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春日的天空淡藍淺藍的,可剛過中午十二點,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了大團大團濕潤的云,它們迅速集聚起來,連成灰蒙蒙的一片,進而遮住了暖暖的太陽。達伊涅卡打開窗戶,坐在窗臺上,把手里的一封信攤放在腿上。
基紹特卡用鼻子蹭了蹭小主人達伊涅卡的膝蓋。達伊涅卡憐愛地摸了摸它的腦門兒,然后抬眼望向天空。今天會有雨夾冰雹嗎?
她打開信封,拿出一面已寫過字的信紙讀了起來。
“親愛的柳德米拉!我寫信,是向你說聲謝謝。我不指望獲得你的原諒,但是我還是想給你寫信,感謝你的幫助并替我保守秘密……”
達伊涅卡把未讀完的信放在一邊,陷入沉思。為什么庸常的生活有時會發(fā)生劇烈的變化?為什么看起來運轉(zhuǎn)得好好的機器會突然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并很快失靈?我們還是去了解這起跌宕起伏的事件給當(dāng)事人帶來的巨大沖擊吧。有的人一輩子都不會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可為什么卻偏偏讓她攤上了?
故事發(fā)生在一年前,就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正值5月,學(xué)校已經(jīng)結(jié)課??荚囍艿闹苣赣H打來電話說:“柳德米拉,你要不要跟我去別墅?”
“不去?!边@是她一貫的回答。
父親的同居伴侶娜斯佳和她的母親謝拉菲瑪·彼得羅夫娜經(jīng)常同父親住在別墅。
“不去,爸爸?!边_伊涅卡說,“馬上期末了,我要準備考試。”
“我們準備去度假?!备赣H很了解女兒,因此改變了話題說道。
“三個人?”
“是的,你未必愿意跟我們一起去?!?/p>
“去多久?”達伊涅卡饒有興趣地問。
“一個月?!备赣H回答,接著繼續(xù)說道,“你別一個人待在莫斯科了。在鄉(xiāng)下別墅也可以看書和準備考試。你帶上基紹特卡吧,比它待在城里舒服得多?!?/p>
第二天早上,達伊涅卡來到了她曾經(jīng)非常喜歡的別墅。如今,父親的同居伴侶娜斯佳成了這里的主人,而她自己反倒成了外人。
娜斯佳迎出來。
“柳德米拉,斯拉維克還沒回來,他被單位叫走了。”
達伊涅卡不喜歡別人叫她柳德米拉,因為這是父親的專利。她也討厭有人叫父親斯拉維克。她打開后車門,放出基紹特卡,然后從后座上拿起一個刺猬橡皮玩具,胳膊一甩將玩具拋向院子里的草坪。基紹特卡迅速撲向玩具飛去的地方。她走到吊床邊,順勢躺了上去,一條腿耷拉著,一邊悠閑自得地蕩著,一邊凝神注視著綠色籬笆墻。吊床騰起時,達伊涅卡看到了隔壁別墅的屋頂。吊床下落時,隔壁別墅的屋頂掩藏在籬笆墻的后面。
當(dāng)年,達伊涅卡家買下這棟別墅時,隔壁別墅就有買主了,但沒看見有人住。鄰居們都叫它“死屋”。小時候,達伊涅卡多次爬上樓梯,透過籬笆墻看向隔壁別墅,從未見過那里有人住過。她倒是經(jīng)常看見一個園丁在院子里忙來忙去,偶爾也看見有人送來家具和箱子,但他們都不是這里的常客,她一個人也不認識。這家神秘別墅困惑了她好長時間,后來她漸漸淡忘了。
“好奇怪,隔壁別墅現(xiàn)在有人住嗎?還是去問爸爸吧?!彼匝宰哉Z地說。
十一點半,父親從單位趕回來,幾乎剛換好衣服,就要出發(fā)去度假了。半夜十二點剛過,一輛出租汽車停在大門口。
“鄰居家有人來過嗎?”送別父親時,達伊涅卡順嘴問了一句。
“沒有,沒人來。他們的家一直空著沒人住?!?/p>
達伊涅卡與父親告別后,出租車就開走了。剩下她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和基紹特卡留在別墅里。對她來說,基紹特卡是她最重要的朋友。
晚上突降大雷雨。颶風(fēng)撕裂了松樹枝條。雨點落下來,噼里啪啦砸在屋頂上,搖搖欲墜的樹干被風(fēng)折斷,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B特卡從一樓跑上來,跳到小主人的床上,縮進被窩里。陣陣響雷轟隆隆滾過天際,它嚇得瑟瑟發(fā)抖。
達伊涅卡走到窗前,看到院子里滿是被狂風(fēng)吹落的杜鵑花和丁香花瓣。她抬眼望向籬笆墻上面,突然驚恐地怔住了。隔壁別墅二樓突然有燈光閃現(xiàn)。她緊緊地貼近窗戶玻璃,只見窗前出現(xiàn)一個男子的身影。他舉起手,似乎是想打開窗戶或發(fā)出什么信號。剎那間燈光熄滅,什么都看不見了。
一整夜,達伊涅卡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手里攥著電話,直到早晨才睡著。
醒來后,達伊涅卡起身打開窗戶。房間里頓時飄進清新的空氣和草的清香。她深吸了一口春天的新鮮空氣,突然覺得自己昨夜的恐懼沒有道理。陽光明亮地照著隔壁別墅的屋頂,一道美麗的彩虹懸掛空中。
下午,達伊涅卡去鄰村維舍爾卡的商店買東西。她居住的村子坐落在森林邊上。她漫步在一條長滿蕁麻草和珊瑚花的小路上,蛐蛐在草叢中喋喋不休地叫著?;B特卡跟在小主人身邊,不時朝著看家護院的狗汪汪叫,打著招呼。慢慢地,它厭倦了,獨自默默跑向商店。
達伊涅卡買了她和基紹特卡愛吃的餃子,正準備離開時,看到一位熟悉的老奶奶進了商店。
“您好,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
“你好,柳多奇卡(柳德米拉的小名?!g注)!”當(dāng)她還是孩子時,老奶奶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就這么叫她了。
“我等您一會兒?!边_伊涅卡說道。
“好的,我們一起回家就不寂寞了?!?/p>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胖得發(fā)圓,一條掐腰式印花布連衣裙緊緊箍在身上。浮腫的雙腳穿著一雙坡跟便鞋,頭發(fā)擰成普通的發(fā)髻。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買了兩包食品,達伊涅卡幫忙提了一包。塔伊西婭的家就在林子邊上。一路上,她們聊了很多話題。
當(dāng)她們經(jīng)過位于她們兩家之間的別墅時,達伊涅卡說:“那家好像有人來過……”
“我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從未看到他家有人來過?!崩夏棠谭瘩g說,“昨天花工來過,你指的是他?”
