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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影花都的射手座

2020-12-28 02:07:58戴冰
飛天 2020年12期
關鍵詞:物管窗玻璃專案組

戴冰,1968年生于貴陽,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學員,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貴州文學院副院長。曾在《鐘山》《天涯》《上海文學》《大家》《山花》《長江文藝》《中國作家》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學術隨筆二百余萬字。獲省市文學獎九項;出版作品集十部。有作品被《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海外版》等轉(zhuǎn)載。有作品被翻譯成俄文出版。

告示貼在每個單元的電子門上,A4紙,文末蓋有海影花都小區(qū)物管公司的公章。

告示內(nèi)容大致是說,最近半個月,小區(qū)內(nèi)持續(xù)發(fā)生多起業(yè)主窗玻璃被打碎的事件,“疑是彈弓或氣槍射出的子彈所致”。告示上還說,目前物管公司已報警,片區(qū)派出所也已就此事介入調(diào)查。

他隱約想起,他曾在微信的業(yè)主五群里聽人討論過這事。兩天前在樓下“海影花都”小超市買東西,售貨員和一個顧客聊天,聊的似乎也是這個內(nèi)容。不過兩次他都沒怎么放心上,現(xiàn)在看到告示,才知道事情鬧得好像還挺大。

他四處看看,想找個小區(qū)住戶問問具體情況。但正是晚飯時分,周圍幾乎沒人,只有遠處一個人影走得飛快,幾乎才瞥得一眼,就已經(jīng)消失在道路的拐角處??醋呗返募軇莺退俣龋瑧摼褪切^(qū)里那群喜歡快走鍛煉的中年婦女中的一個,他管她們叫“暴徒”,就是暴走之徒的意思。她們長年繞著小區(qū)的主干道不依不饒地繞圈子,風雨無阻,似乎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她們停下腳步。剛搬來海影花都時,他不知道人家那是在鍛煉,還以為是突然想起了沒關煤氣呢。

小超市的店門大敞著,可以看到那個身材瘦小的售貨員坐在柜臺后面,盯著電腦屏幕,雕塑一樣紋絲不動。他有點猶豫,不知道是不是該進去和她聊聊。他平素不太喜歡交際和應酬,跟周圍鄰居往來不多。搬來將近半年,除了因為經(jīng)常去超市購物,與兩個輪班的售貨員比較熟悉外,他甚至不知道住他對門的鄰居姓甚名誰。

但他最后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他饑腸轆轆,一心只想著趕緊回家煮碗面吃,然后安安心心等彭小婭。再說了,他覺得只要沒人流血受傷,碎幾扇窗玻璃,再怎么看,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把告示又從頭到尾掃了一遍,這才掏鑰匙打開電子門,上樓回家。

他每天的習慣是進門之后先去臥室換衣服,然后再打開臥室的窗簾和窗子通風換氣。這個順序不能亂,如果先打開窗簾和窗子,再換衣服,他會不自在,會覺得有人透過敞開的窗戶看他。但那天進了臥室,他沒有先去衣柜那兒換衣服,而是帶著某種預感,徑直朝窗戶的方向走。果不其然,他的目光剛越過隔在窗戶和衣柜之間的大床,已經(jīng)看到窗簾底下一些零碎的、不規(guī)則的東西在反光。他停在原地,想都沒想,立即明白那是從窗格子上掉下來的玻璃。也就是說,他家的窗玻璃也被打了。

他躡手躡腳地退出臥室,就像動作大了,會驚擾到那些碎玻璃。回到客廳,他一條腿跪在沙發(fā)上,另一條半彎著,用座機給物管打了個電話。

我是三棟二單元四層一號的業(yè)主。他說。我家窗子也被打了,一地碎玻璃。

這樣說的時候,他以為值班的物管人員會做出某種吃驚或者憤怒的反應,但是沒有。對方只是哦了一聲,說之前已經(jīng)有兩個業(yè)主打電話來報過案;一家是十棟一單元二層一號,一家是十八棟三單元四層二號。跟他一樣,他們也被人打破了窗玻璃。

那你們什么時候過來看看?他問。

物管人員說現(xiàn)在就他一人值班,分不出人手去他家。

再說,我還沒吃晚飯呢。那個物管人員說。要不你自己先拍幾張照片傳到微信群里吧,我也登記下來,再給派出所打電話備個案……如何?

你說的哪個群?他問。我在業(yè)主五群,就發(fā)業(yè)主五群嗎?

不是啊。對方說。對了,你還不知道,應受害業(yè)主們的要求,我們建了個叫“碎玻璃”的微信群,就是把窗玻璃被打碎的業(yè)主們拉在一個群里,方便大家互相交流。我馬上把你也拉進去吧。

他掛斷電話,掏出手機,看到物管人員果然已經(jīng)把他拉進了那個碎玻璃群。他進去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有十七個業(yè)主。他微微有點吃驚,沒想到不過半月時間,竟然有這么多人家的窗玻璃被打破。

我家窗玻璃今天也被打了。他在群里留言。剛發(fā)現(xiàn)。寫完,他還配了一個驚恐和一個齜牙的表情,但沒人搭理他。他估計這個時間段,大家都還在桌子上吃晚飯呢。于是,先去臥室拍了幾張現(xiàn)場圖片,發(fā)到群里,又把碎玻璃打掃干凈、拉上窗簾,這才到廚房煮面吃。

在打掃那些碎玻璃之前,他戴上橡膠手套,仔細在其中翻檢一遍,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可疑的、類似石子碎屑的東西。他聯(lián)想到距海影花都大門左側(cè)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處因為房開老板攜款潛逃變成爛尾工程的小區(qū),他當時選擇購房時也曾去過那個小區(qū)。去了才知道,小區(qū)已經(jīng)停工三年。他還記得那個小區(qū)荒涼空曠的工地上布滿了碎石子。印象中,那些碎石子的顏色和質(zhì)地,跟他在那堆碎玻璃里發(fā)現(xiàn)的碎屑很相似。他由此懷疑,打玻璃窗的人用的很可能是彈弓,而告示里說的所謂子彈,應該就是從那個工地上撿來的石子。

他不知道碎玻璃群里的業(yè)主們是不是也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石子碎屑;或者說,就算發(fā)現(xiàn)了碎屑,是不是也像他一樣聯(lián)想到那個爛尾工地。他很想立即把這個情況告訴群里的業(yè)主們,但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發(fā)現(xiàn)距彭小婭到來,只有不足一小時,剛好夠他煮面、整理房間和洗一個澡。

彭小婭是他剛交往不到一個月的女朋友,也是他離婚之后交往的七八個女朋友中最讓他喜歡的一個。其實,彭小婭遠不如另外那幾個女朋友看起來豐滿或者高挑。相反,倒很瘦小,嘴唇有點薄,不笑的時候緊緊抿著,有一種冷漠決絕的表情。他不知道是不是彭小婭這種隨時可能拂袖而去的表情讓他著迷,讓他覺得她可能是他認識的所有女人中最容易失去的那一個。反正他就是喜歡彭小婭。他由此還得出一個結(jié)論:誰喜歡誰,其實沒啥道理好講。

彭小婭比他小兩歲,上個月剛滿三十三,也離過婚,還帶著一個五歲的小男孩。那個叫小安的瘦筋筋的男孩他總共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在德克士相親那天,趁他和彭小婭說話,小男孩興致勃勃地把一袋番茄醬涂在了他的牛仔褲上。事后,他對彭小婭居然第一次見面就把孩子帶上感到困惑。彭小婭解釋說,來之前她也猶豫過帶不帶孩子,但想著反正他也知道她有個孩子,不如一起見個面。另一次是他們?nèi)艘黄鸬诫娪霸嚎凑嫒税妗丢{子王》??吹絻深^小獅子走進幽暗森林時,他先是身體突然前傾,像是被森林里的某個細節(jié)吸引,接著就冷不丁回過頭來,在彭小婭正在嚼爆米花的嘴唇上親了一口。那是他第一次親彭小婭。彭小婭停止嚼動,轉(zhuǎn)頭看他,臉上和眼睛里晃動著銀幕上映過來的光,像一種陰晴不定的表情。他還來不及對彭小婭笑一笑,小男孩就伸手給了他一巴掌,大喊一聲,不許親我媽媽。男孩的聲音在放映廳里響得像顆炸彈,惹得全場的人都轉(zhuǎn)頭看他。為此,彭小婭以為他不可能再同時接受她和小安了。但出乎她的意料,甚至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第二天一早就給彭小婭打電話,說被孩子打了一巴掌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更喜歡她了。不等彭小婭反應,他接著說,因為他原本以為只要搞定她一個就夠了,最后發(fā)現(xiàn)需要搞定的是兩個。

