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巫
2016年9月23日,我在深圳,獨(dú)自去聽一場演唱會。
演唱會人潮洶涌,無數(shù)手機(jī)的亮光在搖曳。當(dāng)音樂的前奏響起時,我想起那個同我約好要看往后每一場五月天演唱會的少年。
也許他也來了,也許他就在某個角落。
我雙手?jǐn)n著嘴在黑暗中放聲叫喊:“盛澤!你在哪里?”
如果世上有奇跡,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此時此刻,盛澤會像年少時那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齜牙咧嘴地說:“許松松,你喊什么?我耳膜都要被你震破了!”
然后我會看著他笑,直到他微紅了臉,不自然地轉(zhuǎn)過了頭。
可惜沒有如果。
我發(fā)出的聲音被迅速被淹沒在大合唱里,無人出現(xiàn),無人回應(yīng),我用力地捂住雙眼,終于在五月天的歌聲中淚流滿面。
“盛澤,我好想你。”
2006年,我考上了盛澤所在大學(xué)的附屬高中。
我揣著錄取通知書前去盛澤家報喜,盛澤爸媽都?xì)g喜得不得了,恨不得將我舉起來轉(zhuǎn)三圈。唯獨(dú)盛澤憂郁地坐在沙發(fā)上,用一副牙疼的表情看著我:“許松松,你真的考去我的母校了,簡直喪心病狂。”
盛澤爸媽一出手就是“男女雙打”:“說什么話呢,人家松松多出息!”
他們這話說得理直氣壯,忘記了盛澤比我出息了不知道多少倍。
盛澤絕望地揪著頭發(fā)上樓去了。我熟門熟路地跟上去,盛澤家的房子就在我們家隔壁,頂樓是個天臺,種滿了花花草草。
天臺是思考人生的好地方,這是盛澤的說法,但據(jù)我對盛澤的了解,他上了天臺,除了發(fā)呆,就是發(fā)瘋。
他回頭看見我,耳機(jī)也不摘,直接張嘴就吼:“許松松,考上重點(diǎn)要請客!我要999罐可樂!”我笑瞇瞇地湊過去,將順手從他家冰箱拿的可樂貼上他的臉:“先給你第一罐?!?/p>
盛澤笑著搖頭:“拿我的可樂請客,許松松,你這個葛朗臺?!?/p>
他喝著可樂的側(cè)臉很好看,恍惚讓我想起他剛搬過來的那一年。
那年的冬天冷得不像樣子,南方有些地方甚至下起了冰雹。就在那么凍人的天氣里,我的父母威逼利誘我一起去幫隔壁鄰居打掃衛(wèi)生。從前搬走的那家人又搬了回來,因?yàn)槭鞘来嗍斓娜?,父母都是歡天喜地的。
我站在墻邊的枯藤下,正感嘆自己犧牲了一個美好的周日,卻忽覺左邊臉頰一冷。我驚叫著跳到一邊,就看見一個大男生立在一旁,握著可樂來冰我的手還停在半空。
寒風(fēng)瑟瑟的天氣,他穿得單薄,夾克里只穿一件襯衫,眼角眉梢都是向上揚(yáng)的:“謝謝你來幫我們打掃衛(wèi)生,請你喝可樂?!?/p>
他突如其來地的出現(xiàn)讓我的智商急劇下降,連招呼都不懂得打了。
他“啪”地的一聲替我開了可樂,塞到我的手里:“看你凍的,以毒攻毒就對了。”
那時候我還沒有勇氣吐槽盛澤這種奇怪理論,傻傻地喝了一口,把自己冰得哇哇直叫。
按理說他當(dāng)時的表情應(yīng)該很欠揍,但在我的記憶里,那一天的盛澤卻是衣擺飄揚(yáng)的樣子,站在凌亂無序的背景里,好看得一塌糊涂。
我始終記得,還未長大的我握著盛澤給的冰可樂,滿腔熱血卻在沸騰,以至于后來我一步一個腳印,只想努力向他走去。我考上了他所在的大學(xué)的附中,總算離他又近了一點(diǎn)。
我說:“盛澤,我很快就會追上你了?!?/p>
但盛澤只是翻了個白眼:“追我干嗎,我又不欠你錢?!?/p>
我的意圖這樣明顯,聰明如盛澤不可能沒有看穿,但每次他都能用各種奇葩的答案破壞這美好的氣氛。
所以啊,這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真的是很討厭。
開學(xué)之后,我天天都去騷擾盛澤。
他的學(xué)校和我的學(xué)校隔著不到兩百米,我一放學(xué)就往他宿舍的方向沖。
盛澤黃昏時都會在樓下的球場打球,我往場邊上一站,就有人自動自覺地向盛澤喊話:“老大!你家小孩又來了!”