“不是,”達伊涅卡堅定地說,“昨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他家二樓的一個房間里亮了一下燈,還看見一個人影?!?/p>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不安地瞥了一眼高高的籬笆墻。
“可能吧。昨夜那場暴風(fēng)雨,你看到什么都不奇怪。”當(dāng)走到家門口時,塔伊西婭問道,“進來坐一會兒嗎?薩維利肯定會很高興。”說完,她撫摸著基紹特卡:“你也來吧,我喂你好吃的。”
“您說的好吃的是骨頭嗎?”達伊涅卡好奇地問。
“當(dāng)然?!崩夏棠檀_認道。
基紹特卡第一個沖進鄰家院子。達伊涅卡幾年沒來串門,老奶奶家一點變化都沒有,一切還是老樣子。地板上鋪著廉價的小地毯,擺放著1980年代的老式家具,干凈的窗簾,窗戶上貼著窗花。
“薩維利,你瞧,誰來了!”
一個穿著格子襯衫和藍色運動褲的瘦小老頭走了出來。
“柳德米拉!好久不見了……”他擁抱了達伊涅卡,并讓她坐到廚房的桌子旁,“塔伊西婭,給我們泡杯茶來!”看著老伴正在收拾桌子,薩維利問道,“我給你講過我和老伴的浪漫史嗎?”
“沒有呢?!边_伊涅卡微笑著回答,雖然她多次聽過他們的愛情故事。
“我們住在莫斯科普列斯尼亞小河邊,一個大院兒里。我喜歡上她,就是因為她曾經(jīng)是一個非常厲害和勇敢的人。她常常跟我要錢買早餐:‘你買一個面包就夠了……’然后把剩下的零錢放入自己的小包里。這個小包實際上就是一個硬紙盒,里面放著帶繩的記事本?!?/p>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轉(zhuǎn)過身來,一邊繼續(xù)攪拌著什么,一邊微笑著說:“你讓孩子清靜清靜,總嘮嘮叨叨的,煩不煩。”
“瞧你說的,怎么會煩呢。”老人把手放在胸前,仿佛是在為自己辯護,“她拿起錢,放進小包里,天天如此。每每攢到一定數(shù)量,她就拿出來去買各種香腸。我們倆還常常一起去莫斯科河邊的櫻桃園里偷櫻桃。櫻桃園的四周被柵欄圍著,她就先自己爬過柵欄,然后喊我過去。我看到櫻桃園內(nèi)一只巨型高加索牧羊犬在吃我們的香腸。它一邊溫順地看著塔伊西婭,一邊搖著尾巴。它對我狂叫,但不咬我。我們就摘一些櫻桃,翻過柵欄回家。唉!”
“從那時起你們就在一起了?”每每聽完這個故事,達伊涅卡都會提出同樣的問題。
“是的。時間過得真快。一輩子轉(zhuǎn)瞬即逝,一切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彼_維利·瓦西里耶維奇無限感慨地回答。
“我認識你們這多么年,還不曾看過你們年輕時的照片。你們年輕時長什么樣兒?”
兩位老人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
“這樣吧,塔伊西婭,去拿相冊過來。”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去了臥室。
“我來幫忙?!边_伊涅卡跟在后面說。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打開柜子,拿出一個毛絨面相冊,可是不小心弄掉了夾在里面的文件夾。文件夾落在地上,從里面掉出來一些報紙剪報。不經(jīng)意間,達伊涅卡在一張剪報上瞧見粉色兔干洗店的廣告。
“好可笑的名字?!边_伊涅卡想。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迅速撿起剪報,重新放回文件夾。
“薩維利喜歡剪報?!彼盐募A放回柜子里,和達伊涅卡一起返回廚房。
“你們這是在哪里照的?”看著老照片,達伊涅卡問。
“這張是在單位照的,”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拿起一張照片,微笑著說,“她們是我在波塞冬公司的同事。我就是從這個公司退休的,當(dāng)時我是一名辦公室職員。是什么時候來著?大約十年前,也許更久吧。”
“是呀,”老爺爺拉長聲音說,“老了,一切都完嘍!”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責(zé)備地拍了拍老伴的肩膀。
“這是誰?”達伊涅卡指了指一張年輕男子的照片問。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背過臉去。
“我們的兒子阿列克謝?!彼_維利·瓦西里耶維奇突然用一種嘶啞的聲音說。
“我從來沒見過他,他住在哪里?”