我可能太喜歡你了。他說??傆X得要有點什么在我們中間擋一下,才踏實。

聽了他的話,彭小婭沒吭聲。好一會兒才說,倒是,也夠難為你的。

說這話的當天晚上,九點不到,他正在父母家里聽他和彭小婭的介紹人張阿姨聊彭小婭。正說到彭小婭小時候長了一頭奶癬,還是她用一個家傳的土方子給彭小婭連洗三天頭,才治好。正說著,突然接到彭小婭的手機,說她已經(jīng)進了海影花都,但不知道他家是幾棟幾單元幾號。他打了輛出租,火燒火燎往回趕,一路上為他來不及收拾房間叫苦不迭。但彭小婭進了他家,卻對他烏煙瘴氣的房間非常滿意。

我現(xiàn)在相信你真沒別的女朋友了。她說。沒有哪個女人受得了,簡直就是戰(zhàn)場。

那天晚上,彭小婭就像之前猝不及防地來到海影花都一樣,在他準備去廚房洗杯子泡茶時,突然一下從背后把他撲倒在了沙發(fā)上。

你在電影院偷襲我,她說。我就在你家偷襲你。

彭小婭騎在他身上,氣喘吁吁,喉嚨和鼻孔里同時發(fā)出哮喘病人那樣的嘶嘶聲。沙發(fā)上原本胡亂扔著一根皮帶、幾本雜志和一盒裝著幾把指甲刀的硬皮盒子,他的后腦勺始終枕在那個皮盒子上,這讓彭小婭的每一次晃動都給他帶來一陣刺痛。他據(jù)此以為彭小婭的身體跟他一樣饑渴。那之后彭小婭照常和他泡吧、吃飯,在電影院里默許他的手時不時在她胸部和兩腳之間碰一碰。但也就僅此而已,再有進一步舉動,她就會躲閃,明確地流露出厭惡和拒絕的態(tài)度。開始他有點困惑,幾次之后就不高興了。有個晚上,也是在電影院里,他蠻橫地想要掀開彭小婭的裙子,卻被彭小婭把手臂彎成三角形,用朝前尖角狠命撞在他左臉耳朵和腮幫交界的地方,立即讓他痛出了眼淚。

從電影院出來,還沒下完臺階,他就發(fā)起了脾氣。

哪有這樣談戀愛的。他說。一會像個瘋婆娘,一會像個老尼姑。

不許亂說亂講。彭小婭急了。會冒犯菩薩的,趕緊自己扇自己兩耳光。

他看著別處,沒理她。于是彭小婭伸出手,在他右臉上象征性似地拍了兩下。之后,她才給他說了實話。

我不是個隨便的人。她說。我們才認識多久呢?但我特別怕男人身上有怪味。我前夫身上就有怪味……每天早上起床,我第一件事就是開窗子……所以……

他盯著她看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

你的意思是……他問她。那天你其實是想聞聞我身上的氣味?

對啊。她點點頭。

如果不和你那樣。她說。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可以聞到你身上真正的氣味。

他對彭小婭的說法將信將疑,但又突然醒悟那不是問題的關鍵。

那我身上有怪味嗎?他問她。

她猶豫了下。

有。她說。但不是怪味,是汗味,洗個澡就沒有了。

他松口氣,繼而又困惑了。

那你后來干嗎又不愿意和我親熱了?

我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彭小婭說。我不是個隨便的人。

他發(fā)現(xiàn)問題又繞了回來,于是換個話題。

你前夫……他說。身上有什么怪味?

彭小婭想了想,把兩條手臂旋轉(zhuǎn)著緩緩舉起,就像模仿某種正在蒸騰的東西。

你聞過沒有……她說。一塊用了好久的抹桌布,把水燒開了,淋在上面……

那天,彭小婭比約定時間晚到了差不多半小時。在等待彭小婭的過程中,他原本有充裕時間把他對碎玻璃事件的看法告訴群里的業(yè)主,甚至可以把之前業(yè)主們留下的各種信息瀏覽一遍。但等他洗完澡、吹干頭發(fā),他發(fā)現(xiàn)碎玻璃事件似乎已經(jīng)離他很遠,就像隔著一層沒有任何破損的厚玻璃。他滿腦子想象的都是彭小婭到來之后可能發(fā)生的種種情形。距上次彭小婭把他撲倒到沙發(fā)上,已經(jīng)過去了差不多半個月,他沒想到下午會突然接到彭小婭的電話。電話打來的時候,他正在花鳥市場上和一個賣玉器的老板聊天。

我今天晚上八點到你家。彭小婭說,之后我就不走了,直到明天早上。

這樣說的時候,彭小婭用的是一種很揮霍的口氣,像是賞給他天大一個驚喜。她猜得沒錯,他聽了不僅又驚又喜,甚至還很感動。因為彭小婭不僅主動要求晚上來與他獨處,還體貼地提前通知他,好讓他有時間把房子和他自己都弄得干干凈凈。

但他還是困惑地問了彭小婭一句,為什么你今天又愿意和我那個了?

我們在談戀愛啊。彭小婭說。為什么不?

在他事前的想象中,即將到來的這個夜晚將是細膩而漫長的??諝鈺南”∽兊脻獬?,又從濃稠變回稀薄,而濃稠的長度將會超過整個夜晚的三分之二。事實上,那個夜晚的前半部分跟他想象或者說之前設計的出入不大。他們先是坐在沙發(fā)上聊天,為了讓那個最終一定會到來的時刻來得更加恰到好處,他有意和彭小婭隔著禮貌的距離。去給彭小婭泡茶時,他是一面假裝和她說話,一面?zhèn)戎碜舆M入廚房的,為的是防備彭小婭像上次那樣偷襲他。他覺得那樣一來,空氣會提前變得濃稠,等于毀掉了整個晚上。

那天他們聊到了小安,小安的父親;她的父母、哥哥和姐姐;還有他們的介紹人張阿姨,她的工作和他的工作……

十一點差十分,他聽見下面一層的鄰居關上了窗戶。之前,還朝著窗外用力吐了一口痰。

他站起身來,把手伸向彭小婭。

走吧。他說。我們?nèi)ヅP室。

嗯。彭小婭說。等我再喝一口茶。

彭小婭喝茶的時候,眼睛從杯子外面斜著看向他,露出一種洞悉了他全部心思的笑。

你也喝一口吧。她說。一會兒你可能會流很多汗。

聽見這話,他覺自己刻意拉長時間的行為顯得有點幼稚可笑。

去臥室之前,他們還有過一陣小小的爭論。他提出來要關窗但開著燈。

我從小就怕開窗。他說??傆X得有人會從外面看我。

至于為什么要開著燈,可能是受到彭小婭態(tài)度的鼓勵,他的理由帶有強烈的挑逗性。

我還從來沒看過你的裸體呢。他說,上次我們都沒時間脫衣服。

但彭小婭不同意,她要求關燈但開著窗。

怎么能開著燈干壞事。她說。何況這么熱的天,關著窗戶不把人悶死?

聽了這句話,他才又一次想起窗玻璃被打破的事情,但他沒敢給彭小婭說。他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恐慌,破壞了那種正在形成的、黏糊而迷離的氛圍。

他們最后各退一步,達成了共識,那就是關窗關燈。

臥室燈原本沒開,窗簾也早被他拉得嚴嚴實實。所以進到臥室,他們直接就上了床。

但自從又想起窗玻璃被打破的事情后,他似乎就無法重新忘記它。在他和彭小婭做愛的過程中,他無數(shù)次感到風從那扇空洞的窗格子外吹進來,掀起窗簾,從他汗涔涔的背上涼颼颼地掠過。有那么一兩次,不知是錯覺還是事實,他覺得風很大,把窗簾吹得獵獵作響,就像一面在夜空招展的大旗。

他開始抑制不住地想到碎玻璃群里那十七個跟他一樣被人打破了窗玻璃的業(yè)主。想到那個爛尾小區(qū)里的碎石子,還有被風吹開的窗戶外,一個像海盜一樣的男人,蒙著一只眼睛,手持單筒望遠鏡,正用一種沉思的表情觀察他裸露的后背。

彭小婭的呻吟不知什么時候停止了,她一聲不吭地躺在他的身下,甚至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屏住了呼吸。終于,她體貼地把他從身上輕輕推開了。

