飾與“換寫”服從于這一政治意圖的實施。《廣訓》“提要”的撰寫雖說出于學術目的,但在乾隆朝日益增長的政治高壓下,其政治考量壓倒學術考量,在文化工程領域起著配合政治思想控制的作用。在內外有別的政治語境中,儒臣代帝王而作、以帝王欽定形式頒行的各本《廣訓》“提要”給雍正帝所撰《廣訓序》及其頒行全國的《廣訓》作了堅實有力的注腳。
注釋:
①學者們在研究《廣訓》時,多將文淵閣本或《四庫提要》所收相關“提要”作為材料進行使用,而非作為研究對象進行分析,詳見王爾敏:《清廷〈圣諭廣訓〉之頒行及民間之宣講拾遺》,《“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93年第22期;廖振旺:《“萬歲爺意思說”——試論十九世紀來華新教傳教士對〈圣諭廣訓〉的出版與認識》,(臺灣)《漢學研究》2008年第3期;姚達兌:《〈性理精義〉與清初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北京社會科學》2014年第 8期;等等?;蜃⒁獾健端C要》本、文淵閣本、《四庫提要》相關“提要”不同,但其政治文化內涵還有進一步解讀空間,見江慶柏整理:《四庫全書薈要總目提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第64—65、477頁。
②詳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代檔案史料: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07頁。
③詳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0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8年影印本,第697、815頁。
④關于鑒別七閣本“提要”是否原文,詳見劉遠游:《〈四庫全書〉卷首提要的原文和撤換》,《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