“他不跟我們住在一起?!彼廖鲖I·伊萬諾夫娜拿起抹布擦了擦濕潤的眼睛。
“就是說,他怎么……”達伊涅卡不敢說出自己的猜測。
“阿列克謝好多年沒回來了。他說乘電氣火車回家,可是他沒有回莫斯科的家?!?/p>
“你們沒有找他嗎?”她馬上意識到,這個問題問得太荒謬。
“找過,”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說,“我們還報了警,發(fā)了尋人啟事,但都沒有結(jié)果。”
“這怎么可能呢!”達伊涅卡憤憤地說,“你們不能就這樣放棄!得繼續(xù)找?!?/p>
“傻丫頭,”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撫摸著達伊涅卡的頭說,“我們找了,兒子失蹤了,一點線索也沒有……”
薩維利·瓦西里耶維奇痛苦地看著老伴,這種痛苦就連達伊涅卡都難以忍受。
“我可以拿一張阿列克謝的照片嗎?”
“你拿他的照片做什么?”薩維利·瓦西里耶維奇不解地問。
“我有一個朋友……”
“親愛的孩子,”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苦笑地說,“拿去吧,如果你愿意。這么多年過去了,誰還能找到他……”
“請給我拿張紙來,”拿到紙后,達伊涅卡接著說,“告訴我他失蹤的時間,他是否受過傷,失蹤前有什么征兆,身體是否健康,等等。好,他叫阿列克謝·薩維利耶維奇,是一名搬運工?!彼龑懴碌谝恍凶?,抬起頭繼續(xù)問道,“他是什么時候出生的?”
兩位老人盡量把所有的信息都告訴了她,因為就在那一刻他們覺得,她看起來像專門從事尋找失蹤人口的。
“今天我就把這些信息告訴我的朋友,”寫完所有信息,達伊涅卡說,并把雙手按在胸前強調(diào),“你們不能放棄希望,要充滿信心!”
在離開兩位老人回家的路上,達伊涅卡給謝爾蓋·維什金打了電話。謝爾蓋·維什金是一家大型控股公司安保部門負責(zé)人,是達伊涅卡父親的朋友。
“謝爾蓋,我迫切需要你的幫助……”
達伊涅卡與謝爾蓋·維什金約好見面的時間。她相信,維什金一定不會拒絕她的求助。
當(dāng)天,他們在莫斯科市近郊一家咖啡館見了面。達伊涅卡把照片交給他,并向他介紹了相關(guān)情況。
“你可以幫忙嗎?”達伊涅卡用近乎祈求的目光看著維什金。
“我會盡力。”維什金摘下眼鏡說。
“你不了解,他們是多么好的人啊!”
“喂,達伊涅卡,在你眼里還有壞人嗎?!”維什金微笑著說道。
“當(dāng)然有了?!闭f完,她意識到自己根本說不出壞人的名字。
回到家里,達伊涅卡拿出教科書和筆記本,一直學(xué)習(xí)到晚上?;B特卡找到那只黃色刺猬橡皮玩具,放在自己一側(cè),并趴在達伊涅卡的腳邊。為活動活動筋骨,達伊涅卡拿起那只刺猬橡皮玩具走到院子里,把它扔向籬笆墻,而基紹特卡就跑過去把玩具叼回來。她多次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基紹特卡就拼命地奔來奔去,享受著游戲給自己帶來的樂趣,同時為自己是小主人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感到心滿意足。
這時,只見達伊涅卡又一次揮臂,打算再次將刺猬橡皮玩具扔向籬笆墻,可是扔得太高,不受控制的刺猬橡皮玩具徑直向隔壁別墅—“死屋”方向飛去?;B特卡瞪著她的眼睛,悲傷地走開了,趴在籬笆墻邊,把臉放在前爪上,直到天黑。達伊涅卡煮好了餃子,叫它吃飯,它甚至連缽子都不看一眼。更糟的是,達伊涅卡喊它的名字,它的頭連回都不回一下。達伊涅卡走近它,蹲下來撫摸著它的脊背。
“你怎么了,我又不是故意的?!?/p>
基紹特卡沒有回應(yīng)她的話。
“等回莫斯科,我給你買一個新玩具就是了?!边_伊涅卡繼續(xù)說道,“跟這個黃色刺猬橡皮玩具一模一樣的,行不?”
基紹特卡依舊不理不睬。
達伊涅卡回到房間,心情有些沮喪,心想,弄不好這只狗會在籬笆墻邊趴一個晚上。她甚至難以理解,基紹特卡怎么這么在意這個刺猬玩具呢?