盛澤聞言就會抱著球小跑過來,落日就在他身后,即便只有余暉也足夠光芒萬丈。
但這種美好幻覺只持續(xù)到他來到我面前,他一本正經(jīng)地趕我:“快回家去,看男孩子打球是會長針眼的?!蔽覍λ钠孑饫碚撛缫岩姽植还?,氣定神閑地站著。
他就換上泫然欲泣的一張臉:“許松松,你快走吧,你一點(diǎn)都不旺我,你一來圍觀我就輸球?!?/p>
這嫌棄的口氣讓我恨不得跳起來跟他打一架。
盛澤沒有成功將我趕走,而我記仇得很,偷偷在他的可樂里放了半包鹽。他下場時剛喝了一口,就夸張地跳起來大叫:“最毒婦人心啊,許松松,你居然在我的可樂里下毒!”
我得意地拍拍手,揚(yáng)長而去,完全忘記了我的初衷是來為他加油打氣,順便遞水和毛巾的。但據(jù)說我和盛澤的第一次相見很和諧,完全沒有發(fā)展成冤家的趨勢。雖然我自己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至今還是大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我父親說,我小時候可愛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這句話說出口后,他看了看現(xiàn)在的我,一臉哀愁地嘆了口氣:“女大十八變啊?!?/p>
大概盛澤當(dāng)時也不清楚我以后會長歪,所以他于初見的那一天,興沖沖地將我從我父親懷里討了過去,歡天喜地地抱了一會兒,說:“叔叔,這個給我吧。”
我父親嚇得肝膽俱裂,沒想到我才出生兩年,就有個膽大妄為的臭小子跟他搶女兒。
但當(dāng)年盛澤才七歲,父親只好逗他:“想當(dāng)我女婿啊,聘禮呢?”
了解了什么是聘禮之后的盛澤飛快地跑回家,將自己爹藏私房錢的餅干盒捧了出來,還捎帶了自己最喜歡的一組玩具。
他舉著他的聘禮飛奔,后頭還跟著哭天搶地追著餅干盒而來的盛澤爸。
后來盛澤和盛澤爸被盛澤媽媽一人手揪著一只耳朵給拖回家了。但盛澤固執(zhí)地要把玩具留下,邊走邊喊:“以后松松是我的了!”endprint
往后的日子他便天天往我家跑,一進(jìn)門二話不說就往我床邊沖,死活要一直抱著我,誰搶他跟誰急,差點(diǎn)就沒在我家住下???,多么情深意切??上Ш髞硎砂忠?yàn)楣ぷ髡{(diào)動要搬去外省,而那時我還沒來得及懂事,沒來得及記住他。
后來我跟盛澤重提往事,他只是拍了拍我的頭:“小姑娘別整天想些有的沒的,大人說的話你也信?”
我為什么不信?那組掉了一只胳膊的玩具還放在我的床頭柜上,我每天和它說話,恨不得將它供起來。
我想,盛澤真是個混蛋,一定是因?yàn)槲议L歪了,所以他不認(rèn)賬了。
整個高中時代,我都在嘗試將我的容貌拉回正軌,試圖將它恢復(fù)成兒時那樣可愛的模樣。
我將我所有的零用錢都砸在護(hù)膚品上,并勇敢地成為一個戴牙套的鋼牙戰(zhàn)士。矯正牙齒需要先拔牙,去牙科診所那天是盛澤陪我去的。拔牙的時候我鬼哭狼嚎,醫(yī)生手足無措:“小姑娘,你哭什么,明明打了麻藥的!”
