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向墨相識,是在2012年湟中鄉(xiāng)趣園的青海第二屆文學班上。二十個同學,男男女女各有半數(shù),記得最深的還是她自己對筆名的釋義——一個向往墨香的女子。
之后,常常見到這兩個字,也看到她清新別致的短詩,凝練雋永如詞中小令,與那個印象中外表嫻靜、莊重大方的女子很貼近。
再見向墨,是在新寧花苑德隆的排版處。那一年,向墨主編《金門源》,而我則是一名校對員。因為工作的關系,常聚在一起閑話,漸漸地她便和我的同事——一位可親可敬的大姐成了無話不說的姐妹。在她們的談吐中我也漸漸對向墨有了些了解。她生在山村,長在鄉(xiāng)野,命途多舛。好在她性格曠達,隨遇而安,硬是把命運的不幸和生活的多舛隱藏在堅韌背后。一方面,向墨感情細膩,有著女子的優(yōu)柔溫婉;另一方面,她不拘細節(jié),不乏“豪放、坦蕩和激情”,有著男兒風范。
向墨是土族人,但她穿著土族服飾的照片叫人看了竟有些啞然——她竟然搭配錯了。相反,她身著旗袍和長裙卻顯得很優(yōu)雅得體。但她身上有著這個民族的堅毅的特征。這種堅毅在她的文字里也得到體現(xiàn),“在眾人的場合 咯血/也會背過身去//有淚的時候 我會仰起頭/假裝尋找云朵的腳印”(《我的疼痛,你是怎么知道的》)。
從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都有著如油菜花一樣的質(zhì)樸和熱情,更何況向墨是門源盆地花海里摸爬滾打出來的女子,身上一定還帶著油菜花瓣和油菜花的芳香。今年夏天,向墨邀請幾位朋友到門源去看油菜花,并在家里招待了我們。屋里的陳設是隨性的,井然有如其詩,這與她喜歡干凈整潔和簡單的生活習慣如出一轍。電視柜上赫然擺著的一柄長劍,抽出來錚然有聲,還有墻上掛著的一彎佩刀,乍看去鋒芒畢露,似乎還帶著來自草原的腥膻氣息??赡苣銜f:這些刀劍之類的東西,不是應該出現(xiàn)在男性家里嗎?是的,它們偏偏出現(xiàn)在一個喜靜喜文的女子家里了。也許,這可能是女詩人隱秘的英雄情懷,也可能是祖先的基因在她血管里的頑強傳承。這時,我突然想起在一篇別人寫她的文字里的一段話:“……有時我突發(fā)奇想,月光下的她,若是舉了劍器,一定像公孫大娘,灑脫淋漓……”又想起她的第一本詩集的名字《骨頭里的焰火》,想來也跟這情結(jié)有關??释紵?,從內(nèi)心的深處燃燒,從骨髓里燃燒。所以,這樣的書名,一定是命名者思想的閃電,是有意無意之中閃現(xiàn)出來的骨髓里刀劍一般的火花??粗堇锏年愒O,我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向墨的詩是她在那張臨窗的榻榻米上像一盆蒸饅頭的面似的發(fā)酵出來的。我甚至看見榻榻米底下有一座活著的火山,里面正翻滾著奔騰的巖漿!
在她家,我們還看見了向墨的畫。她說才開始學畫畫,顯然,筆墨有些稚嫩,但每一幅都是采擷自大山里還未成熟的枝株或者果實,帶著泥土,以及泥土的樸實和無華。我們翻看著她所有的畫稿,就像翻看她的執(zhí)著和勤勉。向墨的音樂卻是從一臺仿古留聲機里傳出來的,一曲周璇的《夜上?!?,讓我們恍如回到那泛黃的歷史中;一曲古箏曲《將軍令》激昂的旋律讓我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電視柜上那把寒光凜凜的利劍,也讓人不禁揣摩起眼前裙裾飄飄的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子。也許,這一切在某種程度上透射了一個女詩人復雜的情調(diào)和單純的愜意。但隨著我們這些粗漢的來臨,這一切都成了豬拱過的白菜地,頃刻間一片狼藉,安逸的榻榻米頓時成了借酒殺伐、胡吃海喝的沙場,屋里傳出的不再是留聲機里典雅的樂曲,而是來自幾個互助“酒仙”喉嚨里粗獷的“花兒”……
向墨是豪爽的,也是善良的。她極富同情心,看不得別人的苦楚?!拔议_始關注路邊上‘為了生存/蹲得比鞋還低的修鞋匠;關注‘在貧瘠的角落/用柔弱的莖托起一輪陽光的‘苦菜花們;關心逐漸‘荒蕪成遠古的墳冢的土地和‘在角落里/忍受斑斑銹跡的吞噬的農(nóng)具;還關心在‘冬陽里商量/下一個春天將如何生長的種子;關心‘拽著我的小手/穿行在苦難里的母親們和‘低于草根‘輕于蒿草的哥哥們,還關心陪我長大的土豆、娘娘菜和豬耳朵(車前草)們!”“我想用并不成熟的文字,表達對那些在‘苦難的環(huán)境里溫情地活著的人們的敬仰和贊美,表達對生命和生存的思考!”
