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雙子 王克非
(1. 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240;2. 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 100089)
關于語言之間通過翻譯而相互接觸并影響語言發(fā)展變化的理論研究,是國際學界關注的熱點,尚處于探索和建構階段。關于語言接觸理論,早期研究多建立在魏因賴希(Weinreich)、(1)Uriel Weinreich. Languages in Contact: Findings and Problems[M]. The Hague: Mouton, 1953.豪根(Haugen)(2)Einar Haugen. The Ecology of Language[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等的研究框架之內。魏因賴希較早提出“介入”(interference)的概念,并認為“介入,在言語中猶如河流中的細沙;而在語言中,就像沉積于湖底的細沙”。(3)Uriel Weinreich. Languages in Contact: Findings and Problems[M]. The Hague: Mouton, 1953: 11.這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強調流動性,而后者則隨著時間推移逐漸融入和固化至目標語中。
一直以來,在語言接觸領域較具解釋力且被廣泛運用的理論建構主要是托馬森和考夫曼(Thomason and Kaufman)(4)S. G. Thomason, T. Kaufman. Language Contact, Creolization and Genetic Linguistics[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的語言接觸理論、約翰遜(Johanson)(5)Lars Johanson. Structural Factors in Turkic Language Contacts[M]. Abingdon: Routledge, 2002.的語碼復制理論、海涅和庫特娃(Heine and Kuteva)(6)Bernd Heine, Tania Kuteva. Language Contact and Grammatical Chang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的語言接觸與語法演變理論等。近些年關于接觸語言變體的理論也逐漸被應用到該領域,(7)Edgar Schneider. Postcolonial English: Varieties around the World[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增添了新的解釋角度。這些理論之間有其共通之處,也有各自的側重。翻譯與語言接觸理論在不斷的發(fā)展中逐漸形成了一條獨特的脈絡。翻譯是語言接觸的一種形式,接觸之后的語言變化會在不同語體的語言上有所體現(xiàn)。翻譯語言及語體不僅受到源語影響,也可能對目標語言在語體上產生影響。語言接觸及影響的理論研究,若忽視描述語言接觸的社會文化情境,則會止步不前。因此翻譯和語言接觸的問題值得在理論上深入探討。
從理論層面來看,翻譯帶來的語言變化是語言接觸研究的一個分支。翻譯作為語言接觸的一個媒介,會對原創(chuàng)語言產生影響。在語言接觸研究的發(fā)展脈絡中,隨著雙語者在口語語言接觸中的作用被認識,翻譯者在書面語言接觸中的作用也逐漸得以彰顯。
語言接觸研究的理論文獻,可以追溯到20世紀50年代。自魏因賴希的著作(1953)問世以來,(8)Uriel Weinreich. Languages in Contact: Findings and Problems[M]. The Hague: Mouton, 1953.不同語言之間的聚合現(xiàn)象逐漸受到關注,源語對于目標語語言的介入逐漸引起學界關注。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來,這種觀念得以發(fā)展,人們逐漸從社會文化和認知的角度來考察其運行的機制。(9)W. Labov. On the Mechanism of Linguistic Change[C]//J. Gumperz, D. Hymes (eds.). Directions in Sociolinguistics.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72.托馬森和考夫曼對語言接觸所引發(fā)的語言變化作了歸納,并在其后的著作中對這種變化的機制進行了挖掘和系統(tǒng)化整合。(10)S. G. Thomason. Language Contact: An Introduction[M]. Washington, D. C.: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2001.迄今為止,翻譯和語言發(fā)展的研究其實從未停止,這為相關理論建構提供了基礎。而隨后以克蘭尼奇(Kranich)等為代表的建立在較大規(guī)模語料的實證研究,極大地促進了該理論的發(fā)展。(11)Svenja Kranich, Viktor Becher, Steffen Hoder. A Tentative Typology of Translation-induced Language Change[C]//Svenja Kranich, Viktor Becher, Steffen Hoder, Juliane House (eds.). Multilingual Discourse Production.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11.