這個時間去鄰居家串門不合適,但是達伊涅卡還是出門走到街上,來到鄰居家門口,按了門鈴。沒人應(yīng)答,她對此并不感到奇怪。為免受良心的折磨,她又下意識地按了一下門鈴。
當(dāng)回來看見基紹特卡還趴在籬笆墻邊時,她覺得不能對不起相依為命的朋友,于是,她拿來一架梯子,放在刺猬橡皮玩具飛過的籬笆墻上,爬了上去。
站在梯子上,她看著鄰居家漆黑的房子和修剪過的草坪,那個滿身亮點的玩具就在草坪上。她立刻跨過籬笆墻,隨后順利地跳進鄰家大院?;h笆墻這邊的基紹特卡低聲地哼唧著。
達伊涅卡彎著腰走到刺猬橡皮玩具跟前,拿起玩具隨手扔回自家院子。當(dāng)她爬上籬笆墻,一只腳踩到梯子橫梁時,突然感到自己體內(nèi)升騰起一種不可抗拒的、徹頭徹尾的好奇心,轉(zhuǎn)身仔細地觀察隔壁別墅的院子。月亮這時恰巧從厚厚的云層里露了出來。小時候,她曾多次留意過這一場景。即使現(xiàn)在,這場景也根本沒有變化:院子里除了修剪過的草坪,沒有樹也沒有灌木叢,沒有亭子也沒有車庫。也許,對于鄰家主人來說,重要的是這里的一切可以一覽無余,盡收眼底。
達伊涅卡站在醒目的地方,如果現(xiàn)在家里有人,他完全可以透過月光發(fā)現(xiàn)她。她慢慢向古典式兩層別墅靠近。意大利式建筑的房檐,鑲著泥塑的花邊。帶棚涼臺空蕩蕩的,沒有桌椅。院子里有一條小路通向大門口,其他地方都種著草坪。
達伊涅卡順著別墅墻邊繞了一圈,依次看到一樓的金屬百葉窗。周圍一下子變暗了,原來月亮好像被人的手掌遮住了。森林里的鳥兒厲聲嘯叫了一聲。遠處的村子里,一輛汽車駛過。
達伊涅卡拐進角落里,突然發(fā)現(xiàn)金屬百葉窗下一道透明的亮光,窗戶朝向森林。當(dāng)確信理智不是自己的美德后,她從百葉窗下偷窺臥室:里面放著一張床,床頭是鍍金的,床上蓋著錦緞的床罩。床邊立著一人高的白色雕像,達伊涅卡起初以為是一個大活人。床腳處放著一張沙發(fā),地上是深紅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她所在的窗戶前。
突然,燈光熄滅了,白色雕像上的小燈隨即亮了起來。一個身影閃過,把浴袍丟向沙發(fā),坐到床上。微弱的燈光下,達伊涅卡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體態(tài)瘦削。他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房間里頓時充滿電視的光亮。這時,她看見一個女人從那個男人身邊走過,手里拿著一個托盤。她把托盤放到床頭柜上,脫下昂貴的花浴袍,穿著睡衣,轉(zhuǎn)身朝向窗戶。
達伊涅卡半蹲著,突然瞪圓了眼睛:“媽呀,我的上帝!這不是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嘛!”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走到窗前,緊緊地拉上了窗簾。達伊涅卡蹲到地上,屏住呼吸,在確保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后,起身沖了出去,翻過籬笆墻,回到自家院子?;B特卡帶著歡快的尖叫聲迎接小主人。達伊涅卡提著刺猬橡皮玩具,抓住基紹特卡,把它拖進屋里,不讓人聽到它的叫聲。
達伊涅卡惶惶不安地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她怎么也無法將其熟知的兩位老人、他們住的小房子與她夜里透過百葉窗下那道透明的亮光看到的奢華聯(lián)系在一起。
她曾問過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隔壁別墅是否有人來過。她總是回答說,從未見過有人來。那個躺在床上并以主人自居打開電視的男人,無疑就是薩維利·瓦西里耶維奇。為什么他毫不客氣地跑到陌生人家里,而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昧著良心說假話呢?
第二天起床后,達伊涅卡找到父親的雙筒望遠鏡,選好一個角度,開始仔細觀察隔壁別墅的正面,不放過任何細節(jié)。百葉窗是關(guān)著的,家里和院子里都沒有變化。她琢磨了半天沒琢磨透,就拿出一個舊電話簿,找到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的電話,直接撥了過去。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拿起電話聽筒,達伊涅卡連忙隨口說道:“我可以去你們家串門嗎?我一個人待在家里悶得慌?!?/p>
“過大約半個小時來吧,我現(xiàn)在有事。我們很樂意你能來串門?!?/p>
達伊涅卡猜想,他們現(xiàn)在一定還在隔壁的豪華別墅里,于是拿起望遠鏡跑向陽臺,可是無論怎么看,都沒見他們走出豪華別墅。
這時電話鈴響了,達伊涅卡拿起電話,聽到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平靜地問道:“柳多奇卡,怎么,你不來我們家串門了嗎?我們都泡好茶了?!?/p>
達伊涅卡放下望遠鏡,從家里出來。一路上,她想好了各種理由,直到到了老人家門口才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可能是兩個老人受房主之托幫忙照看房子。可是果真如此,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為什么要撒謊呢?
薩維利·瓦西里耶維奇坐在鋪著舊桌布的桌子旁。
“怎么,一個人睡覺害怕了?”
“不是,只是有點寂寞,”接著,她直截了當(dāng)?shù)貑?,“你們昨夜在哪里過的夜?”
兩位老人驚訝地對視了一眼,說:“傻丫頭,當(dāng)然是在家里,里面的臥室里。”
“啊,”達伊涅卡試圖想打破尷尬的局面,接著說道,“我還以為,你們離開了呢。”
“我們還能去哪里,”薩維利·瓦西里耶維奇說著,把杯子放到嘴邊,“快喝茶吧,不然都放涼了?!?/p>
達伊涅卡拿起一杯熱茶,不經(jīng)意地瞟了瞟廚房,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看到的場面與昨夜偶然見到的場面完全不具可比性。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穿著同樣的印花連衣裙,薩維利·瓦西里耶維奇穿著地攤上買的最便宜的運動褲和襯衫。沒有昂貴的浴袍,沒有任何奢華的跡象。正如他們所說,家里雖窮,但干凈舒適。一切都是老樣子。
啜飲幾口茶后,達伊涅卡決定旁敲側(cè)擊。
“你們知道誰在照看隔壁那個別墅嗎?”她用頭指了指隔壁別墅。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重復(fù)著昨天說過的話。
“最近有花工來過,除此之外,沒看見有其他人來?!?/p>
達伊涅卡喝完茶準備離開時,偶然注意到送她到門口的老爺爺腳上穿的黑色鞋子。
達伊涅卡走到街上,停了下來,突然緩過神來:“媽呀,我的上帝!世界頂級奢侈品牌郎丹澤!”
