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條蚯蚓被翻出了泥土,于是,它開始了艱難的重返泥土的努力。
起先,它滿懷信心,一頭扎進土里。它的樣子,讓我想起一枚準備在物體中緩慢推進的釘子。但它遇到了來自泥土深處的阻力,這阻力對它那么巨大,有一會兒,它癱回地面上,一條被彈回的皮筋,一個可憐的不再被接納的棄嬰。
正午漸漸熱烈起來的陽光,仿佛被用來考驗一條蚯蚓的意志。它剛才還顯潤滑的身子,已變得干澀了。
它必須加倍努力。
它又一次往土里拱去。
也許因為陽光的深入,這塊被翻動過的泥土也張開了皮膚,那里,一定會有一個毛孔吧,適合一條被無辜揪出來的蚯蚓,重返它黑暗深處的光亮。我就這樣在一邊等著。等了小半個時辰,也許是大半個。我知道,我的等待對一條落難中的蚯蚓毫無用處。它只有自我拯救。
二
因為要食人間煙火,所以,人只得將自己當作柴火,慢慢地燒著。
千萬別往大里去啊。就這么幾根骨頭,你得留著自個兒過冬。
于是,各家燒各家的,各自燒各自的。
有時也互相燭照。細水長流啊,看誰更有耐心?
有時也火光熊熊,你也不用發(fā)問:熱烈的交流能持續(xù)多久?
有時也竊取別人的煙火,暗地里紅上一把。嘿,那個深諳此道的家伙,他可不會被歡愉的大火焚毀。
今天,又有誰動了你的煙火?
三
酒瓶傾倒。
在地上,它們每一個都躺出了一個隨意的姿勢。剛才它們還是謹慎的,它們有滿滿的話,頂著嗓子眼卻說不出來。剛才它們還在尋找傾訴的嘴唇。
這些話現(xiàn)在頂在我的嗓子眼上,那么多!我也想說出來,但沒有一只現(xiàn)實的酒瓶能裝得下。
我沒有醉。我的手指在桌上劃開一條河,我聽見了夸張的流水聲。
四
他五十歲,微禿,陰郁。
他口袋里的錢被紙牌一張一張運走。
他持久的耐心被兩性的戰(zhàn)爭瓦解。
他毫無生氣的工作更像是日復一日的勞役。
“那個人正陷入絕望之中。他的愛無法幫他消耗自己。”
“是誰把我領到了這里?”像一只久遠前被退回的包裹,而寡情薄義的主人早已不在。
五
為什么而絕望?
觸動了,掙扎了,歡愉了,迷亂了,失望了。
一個又一個對局。一次又一次重復。歡樂與悲傷的石子,會滾落在同一個谷底。失敗和勝利是長途跋涉后,一樣疼痛的腳跟。
時間抹平了那么多溝壑,你的和我的不同。只有局外人始終在局外。他自始至終的靜疲憊著我們的動。
當我們已成為一條咸魚,我們還在尋求波瀾和起伏。
“蠶城”盛澤
一
梁兄按了按翅膀,作了一個請的姿勢,英臺就飛起來了。這一飛,世上從此多了一種愛情范兒:看上去比翼齊飛的,像是能天荒地老的,掙脫了世俗之累的輕盈之愛。
而這之前,英臺要主動得多,她在言語上多有暗示,在行為上也露了不少女兒態(tài)。但梁山伯活該悲慘,先入為主的印象太深了,英臺沒轍了,南方多井河,只好在十八里相送時,一路拉著梁兄在水里照影,她希望水能去濁還清,洗凈梁兄的眼目。
我自然不想細究故事作這樣的編排,是否有提倡將愛的權利還給女性,狠狠反抗一下對女子有更多苛責的森嚴教條之伏筆? 我所留意的是英臺走了后讓師娘轉給梁兄的信物,撥開一千多年的風塵,我看到了一把輕如蟬翼的絹扇。
這絕對是女性之物。古代多以竹作外框,以細潔的紗、羅、綾等,也有以“一寸緙絲一寸金”著稱的珍貴的緙絲糊面的,并以楠木、紅木和牙骨等為柄,扇墜一般配以絲質蝴蝶結。沒到盛澤前,我一直忽略了傳奇里的這個細節(jié)。其實,傳遞寧波鄞州和紹興上虞兩地這對年輕人情愫的這把扇兒,是非常南方的,真可以作為梁祝傳說在浙江的一個佐證。而且,江南出絲綢,最好在盛澤,出生于名貴富裕之家的祝英臺手里的扇兒,還要能拿得出手當作信物的,也當是最好的,八九不離十就是盛澤出品,八九不離十是一把盛澤產(chǎn)的緙絲扇子。