語言結構拒絕因語言接觸而引起變化,這一觀點似乎在很長時間得到了許多語言學專業(yè)人員的認可。這應是來源于索緒爾有關“內部”語言學和“外部”語言學的劃分。(12)Uriel Weinreich. Languages in Contact: Findings and Problems[M]. The Hague: Mouton, 1953.語言某些部分,如語音和詞匯,由于外部壓力而受到外界的影響似乎毋庸置疑,但是語法結構長期以來被認為不會因為外力的改變而發(fā)生變化,即對這些變化具有免疫力。盡管近些年仍有學者秉持如此看法,但事實上,目前已有大量研究認為,語法結構也可能因外力作用而逐漸發(fā)生些微變化。下文將對語言接觸理論的發(fā)展作一簡要梳理。
魏因賴希的《接觸中的語言: 發(fā)現(xiàn)和問題》通常被認為是較早對語言接觸問題進行系統(tǒng)性探究的著作,也是該領域被廣泛引用的文獻之一。這部著作從語言系統(tǒng)的角度對不同語言之間的相同之處作出比較。在此之前的研究更多的是借助語言接觸來解釋語言系統(tǒng)之間緣何不同,即描述語言之間的差異。不過,這部著作主要是關于口語語言接觸的研究,書中對書面語言接觸雖有所提及,但著墨較少。盡管如此,這部著作由于將語言接觸的研究從個案分析導向了系統(tǒng)研究而備受關注。此項研究與跨語言的語言類型學相并立,但更多的是強調語言之間的相通之處。語言之間的系統(tǒng)比較可以對兩種語言之間發(fā)生影響進行質性和量化的統(tǒng)計。就實質而言,此類研究試圖考察語言之間通過語言接觸發(fā)生影響的制約性因素。
魏因賴希認為語言接觸中的介入現(xiàn)象受到語言結構因素和非結構因素的共同影響。非結構因素主要是: (1) 表達者的整體表達能力和對兩種語言進行區(qū)分的能力;(2) 每種語言的精通程度;(3) 對于所談論話題的專業(yè)化程度;(4) 學習每種語言的方式;(5) 對于每種語言的態(tài)度,個性的還是固定模式的;還有(6) 雙語團體的規(guī)模以及社會文化同質性還是異質性;(7) 對于混合語言的包容程度。(13)Uriel Weinreich. Languages in Contact: Findings and Problems[M]. The Hague: Mouton, 1953: 3.可見,魏因賴希對非結構因素的概括很強調雙語者和社會文化的作用。在這部著作中,雖然并未提及翻譯,但是為翻譯和語言接觸理論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托馬森和考夫曼、約翰遜等在魏因賴希著作的基礎之上,對語言接觸引起的語言變化進行了更為系統(tǒng)和詳細的梳理,彌補了魏因賴希著作中的不足。托馬森和考夫曼提到梅耶(Meilet)、薩丕爾(Sapir)、布拉格學派、魏因賴希以及現(xiàn)代生成語法學派的學者,索緒爾的繼承者們試圖從語言結構的角度對其決定因素進行解釋,但是都不大成功。(14)S. G. Thomason, T. Kaufman. Language Contact, Creolization and Genetic Linguistics[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14.
托馬森和考夫曼提到的語言“介入”現(xiàn)象包括兩類,分別為借用(borrowing)和潛在介入(substratum interference)。(15)S. G. Thomason, T. Kaufman. Language Contact, Creolization and Genetic Linguistics[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37.“借用”是指外來語言特征被這種語言的使用者融入本族語中,本族語仍然維持,但由于外來成分的添加而有所改變。并且認為最先進入一種語言的往往是詞匯,之后隨著語言接觸時間的增長,結構借用也會發(fā)生,而這種結構的改變往往伴隨著較為廣泛的雙語制。(16)S. G. Thomason, T. Kaufman. Language Contact, Creolization and Genetic Linguistics[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37.
潛在介入,在托馬森和考夫曼看來,是“在語言的轉變過程中不完善的群體習得”。(17)S. G. Thomason, T. Kaufman. Language Contact, Creolization and Genetic Linguistics[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38.這里的“不完善”并非指缺乏這種學習的能力,而是與習得者的態(tài)度或者目標語中有無這種結構相關。在這一類介入現(xiàn)象中,最先進入一種語言的往往是聲音和句法結構。托馬森和考夫曼進一步對輕度、中度和重度介入現(xiàn)象按照不同的等級進行了區(qū)分,并探討背后的制約因素。如從輕度到中度的結構介入現(xiàn)象中,往往融入其中的是最能與目標語語言在語言類型上功能較為一致的成分;從中度到重度的變化中,部分轉移的特征多是從語言類型角度而言對于目標語語言的顯著創(chuàng)新。在他們的著作中,社會因素的作用得到強調,并且將語言接觸的等級與其不同階段的影響因素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分類。(18)S. G. Thomason, T. Kaufman. Language Contact, Creolization and Genetic Linguistics[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53.