她飛快跑回家,直奔父親臥室,打開鞋櫥,取出一雙鞋,拿到光線下一看,鞋內(nèi)標簽:郎丹澤,鞋匠……
父親的鞋子是在意大利一家昂貴的鞋店定制的,鞋價約五千歐元。
在老人家里,她見到同一品牌的鞋子,而且是穿在薩維利·瓦西里耶維奇的腳上……
夜里,達伊涅卡突然醒了,頓感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因為躺在床上,發(fā)現(xiàn)一道黃色魔影在白色的天花板上上躥下跳。她爬起來,跑到窗前,發(fā)現(xiàn)那道黃色魔影是火焰。
起初,她還以為是那棟神秘豪宅著火了。后來,她跑到另一扇窗戶前才明白,原來是草坪上燃起一堆火。她站在窗前,直到火勢漸漸暗淡下來,也未發(fā)現(xiàn)有人出來。
天亮的時候,她爬上梯子翻過籬笆墻到鄰家院子,火堆里還有零星火星,未燃盡的木材不時有火星閃爍。達伊涅卡用鞋扒拉開灰燼,從里面翻出來一塊燒焦的報紙。
“粉色兔,”她喊道,“粉色兔干洗店!”
達伊涅卡翻到報紙的另一面,看到文章的標題:“波塞冬公司重大命案……八具尸體……巨款失蹤……無人生還?!彼蝗桓械诫p手不聽使喚,慢慢地膝蓋也開始顫抖起來。她沖到籬笆墻邊,以驚人的速度爬了上去,轉(zhuǎn)眼間回到自家院子。她拽著基紹特卡,狠命地往屋里跑,然后反鎖大門跑回臥室,隨手鎖好臥室門。這樣做她還嫌不夠,又鉆進被窩里,用被子蒙上了頭。
大約十分鐘后,達伊涅卡的心情稍微平復(fù)下來。她準備梳理一下紛亂的思緒:昨天夜里,有人在隔壁別墅院子里燒了報紙剪報。用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的話講,薩維利·瓦西里耶維奇酷愛從報紙上剪東西,帶有粉色兔干洗店廣告的剪報就是從那個文件夾里掉出來的,當(dāng)時她隨老奶奶塔伊西婭去臥室里拿相冊,老奶奶不小心弄掉了相冊里的文件夾。這張燒焦的報紙剪報背面是波塞冬公司兇殺案簡訊。老奶奶曾說她在那里工作過。難道此案與兩位老人有關(guān)?不然的話,他們收集這些剪報做什么?聯(lián)想到他們偷偷住在豪宅里,穿著昂貴衣服和鞋子,很容易猜到波塞冬公司兇殺案現(xiàn)場巨款的去向。
“難道是這兩位老人殺了八個人?……”達伊涅卡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就算打死她,她也沒有理由相信這是真的。可是,兇殺案的兇手到底是誰?
“如果真是他們干的呢?那他們簡直就是美國歷史上著名的雌雄大盜邦妮和克萊德的翻版?!?/p>
達伊涅卡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迫切希望時鐘指向九點。好不容易挨到那個時候,她立刻給謝爾蓋·維什金打了電話。
“達伊涅卡,”他生氣地說,“我知道你要我趕緊辦上次委托的事情,可是……”
“謝爾蓋,謝爾蓋!我不是因為那件事給你打電話。”
“瞧你火急火燎的,沒有一點小姑娘的矜持。又怎么了?”
“幫我找到關(guān)于波塞冬公司兇殺案的材料?!彼烈獾乩镁S什金善良的本性。
聽到“兇殺案”這個詞,維什金急促不安起來:“等等,怎么你又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沒有,沒有?!彼M可能顯得若無其事,“這是發(fā)生在十年或十二年前的一樁兇殺案,我現(xiàn)在非常需要你找到此案的相關(guān)資料,最好幫我復(fù)印一份?!?/p>
“你知道你這是在說什么嗎?簡直是無理取鬧!”維什金打斷了她的話,但語氣馬上緩和下來,“也許根本就沒有留任何檔案資料。你要它做什么?”
“肯定會留的?!边_伊涅卡堅信地說。
“這件事發(fā)生在莫斯科?”
“是的,報紙還報道過這個案子?!?/p>
“你父親知道嗎?”謝爾蓋嚴厲地問,“他知道你為什么需要了解這個案子嗎?”
“當(dāng)然知道!”她眼睛眨都不眨地撒了彌天大謊,還合理地假設(shè)謝爾蓋不會給她的父親打電話。
“你要這個案子的資料做什么?”
“做作業(yè)?!?/p>
“哪門子功課的作業(yè)?”謝爾蓋懷疑地問。
“法學(xué)?!?/p>
他沉默了一會兒,悄悄地問道:“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法律了?”
“謝廖沙,”她滿懷熱忱地問,“你畢業(yè)幾年了?”
“我畢業(yè)幾年與這個案子有關(guān)系嗎?”
“不是。近年來,社會發(fā)生巨變,我對法律問題感興趣也無可厚非的?!?/p>
“好吧,”他回答,“如果我找到了什么,就給你打電話?!?/p>
達伊涅卡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瀏覽了幾乎一整天的時間,但只找到波塞冬公司兇殺案的零星報道。12月31日晚,波塞冬公司發(fā)生了八人命案。他們均為槍殺,現(xiàn)場還發(fā)現(xiàn)了武器。死者中三位是波塞冬公司的領(lǐng)導(dǎo)、一名公司律師、四名非波塞冬公司職員。當(dāng)年該事件被定性為刑事案件。
達伊涅卡回憶起她所了解的兩個老人。老奶奶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淳樸善良,一輩子從事辦公室職員的工作。工資不高,但很樂觀,也很滿足。周圍的人都這么評價她。老伴薩維利不久前還在學(xué)校擔(dān)任勞動教師,現(xiàn)已退休。鄰居中也無人說過他們的壞話。她突然意識到,越是這樣越令她懷疑。
這時謝爾蓋·維什金突然打來電話,說:“請查看郵箱,我給你發(fā)了一些資料。”
“什么資料?”達伊涅卡熱切地問道。
“你要的波塞冬公司兇殺案資料復(fù)印件,當(dāng)然,這還不是全部資料。”
“你是怎么弄到這些資料的?”達伊涅卡吃驚地問。
“我有一個朋友,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也是室友。他向檔案館要來你需要的檔案資料,就是這樣……”維什金嚴肅地問道,“哦,對了,我在那里看過一些照片。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樁兇殺案的?”