沒必要強求。她說。不行就起來穿衣服吧。我要去沖個澡。

彭小婭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他只穿著一條內(nèi)褲,正站在窗戶前等她。

你過來。他說。

彭小婭走到他面前,伸頭在他肩膀那兒用力嗅了一下。

好大的汗味。她說。

他沒理她,而是刷地一下拉開窗簾。

我本來沒想給你說的。他說。我下午回家,才發(fā)現(xiàn)窗玻璃被人打破了。

他把事情大致給彭小婭說了一遍。

整個小區(qū)。他說。算上我,已經(jīng)有十八家業(yè)主的窗玻璃被打破了。所以,剛才風吹進來,我冷一陣,熱一陣。熱的時候淌汗,冷的時候打哆嗦。還老覺得吹開的窗簾外面,有人在用一個望遠鏡看我……那人只有一只眼睛……所以我走神了。他總結(jié)道。

彭小婭看著那扇被打破的窗格子,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把一片碎玻璃從窗縫里抽出來,平放在外面的窗沿上。

難怪。她說。我就納悶你今天怎么軟得像條鼻涕蟲。

彭小婭沒有像她事前承諾的那樣留下來,而是草草化了下妝就離開了。臨出門前,她拍拍他的臉,安慰他。

是很掃興。她說。不過沒關系,等你把窗玻璃裝好,我再來。

送走彭小婭,他也去洗了個澡。出來時他沒有開燈,而是在黑暗中摸索著上了床,并且躺到了彭小婭剛才睡的那一邊。枕頭上還有彭小婭頭發(fā)的香味,但正在變得越來越淡。黑暗中,那陣越來越淡的香味就像彭小婭那樣,一面朝前走,一面頻頻回身向他道別。

他想象著遠處那個在他洗澡時放下了單筒望遠鏡的男人,這時又重新把望遠鏡湊到了那只沒瞎的眼睛上。這樣想著,他又從床上下來,走到窗戶前,猛地拉開了窗簾。

看吧,他沖著那個空洞的窗格說了一句,看你媽逼。

第二天中午,過來給他裝玻璃的毛師傅告訴他,當天早上,五棟一單元三層二號和八棟一單元四層一號的業(yè)主家窗玻璃又被打破了。報案時間大約是早上七點前后,兩家相隔不到十分鐘。

所以給你裝完。毛師傅說。我還得去給他們兩家裝。

那就是整整二十家了。他說。

不能這樣算。毛師傅說。有些業(yè)主家已經(jīng)被打破兩次了,最多的有三次。

他隱隱有點不安。

半個多月了。他問毛師傅,警察和物管一點線索都沒有?不是有監(jiān)控嗎?

毛師傅是房開公司還沒離開時就聘用的后勤維修人員,很能干,什么活都能做。物管公司都換了三家,只他巋然不動。所以,素有“鐵打的毛師,流水的物管”之說。他剛搬來小區(qū)時,物管人員就給了他毛師傅的手機號,說以后房子出現(xiàn)任何問題都可以先找毛師傅。

毛師傅告訴他,小區(qū)當年安裝的攝像頭,一是數(shù)量本來不多,二是時間久了,很多已經(jīng)損壞。

今年年底就整整十八年了。毛師傅說。人都會老,何況攝像頭?日曬雨淋的。當年裝攝像頭時,還有人反對,說無論走到哪里,頭頂都有幾個眼睛似的鏡頭盯著,想想都不自在。

那也不是沒道理。他很贊同。

他看了一眼窗外,又想起那個拿單筒望遠鏡的男人。

十七棟和八棟倒是拍到過幾次。毛師傅說。片區(qū)民警來調(diào)錄像的時候,我在旁邊看到過。但大多數(shù)是晚上,模模糊糊一個人影,啥也看不清楚,等于零;有一次倒是白天拍到過,但那人躲在十七棟那片杜鵑后面,只露出巴掌大半張臉,像是戴個眼鏡,站起來馬上又蹲下去。也就看到這么多,所以還是等于零。

出了這樣的事。他說。物管公司應該把那些老攝像頭都換了吧?對了,所有的窗玻璃也應該換成鋼化玻璃,現(xiàn)在哪個小區(qū)還用這種普通玻璃啊。

換攝像頭,換玻璃?毛師傅鄙夷地笑了一下。換成原來那個物管公司,還可能?,F(xiàn)在這個,你做夢。你沒發(fā)現(xiàn)小區(qū)去年還是每天掃一次樓道、今年開始變成一周三次了?還有,五棟斜對面那家菜場,前段時間悄悄被物管賣了,你知道不?他們膽子太大了……小區(qū)十幾年成立不了業(yè)主委員會,你以為是偶然的……

這倒不知道。他說。我年初才搬來。

毛師傅走了之后,他先是點了份青椒肉絲蓋澆飯,吃完,這才安安心心睡了一覺。一直睡到五點,總算把頭天晚上通宵的失眠補了回來。沖完澡,他站在新裝好的窗戶前給彭小婭打電話。

玻璃裝好了。他說。一面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交替敲那面新玻璃,感覺它充滿彈性,像個聲音清脆的少女。天邊有一片火燒云,又紅又亮。

今天晚上你過來不?他問彭小婭。

彭小婭開始有點猶豫。

我爸媽今天在張阿姨家打麻將。她說。下午快五點才過去,所以吃完晚飯肯定還要再打兩小時,不到十一點回不來。我得帶小安呢。

他覺得那片火燒云一下變得暗淡下來。

昨天有點倒來不去的。他說。我是覺得我欠你一個晚上……

彭小婭在電話那頭笑出了聲。

呃……她說。如果要去你家,那我就得趕緊先給小安做東西吃,再把他送到我表姐家。不過……我在你那里最多只能待到十點,我得趕在我爸媽回來之前把小安接回家,要不又要挨罵。我媽老說我都當媽的人了,還跟當姑娘時一樣貪玩。

這當然不是他最想要的結(jié)果,但總比不來要好。螞蚱也是肉啊。他開了句玩笑。覺得那片火燒云又亮了那么一丁點。

那你什么時候能到?他問彭小婭。

現(xiàn)在六點差幾分。彭小婭說。再快也得七點半八點吧。

他是按彭小婭七點半會到的時間來安排的。他先到樓下緊挨著小超市的“傻丫頭面館”吃了碗肉末面,還特別叮囑老板娘傻丫頭不要蔥、不要蒜、不要辣椒。傻丫頭有點奇怪,說你什么都不要,這面還有啥吃頭?他支吾著,說正吃中藥呢,醫(yī)生讓避辛辣。

你病了?傻丫頭問。

他想起頭天晚上的情形,突然有點忌諱,于是沒好氣地回了傻丫頭一句。

我好著呢。他說。啥毛病沒有。

回到家,整理完房間,他把手機上的鬧鐘調(diào)到七點二十。這才坐到沙發(fā)上,泡了茶,開始翻看碎玻璃群里那些已經(jīng)積累了半個多月的信息。進群之后,他發(fā)現(xiàn)大家正討論得熱烈。在目前派出所和物管都毫無頭緒的前提下,大家討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幾個問題上:一是作案工具。原本大家已經(jīng)達成共識,那就是從各種跡象看,比如被打破窗玻璃的人家主要集中在五層以下(含五層);再比如也有受害業(yè)主在犯罪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跟他家一樣的石子碎屑(七棟二單元三樓一號的受害業(yè)主甚至找到過一顆相對完整的石子)等等。大多數(shù)人都同意作案工具不會是氣槍,而就是彈弓。但有人說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彈弓,比如十二棟一單元三層二號的業(yè)主,他覺得用手也可以擲得這么高。

不過用手擲這么小的石子。一個住五樓的受害業(yè)主說??梢詳S到這么高,但不可能打得破我家玻璃,除非擲的是石塊。而且得是半個拳頭那么大的石塊,分量才夠。

另一個住五棟二單元四層一號的業(yè)主也提出了新觀點。

我小時候用布條兜著石子甩出去。他說。也是又遠又有勁道。打破窗玻璃這樣的事,一點問題都沒有……只不過那需要一點技巧,得事先練習。

另一個問題是罪犯的作案時間。一般而言,罪犯作案都會選擇夜間,宜于隱蔽,也方便逃逸。但這個罪犯的作案時間覆蓋全天二十四小時,從凌晨到清早,從中午到黃昏,幾乎哪個時段都有。

這人就像是不用上班似的。一個業(yè)主這樣寫道。一天到晚就惦記別人家的玻璃。

看到這里,他忍不住嗤地笑了一下。

那不就跟我一樣嗎?他在群里回了一句。他在興東批發(fā)市場有兩家賣酒的鋪面,由他的兩個妹妹分別打理。他只需要每月過去結(jié)一次賬,或者用電話指揮她們出貨進貨,剩下的時間就可以完全由自己支配。

對于犯罪分子的作案動機,當然也有許多議論。有人簡單地概括為無聊;有人說可能是神經(jīng)出了問題;有人想得深一些,認為有可能是在哪里受了委屈,所以報復社會。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犯罪分子很可能就是海影花都小區(qū)的業(yè)主,和物管有了矛盾,所以故意打壞業(yè)主的窗玻璃,目的就是讓物管公司蝕財。因為被打壞的窗玻璃,最后都是由物管公司負責重新安裝,而且全部免費。

一扇窗玻璃聽著不值幾個錢。那個業(yè)主說。但毛師傅的修理費呢?還有,十扇八扇不覺得,一百扇、一千扇呢?