海涅和庫特夫主要集中于從模型語言(model language)到復制語言(replica language)的語法復制研究,并對語法復制模型進行了深入的解讀和分析。(19)Bernd Heine, Tania Kuteva. Language Contact and Grammatical Chang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該理論中的理論模型主要是從使用模型和語法范疇兩個角度加以探討。根據海涅和庫特夫所述,語法復制會以兩種方式影響復制語言: 第一,接觸引起的復制會在目標語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全新的表達方式;第二,這種復制會使得目標語中原本較低頻率的使用模式,由于語言接觸而上升為使用頻率較高的使用模式。(20)Bernd Heine, Tania Kuteva. Language Contact and Grammatical Chang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而且,復制結果并非是對模型語言的簡單復制。復制后的新結構受到四種因素的制約: (1) 應為復制語言中具有的;(2) 普遍概念因素的影響;(3) 復制語言與模型語言中的語用對等成分多少;(4) 接觸的長度和強度,以及復制成分的語法化程度。(21)龐雙子.透過翻譯的語言接觸研究——英漢文學翻譯中顯化和隱化的歷時復合語料庫考察[D].北京: 北京外國語大學,2017.總而言之,該理論強調語言接觸的外部因素與內部因素的共同作用,并且指出語言接觸引起的變化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往往長達百年甚至數(shù)百年。也因此,只有通過長時間的考察,我們才能對這種語言接觸現(xiàn)象引起的語言變化作出最為接近真實的判斷。
語言接觸理論在書面語言接觸方面的拓展主要體現(xiàn)為兩點。一是對于翻譯引起語言接觸變化的機制進行嘗試性的分類和探討;二是語言變體層面的拓展。這兩點均在實證研究的基礎上推進。
前一類拓展主要由漢堡大學豪斯(J. House)教授的團隊領銜,已經產出階段性成果,推動了該領域的發(fā)展??颂m尼奇等將透過翻譯的語言接觸,即Language Contact through Translation (LCTT),作為一個新的術語,借助業(yè)已成熟的語言接觸觸發(fā)的語言變化機制,對這個問題進行了全面的探討,發(fā)展了托馬森和考夫曼關于語言接觸引起語言變化的研究框架。(22)Svenja Kranich, Viktor Becher, Steffen Hoder. A Tentative Typology of Translation-induced Language Change[C]//Svenja Kranich, Viktor Becher, Steffen Hoder, Juliane House (eds.). Multilingual Discourse Production.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11.例如該書提出的如下觀點: (1) 詞匯借用比結構借用更加普遍;(2) 結構借用局限在句法借用層面;(3) 所有的語言層面(不包括語音)都會受到透過翻譯的語言接觸的影響。
克羅夫特曾指出,語言變化理論必須具備以下幾個條件: (1) 避免具體化;(2) 解釋語言緣何在某些方面沒有改變;(3) 區(qū)分兩種進程: 突變和差異復制,即語言學領域的創(chuàng)新和傳播;(4) 全面的理論框架應該從其結構、功能和社會角度進行理解。(23)W. Croft. Explaining Language Change: An Evolutionary Approach[M]. Harlow: Longman, 2000: 4-5.但目前大量重復而無法復制的研究對以上有所忽視。語法化并不是發(fā)生在真空中,其他的外力也會塑造其語法形式的發(fā)展,語言接觸便是其中之一。(24)Bernd Heine, Tania Kuteva. Language Contact and Grammatical Chang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9.克蘭尼奇等將以上因素考慮在內,將語言透過翻譯發(fā)生的接觸現(xiàn)象作為考察對象,通過引入“群體和個體”“群體因素”“群體傳播和選擇”等概念,對其進行理論模型的建構。并對“翻譯效應”(translation effect)作出解釋,將其定義為“個體過程引起群體過程在翻譯方面的改變”。(25)Andrea Wurm. Translation-induced Formulations of Directives in Early Modern German Cookbooks[C]//Svenja Kranich, Viktor Becher, Steffen Hoder, Juliane House (eds.). Multilingual Discourse Production.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11: 93.