達伊涅卡不知該如何作答,她也經(jīng)常這樣問自己。
“還有……”謝爾蓋繼續(xù)說道,“波塞冬公司涉嫌洗錢和犯罪?!?/p>
“現(xiàn)在這個公司還在嗎?”
“兇殺案后過了一年,公司就關(guān)門歇業(yè)了。”
“謝謝你,謝廖沙!”她激動地說,然后立刻撂下電話。
毋庸置疑,放下電話一分鐘后,達伊涅卡已在瀏覽謝爾蓋發(fā)來的文件資料,里面還附有幾張未公開的照片。她首先閱讀了犯罪現(xiàn)場偵破結(jié)果:這起案件是由公司內(nèi)部員工精心策劃的一場謀殺案。然后她又看了看與案件有關(guān)的資料,找到了刑偵人員給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等人做的詢問筆錄。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說,她和公司其他員工一起提前下了班。大家都散去的時候,客人才來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當(dāng)時總經(jīng)理已在辦公室等候了。
“辦公室來了幾個人?”刑偵人員問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
“六個。”塔伊西婭回答。
“你親眼所見?”
“是的,我記得確實是六個人。我是在公司正門口碰上他們的。當(dāng)時六個人從我身邊走過?!?/p>
“他們是幾點到88NwNULNUDcTOQdLg5vLu4dzX59Hb7srwHCj8P2kQaY=的?”
“公司員工離開的時候,正好是下午四點?!彼廖鲖I·伊萬諾夫娜回答。
“你也是四點離開的?”
“是的,大家都是這個時間離開的?!彼卮?。
直到晚上,達伊涅卡才讀完公司員工的證詞。除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還有三個人,其中兩人沒看到客人,稍后離開的人只看到來了四位客人。
她重新閱讀了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的證詞,在讀到“我們在公司正門口碰到”這句話時,立刻警覺起來。另外三個證人表示,波塞冬公司員工通常走公司后門,因為后門離電氣火車站近。這就是說,這三名證人不會看到來客人數(shù),只有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可以看到。達伊涅卡還注意到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的一條證詞,她解釋了自己當(dāng)天走公司正門的原因,原來是丈夫在大樓附近的車里等她一起回家。
達伊涅卡在互聯(lián)網(wǎng)地圖上找到公司的位置,這個地方就是現(xiàn)在的城郊工業(yè)區(qū)。她再次通讀了涉案資料。資料記載,波塞冬公司總經(jīng)理與客人見面,雙方在某些問題上發(fā)生嚴重分歧,于是爆發(fā)了激烈沖突,造成傷亡。刑偵人員在犯罪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武器。波塞冬公司四人和來客六人中四人被殺,其余兩人攜巨款隱遁。公司會計曾在證詞中提到一個細節(jié),兇殺案當(dāng)天上午,有兩個袋子被運到公司,直覺里面裝的應(yīng)該是錢。
達伊涅卡從電腦旁起身,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透過窗戶望著空蕩蕩的別墅,她試圖把頭腦里的東西串聯(lián)起來。另外兩個人是誰?會計只看到公司里來了四位客人,而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卻說六位客人。到底孰是孰非?
“說不定另外兩名來客根本就不存在,”達伊涅卡自言自語道,“如果這個結(jié)論成立,一定是別的什么人拿走了錢袋?!?/p>
無論把非同類的東西,甚至不成形的東西拼貼在一起有多困難,但是她不得不這么做。難道是塔伊西婭和薩維利兩位老人偷了錢?!那么理由呢?裝修豪華的別墅、報紙剪報、價格不菲的穿著,以及遮遮掩掩的謊言和偽裝?他們失蹤的兒子阿列克謝是否與此案有關(guān)?
達伊涅卡果斷地決定第二天上午去報警,應(yīng)該讓警察重新調(diào)查此案。只是她還不清楚,如何來證明自己的結(jié)論。難道僅靠推測、假設(shè)和老人腳上的鞋子嗎?
早上,達伊涅卡透過雙筒望遠鏡竟然發(fā)現(xiàn)隔壁別墅門旁側(cè)柱邊上的鍋爐房門有一條縫隙。也許,有人通過鍋爐房門去院子里點火,返回時一時疏忽未鎖門。不管怎么樣,達伊涅卡決定晚上去隔壁別墅走一遭,萬一能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呢。
可不巧的是,晚上突然停電了。達伊涅卡點了蠟燭,透過望遠鏡注視著隔壁別墅,可是外面太黑,什么也看不清。她只好在房間里踱步消磨時光,一直等到半夜兩位老人熟睡?;B特卡默默地看著她。
“你在家好好待著?!边_伊涅卡對基紹特卡說。
基紹特卡沒有反駁小主人的決定。
零點過后,達伊涅卡用老辦法進入隔壁別墅院內(nèi)。她快速跑到鍋爐房前,摸了摸兜里的手電筒。幸運的是,鍋爐房門沒鎖。她一下子鉆了進去,打開手電筒,穿過鍋爐房進入走廊,來到客廳。側(cè)耳聽了聽,確信周圍沒人,就用手電筒照了照整個客廳:方形客廳中間放著幾個沙發(fā),一看就知道,這些沙發(fā)不是當(dāng)?shù)禺a(chǎn)的,而是花大價錢買來的。鑲著大理石面的壁爐與自己身高一樣高。如果她進到壁爐內(nèi),甚至不用彎腰屈腿。她把手電筒往上照了照,水晶和鍍金的金屬結(jié)構(gòu),顯得富麗堂皇,水晶神秘地一閃一閃。
“原來是這樣……”達伊涅卡低聲說道,然后朝放著畫框的桌子走去。
她期待著馬上會揭開所有秘密,隨手拿起一個最大的相框看了看,發(fā)現(xiàn)相框是空的。于是連續(xù)拿起幾個相框,發(fā)現(xiàn)都是空的。
“你來這里做什么?”