順此說下去,馬文才就出場了。祝員外的小女,把玩最好的東西,也該嫁最好的人,而馬文才就是這樣的婚嫁對象。在國內眾多梁祝傳說中,祝英臺與馬文才都是沒有見過面的,但馬文才絕對應該是屬于高富帥的,能輕易將貧困的梁兄比下去。也唯如此,英臺選山伯才更顯出愛情脫俗的一面。
在盛澤,一次次聽人說起絲綢,我也一次次想起家鄉(xiāng)的梁祝故事,眼前便不由自主地冒出馬文才家送來的大堆聘禮里滿車滿車的上等絲綢,不用說,那絲綢八成也是盛澤出品。當祝小姐用絲線縫制自己貼身的嫁衣,針兒一次次扎破她纖細的手指,那種疼,是蝕骨的愛情在咬她的心。而所有的絲帛錦料,在她眼里,也將還原成一根根蠶絲,循著絲,她找到了尚在沉睡中的一枚蠶繭,那就是她芳心暗許,情有獨鐘的梁兄。
二
愛我,你就與我一起羽化,讓我們一起離開這總讓有情人傷懷的人間!
“人去也,人去鳳城西。細雨濕將紅袖意,新蕪深與翠眉低。蝴蝶最迷離。”這是生于盛澤,幼年時又被賣到盛澤名妓徐佛家中作養(yǎng)女的柳如是洋洋灑灑二十闋《夢江南·懷人》中的第一首。這二十首詩,深情訴說了她對名士陳子龍的眷念之苦。風流倜儻的陳子龍雖與柳如是惺惺相惜真心相愛,但終因她卑賤的妓女身份,難容于陳家,不得不分手。第一首詩中,她即以迷離的蝴蝶自擬身世,哀嘆離愁。此蝶與梁祝所化的美麗、自由、輕盈之蝶截然不同,反含有更多來自莊生化蝶典故中人生如夢的引申義和因蝴蝶由蛹成蛾,短暫飛翔并隕落的絕望本義。
后來她終于得嫁對她有情有意,讓她有名有分的錢謙益。那年她二十四,他六十。
也算是琴瑟相和了幾年。之后,她與錢迎來了一次可以雙雙化蝶,在天上比翼雙飛,在人間永成佳話的機會,那是1645年,清兵兵臨南京城下,柳如是勸錢謙益與她一起投水殉國,以取義成大節(jié),但錢謙益卻說水太冷,不能下,又死死拖住“奮身欲沉水中”的柳如是,最后,錢謙益與眾大臣開了城門,投了清軍。雖然后來錢謙益在柳如是的力勸下,暗中加入了反清復明的行列,但沖淡人們對錢謙益降清反感的,還是有賴于柳如是的風骨與義行。
柳如是最后還是懸梁自盡了,終年47歲。在我眼里,她的一生,終歸只是一只孤單而凄迷的蝴蝶,就像她自己在詞里的寫照:“總一種凄涼,十分憔悴?!?/p>
三
以動植物再命名一座城市是很有意思的。如廣州叫羊城,滄州叫獅城,包頭叫鹿城,太原叫龍城,深圳叫鵬城,福州叫榕城等。這些命名皆各有出處,大多來自于神話或傳說。如果給盛澤這個小城再命名,綢城是跑不掉的,但我更愿意她能被叫做蠶城。
因為盛澤的前世今生,所有的生計和活力,幾乎都源自于一只小小的蠶繭。是一只小小的蠶繭吐出的長長的絲線,讓盛澤做成了大市面,也讓盛澤名揚天下。
盛澤的絲綢生產(chǎn)有著悠久的歷史。早在唐代,當?shù)厣a(chǎn)的“吳綾”就成為貢品。到了明清時期,這里出現(xiàn)了一批專業(yè)生產(chǎn)絲綢的作坊和進行絲綢交易的“綢市”,成為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重要工商業(yè)城鎮(zhèn)。來自全國各地的綢商匯聚在這里采購絲綢,市面興旺,會館林立,盛澤很快就以發(fā)達的絲綢織造業(yè)和繁榮的絲綢貿(mào)易而聞名遐邇,與蘇州、杭州、湖州并稱為中國的四大綢都。明末著名文學家馮夢龍在《醒世恒言》中曾對盛澤綢市的繁榮作了詳盡的描述,而“水鄉(xiāng)成一市,羅綺走中原”“日出萬綢,衣被天下”等,就是對當時盛澤的生動寫照。