其次,克蘭尼奇的著作將影響翻譯帶來的語言接觸的社會政治、文化和語言等潛在因素作為參考,進行了參數(shù)的設置,將其結果進行類別的劃分。同時,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十項假設,嘗試通過多個語對的比較對此進行驗證。該書還引入“采用”和“傳播”的術語概念,通過語料庫的收集和建設,對翻譯帶來的語言接觸及其傳播過程進行追溯和探索。這種將口語者語言接觸中所形成的機制和規(guī)律應用于書面語研究,并對兩者進行比較,是探索語言之間通過書面語進行接觸的機制和規(guī)律的首次嘗試,將翻譯與語言發(fā)展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近些年來,在理論推進上有較大貢獻的首推比西厄達(Bisiada)和馬拉馬提杜(Malamatidou)兩位學者。馬拉馬提杜通過重新解讀語碼復制框架,發(fā)現(xiàn)語碼復制過程中“創(chuàng)新”因素對于原創(chuàng)漢語語言的影響,(26)S. Malamatidou. Creativity in Translation through the Lens of Language Contact: A Multilingual Corpus of A Clockwork Orange[J]. The Translator, 2017, 23(3): 1-18.這是以往理論探索中容易忽略的因素。比西厄達研究結論與之不同之處在于,突出了語言內部的因素,即與語言接觸因素相比,在英德語言接觸中,句子結構的簡化趨勢似乎起著更為重要的作用,在強調內部因素的作用上推進了該領域的研究。(27)Mario Bisiada. From Hypothtaxis to Parataxis: An investigation of English-German Syntactic Convergence in Translation[D]. Manchester, UK: The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 2013.馬拉馬提杜通過多方驗證的研究方法,對翻譯引發(fā)的語言變化進行了理論拓展。(28)S. Malamatidou. Corpus Triangulation: Combining Data and Methods in Corpus-Based Translation Studies[M]. London: Routledge, 2018.
第二類拓展是對語言變體層面進行研究,其進展也為透過翻譯的語言接觸問題提供了新的視角。研究不再局限于語言結構變化的內在機制,還關注其在不同階段動態(tài)發(fā)展的規(guī)律。語言接觸研究的廣泛性在多種文化和多個國家里逐漸得到認同。(29)Edgar Schneider. Postcolonial English: Varieties around the World[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21.語言變體(variety)是指,從廣泛意義而言,與社會因素相關的語言分布特征。(30)Richard A. Hudson. Sociolinguistic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翻譯語言由于可以系統(tǒng)揭示顯著的使用模式(pattern)特征,通常被認為是接觸語言變體(contact variety)的一種。(31)H. Kruger, B. Van Rooy. Register Variation in Written Contact Varieties of English: A Multi-dimensional Analysis[J]. English World-Wide, 2018, 39 (2): 216.施耐德提出英語語言變體的“動態(tài)模式”,認為“新英語”變體歷經以下五個階段: 基礎階段、外生標準穩(wěn)定階段、本土化階段、內生標準穩(wěn)定階段和分化變異階段。(32)Edgar Schneider. Postcolonial English: Varieties around the World[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相關研究逐漸涌現(xiàn),如科林斯和要新樂認為變體在動態(tài)模型所處的位置或許與其口語化的趨勢相關。(33)Peter Collins, Xinyue Yao. Colloquial Features in World Englishes[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rpus Linguistics, 2013, 18 (4): 479-505.施耐德認為每一個階段均有四個參數(shù)起作用: (1) 語言外因素,如歷史事件和政治格局;(2) 身份建構;(3) 語言接觸情境的社會語言決定因素;(4) 結構影響。(34)Edgar Schneider. Postcolonial English: Varieties around the World[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在梳理了語言接觸理論的發(fā)展脈絡之后,我們再進一步對其中比較重要的語碼復制框架理論加以評述。
語碼復制框架具備很多優(yōu)點,使之區(qū)別于以往的理論模型。它是整體性、整合的動態(tài)模型,可以很好地適用于語言接觸研究。在語碼復制框架中,我們需要區(qū)分的是基礎語碼(basic code)和模型語碼(model code)。前者指輸入語言,后者指輸出語言。一般而言,語言因素可以從模型語碼滲透進入基礎語碼。這些語言因素即是所謂的復制成分。這些復制分成不同的種類,包括: 物質層(material),即語音復制;語義層(semantic),即語義復制;組合層(combinational)(例如搭配和句法),以及頻率層(frequential)。語碼復制的最大貢獻在于它認為語言的變化過程是一個連續(xù)體,即一個不斷發(fā)展的過程。這種理論最先應用于語言變體研究,隨后也逐漸被應用到翻譯考察之中。