他原本想把他的推論、也就是作案工具肯定是彈弓,而子彈是附近爛尾小區(qū)工地上的石子寫在群里。但看到大部分業(yè)主實際上都已認定是彈弓,他也就沒寫作案工具,而是準備直接寫那個工地上的石子。但他剛寫了一句“我們小區(qū)上面還有一個小區(qū)……”手機的鬧鐘就響了起來。

他停下來,有點猶豫,不知是該繼續(xù)寫完呢,還是按原計劃先去洗澡。他之所以沒有在整理完房間之后就去洗澡,是想把洗澡的時間和彭小婭到來的時間盡量無縫銜接。他想讓彭小婭一進房間,就能聞到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

彭小婭幾乎半透明的右耳垂上有一道淺淺的折子,對著陽光看,就像琥珀中隱約的陰影。他一想到彭小婭的右耳垂,加上他猶豫的當兒,時間已經(jīng)來到七點二十五分。他就沒再猶豫,選擇了立即就去衛(wèi)生間洗澡。為了防備彭小婭提前來到、聽不見門鈴,他是開著門洗的。而且還把手機帶進了衛(wèi)生間,小心地放在噴頭對面一個放浴巾的不銹鋼架子上。

洗完之后,他裸著身子出來。一面往臥室走,一面用巨大的浴巾揩拭身體。剛走到衣柜旁、還沒拉穩(wěn)把手,他就聽見身后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后面?zhèn)鱽硪宦暠?,接著一些清脆的東西就噼里啪啦掉在了地上。

給彭小婭打手機的時候,他的耳朵里還回蕩著那陣清脆的聲響。就像他的大腦深處裝了一臺老式的錄音機,正播放一場久遠的婚禮,鞭炮聲此起彼伏,沒完沒了。

就在剛剛。他說。一分鐘不到,我臥室的玻璃又被打了。

不等彭小婭反應,他立即搶著說,你別急,沒關系的……我都想好了,我們今天不去臥室,我們就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就像上次那樣,不是挺好嗎。那天你真有激情啊,我都快跟不上你的節(jié)奏了,你就像……就像一頭非洲獵豹……

但正如他意料的那樣,彭小婭在電話那頭尖叫起來。

這也太搞笑了吧,她說。我才從我表姐家出來,剛把人家一輛出租車的門拉開……

接著他聽見彭小婭的嘴離開了聽筒。

師傅。他聽見她說。不坐了,不好意思。

先是一聲車門關上時發(fā)出的悶響,接著聽筒又回到了彭小婭的嘴邊。

那今天就算了吧。她說。半中攔腰的要是又一顆石頭飛進來……

我不是都說了嗎?他吞了口唾沫。我們在沙發(fā)上,客廳的沙發(fā)上……

那也不能保證啊,彭小婭說。如果這次打的是客廳玻璃呢,你不怕被嚇出病來?

有一次,彭小婭曾提出愿意到他家客廳的沙發(fā)上再嘗試一下。

我覺得不可能這樣巧吧。她說話的時候身體微微發(fā)抖。剛好在我們做的時候……

但他否決了這個建議。

原來我只想著避開臥室就沒事了。他說。但你那天這樣說,我覺得很有道理。這幾天,又有三家業(yè)主的玻璃被打破,一家就是客廳。何況,我們在客廳里,他打臥室玻璃,那也沒啥區(qū)別,你還會有心情?

而他也曾同意去一次賓館。

找一家高檔點的。他說。高檔賓館不應該會做這么下作的事吧?

這次是彭小婭表示反對。

都怪你,她說。原本我去賓館開過好多次房。去了也就去了,從來沒遇到過啥情況。是想著你這人神經(jīng)得很,怕這個看見,怕那個看見,才去下了金睛?,F(xiàn)在好了,弄得我也緊張起來……

他看著彭小婭,腦子里一片混亂,覺得好多需要澄清的問題爭先恐后地往前竄,他沒辦法一下把它們都提出來。最后,他只能把其中那個亮得像燈、尖得像刀、硬得像鋼的問題提了出來。

你到底和多少個男人去開過房?淚水從他的眼眶里浮出來,看上去就像隔著一層剛裝上去的新玻璃。

誰說我和好多男人開房了?彭小婭的薄嘴唇一下又抿了起來。我不能只和一個男人去很多次嗎?

他倒真的沒想到這一點,于是又一次沖著彭小婭勉強地笑了。

要不,彭小婭說。這個星期天,等我爸媽下午去張阿姨家打麻將……

她話沒說完,他就跳了起來。

對啊,他說。我們怎么這么笨。你把小安送到你姐家去……我也還從來沒去過你家呢。

那不是我家。彭小婭糾正他說。是我父母家。我只有一間很小的房間,就是我結(jié)婚之前住的。他們一直給我留著,啥都沒動……就像他們早就知道我會離婚似的。

我就喜歡小房間。他說??戳艘谎叟硇I右邊的耳垂。人在里面,像一只小瓢蟲被裹在琥珀里,暖暖和和的,又舒服,又安全。

周日下午,他三點差五分就到了彭小婭父母家。距彭小婭的父母離開只有不到兩分鐘時間,這讓彭小婭后怕了好一會。

我媽經(jīng)常提醒我。彭小婭說。我雖然離了婚,但還是應該像當姑娘時一樣矜持。你知道“矜持”是啥意思吧?

當然知道。他說。但又覺得確實不好解釋,于是掃了一遍彭小婭的房間。說你的房間這么小,東西又這么多,我喜歡。

那天下午,當他從彭小婭的小床上坐起來時,他發(fā)現(xiàn)除了額頭上微微有點潮潤,他的整個身體都是干爽的。他把彭小婭的頭摟過來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真不容易啊!他說。像過節(jié)一樣……以后我們都來你這里吧,每周至少兩次……

彭小婭沒搭話,而是起身套了一件皺巴巴的睡衣,然后去了衛(wèi)生間。等她回來,她臉上冷淡的表情預示著她已經(jīng)下了一個很大決心。

說實話。她說。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們不是在做愛,我們只是在證明、證明你能夠正常勃起,而我這里很安全。

他不明白彭小婭在說什么。但彭小婭說話時的語氣和臉上的表情讓他覺得自己再繼續(xù)赤身裸體就顯得有些滑稽了,于是一聲不吭地重新穿上了他的衣服和褲子。

那天他穿的是一件白底帶淡綠色條紋的短袖襯衣。天很熱,但他還是把扣子一直扣到了脖子上。

彭小婭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涼水,大口咽下,一句沒問他是不是也要喝一杯。

我們暫時不要往來了吧。她說。你先去把你的那些屁事處理好,再說。

我有什么屁事了?他問,其實知道彭小婭在說什么。

你的窗玻璃啊,彭小婭說。還有那個什么瞎眼睛男人、望遠鏡,等等等等。我不想像個老城邊邊上的野雞似的,一天到晚都在商量,哪里才找得到個安全地方可以正常做愛。

這話聽著有點扎耳,但他覺得這種時候最好還是忍氣吞聲。

其實我已經(jīng)咨詢過我們小區(qū)的毛師傅了,他說,我問他如果把所有窗子都換成鋼化玻璃,要多少錢。他說那就得連窗框一起換。我在想,實在不行,我情愿自己花錢把窗玻璃換了。

鋼化玻璃可能的確打不爛,彭小婭撇撇嘴。但聲音呢?打不爛的玻璃,聲音會不會更大?

你不怕嗎?她問他。你不怕我怕。

你的意思是。他說。在抓住那個罪犯之前,我們就不見面了?