盛澤聞聲跑進(jìn)來,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很嚴(yán)肅地評論:“許松松,你哭起來真不是一般的丑?!?/p>
我立馬止住哭聲,那天我老老實(shí)實(shí)地被拔了兩顆大牙,而沒有選擇跳起來和盛澤打一架,因?yàn)樵谒f出那句話的同時,緊緊握住了我的手。雖然他很不安分,一邊捂眼睛還一邊叫喊著“場面血腥”,但那一刻我心安得波瀾不驚,我甚至覺得,有盛澤在,我什么都不怕。
后來我終于戴上了矯正器,為了慶祝,盛澤帶著我去火鍋店,讓牙疼的我看著他吃香喝辣。矯正牙齒需要不斷拉合空隙,每次都疼得讓人想飛升,更別提吃大魚大肉了。盛澤笑我是個沒牙的老太太:“你別擔(dān)心,以后我吃肉,你喝湯?!?/p>
他很多時候都這樣欠揍,但我隔著煙霧氤氳看他,只覺得心滿意足。
“盛澤,我會變得好看的?!?/p>
盛澤咬著一顆肉丸,說話含混不清:“那就完蛋了,許松松,以后世界上就再沒有比你好看的人了?!?/p>
說完,他將肉和蔬菜在碟子里用小刀切成小塊,推到我的面前。
嚷嚷著只給我喝湯水的他,最終還是對我悉心照料,就好像他當(dāng)初勸我不要考他的母校大學(xué)以免拉低大家的智商水平,卻還是日日夜夜地給我補(bǔ)習(xí)。
人人都覺得他像混世魔王,但我知道,我的盛澤,是這樣好的一個人。
為了早日成為能和他并肩的人,高中三年,我拼盡了力氣在學(xué)習(xí),就差沒有懸梁刺股。
高考那一年,由于我太過拼命,瘦了一圈又一圈,體重已經(jīng)不到80斤,父母擔(dān)心得不得了,就派盛澤來勸我勞逸結(jié)合。
盛澤身負(fù)重任而來,在我身邊蹺起二郎腿:“你不要壓抑自己的天性,來,讓我們放飛自我?”說完,他打開自己的手提電腦,給我播放了一集《葫蘆兄弟》。
我按著太陽穴,意志堅定地將盛澤轟了出去。
那一夜全區(qū)停電,沒有燈光照耀,天上的星光明亮可見,盛澤站在夜幕下,低頭看我,眼睛明亮,像是將星光都納入了眼底。
“許松松,我究竟欠你多少錢,我還給你,你不要再追得那么辛苦了?!?/p>
我習(xí)慣了他說些惱人的胡話,第一反應(yīng)就是張牙舞爪地讓他滾離我的視線。可惜那時我并沒有聽明白,這句看似玩笑的話,已經(jīng)是盛澤最委婉的拒絕了。
我以為我們來日方長,而我首先要做的,就是站到他的身邊去,再也沒有人能將我從他身旁推開。
2009年,盛澤考上本校研究生的時候,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爻蔀樗膶W(xué)妹。
我歡天喜地地邀請盛澤和我一起去看五月天的演唱會。
那兩年,五月天在大陸聲名鵲起,盛澤去KTV必點(diǎn)他們的歌,不鬼哭狼嚎一陣不罷休。
我們熱愛同一件事物,喜歡同一首歌,甚至讀了同一所大學(xué)的同一個專業(yè),我一步一步制造和盛澤的交集,努力讓全世界覺得我們是天生一對。
如今我終于走到他的身邊,是時候讓他兌現(xiàn)兒時的諾言了。
我想要一場聲勢浩大的告白,而五月天幫了我這個忙。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微博和朋友圈都流傳著阿信當(dāng)年在演唱會上唱《溫柔》的視頻,他說:“有人帶手機(jī)嗎?打電話給你喜歡的人,把這首《溫柔》傳給他。”
那時候其實(shí)我在現(xiàn)場,我第一時間撥通了盛澤的電話,即便他就在我身旁。
盛澤很快接起了手機(jī),我轉(zhuǎn)過頭看他,就看見了他上揚(yáng)的嘴角。
我快樂得想狂跳,直到半分鐘后,我的手機(jī)輕輕震動,自動黑屏。而五月天的歌沒有唱完,盛澤耳邊還貼著手機(jī)。
我慌忙打開自己的手機(jī),這才發(fā)現(xiàn)通話記錄上顯示著無法接通。
讓盛澤笑得心滿意足的那個電話,并不是我打的。
盛澤掛斷電話的時候,歌曲唱罷,我在那排山倒海的掌聲和尖叫聲中,用力扯了扯盛澤的胳膊,貼在他耳邊大聲問:“誰給你打的電話?”