我國亦有學者將語碼復制框架理論引入翻譯對于語言發(fā)展影響的研究領域。(35)董元興,趙秋榮.編碼復制框架視角下翻譯對現(xiàn)代漢語發(fā)展變化的影響——以被動語態(tài)為例[J].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12 (3): 129-133;秦洪武,司佳冰.翻譯與目標語發(fā)展的互動研究——翻譯與現(xiàn)代漢語言據類標記的歷時變化[J],外國語,2015 (5): 23-32.但是以往對于該框架的研究只是集中在語碼復制框架中的“復制”環(huán)節(jié),而忽略了這個理論在有關歷時、語體,以及其改編性和創(chuàng)新性的研究。本文著重挖掘語碼復制框架中的語言改編和創(chuàng)新層面,以及這種語碼發(fā)展的動態(tài)機制,從另一角度對其所涉翻譯與語言發(fā)展關系的規(guī)律進行解讀。
與傳統(tǒng)的語言接觸理論相比,約翰遜主張不用“借用”(borrowing)來表示語言之間的影響,也不主張使用“介入”(interference),他認為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稱為語碼之間的“復制”更為合適。(36)Lars Johanson. Structural factors in Turkic language contacts[M]. Abingdon: Routledge, 2013.雅各布森對語言行為進行了功能描述,為語言變化的機制打開了一扇視窗。這三種功能包括: 指代功能(referential function),主要涉及信息的交際;詩學功能(poetic function),主要是指語言的創(chuàng)造和表現(xiàn)力;交際功能(phatic function),主要是指與社會規(guī)范相符。(37)R. Jakobson. Linguistics and Poetics[C]//T. Sebeok (Ed.). Style in Language [C].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Press, 1960: 350-377.這三種功能與克羅夫特所提出的三種復制類型對應,即: 常規(guī)復制(normal replication)、變異復制(alteration replication);選擇復制(selective replication)。克勒對于這幾種復制現(xiàn)象進行過比較通俗的闡述: 以一種能理解的方式說話(常規(guī)復制);以一種能引起關注的方式說話(變異復制)。(38)R. Keller. On Language Change: The Invisible Hand in Language[M].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語碼復制”(code-copying)這個概念是指語碼之間的相互作用。其核心觀念是語言成分——單位或者型式——從一種語碼復制到另一種語碼。語言元素從一種外語模型語言復制到基礎語言之中?;A語言是主要的框架,抑或語碼被植入的語言結構。當前,這種理論被廣泛應用在不同語言的語言接觸的考察中。語碼復制模型將共時和歷時因素相結合,既關注描述形式的多樣性,也囊括了語碼變化的歷史發(fā)展階段,并且重在闡述語碼復制過程中的改編性和創(chuàng)新性。(39)L. Johanson. Contact-induced Change in a Code-copying Framework[C]//Edith Esch, Mari C. Jones (eds.). Language Change: The Interplay of Internal, External, and Extra-linguistic Factors.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288.語碼復制框架沒有使用一些傳統(tǒng)的接觸語言學領域的術語,如“借用”和“轉移”等,原因在于這些概念無法精準呈現(xiàn)內中過程。
約翰遜認為,語碼復制分為全部復制(global copy)、選擇性復制(selective copy)和混合復制(mixed copy)。語碼在多種層次上可供復制。(40)L. Johanson. Contact-induced Change in a Code-copying Framework[C]//Edith Esch, Mari C. Jones (eds.). Language Change: The Interplay of Internal, External, and Extra-linguistic Factors.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291.全部復制(global copying)是指形式和功能上的全部復制。選擇性復制分為物質復制(material copy)、語義復制(semantic copy)和組合復制(combinational copy)。物質層主要是指在語音層(或者詞形)上的復制。如中文里的咖啡等外來詞,這種復制通常發(fā)生在語碼復制的第一個階段,即模型語言中的語音特征被復制到基礎語言當中。在語義復制層,是指模型語碼中的詞匯語義復制進入基礎語言當中,如一些詞匯語義復制進入基礎語碼后,語義變得寬泛或者狹隘。組合復制則包括短語、小句、句子和其他層面的變化。(41)L. Johanson. Contact-induced Change in a Code-copying Framework[C]//Edith Esch, Mari C. Jones (eds.). Language Change: The Interplay of Internal, External, and Extra-linguistic Factors.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288.