見也可以啊。彭小婭說。不過先得把舌頭刮干凈。我們可以像普通朋友那樣,吃吃飯、聊聊天、或者看個電影什么的,都可以……但就是別想那事。對了,電影院里你也不許碰我。

碰下都不準?他的聲音大了起來。

碰了又啥都不能做,彭小婭說。碰也是白碰,還不如不碰。

所以我覺得。彭小婭接著說。最好也別見,見了也是白見。

看著彭小婭臉上兩條抿得快要收縮進去的嘴唇,他意識到不知不覺之間,他似乎已經(jīng)陷入一種荒謬的邏輯。在這個邏輯里,他只有先見到那個打碎玻璃的人,之后才可能再次跟彭小婭躺在同一張床上。那個打玻璃的人原本空氣一樣虛幻,如今卻像一面巨大的鋼化玻璃,實實在在地擋在他和彭小婭之間,

他沖著彭小婭發(fā)了個狠。

那好,他說。在抓到人之前,就是你想見我,我都是不會答應的。我會親手把他揪到你面前。

你不會是要親自去抓人吧?彭小婭有點吃驚。你那小身板,可別亂來,最后傷著自己。

但那一瞬間,某種類似于電流的東西呼地竄上來,從腳跟一直竄到頭頂,最后把他的每根頭發(fā)都撐得像要立起來。我會把他當個禮物送給你的。他自顧自地說。你說,這是不是比什么鉆戒啊、項鏈啊的更有誠意?

從彭小婭父母家出來,他沒有立即回家,而是去商場買了一架望遠鏡、一個軍用水壺、一件雨衣和一把最大號的平口起子。這才回到家,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用來研究案情。

要抓住罪犯,當然首先得找到罪犯的作案規(guī)律。他先把碎玻璃群里每個住戶(如今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三十多家)案發(fā)的時間和地點記錄下來,按空間的位移和時間的先后分別排了兩個序列。然后逐個研究,試圖從中找出一條明晰的線索。但研究結(jié)果讓他沮喪,他發(fā)現(xiàn)嫌犯的作案手法雜亂無意,毫無規(guī)律可循。比如,從空間系列上看,罪犯會連著兩三天在某個相對集中的區(qū)域作案,但接下來,又可能會急劇拉開兩次作案地點之間的距離,比如從一棟直接跳到三十二棟。而從時間系列上看,罪犯有時會接著兩三天連續(xù)作案,然后突然兩三天銷聲匿跡。最讓人猝不及防的,是罪犯會連著兩天襲擊同一家業(yè)主,甚至同一家業(yè)主的同一扇窗玻璃,就像他遇到的那樣。顯然,嫌犯是在利用許多人都有的一種心理,那就是才遭到襲擊,不相信自己這么倒霉,會緊接著再挨一次。這種心理有點像他在電影里看到的那樣,戰(zhàn)場上,士兵們總跳進彈坑躲避炮彈,因為兩顆炮彈掉進同一個彈坑的概率很小。不同的是,炮彈不長眼睛,但打玻璃的人卻處心積慮。

難怪物管根本抓不住他。他突然對這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產(chǎn)生了某種類似欣賞的感覺。

但既然罪犯的作案手法沒有規(guī)律可循,他又該如何行動呢?他盯著那張已經(jīng)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又想到了那個舉著單筒望遠鏡的獨眼男人。他曾聽別人說過,如果某人的眼睛瞎了一只,另一只就會得變得格外明亮。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在獨眼男人的獨眼和那個罪犯的飄忽不定的作案手法之間,有一種什么樣的相通之處。如果他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就可以識破罪犯的伎倆而占到先機。甚至可以通知警察和物管人員,在嫌犯準備作案的地方先行埋伏,然后在他作案的時候抓個現(xiàn)形。

但相通之處到底在哪里,他卻又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忍不住直接給彭小婭打了個電話。

打個比方。他說。一百步我已經(jīng)走了九十九步,就差最后一步了。

他把他研究的整個過程給彭小婭說了一遍。

你比我聰明。他說。你來幫我想想這最后一步怎么走。你覺得那個打玻璃的人和拿望遠鏡的人,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到底是什么?

彭小婭在電話那頭一聲不吭地聽他說完,好一會才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我覺得你好像真的有點啥毛病。她說。那個拿望遠鏡的男人本來就是你亂想出來的,兩個怎么能扯到一起?

他決定再從另一個側(cè)面努把力。

除了這個。他說。我還想到另外一樣東西,就是沙漠里的一根柱子,如果陽光照在柱子上,柱子就一定有陰影,對吧?陽光越強,陰影就越濃……沒明白?那好,還有第三樣,就是市中醫(yī)一附院,你去過沒有?一進大廳,地下就畫著一個大得嚇人的圖案,圓的,一半黑、一半白,像兩條魚,但是背靠背。黑魚的頭挨著白魚的尾巴,白魚的尾巴挨著黑魚的頭。白魚的眼睛是黑的,黑魚的眼睛是白的……

那叫陰陽魚。彭小婭插話說。

哦,那叫陰陽魚啊,我還真不知道叫什么……

彭小婭漸漸有點明白了。

你是不是想說。她遲遲疑疑地問他。那個打玻璃的人如果故意這樣沒規(guī)律,是不是恰好就是另外一種規(guī)律呢?

天吶,他恍然大悟。就是這個意思。你看,你看,我就說你比我聰明嘛。

他興奮得心癢難忍,發(fā)現(xiàn)自己比從前更愛彭小婭了。

我真想現(xiàn)在就把你抱到床上去。他說。接著又困惑起來。

你不覺得怪嗎。他說。為什么你聰明,我會想和你上床呢?

唉,他聽見彭小婭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就算我替你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會沒用呢?他叫起來。但仔細一想,才發(fā)現(xiàn)彭小婭其實沒說錯,他從這個道理里得不到一丁點有用的東西。

他愣住了,半天沒有說話。

算了。彭小婭說。你別折磨我,也別折磨你自己了。我們就安安心心等著吧。說不定那人打玻璃,打啊打的,打得煩了,也就不打了。

他睜大了眼睛。

你怎么跟那個物管人員說的一模一樣?

哪個物管人員?彭小婭問。人家也這樣說嗎?

他心里一片茫然。預感到他似乎只能眼睜睜看著彭小婭像水蒸氣一樣從他的生活中飄散而去,他自己卻完全無能為力。

但出乎他的意料,沒幾天,局面似乎突然有了轉(zhuǎn)機。

周五下午五點不到,三十棟二單元三層二號的女主人,據(jù)說姓阮,正帶著六歲的女兒站在客廳大窗戶前,一樣一樣教女兒認樓下那些茂密的植物:這是櫻花、這是香樟、這是龜背、這是薔薇……數(shù)到最左側(cè)的馬纓丹時,一顆拇指頭大小的石子突然飛來,打在離她頭頂不到兩尺的窗玻璃上。破碎的玻璃片從天而降,其中一塊先是在阮姓女人的右臉上劃了個三公分長、半公分深的口子,然后調(diào)了個身,繼續(xù)下落,用另一面的尖角穿透塑料拖鞋的帶子和她的整個右腳背,最后深深插進了兩塊實木地板之間的縫隙里……

事后,阮姓女人的丈夫回憶說,事發(fā)當時,他正在電腦室玩游戲。聽見妻子和女兒的尖叫后,他立即沖到客廳,遠遠就看見他老婆的拖鞋上插著一片什么東西。那片東西被窗外的夕陽染上一層橘紅色,和拖鞋之間形成一個迷幻的場景。讓他以為那是放在他老婆腳邊的一艘玩具船,而那片東西則是船上一張巨大的帆。

小女孩雖然毫發(fā)無傷,但阮姓女人因為驚嚇過度,加上大量失血,在去往醫(yī)院急救的途中兩次昏厥。

從碎玻璃群里看到這個消息和五張血淋淋的圖片后,他立即給彭小婭打了電話。

終于有人受傷流血了。他說。我相信事情很快就會解決。

事情很快就會解決是什么意思?彭小婭問。我早給你說過,只要抓不到人,事情就永遠不可能真的解決。

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說。流了這一地的血,公安和物管再抓不到人,怕是交不了差哦。你是沒見到那場景,比電影里的還要血腥恐怖。

但愿。彭小婭說。不過我覺得事情恐怕不會這么簡單。

那你等著吧。他說。不信我馬上發(fā)那些圖片給你看。

別發(fā),彭小婭驚乍乍地叫起來。我可見不得血。

事態(tài)發(fā)展一如他的所料,現(xiàn)場的血腥慘烈、受害者父母的悲愴和業(yè)主們激憤的情緒,再加上一個六歲大,被嚇得目光呆滯的小女孩,致使事件很快演變成一起震動全市的重大新聞。

案發(fā)當天下午,六點不到,整個小區(qū)的業(yè)主和聞訊而來的普通民眾已經(jīng)在物管小樓前大量聚集。有人打著橫標和木牌,要求物管公司還小區(qū)一個安寧。有人喊口號;還有幾個平時喜歡為業(yè)主權宜和物管公司交涉的業(yè)主,這時借機提起小區(qū)多年來成立不了業(yè)主委員會的事,和物管公司的人大吵大鬧。