盛澤捂著耳朵皺起眉毛,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跟我嗆聲:“還能有誰?我女朋友?!?/p>
這話無疑是六月驚雷,我連聲音都抖了起來:“什么時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盛澤卻飛快地掐上我的臉頰:“小孩子,不許管得那么寬?!?/p>
我不管不顧地拉著他,試圖為自己討一個公道:“可你小時候說過,要和我在一起的!你想始亂終棄?。俊?/p>
燈光再次暗了下去,即便周圍熒光閃爍,我還是看不清盛澤的表情,我只在音樂聲響起的前一刻,聽到盛澤微弱的聲音。
他說:“許松松,童言無忌?!?/p>
原來我自以為的承諾,不過是他的童言無忌。
接下來的每一首歌都成為催淚的利器,我哭得神魂顛倒、意識不清,迷糊地看著五月天退場,迷糊地跟著盛澤走到場外,又在懵懂的狀態(tài)下,看見一個穿黃色裙子的女孩子在不遠(yuǎn)處向我們揮手。
沈綠翹,盛澤的女朋友,她出現(xiàn)在我最狼狽的時刻,她艷麗動人,而我在哭過半場演唱會之后,早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聽著盛澤介紹我:“鄰居的小孩,處于多愁善感的時期,看一場演唱會不知道哭了多少次鼻子?!鄙蚓G翹笑了,她笑得真好看,好看得讓我這些年來,第一次有了“盛澤其實(shí)遙不可及”的感覺。endprint
他們站在一起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夜風(fēng)很大,盛澤很自然地抬起手,將沈綠翹額前的頭發(fā)別到耳后。那一刻,我回光返照般地笑了起來:“我就不做電燈泡了,我自己回家就可以了。”
說完,我不等他們回應(yīng),轉(zhuǎn)身飛快地逃跑。
轉(zhuǎn)身的時候,我感覺盛澤抓住了我的衣角,又很快地放開。
后來盛澤提起,還曾笑言我飛奔而去的身影,就好像趕著去拯救全人類的英雄。
我知他是善意,試圖將我的難堪化解在玩笑中,可是當(dāng)時,除了倉促地把自己的感情收起來,我不知道怎么樣才能掩飾我的難過和悲傷。
我仿佛失去了我喜歡的少年,就在我決心向他告白的這一天。
我能得知盛澤和沈綠翹之間的來龍去脈,多虧了周子昂。
周子昂是盛澤的學(xué)弟,因?yàn)橹救は嗤?,他們常常一起打球。他就是那個經(jīng)常在球場上叫嚷著“你家小孩又來了”的人。
我約周子昂喝奶茶,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他無辜地向我透露了情報:“呃,老大他們,應(yīng)該是在清明節(jié)開始的吧……”
真不愧是盛澤,即便開始一段感情,也選在了尋常人不敢茍同的節(jié)日。而那個時候距離高考不足一百天,我還在“兩耳不聞窗外事”,完全不知道,那個給我放《葫蘆兄弟》讓我別再追趕他的盛澤,其實(shí)早已經(jīng)站在別人身旁。
然而他和沈綠翹的過往終究出乎我的意料,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人,早在我之前,就已經(jīng)在努力地向盛澤奔去。
盛澤和沈綠翹是初中同學(xué),一起考上同一個高中,約定了考同一所大學(xué)。然而后來盛澤舉家搬遷,沈綠翹又和那個大學(xué)失之交臂,他們便天南地北,看似再無交集。
直到盛澤大四時的某一天,沈綠翹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在球場邊上,對著盛澤大喊:“喂!盛澤,我考上你們學(xué)校的研究生了!我們在一起吧!”