根據約翰遜所述,語義復制是指模型語碼中的指示含義或者內涵意義被復制到基礎語碼之中。組合復制是指模型語碼的內部成分或者與其他外部成分搭配的使用模式復制到基礎語碼。這會使得新的成分組合、短語組合在基礎語碼里被重組。(42)L. Johanson. Contact-induced Change in a Code-copying Framework[C]//Edith Esch, Mari C. Jones (eds.). Language Change: The Interplay of Internal, External, and Extra-linguistic Factors.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292.頻次語碼是指模型語碼里某些典型詞匯或者結構的大量使用現(xiàn)象被復制到基礎語碼之中,從而使得基礎語碼的頻次增高或者縮減。該理論認為從模型語碼到基礎語碼中的復制,主要依賴于對等成分的選擇,而這種選擇是由譯者主觀決定的,受語言類型的差距影響不大。
組合層是指其組合特征被按照基礎語碼的習慣而改編;頻率層是指復制語碼會在基礎語言中出現(xiàn)與源語不同的頻次特征。這種基礎語碼與模型語碼中的對應成分通常被稱為“虛假的朋友”(false friends),(43)L. Johanson. Contact-induced Change in a Code-copying Framework[C]//Edith Esch, Mari C. Jones (eds.). Language Change: The Interplay of Internal, External, and Extra-linguistic Factors.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292.原因在于語言經過轉換之后已經不完全等同于它在源語語言中的性質。語碼復制框架理論認為語義-組合復制(semantic-combinational copy)會導致簡化的出現(xiàn),基礎語碼的使用者或許會使用較為簡單的結構,即使這種結構在本族語中并不存在。
根據語碼復制框架,語碼復制與語體之間也存在一些關聯(lián)。其中一個例子便是標準語碼與非標準語碼的包容程度。(44)L. Johanson. Code-copying in Immigrant Turkish[C]//G. Extra, L. Verhoeven (eds.). Immigrant Languages in Europe.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 1993: 197- 221.具備主導性的標準語碼會在正式的演講和書面語言中用到。非標準語碼主要用于非正式文體的情形下,比如日常對話或者非正式寫作。根據約翰遜所述,官方語言由于各種方式的調整趨于規(guī)范化,因此官方語言的變化較慢。(45)L. Johanson. Contact-induced Change in a Code-copying Framework[C]//Edith Esch, Mari C. Jones (eds.). Language Change: The Interplay of Internal, External, and Extra-linguistic Factors.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305.
語碼復制框架與語體演變的結合點在于語體按照內在交際功能所劃分的維度,部分元素或許會被復制到另一種語言,使得這種交際功能得到復制。研究證明,高復制語碼的情形多發(fā)生在如一個年代移民人群的日常對話中,而在其他場景則使用低復制語碼。(46)L. Johanson. Contact-induced Change in a Code-copying Framework[C]//Edith Esch, Mari C. Jones (eds.). Language Change: The Interplay of Internal, External, and Extra-linguistic Factors.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305.據此,在不同的變體中如標準變體、方言變體等會出現(xiàn)不同的語碼復制情形??夏嵩赋龇g會對新的文本類型的出現(xiàn)發(fā)生作用,尤其是在這種進程的早期,讀者群體會習慣于這種引介的新文體,并且認為這對于當時的文本類型是適用的。(47)D. Kenny. Lexis and Creativity in Translation: A Corpus-based Study[M]. Manchester: Quelle and Meyer, 2001.所以,語言系統(tǒng)在文本類型形成的初期往往會對語言創(chuàng)新更加包容,但是在后面的階段,隨著時間的發(fā)展則是顯示出其適應性。
翻譯作為一種跨語言的社會語境活動,可以促進語碼復制的發(fā)生,使語言成分從一種語言(模型語碼)復制到目標語語言(基礎語碼)。翻譯盡管是語言發(fā)生變化的動因,但卻是語碼復制可以得以體現(xiàn)的場域,也是語言變化的門徑之一。翻譯文本可以廣泛傳播,并且很可能對大部分受眾發(fā)生影響。(48)S. Malamatiduou. Why Changes Go Unnoticed: The Role of Adaptation in Translation-induced Linguistic Change[J]. Lingua, 2017, 200: 25.尤其是在源語為英語的情形下,作為世界通用語的英語,勢必會對其他語言發(fā)生影響。翻譯作為語言接觸的發(fā)生場所,則譯者可以選擇對源語語言成分進行全部復制,包括各個層面,或者只是引介其中一部分,進行選擇性復制。例如,語義復制的詞匯進入目標語的翻譯文本中,使目標語在搭配和組合方式上甚至句法成分上發(fā)生新的變化。
猶如其他任何語言接觸的情形,翻譯影響的程度取決于多種因素。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語言類型的差異。兩種語言差異越大,則需要改編的成分越多。翻譯文本作為語言接觸的發(fā)生場域,同接觸語言學中的情形有很多相似之處,但這方面的研究還相當欠缺。(49)S. Malamatiduou. Why Changes Go Unnoticed: The Role of Adaptation in Translation-induced Linguistic Change[J]. Lingua, 2017, 200: 25.在翻譯中,復制現(xiàn)象尤為普遍的是語義復制和組合復制。在語義復制中,新的詞匯會進入翻譯語言。翻譯中導致源語型式語的語言型式出現(xiàn)變化,從而使得新的交際偏好形式得以出現(xiàn)。但是翻譯文本中的部分語言成分會進入目標語語言,這種現(xiàn)象卻仍未引起足夠的關注。部分原因是所謂“翻譯腔”(translationese)和“介入”(interference)這類術語的出現(xiàn),由于其暗含的貶義意味,使得如何正確理解翻譯語言影響原生語言的機制受到一定程度的阻礙。(50)S. Malamatidou. Understanding Translation as a Site of Language Contact: The Potential of the Code-Copying Framework as a Descriptive Mechanism in Translation Studies[J]. Targe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ranslation Studies, 2016, 28(3): 405.