他擠在人群里,看到了穿制服的警察和許多穿攝影背心、脖子上掛著記者證的年輕人:有男有女、有的拿著相機或攝影機、有的拿著小本子和筆。還有兩三個打扮妖艷的年輕女人看不出身份,但卻舉著手機緩緩轉(zhuǎn)圈,嘴里飛快地說著話。他后來才知道,那叫網(wǎng)絡直播。

到了晚上七點,天色暗淡下來,派出所的民警這才把人群勸散。但第二天上午,他又一次來到物管公司小樓前,發(fā)現(xiàn)聚集的人比頭天晚上還要多。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個阮姓女人的父母,他們各舉著一張巨幅照片站在物管小樓的臺階上,仰面朝天,默默無語。父親舉的是女兒臉部傷口的特寫畫面,母親舉的則是女兒被那片玻璃釘在木地板上的右腳特寫圖像??赡苁且驗檎掌环糯罅说木壒?,兩幅照片的顆粒都很粗大,看上去不太清晰,致使阮姓女人右臉的傷口看著不像傷口,而像地面上犁出來的一道深溝。另一張圖片因為同樣的原因,不僅毫無驚心動魄之感,相反,所有看過那張照片的人都跟阮姓女人的丈夫一樣,把它看成了一艘正在黃昏的余暉中靜靜停泊的帆船。

接下來的幾天,各級領導分別視察了案發(fā)現(xiàn)場,并聯(lián)合物管公司和社區(qū)一連開了好幾次現(xiàn)場辦公會。還就地成立了以市局一個副局長為組長、區(qū)分局局長為副組長的專案組,辦公地點就設在物管公司,占據(jù)了小樓一層的全部共六個房間。

物管公司當然不敢閑著,三天之內(nèi)接連出臺了一系列補救措施,比如將小區(qū)保安人數(shù)在之前的基礎上再擴充三分之一;再比如免費將小區(qū)業(yè)主的窗戶分四批次全部更換成鋼化玻璃。更換順序如下:首先是連著三次被打破窗玻璃的業(yè)主,然后是連續(xù)兩次被打的;接下來是一次的,最后才輪到那些從來沒被打的。更換工程由四組工人同時進行,承諾在三個月之內(nèi)全部完成。除此之外,物管公司還許諾立即更新和升級小區(qū)內(nèi)所有的監(jiān)控設備,保證做到全小區(qū)不留一處死角……

因為目前最緊迫的任務就是抓住罪犯,所以升級和更新攝像頭的任務是最先完成的。但小區(qū)內(nèi)豐茂的草木花卉嚴重影響了攝像頭的監(jiān)控功能,所以物管公司還同時在十個業(yè)主群里提出一個議題。希望與廣大業(yè)主們討論協(xié)商,那就是要不要大面積減縮小區(qū)的綠化帶。

這個議題一經(jīng)拋出,立即在整個小區(qū)引發(fā)熱議。就綠化帶本身而言,當然沒人愿意減縮。但它又的的確確造成嚴重安全隱患,勢不得已,又好像不能不減縮。特別是那些碎玻璃事件的受害業(yè)主們,他們被玻璃破碎的聲音嚇壞了,有的甚至由此患上了神經(jīng)衰弱。覺得兩害相權取其輕,應該減縮。

等抓到了人。他們說。再重新擴充,也不是不可以嘛。

討論延續(xù)了好幾天,有心思陰冷的業(yè)主突然醒悟過來,但又不愿在微信群里留下證據(jù)。于是故意在私底下找了幾個嘴巴快的業(yè)主(主要是那些女“暴徒”),給她們指出來:物管公司在敏感時期拋出這個議題,真正的動機顯然不是為了抓罪犯,而是想轉(zhuǎn)移輿論注意力,好掩蓋他們安保不力的事實。

問題的關鍵不在這些花花草草。他們說。你們傻嗎?關鍵是抓不到打玻璃的人啊。抓到了,還用得著砍樹除草的嗎?大家可別上了物管的當,別到時候綠化帶沒了,人還是沒抓住。

那些沒被打過窗玻璃的業(yè)主比較能接受這個說法,但受害業(yè)主們就要躊躇得多。

但不減縮綠化帶。他們說。又影響攝像頭,攝像頭發(fā)揮不了作用,人就抓不到嘛。

說你傻。有人說。你還真傻!如果大家同意減縮綠化帶,邏輯上就等于承認發(fā)生打玻璃的事件都是因為綠化帶擋住了攝像頭,那不就把物管的責任不知不覺轉(zhuǎn)移了嗎?等事情過去,你們這些受害業(yè)主們不打算找物管公司賠償嗎?這段時間,你們被嚇死多少健康細胞,莫非就算了?

聽了這話,不管是被打過玻璃的業(yè)主,還是沒被打過玻璃的業(yè)主,都一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很快,絕大部分業(yè)主達成了共識,并即時向物管公司轉(zhuǎn)達了這個共識,那就是要安全,也要清新的空氣。保障小區(qū)業(yè)主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是物管公司的基本職責,不能以犧牲小區(qū)綠化為代價。

因為整個小區(qū)一邊倒的輿論傾向,加上也聽說了一些試圖轉(zhuǎn)移注意力之類的傳言,在拋出減縮綠化帶的議題一周之后,物管公司不得不正式宣布,將盡力維護好小區(qū)現(xiàn)有的一草一木?!耙豢枚疾荒芩溃桓疾荒苌佟?。至此,物管公司的圖謀宣告破產(chǎn)。

整個海影花都小區(qū),被打過三次窗玻璃的業(yè)主只有兩家,所以專案組成立之后的第三天,就輪到了他這樣被打過兩次的業(yè)主更換玻璃。這樣的業(yè)主也不多,前后加起來不過五六家。等他家的玻璃一換完,他第一時間就開始往專案組跑。每天上午九點和下午兩點半,他必會準時來到物管公司一樓,向?qū)0附M的警察和配合專案組工作的物管人員打探各種消息。如果沒有什么特別進展,他就和他們聊天,提出自己的種種推測。原本專案組的警察很厭惡他天天準時過來打擾他們,曾很不客氣地下過逐客令。但自從他專門去了趟那個爛尾小區(qū),把帶回來的碎石子和打壞他家窗玻璃的碎石子一并交給專案組,同時附上那張記錄著詳細作案地點與時間的圖紙后,警察們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變。他們漸漸把他看成了專案組的一個外勤人員,讓他復印或焚燒數(shù)量不少的廢棄文件、到三公里之外一家有名的快餐店給專案組買盒飯、通知專案組突然想要詢問的某個受害業(yè)主。實在忙不過來時,他們甚至隨手摘下自己的工作吊牌,讓他掛在脖子上,拿著一支筆和一個小記事本,去某個受害業(yè)主家核實某個筆錄時沒有問清楚或者沒有記清楚的細節(jié)。有個中午,區(qū)分局局長、專案組副組長老龔過來慰問專案組。正碰上他滿頭大汗,一只手拎著十幾份盒飯,另一只手拎著同等數(shù)量的飲料進來。龔局長有點詫異,問清情況后,很感動。拍著他的肩膀說,等案件偵破,肯定要舉行表彰會。那時候,軍功章有專案組一半,也有他一半。

他全身心投入到專案組的外勤工作中,經(jīng)常忘了他還有兩個店鋪需要打理。每次他兩個妹妹中的一個給他打電話,說某種酒很行銷,但存貨已經(jīng)不足,需要趕緊進貨;或者某種酒長期滯銷,又占著倉庫空間,需要退還商家或另作處理;再或者某人某公司某月提走多少件酒,至今未付尾款,等等。他都表現(xiàn)得很不耐煩,讓她們代他按慣例全權處理。

你們也不小了。他說。以后要學著獨當一面。否則,將來我要有點什么事,你們咋辦?