盛澤愣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笑著喊回去:“行!那就這么說定了!”
說完這句話,他就被籃球砸中了臉。
拿籃球砸他的人,就是周子昂。他很憤慨,大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老大這次真的太過分了,他完全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
我捧著冷掉的奶茶不發(fā)一言。
世上大概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盛澤了,倘若他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就不會隱瞞至今,只為了不在高考前擾亂我的心緒。
他是知道我對他的感情的。這些年我從沒見過他身旁出現(xiàn)過別的女生,我以為,盛澤是在等我。他在等我長大,等我和他并肩。原來他真的在等,但他等的人,不是我。
我深吸一口氣,堅定地看向周子昂:“周子昂!你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周子昂登時被嗆著,半天緩不過來,看向我時驚恐的神色就像我是個女魔頭。我沒有解釋,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我看過許多男生女生漸行漸遠(yuǎn)的友誼,都是因?yàn)樯砼杂辛似渌?,我出此下策,只是為了盛澤往后不至于和我避嫌,而我還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他的世界里蹦跶,——以鄰居小孩的身份。
周子昂應(yīng)該清楚我的意圖,他考慮了有一世紀(jì)那么長,最終,一臉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選擇了成全盛澤,而周子昂選擇了成全我。
我和沈綠翹成為籃球場旁的一道風(fēng)景線,她是來看盛澤的,而我假裝是來看周子昂的。沈綠翹給盛澤準(zhǔn)備了運(yùn)動飲料,我脫口而出:“那家伙只喝可樂加鹽,半包鹽。”
這是演唱會后我第一次在盛澤面前開口,以我同他之間的默契,都知道這是打破堅冰的信號。果然他很快就接茬:“嘖,你怎么整天想著毒害我?我以后都不敢喝可樂了?!?/p>
他一邊說,一邊擰開運(yùn)動飲料瓶的蓋子,咕嚕咕嚕地喝了半瓶。而在此之前,他從來都是嚷嚷著運(yùn)動飲料如同苦藥,只有可樂是唯一熱愛。
在我愣神的時候,沈綠翹已經(jīng)挽著盛澤的胳膊,滔滔不絕地說起她今天的倒霉遭遇,而盛澤安靜地聽著,沒有發(fā)表任何毒舌評論。
他的目光全在她的身上,以至于他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我,正眼睜睜地看著他伸手揉了揉沈綠翹的頭發(fā), 輕聲安慰:“怕什么,有我在?!?/p>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盛澤,他一味地溫柔,不再像那個混世魔王,這是沈綠翹面前的盛澤。
我轉(zhuǎn)過身,剛好來得及給小跑過來的周子昂遞上一瓶可樂。
周子昂愣了愣,還是笑著接過,一飲而盡。
原來,要待在盛澤身邊,看著他對沈綠翹無微不至,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破綻百出,差點(diǎn)連自己都騙不了。
而我始終還是用這拙劣的演技,苦苦支撐了兩年。
這兩年里,我看著盛澤對沈綠翹言聽計從,她不喜歡他孩子氣的衣著,他就改變風(fēng)格走成熟路線;她不喜歡他玩笑逗樂,他就緘口不言,安靜下來。
甚至,她要求他畢業(yè)后去她的城市工作,他也毫不猶豫答應(yīng)下來。他宣布這個消息是在我們兩家一起吃飯的時候,盛澤的父母相互看了一眼,開口勸阻他。
而盛澤一臉無辜:“我答應(yīng)人家了,男子漢一言九鼎,你們教的呀?!?/p>
盛澤爸媽氣急攻心,又要出手教育這個已經(jīng)快研究生畢業(yè)的大男孩。
在他蓄勢待發(fā)準(zhǔn)備逃跑的時候,我慢悠悠地開了口:“好男兒走四方,我覺得出去外面闖蕩闖蕩也挺好的。”
大家面面相覷,劍拔弩張的氣氛終于化于無形,我笑著起身,道了聲“我吃飽了”,便往外走。
盛澤追了出來:“喂,許松松!謝謝你!”