語碼復制框架中對于語碼復制所經歷的四個階段的劃分也使得該理論頗具優(yōu)勢,適合進行翻譯狀況的剖析。復制后的語碼在翻譯文本中出現(xiàn)時,已是其習慣化的階段。馬拉馬提杜認為,如果一種語碼在單語文獻中被使用,就可以假設這個語碼已經被基礎語碼所接受。(51)S. Malamatidou. Understanding Translation as a Site of Language Contact: The Potential of the Code-Copying Framework as a Descriptive Mechanism in Translation Studies[J]. Targe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ranslation Studies, 2016, 28(3): 407.這個觀點具有借鑒意義,正因如此,我們可以開展翻譯語言同目標語的原生語言之間的比較。另外一個優(yōu)勢在于有可能對翻譯在語言變化中所起的作用進行較為系統(tǒng)的觀察,而不是只集中在影響這種現(xiàn)象的幾個因素上。
根據約翰遜的語碼復制框架(圖1),語碼的復制實質上大致會經歷五個階段,植入(insertion)、適應(accommodation)、改編(adaptation)、自主(autonomy)和常規(guī)化(conventionalization)。(52)L. Johanson. Code-copying in Immigrant Turkish[C]//G. Extra, L. Verhoeven (eds.). Immigrant Languages in Europe.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 1993: 197- 221.這一點和翻譯作為語言接觸的變體所經歷的五個階段十分相似。當一種文本類型,或者這種文本類型的語體特征已經逐漸建立或者成熟,這些特征會繼而逐漸會改編、融入目標語語言系統(tǒng)之中。
圖1 語碼復制框架中語碼復制所經歷的歷時階段變化
語碼復制階段的早期有很大的包容性,多為實義詞的輸入?;A語碼的框架為新的語言植入提供了溫床,在這個階段完全性復制在“對等”的基礎上被分類,歸入它們在基礎語碼所對應的各自語言槽中,于是被賦予語法結構,然后給予語法標記。但是基礎語碼和模型語碼中的語言從來不是完全對等的。無論是模型語碼還是基礎語碼,改編都是必要的。
語碼復制框架理論認為隨著語言的發(fā)展,我們會看到這種改編的不同歷時階段。在一些階段,對于外來結構顯示出極大的包容性。而在某些時期,這些改編程度則較大,繼而成為再造(reshaping),或者替代(substitution),以至于很難區(qū)分新式表達和舊式表達。(53)L. Johanson. Contact-induced Change in a Code-copying Framework[C]//Edith Esch, Mari C. Jones (eds.). Language Change: The Interplay of Internal, External, and Extra-linguistic Factors.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297.但是無論是全部復制還是選擇性復制,這些語碼在其詞源上是外來的,進入一種語言之后或多或少都會逐漸適從。這并不代表語碼系統(tǒng)是靜止的,或者說處于僵化狀態(tài)。與此相反,該理論認為,語碼復制是一個持續(xù)性進程和永久的動態(tài)過程,其中每一個階段都具有靈活性和融合性。
根據語碼復制框架理論,語碼內部因素包括: (1) 語言類型的距離,如果兩種語言類型之間存在共同的或者相似的結構,結構阻礙則會減低;(2) 當基礎語碼中已經存在該種結構,這些語言特點會通過頻率復制取代其他特征。語碼外部因素包括: 接觸情境以及交互作用所發(fā)生的社會網絡。較為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經常會加速語碼的變化;地理和社會上的孤立則會使其趨近保守。其中接觸的強度和長度至關重要,此外,多語語言能力的程度、語碼的熟練和掌握程度等等,都對其構成影響。約翰遜亦承認語言外部因素與內部因素在語言的發(fā)展過程中很難辨別。他提出了“語言魅力”(attractivity)這個獨特的概念。