聽到說話聲,達伊涅卡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一張可怕的臉。她從來沒有遇到比這張臉更可怕的東西。來人眼眶塌陷,臉上凹凸不平,眉毛又粗又濃。她先是一愣神,隨后突然意識到,她是用手電筒低擋光照的那張臉,于是重新調(diào)了調(diào)手電筒的亮度。
黑暗中,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那個可怕的怪物竟然變成了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
“柳多奇卡,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我,我就是想看看……”這是達伊涅卡唯一能說的話。
“跟我來……”老奶奶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走到客廳門口。
達伊涅卡沒想違拗她,像一具僵尸一樣跟在后面,穿過漆黑的走廊。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打開房門,她們一起進了臥室。
床頭柜上點著蠟燭。薩維利·瓦西里耶維奇躺在床上,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宛如一個死人。他的眼睛上放著數(shù)枚五盧布的硬幣。
“你們?yōu)槭裁匆@樣做?”達伊涅卡小聲地嘟囔道,“想嚇唬我嗎?”
“不是,他真的死了,”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說,“就在今天晚上死的,在睡夢中死了?!?/p>
達伊涅卡一屁股坐在床腳的沙發(fā)上。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穿著一件亮麗的天然絲綢長袍坐在床頭,顯得那么不自然,不真實。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你們?yōu)槭裁匆獨⑺滥切┤???/p>
達伊涅卡沒想到自己會直奔主題,她天生就是這樣耿直。其實,她挺恨自己的。但是有什么辦法!天性難改。
“你是從報紙剪報上猜到的?”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問道,把目光轉(zhuǎn)向那個死人,“我說過他不知多少次,不要把那些東西放在家里,他就是不聽。這下可好!倔老頭子……不過,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p>
“是你們自己在前天燒的?”
“是的,早就應(yīng)該燒掉的。”
“你們?nèi)隽酥e,說公司來了六位客人?!?/p>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冷漠地看了看她說:“是我和薩維利拿走了錢?!?/p>
“怎么拿的?”
“你為什么要知道這些?”
“您說實話吧,然后我再決定該怎么做!”達伊涅卡鄭重地說。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像往常一樣準備伸手去摸達伊涅卡的頭,但是被她堅決地拿開了。
“親愛的孩子……”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坐在她旁邊的沙發(fā)上說,“這件事發(fā)生在12月31日。公司通知有重要客人來,所以那天我們比平常下班早。薩維利開車來接我回家,所以我沒有坐當(dāng)天的電氣火車。在公司正門口,我看到四個人。我把他們放進去,我就出去找薩維利。我們已經(jīng)上路了,可半路上我突然想起來,把給阿列克謝買的新年禮物忘在辦公室了?!?/p>
“給兒子買的?當(dāng)時他跟你們住在一起?”達伊涅卡問道。
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點了點頭。
“我們返回公司時,接待室的燈還亮著。我就快速地跑向我的辦公室,可是當(dāng)我跑進公司時,一下子傻了眼,”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緊閉雙唇,“周圍都是血,橫七豎八地躺著尸體,邊上都是武器。顯然,他們是火拼致死的。接待室中間,放著兩個黑袋子,里面裝著一捆捆的美元。我嚇得跑了出去,但當(dāng)我意識到樓里沒有活人時,又折了回來?!?/p>
“后來呢?”
“剛開始,我是想離開的,可后來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這些錢可以買多少東西??!我可以給兒子買一輛車,給薩維利換一口假牙,蓋一個新房子,建一個溫室……這種誘惑控制了我,我決定拿走這筆錢,以后的事就憑天由命吧。當(dāng)時我怎么會想到,從此不幸如影隨形,一直陪伴著我們!”老太太看著那個死去的男人繼續(xù)說道,“我出去找到薩維利,跟他說起這件事。他不想聽我解釋,一直強調(diào)我們這樣做會觸犯法律、招來警察、蹲監(jiān)獄等。但是我還是說服了他,拿走了那兩個錢袋。”
“沒人懷疑你們?”
“沒有。沒有人看到我回來過。后來我說不是來了四個人,而是來了六個人。他們未找到確鑿證據(jù),于是得出結(jié)論,是幸存下來的兩個客人卷走了巨款?!?/p>
“誰杜撰了這一切?”達伊涅卡問。
“當(dāng)然是我。薩維利有一顆天使般的心靈。如果不是我教唆,他是永遠不會這樣做的?!彼廖鲖I·伊萬諾夫娜痛苦地嘆了口氣,“我們等了很長時間,以為或許有一天警察會找到我們,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慢慢地我們也就放下心來?!?/p>
“這么說來,你們很幸運……”達伊涅卡小聲地嘟囔說,極力不看躺在床上的死人。
“你說我們很幸運?”老太太抽泣著說,“兩個月后,我的兒子阿列克謝就失蹤了!”她開始哭起來,“我一下子明白了兒子失蹤的原因。我們拿了這筆錢,兒子因此遭到報應(yīng)。我卻愚蠢地想給兒子買一輛車。唉!上帝給了我錢,卻帶走了我的兒子和老伴?!?/p>
“我非常懷疑‘是上帝賜給你錢’的這種說辭?!边_伊涅卡嘟囔道,“而恰恰相反,我認為是你自己鬼迷心竅?!奔词勾蟀胍?,在死者身邊,她也不會為不潔的人祈禱安息。
“我們第一筆錢用來尋找失蹤的阿列克謝,后來薩維利生病,又給他治病。再后來我們花錢,只因我們還有錢。我們不能離開這里,因為要等阿列克謝,萬一他回來呢?但是我們沒有等到阿列克謝。慢慢地,我們學(xué)會了隱瞞、欺騙和推諉。我們似乎什么都不缺,但想要的東西卻得不到。房子是在你們家搬來這里前不久買的。我們開始過著謹小慎微的生活,住在老宅子里只為掩人耳目。”
“那天晚上我在窗戶里看到的人影是誰?”