這是盛澤第一次向我道謝,為的是沈綠翹。而我并不是有多胸懷寬廣,我只是終于不得不承認(rèn)我一敗涂地,再也沒有什么好堅持的了。
我沒有回身,瀟灑地?fù)]了揮手,努力不讓盛澤看見我哭得扭曲的臉。
既然敗局已定,我也沒有必要再演戲。我約周子昂出來見面,一個九十度大鞠躬:“謝謝你陪我瘋了這么久?!?/p>
周子昂當(dāng)初靠我一個眼神就明白我要做什么,如今也是一樣,在離別的時候,他卻突然拉住我:“許松松,我能不能和你假戲真做?”endprint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沒有盛澤,我同周子昂是不是會有可能。但是答案是否定的,倘若不曾遇到盛澤,我就不可能參與他的生命,更不可能遇到他生命中出現(xiàn)的周子昂。
所以說冥冥之中,我們都被耍了。
我拍了拍周子昂的肩膀:“后會有期?!?/p>
盛澤和沈綠翹遠(yuǎn)走高飛之后,我開始每天給他寄一瓶可樂。
當(dāng)年他要求的那999罐可樂,我還了這些年,也不過是還了九分之一。但其實(shí)只要兩年半多的時間,我就可以還清了。
我想,只要沒有虧欠,就可以不必記掛了吧。
在盛澤生日的前夕,我一有空就跑超市,尋找生產(chǎn)日期上的年月是盛澤生日的可樂?;侍觳回?fù)有心人,我終于在某個超市里買齊了27罐可樂。
那天我很快樂,然而樂極生悲,我提著那一大袋沉重的可樂,在自動扶梯突然發(fā)生故障時沒有扶穩(wěn),從接近頂端的地方滾了下去,那些瓶瓶罐罐跟著我滾下去,劈頭蓋臉地砸在我身上,我很不幸地被砸暈過去。
我大難不死,只是左腳骨折,加上輕微腦震蕩,需要留院觀察。
但想見兒子的盛澤父母謊報了我的傷情,一副我即將英年早逝的悲哀口氣,唬得盛澤從萬里之外飛奔而至。
他來到的時候我正在睡覺,據(jù)說他在病房門口站了一分鐘之后,就拔腿往外沖。
我是被周子昂的電話吵醒的,他在電話里用一種牙疼的語氣告訴我:“盛澤回來了,在我公司樓下看到我和我女朋友一起出來,二話不說就動手?!?/p>
剛掛斷電話,就看見盛澤鼻青臉腫地站在病房門口,咬牙切齒地看著我:“失戀不告訴我,受傷了也不告訴我,你對得起我嗎?”
還是那套亂七八糟的理論,我愣愣地聽著,忽然便情緒失控,痛哭失聲。
盛澤忽然就手足無措,最后只能跳著腳喊:“許松松,你再哭我可就走了?!?/p>
他終究沒止住我的眼淚,我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又迷迷糊糊地醒來。醒來的時候,我聽見那個叫嚷著要走的人,在走廊外面打電話。
盛澤的聲音傳入我耳朵:“我事事順著你,這次聽我的行不行?”
許久的沉默之后,我才聽見他說:“抱歉,我需要留下來,松松需要我?!?/p>
其實(shí)我的傷勢并不重,他執(zhí)意要留下來,大約是從父母口中知道,他走了以后,我的課程科科紅燈,資格證沒有考過,一日比一日頹廢,再這樣下去,非但畢不了業(yè),還有可能落得一個抑郁癥的下場。
他選擇留下來,讓我有了微弱的希望。
他每天來看我,帶著筆記本電腦在一旁工作。督促我看書學(xué)習(xí)、找論文材料,偶爾會嬉皮笑臉地給我播放《葫蘆兄弟》解壓。
時光好像重回很久之前,沈綠翹還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那時候一切都充滿希望,盛澤仿佛觸手可及。
我想起周子昂在電話里對我說:“松松,我把一切都告訴盛澤了。你要是真的放不下,就再努力爭取一次。”
從小到大,我所知道的努力,就是追上盛澤的步伐。
我開始將丟掉的課一門一門撿起來,好在基礎(chǔ)不差,重新努力也還來得及亡羊補(bǔ)牢。
盛澤偶爾會在角落里或走廊打電話,我已經(jīng)能拐著腿靠在墻邊下地行走,剛走到走廊,就聽到沈綠翹的一聲嘶吼:“盛澤,你再不回來,就不用回來了!”