甚至他七十三歲的父親動小腸息肉手術,他也只在入院那天去過一次。交了住院費,雇了個護工之后,又馬不停蹄趕回了海影花都的物管公司。

他幾乎一夜之間就成了海影花都小區(qū)的重要人物,許多心情急迫但又沒空隨時自己到物管公司打探消息的業(yè)主,只能下班之后在自家單元門前焦急地多逗留幾分鐘,看能不能正巧遇到他路過。特別是那些“女暴徒”,老遠看見她就驚喜地快走過來。但為了不影響走路的節(jié)奏,她們并不停下,而是圍著他按之前同樣的速度轉(zhuǎn)圈。轉(zhuǎn)一圈提一個問題,轉(zhuǎn)一圈又提一個問題,繞得他頭暈。

之前,龔局長曾代表專案組給他正式打過招呼,嚴令不得在外面亂說亂講,以免泄露情報打草驚蛇;或是引起業(yè)主們一些不必要的誤會,造成混亂。對此,他是嚴格遵守的,所以對他們的提問,他從來只是一笑,說組里不讓講。

到了那一天。他說。你們自然就知道了。

時間久了,他連這句話都懶得說,只是盯著前方徑直朝前走。即使這樣,那些“女暴徒”們還是不依不饒,圍著他問。他們就這樣一起走在小區(qū)的道路上,他像太陽,她們像行星。他在自轉(zhuǎn),她們在公轉(zhuǎn)。

但每天下午六點鐘,他回到家里,會仔細鎖上門,然后給彭小婭打電話。把他當天知道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比如專案組已經(jīng)證實,打碎小區(qū)業(yè)主窗玻璃的石子,跟他提供的爛尾小區(qū)工地上的石子屬同一“地質(zhì)構成”。換句話說,幾乎可以肯定,打破窗玻璃的石子,就來源于那個爛尾小區(qū)。比如他提供的那張圖紙,據(jù)專案組的警察說,跟他們最開始的思路完全一致,為他們節(jié)省了至少三天時間。再比如專案組在七棟一單元馬路對面的一叢芭茅草后面發(fā)現(xiàn)三個集中一處的痕跡,包括一個完整的四十碼左腳印、一個不完整的四十碼右腳印和一個半圓的淺坑。說明犯罪分子曾在那里右膝跪地,然后用彈弓打碎了三層二號業(yè)主家的窗玻璃。腳印和小坑之所以一開始沒被發(fā)現(xiàn),是因為前段時間下雨,被雨水淹沒了。而最近一周陽光暴烈,水汽蒸發(fā),它們才得以顯現(xiàn)。

最搞笑的是。他說。他們在五棟二單元一樓樓道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碎石子,上面有血。組里的專家判斷,應該就是犯罪分子的血。他有可能左手捏弓架,右手捏石子,同時拉皮筋。不知為什么,右手放開的時候歪了,石子飛出去,劃破左手,一痛、猛一哆嗦。所以才失了準頭,沒打著窗子,而是飛進了樓道……

但最后化驗下來。他說。那不是人血。你猜是什么血?

耗子血?彭小婭問。

啊,他說。你看,我沒說錯吧,你真聰明,一猜就猜到了。

但彭小婭對他的奉承反應冷淡。

我就說過事情不會這么簡單。她說。那最近還有沒有發(fā)生玻璃被打破的事情呢?

怎么可能,他說。誰會那么笨,這種時候還作案。從專案組成立那天到現(xiàn)在,一起這樣的事都沒生過。

說到這里,他心里動了一下。

其實。他試探著說。你這個時候如果來我家,肯定清風雅靜,啥聲音都不會有。我們都不需要在沙發(fā)上,直接就可以上床……

我的天,彭小婭叫起來。你不是說那場面比電影還血腥恐怖嗎?這種時候,你居然還有心思胡思亂想……

這段時間,他覺得心情又委屈又沉重。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罪。

啥意思?彭小婭問他。

我每天像個狗腿子一樣跑得屁顛屁顛的。他說。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這么熱的天……所有人都以為我是海影花都最有公心的業(yè)主,公安局長還說要給我頒軍功章。但他們哪里知道,我這都是為了啥呀……

你這是為了啥?彭小婭問。

我還能為了啥?他有點吃驚,也很失望,不相信彭小婭會問出這樣的話。

當然就是為了我們啊。他說。

是你自己說抓不到人就不來見我的。彭小婭說。莫非等于放屁?

阮姓女人住院期間,省電視臺和市電視臺的記者先后扛著攝像機,跟著物管公司的葉經(jīng)理去探望過幾次,還拍了新聞。省電視臺的新聞播出前,物管公司專門在小區(qū)各處貼了告示,請小區(qū)業(yè)主們務必注意收看。鏡頭中,葉經(jīng)理西裝革履,把鮮花和裝在紅包里的慰問金遞給病床上整張臉都裹著紗布的阮姓女人,并半躺在病床上,與她合影。離開時,葉經(jīng)理親切地詢問阮姓女人還有什么要求。

你們盡管提出來。他說。只要在我們能力范圍內(nèi),一定解決。

別的以后再說。阮姓女人的母親突然在一旁插話,聲音大得像吵架。我們現(xiàn)在只希望盡快抓住那個造孽鬼。

大家都在努力。葉經(jīng)理把頭轉(zhuǎn)向鏡頭,鄭重其事地說,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一定會有好消息帶給大家。

說完,還對著鏡頭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但直到國慶節(jié)長假結(jié)束,阮姓女人治愈出院,向物管公司提出天價賠償。雙方從此開啟無休無止的紛爭之路,那個打玻璃的人都沒有一點線索。

出院那天,阮姓女人坐的是一輛由物管公司臨時租借的七座別克商務車。車子從海影花都小區(qū)一號門進來,在業(yè)主和五六家媒體記者的簇擁下,一直開到物管公司小樓前。在那里,物管公司已經(jīng)為她準備好了一個簡短而隆重的歡迎儀式。

那天,他是以業(yè)主和專案組外勤人員的雙重身份參加歡迎儀式的。作為專案組外勤人員,指派給他的任務比較微妙,很難把握,那就是如果有人借機鬧事,無論是阮姓女人的家屬或者別的業(yè)主,他就要作為專案組外勤人員進行勸阻和疏導。而如果秩序井然,他就作為業(yè)主身份參加儀式,要表現(xiàn)得比別的業(yè)主更興奮、更熱烈,可以帶頭鼓掌,甚至可以打唿哨。

讓他和物管公司的人都備感欣慰的是,歡迎儀式非常順利(正式提出賠償要求是那天之后的事)。儀式上,阮姓女人從別克車里出來,唇紅齒白,容光煥發(fā)。右臉上原本受傷的部位如今只剩下一絲不易覺察的紅線。所有在場的人看著她,都為當今醫(yī)術的高明嘖嘖稱奇。

但也就是那天,他發(fā)現(xiàn)專案組原本占據(jù)著的六個房間,如今只剩下四間,有兩間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搬得空空蕩蕩。而兩個他不認識的穿物管制服的年輕人正在往里抬物管公司特制的一種白色辦公桌。

他當時因為正密切注視著現(xiàn)場業(yè)主和阮姓女人一家的動靜,沒多想。直到當天晚上回到家里,他又想起那個場景,這才猛然醒悟過來,專案組要撤。

他等不及第二天,立即重新返回物管公司,向一個正在拆歡迎布標的物管人員核實他的猜測。

專案組是不是要撤了?他說。人還沒抓住呢。

那個物管人員似乎正是下午時抬辦公桌的兩個年輕人中的一個。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繼續(xù)拆布標。

不撤也不見得抓得到。那個年輕人模棱兩可地說。撤了也不等于就不抓了。

不撤都抓不到,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撤了不是更抓不到?

他的聲音引來了物管公司的一個副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扳著他的肩膀,慌慌張張把他拖進最近的一個辦公室。

你可不是一般業(yè)主?。「苯?jīng)理說。你實際上算是我們的人,上級怎么安排,我們當然得無條件執(zhí)行。你可別亂喊亂叫,讓別的業(yè)主誤解。我聽人家龔局長說了,不能把這么多人手全耗在這個案子上。何況撤的只是辦公室,又不是專案組,局里還會派專人繼續(xù)調(diào)查……你放心、你們都放心,哪能就這么算了呢?

但看著副經(jīng)理信誓旦旦的神情,他反倒有種隱約的不祥之感。果不其然,接著幾天,他每天去物管,眼見專案組的辦公室一天比一天少。一周不到,物管公司一樓六間辦公室再也看不到一點當初專案組那種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的工作景象,又恢復了物管公司往常的閑散和冷清。

他也專門去找過一些受害業(yè)主,想鼓動他們一起去討個說法,但出乎他的意料,幾乎每個業(yè)主都反過來勸他。

這么多人調(diào)查了這么長時間。一個業(yè)主說。但就是找不到線索,你又能怎么辦,總不能無限制地調(diào)查下去啊,那得浪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再說了,人家的態(tài)度也很明確,會派專人繼續(xù)調(diào)查,只是不可能再在一個案子上集中這么多人……人民警察又不是只為你一個海影花都小區(qū)服務的。

何況已經(jīng)在換鋼化玻璃了。另一個業(yè)主說。反正再打也打不爛。

這么大陣勢。還有一個業(yè)主說。那個打玻璃的人我敢說也不敢再打了,事情其實就等于過去了,老糾結(jié)這事有啥意思?

他還去過那個阮姓女人家,和她丈夫見了面。

這事不可能就這樣算了啊!他說。孩子去看了心理醫(yī)生沒?