“大雷雨那天晚上嗎?是薩維利。我讓他看窗戶是否關(guān)嚴?!?/p>
“我從未發(fā)現(xiàn)你們住在那里?!?/p>
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說:“孩子,跟我來……”
她們走下樓梯,從地下室出來進了走廊,大約三十米后,登上臺階,然后就進了佩列沃茲尼科夫家的老房子。
“就是說,你們在隔壁別墅和老宅子之間修了一條暗道……”
“我很高興,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你會報警嗎?”
達伊涅卡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只是我沒有什么錢可以上交警察的,錢都花光了?!崩咸珒?nèi)疚地說。
“你們花掉了所有的錢?”
“我們只花了一小部分,幸虧我們及時醒悟過來。薩維利說,我們必須拯救自己的靈魂。兩年前,我們把剩下的錢全捐給了孤兒院,不是這里的孤兒院,也不是莫斯科的孤兒院,而是薩維利家鄉(xiāng)米努辛斯科的孤兒院?,F(xiàn)在孤兒院里有一百五十個孩子?!?她再次嘆了口氣說,“我不知道接下來自己如何生活下去?!?/p>
達伊涅卡突然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
“你們做得對,應(yīng)該有人站出來阻止邪惡。”
“親愛的孩子,唉!”老太太嘆了口氣,但不敢撫摸她的頭。
達伊涅卡悲痛地回到家里。她無法入睡,因痛苦而備受煎熬。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想象著黑暗中的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坐在死去的丈夫身邊的樣子。天快亮?xí)r,達伊涅卡終于明白,她是不會去報警的。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同情這位老太太,而是因為犯罪分子把錢都捐給了孤兒院。報警有何益處?能伸張什么樣的正義?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經(jīng)受不住誘惑,拿走了不屬于她的錢,但她也因此遭到上帝的懲罰,失去了所有她愛的人,把這樣一位老太太關(guān)進監(jiān)獄又有何用?
第二天一大清早,達伊涅卡收拾好東西,把基紹特卡放進車里,然后驅(qū)車回到莫斯科城,因為她不想也不愿意再與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在別墅附近的商店、大街上或其他什么地方相遇。她不希望捕捉老人充滿期待的目光,也不愿意自己在老人看來像個命運的仲裁者。
5月過去了,達伊涅卡通過了期末考試。父親休假回來說,隔壁豪宅有了新主人。
就是在那一天,維什金打來電話。
“達伊涅卡,我好像找到了!”
“你找到什么了?”達伊涅卡問道。
“不是找到什么東西,而是找到了人。”
她一下子猜到維什金說的是誰。
“你找到阿列克謝了?”
“應(yīng)該是?!?/p>
“他現(xiàn)在在哪里?”達伊涅卡如醉方醒,大聲尖叫了一聲說。
阿列克謝失蹤那天,電氣火車上有人請他喝啤酒。他喝多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沒帶證件,也沒帶錢。他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坐上一列電氣火車,又一列電氣火車。他就這樣坐著火車走了整個春天和夏天。當(dāng)冬天來臨時,他被送到新西伯利亞一家精神病院。在那里住了一年后,他開始慢慢恢復(fù)常態(tài)。現(xiàn)已結(jié)婚,有兩個孩子。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達伊涅卡不知該如何感謝維什金,此時此刻她是多么崇拜他啊!
“如果他自己不張羅找家找親人,我們也不會這么快找到他。據(jù)說,他慢慢地想起了一些事,比如住的地方、母親的名字、姓氏的第一個字母等。就這樣憑一點點的記憶,他想起來一些事情。好心人把他這些零散的信息存進數(shù)據(jù)庫,正巧趕上我們也在尋找他。這么多年過去了……”謝爾蓋·維什金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我馬上告訴你他的聯(lián)系方式。你可以轉(zhuǎn)告他的父母。”
“抱歉,我無法做到了?,F(xiàn)在他家里只剩老母……總之,還是你親自告訴她吧?!?/p>
“達伊涅卡,你這丫頭怎么怪怪的。給我地址,我親自跑一趟吧。”
差不多一年過去了。春天快要結(jié)束時,一個男人給達伊涅卡打電話,說要轉(zhuǎn)給她一封信。他們約好在地鐵里見面。見面時,那個男人把一封信交給了達伊涅卡。
現(xiàn)在,達伊涅卡坐在窗臺上,看著窗外。旁邊就放著那個男人轉(zhuǎn)給她的信。
“是你給了我希望,我終于等到了兒子。我記得你說過,得有人阻止邪惡,是你阻止了邪惡。感謝上帝,讓我遇見了你。正是因為你,上帝把我最珍貴的東西—我的兒子還給了我。再見了,請你原諒我!你的熟人,塔伊西婭·伊萬諾夫娜?!?/p>
達伊涅卡抬起頭,再次看向窗外,然后想起那個男人在給她信時說的話。
“這封信是我母親寫給你的。她前一天去世了。”
(于正榮:遼寧大學(xué)轉(zhuǎn)型國家經(jīng)濟政治研究中心,郵編:11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