(54)L. Johanson. Contact-induced Change in a Code-copying Framework[C]//Edith Esch, Mari C. Jones (eds.). Language Change: The Interplay of Internal, External, and Extra-linguistic Factors.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309.具有魅力的語言因素是語言本身所特有的形式特征,如相對簡單、常規(guī)且透明的結構,抑或其他使之簡單易解的特征等。語言內部中帶有“魅力”的語言特征可以決定哪些因素會被復制,但在實際情形中,真正決定語碼進行復制以及最終走向常規(guī)化進程的還是語言外部因素。(55)L. Johanson. Contact-induced Change in a Code-copying Framework[C]//Edith Esch, Mari C. Jones (eds.). Language Change: The Interplay of Internal, External, and Extra-linguistic Factors.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309.
我們還要著重指出語碼復制中的“創(chuàng)新”因素對于目標語文本所發(fā)生的影響。關于翻譯對于目標語語言的影響,以往學界多關注于譯本中的直譯對于一種語言的影響,并在此基礎上做了很多推動該領域發(fā)展的研究。但是對于翻譯文本中的“創(chuàng)新”,即并非直接翻譯而是通過些許改變后進入目標語語言系統(tǒng)的東西,則缺乏探究。
盡管語言之間的改編在接觸語言學里已被廣泛接受,被認為是引起語言變化的一項重要機制,但是先前的研究往往對此疏于考察。翻譯文本中的一些因素如何經過改編而復制進入到另一語言之中,是很有意義的翻譯本質問題的探索。改編可以發(fā)生在不同的結構之中,包括語言結構、詞形、語義等層面,也可以有不同程度的區(qū)別。
接觸語言學中的“改編”(adaptation),實質上相當于翻譯領域里的“轉換”(shift)。(56)S. Malamatidou. Why Changes Go Unnoticed: The Role of Adaptation in Translation-induced Linguistic Change[J]. Lingua, 2017, 200: 30.根據語碼復制框架,翻譯中的這種“改編”同樣包括語音復制、語義復制和組合復制等類型。語碼復制框架中的這種改編的重要意義在于,翻譯中因為改編而出現(xiàn)的創(chuàng)新成分會逐漸融合到基礎語碼中。(57)S. Malamatidou. Why Changes Go Unnoticed: The Role of Adaptation in Translation-induced Linguistic Change[J]. Lingua, 2017, 200: 24.這種改編在歷時進程中同樣受制于很多的因素,諸如語言類型的距離、所處語言環(huán)境。通常在語言接觸的早期,目標語語言顯示出極大的包容性,而到了后期則更加受到目標語語言常規(guī)化的制約,呈現(xiàn)常規(guī)性。
綜上所述,翻譯與語言接觸理論的研究大致經歷了萌發(fā)期、發(fā)展期和拓展期三個階段。從“介入”概念的提出與語言接觸影響因素的初步形成,到進一步系統(tǒng)化的發(fā)展,隨著研究方法的進步,翻譯與語言接觸理論逐漸走向成熟,衍生出自己的類型劃分、假說和較為系統(tǒng)化和全景化的研究。翻譯與語言接觸研究逐漸形成了一條獨特的路徑。其中,關鍵性的語碼復制理論不應流于表面化的解讀,其內部所蘊含著更為豐富而深刻的語體復制和變化、翻譯中創(chuàng)新機制的解讀以及動態(tài)發(fā)展的規(guī)律,對于翻譯與語言發(fā)展的研究以及語言發(fā)展史而言,都具有潛在價值和啟示意義。從半個多世紀以前薩丕爾(Sapir)提出的語言沿流說,到魏因賴希的“語言沿流中沉積的細沙”,我們逐漸認識到,在語言發(fā)展變化的過程中,翻譯和語言接觸因素貫穿其間,給語言發(fā)展帶來潛移默化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