她聲嘶力竭,以至于我聽得這樣一清二楚。
而在那以后,我沒有再看見盛澤和沈綠翹打電話。
出院的時候,我試探他:“你什么時候回去?”
盛澤笑著看我:“你看你為了給我還可樂,腿都瘸了,我現(xiàn)在走好意思嗎?”
我看了看自己還打著石膏的腿,我想,倘若盛澤可以留下來,這石膏,我寧可一輩子都不拆。
盛澤這一留,就整整留了半年。
我畢業(yè)論文通過的時候,盛澤在天臺放了個燒烤架,準(zhǔn)備陪我大魚大肉地慶祝。
那天他喝得微醺,看著我那還纏著繃帶的腳:“天氣這么熱了,你還不把這些拆掉,是決心要發(fā)展成一個木乃伊嗎?”
我不作聲,他忽然輕笑了一下:“許松松,我早就知道,你的腳已經(jīng)痊愈了?!?/p>
我的演技一如既往地拙劣,我知道他看出來了,但他沒說破,我便以為我們相安無事。
我沉默了半天,終于開口:“盛澤,你為什么要回來?”
我明知故問,只是希望他這次的答案可以不一樣。
他看著炭火:“看著你因?yàn)槲易兒?,努力,我覺得很開心。我不希望你因?yàn)槲叶倚膯蕷?。?/p>
所以這些年來,他總是委婉地和我保持著距離,他希望我明白他同我是可以義字當(dāng)頭的好友,是可以風(fēng)雨同舟的兄妹,卻始終不能是戀人。
昏暗的燈光下,盛澤的眼角仿佛有一抹水漬光,他呢喃般開口:“因?yàn)檫@條路那么長,而你追得那么辛苦,我于心不忍?!?/p>
于心不忍,與愛情無關(guān)。
我對他很重要,卻終究和沈綠翹的重要不一樣。他可以為了我回來,為了我留下,卻不能容許自己因?yàn)椴蝗绦亩臀以谝黄稹?/p>
多年過去了,我終于在這一刻卸下了所有的重?fù)?dān),我笑著看向盛澤:“你快走吧,沈綠翹一定還在等你。”
我沒有告訴盛澤,我對他也有于心不忍,我不忍看他每日都對著同一個地方發(fā)呆,我不忍看他頻繁掏出手機(jī)看了看之后滿臉失落。
我爭取過了,我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結(jié)局,但我愿賭服輸。
盛澤終于釋然,他馬不停蹄地往機(jī)場飛奔。
可是我的私心終究耽誤了他,聽說他去時已經(jīng)晚了,在寒風(fēng)凜冽的夜里,盛澤乘坐的飛機(jī)抵達(dá)了沈綠翹所在的城市。
她來接他,卻不是一個人來的。
聽說他在那兒待了很久,沈綠翹沒有回心轉(zhuǎn)意。他走得太久,沈綠翹終究對他死了心。
在沈綠翹結(jié)婚的那一日,他離開了那個城市,開始游走四方,行蹤不定。
而我始終每日買一瓶可樂,不知道寄往何方,就放在冰箱里。直到冰箱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部像是被凍結(jié)的回憶。
我知道我總有一天可以還清欠下的可樂,可是這一生,我終究欠他一句“對不起”。
2016年,五月天在時隔五年后,終于出了新專輯。
我坐在電腦前,把《后來的我們》單曲循環(huán)播放整整一天,看著MV里的女生朝著過往的空洞大喊:“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像我和盛澤的曾經(jīng)。
盛澤,如果你也去聽過五月天的演唱會,如果你也曾聽到阿信唱:“只期待后來的你能快樂,這就是后來的我最想的?!?/p>
我希望你會知道,那是我想說給你聽、說給往事聽的最后一句話。
如今山高水遠(yuǎn),歲月不返,但愿你所遇之人皆良善,愛你所愛,忠你所愿。
祝你安好,我的少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