她關心著需要關心的人,幫助著需要幫助的人,但她很少提起這些給予人間溫暖之事,用她的話說,就是“不值一提”,是“一個黨員應該做的事”。
向墨也是專一的。她曾嘗試著寫過小說和散文,也學過音樂和舞蹈,但最后“沒有丟棄的,只有體己的文字和一生鐘愛的詩歌。她讓我始終保持著一顆童心和善良的本性,唯美、跳躍、詩意地行進”。她“在詩歌里流著淚拓展生命的韌性,延伸文字以外的寬闊”,同時“被詩歌一步步推向?qū)儆谧约旱撵`魂殿堂……”
俯首拈來吹去塵,字字珠璣字字情。向墨對于村莊的記憶和述寫是深刻的,真切的?!坝袝r候/它是一只八爪魚/你離得遠了或是久了/它用細長的爪子,會扯一下/你的心弦/讓你不由得回頭/望一望那個/叫做故鄉(xiāng)的村莊/不禁捂著胸口/一邊暗暗自語/一邊淚如泉涌”(《村莊》);“大多時候 我們用/拙樸的方言噓寒問暖/我們相擁/在高寒里吞吐風沙/咬牙活著/倒下時我們抱緊泥土/也抱緊彼此/因為 ?除了母親/你是唯一知道我/痛感和淚點的親人”(《我是青稞的孩子》);“日子是一根長長的草繩/你在上面綰著花形/鋤頭刨出的/未必是欣喜/更多的時候是無奈的痛”(《扛鋤頭的女人》)。也許,從小親近自然慣了,“每一株植物都足以維系我們對這片土地的情感 ” 。所以向墨喜歡高原四季的一切物象,自由,奔放,不受約束。人們說,詩如其人,向墨的詩就如她的人一樣,也如她的名字,是秋日里的一朵山菊花,傲霜怒放,亭亭玉立,無意爭春,卻秒殺了許多凡卉時葩……
相對于詩歌,我更喜歡向墨的散文抑或是小說《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瞬間》,盡管這篇文字里留下了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詩以外的文字,向墨寫得不多,但有這一篇也就夠了,夠讓人驚心動魄了。我甚至發(fā)現(xiàn),向墨能不動聲色地用極簡樸準確的語言,三兩句便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并賦予其鮮活的生命。
一瞬間……有人推算只有0.36秒。這么短的時間里發(fā)生的事,向墨卻在《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瞬間》這篇文章里大大咧咧地用了兩千多字,用自己獨特的語言和方式把這一瞬間無限拉長,把讀者的心揪起來,拉上了那輛失控的面包車,并且包在那個“大餃子”里,放在煮沸的鐵鍋里翻滾。你看——
“恐懼中,我的右手緊緊攥住了身邊某個溫熱的東西。這個時候,這點溫熱讓我感到了生命的存在……又瞅見了跟在我后面下車,這時正站在我旁邊因極度恐懼而瑟瑟發(fā)抖的那個少年……我剛才在極度恐懼中緊緊攥住的那個溫熱的東西……竟是少年的手腕……我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他尚且稚嫩的皮肉……
我覺得我的靈魂已從囟門里逃離出來……在我的頭頂看著我的肉身經(jīng)歷恐懼。它可能再也不愿意回到這個多災多難的軀殼而經(jīng)受無數(shù)次的驚嚇……站在結(jié)冰的地面上,我覺得剛剛逃離出去的靈魂又回來了,又附著在我的身體里了。我知道,它其實真不愿意離開我,我?guī)еx書、寫字,讓它領略高雅的充實;帶著它游山玩水,用鏡頭定格美麗,使它飽覽自然的風光,它怎么舍得離開我呢……
我們平時為了爭名奪利,和最親近的朋友鬧得不歡而散;為了所謂的金錢和地位爭得頭破血流。其實,除了生命,其余的都是虛假的……”
人在苦難里成長,也在痛苦地感知。在這篇文章里,向墨的敘述透露著某種俏皮,這在她的詩歌中是鮮見的,顯得更為真切和可愛?!拔液芟牒莺莸刎嗨谎?,卻又覺得不合適”,這是苦難過后的一種豁達,也是帶著淚水的一抹笑影。她寧愿自己“蹲在路邊結(jié)實的大地上,哭出聲來”,也不愿剜一眼給她帶來這場災難的人。這就是向墨的善良,也是真實的向墨,更是她堅強的外表里裹著的那團柔軟——
“說好的,我不流淚/所以,我一直仰著頭,一直/讓好多好多的咸澀,通過嗓子眼/流進胸腔/ 流進五臟六腑”……
王連學 青海作協(xié)會員,上世紀六十年代生于青?;ブr(nóng)村。耕田為業(yè),打工為生,偷閑為文。有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等報刊雜志,出版長篇小說《風雪一枝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