改革開放以來,盛澤的絲綢紡織業(yè)加快了產(chǎn)業(yè)升級的步伐,形成一個規(guī)模龐大、門類齊全、產(chǎn)業(yè)鏈完整、配套完善的產(chǎn)業(yè)系統(tǒng),紡織業(yè)已成為盛澤經(jīng)濟的支柱,占據(jù)全鎮(zhèn)工業(yè)經(jīng)濟總量的90%以上。今天的盛澤已成為中國最大的紡織產(chǎn)業(yè)基地。傳統(tǒng)紡織產(chǎn)業(yè)由于現(xiàn)代技術的注入而得到了脫胎換骨的改造,呈現(xiàn)了獨具特色的產(chǎn)業(yè)優(yōu)勢。
所以,千百年來,這一只小小的蠶,吐最好的絲,產(chǎn)最好的綢?,F(xiàn)在,仍然如此。
四
在盛澤幾天,眼里見的是蠶,綢,心里聯(lián)想的卻是蝴蝶和愛情。我知道這有些混亂。我似乎是在找這聯(lián)想的合理性,或者是想讓蝴蝶,愛情,蠶或絲綢,成為差不多的東西,即使只是象征意義上的。
不可以嗎?
蝴蝶給人的感覺是輕盈的,華麗的,脫俗的。
愛情給人的感覺同樣輕盈,華麗,脫俗。
而絲綢呢?在我印象中,高貴華麗輕柔的絲綢最像女人,有千絲萬縷的心思,也有千絲萬縷的風情。都說人們愛絲綢,是因為每個人總能從品類繁多的絲綢產(chǎn)品中,找到最符合個人審美要求的一種或幾種,絲綢料子也最貼人的肉身。前者不用贅言,說絲綢最貼膚,這是有科學道理的,絲綢是由蠶寶寶吐出來的絲編織而成,它的纖維屬于動物蛋白,自然與人的肌膚最親。這也是絲綢在所有衣料中給人以最舒適感覺的道理所在吧。
所以,不管眼下各種衣服的材質怎樣五花八門,人們日常最應該擁有的,還是一套寬松的絲綢內衣,置有這樣的內衣,就像是多了一份對自己的貼心呵護。只是這樣的想法在古代是不被允許不被理解的,因為綢衣名貴而華麗,在物質貧乏的年代,更多地被當作禮儀之服,成語“紈绔子弟”說的就是絲綢衣服的穿著事件,那是在六朝,當時天下崇儒,而儒家崇尚儉樸,認為名貴的絲綢只能在重要的禮儀場合才能穿用,說白了,絲綢衣服是用來裝門面的,絕不該用來裁制內衣。但那些相對富裕的世家子弟卻用白色的絲綢來做褲子,這豈不太奢侈了?他們因此被稱為“紈绔子弟”。其實在今天看來,他們實在只是想讓自己穿得舒服點而已,與故意的鋪張浪費和顯擺示闊也許并不很搭。
而蠶蛾呢?
蠶蛾與蝴蝶身體構造相似,暫不說千百年來前者為我們的生活帶來多少呵護,光看它們停息時的姿態(tài),似乎就能說明點問題:蠶蛾兩翅展平呈屋脊狀,蝴蝶兩翅豎直,仿佛隨時準備一飛沖天。所以,在人們的眼里,蠶蛾是更入世的,更務實的,也是更讓人踏實的。如果用蠶蛾來比擬愛情,它不是梁祝式的,也不同柳如是式的,它更是尋常百姓立定大地生兒育女繁衍子孫式的。樸素自然,但同樣美麗得令人動容。
就這樣,蠶,綢,蝴蝶和愛情,終于成為在盛澤游走的我眼里相仿的事物。我的心也因此柔軟起來,仿佛被絲綢溫柔地包裹著。如同莊周夢蝶,我有沒有在恍惚間也變成一只蛾子?當我從那幾個特別安穩(wěn)的夜晚醒來,迷迷糊糊中,我有沒有招呼一聲:親愛的盛澤,親愛的綢城,我們一起食桑吧,一起吐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