但阮姓女人的丈夫回答得很干脆。

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不是抓到人沒有。阮姓女人的丈夫說。那是公安局和派出所的事情。我們現(xiàn)在需要解決的問題是,物管公司在這個事情上到底該負多大責任?我們是整個小區(qū)最大的受害者,他們該合理合法地賠償我們多少?你知道不,大家都說我老婆臉上的傷疤很小,簡直看不出來。實際上不是這么回事。那是出院前兩小時,物管公司專門找人化的妝。頭天晚上,為了說服我們同意化妝,他們倒是胸脯都要拍腫,答應我們,說等歡迎儀式結(jié)束,什么條件都好商量。但后來真和他們商量,他們就翻臉了,態(tài)度就變了……你要是看到我老婆不化妝的樣子,怕要嚇一大跳。她等于是已經(jīng)破相了……本來長得就不漂亮……

剛開始一段時間,他沒敢給彭小婭說專案組已經(jīng)撤走的事。他不知道人沒抓到,專案組倒先撤了,彭小婭會是什么反應。他拿不定主意,所以還是每天編造一些進展情況說給彭小婭聽。比如看守那個爛尾小區(qū)的一個老頭,有天專門跑來向?qū)0附M提供情報,說曾在案發(fā)最頻繁的那個時期,常常見到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蹲在工地上撿石子,而且很挑剔,大的、小的、扁平的石子,都不要,只要那種渾圓的、比大拇指略小點的。再比如有人在小區(qū)某處發(fā)現(xiàn)一根女人小指粗的牛筋,不到一尺長,顏色很舊,兩端都有被什么東西緊緊箍過的痕跡。據(jù)專家分析,很可能就是嫌犯從彈弓上拆下來的。

牛筋用久了。他解釋說。彈性就不足了,當然要換根新的。

但在說這些的時候,他漸漸發(fā)現(xiàn),彭小婭已經(jīng)不如剛開始時那樣對他說的話感興趣。而是顯得心神不寧,好像在聽他說話的同時,還在看著別的什么地方、聽著別的什么聲音,或者專注地干著一件別的事情。比如,他想象著她正把一個杯子里的涼水倒在另外一個杯子里,再倒回來,周而復始,沒完沒了。

有個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見彭小婭的右臉上,有著那個阮姓女人同樣的傷疤。騎在一把飛翔的、巨大的彈弓上,機關槍一樣發(fā)射出密集的子彈。子彈當然還是那個爛尾小區(qū)工地上的石子,只不過每一顆都大得像雞蛋。所以打在他的臥室窗玻璃上時,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他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窗外閃電雷鳴,正在下暴雨。他驚魂未定,抑制不住地想給彭小婭打電話。但一連打了五六個,都無人接聽。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五點。他沒有繼續(xù)打,他想著等彭小婭早上醒來,看到他打過這么多電話,應該立即就會給他打回來。他都想好了,等彭小婭一回電話,他就會把專案組事實上已經(jīng)撤走的消息如實向她坦白。還要告訴她,他最近說的那些進展情況都是謊話。但他真正想說的是,這一切都不是問題的關鍵,偵破工作的成敗不應該左右他們之間的感情。

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他對著天花板懇切地練習了幾遍。大不了,我把現(xiàn)在這套房子賣了,另外再買一套……你做主,你說買哪就買哪,隨你喜歡……當然,得是那種窗戶本來就裝了鋼化玻璃的……

他就這樣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一直待到天亮。天亮不久,雨也停了,開始有車子從樓下的道路經(jīng)過,駛向市區(qū)。他不想起床,而是決定就這樣躺著,一直躺到彭小婭給他打電話為止。

八點剛過,困倦像一把彈弓射出的石子突然擊中他的后腦,他幾乎是昏厥一樣又重新睡了過去。但在重新睡過去之前,他漸漸意識到,他和彭小婭之間的關系,其實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結(jié)束了。而且他還百分之百地肯定,彭小婭就是在他意識到這一點的同一瞬間,下定決心和他徹底分手的。

她沒有睡。他想。她和我一樣醒著。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分毫不差。上午十點剛過,張阿姨提著一個紫紅色的尼龍袋子按響了他家的門鈴。

小婭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她說。一面把袋子遞給他。

張阿姨說,當天早上,她剛起床不久,正在熱一鍋頭天晚上吃剩的甜酒粑,準備和老伴當早餐。突然就接到彭小婭的電話,說有急事,想請她過去一趟。

這么早打電話。張阿姨說。當然不是一般事。我二話沒說,馬上關了煤氣,隨便換件衣服就到了她家。

這是什么?他問。

我也不知道。張阿姨說。小婭只說你看到里面的東西,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把袋子里的東西當著張阿姨的面倒在沙發(fā)上,發(fā)現(xiàn)都是他陸續(xù)送給彭小婭的東西,包括一個蘋果手機、一對翡翠手鐲、一個老榆木做的首飾盒、一把精致的德國指甲刀、一支用了一半的口紅……甚至他給小安買的幾個變形金剛都在其中。變形金剛?cè)缃褚驯恍“餐娴萌备觳采偻?,看著就像一堆破銅爛鐵。

你們這是啥意思?。繌埌⒁虇?。開始我還以為是小婭要和你分手,但看她笑嘻嘻的,又還不像。

他沒有回答,只是裝著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張阿姨。

你接到彭小婭的電話時。他問。還記得是幾點不?

這倒不記得了。張阿姨說。這有啥關系嗎?

有關系,他鄭重地點點頭。關系很大。

那我查一下剛才的通話記錄。張阿姨說。這個簡單。

張阿姨掏出手機查了一下。

八點零三分。她說。關系大不大?

他沒有回答張阿姨的話,而是戀戀不舍地看著她,就像她是一座肥胖的橋。通過她溫暖的身體,他可以觸及八點零三分之前的彭小婭。

張阿姨離開之后,他把那些變形金剛?cè)舆M了垃圾桶。其他幾樣東西還是裝在那個紫紅色尼龍袋里,被他小心地放進了臥室衣柜的最下一層。這個過程中,他隱隱有點好奇,又隱隱有點期待,他很想知道接下來自己又會把這些東西交到哪一個女人的手中。這樣去想,他心里那種黏稠的東西就突然變得輕盈了許多。但他在想象從他手中接過那些東西的女人可能長得什么樣時,他發(fā)現(xiàn)她們無論胖瘦高矮,都有著跟彭小婭一模一樣的濃黑的眉毛和慘白的膚色;還有琥珀一樣半透明的右邊耳垂里禁錮著一道隱約的陰影,就像那是全世界所有女人共有的一種外貌特征。

接下來一周多的時間,他一步也沒離開過家門。餓了就點外賣,或者直接打電話讓傻丫頭端一碗面條上來。為此,他情愿多付兩元錢的爬樓費。他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蜷縮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面回憶彭小婭那天把他撲倒在沙發(fā)上的情形,一面強迫自己在幽暗之中想象出一個與彭小婭完全不同的女人。有個睡意蒙眬的瞬間,他看到的仍舊是彭小婭騎在他身上時穿的那件深藍色T恤,上面一行白色的英文字母因為她乳房的隆起和身體的起伏而跳動,好像迫不急待地想要被一張嘴巴直接說出來。但漸漸地,字母跳起來后不再回到原處,而是四面散開,露出一個用圍巾裹頭的女人。女人站在他的家門口,羞怯地等待他的應允。他仔細審視她的臉,沒有發(fā)現(xiàn)與彭小婭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他感到欣慰,甚至驚喜。但當女人進到他的家中、摘掉頭上的圍巾后,他發(fā)現(xiàn)女人是個禿頭,上面長滿彭小婭小時候長過的奶癬……

周二下午,阮姓女人的丈夫因為跟物管公司協(xié)商賠償事宜無果,暴怒之下,邀約了三十幾個親戚和朋友,拿著各式各樣的工具,悍然闖進物管公司小樓。見柜子就撬,見東西就砸,把整個物管公司鬧得雞飛狗跳。再次驚動了市局和區(qū)分局的領導,也吸引了包括他在內(nèi)的大量小區(qū)業(yè)主。

他是從碎玻璃群里看到這個消息的。但等他到達物管公司小樓,防暴警察已經(jīng)控制了局面。有可能是不想讓這些人堵塞道路,也有可能是故意讓他們難受,三十幾個鬧事的男人(包括阮姓女人的丈夫)被命令蹲在花臺的邊沿上,臉朝里,屁股朝外。遠遠看去,就像一群人在露天里集體大便。

他在人群里穿梭,從這頭擠到那頭,又從那頭擠回來。看到當時專案組的大部分成員都重新出現(xiàn)在了人群里,他擠到龔局長的面前,等他們目光相接,他就笑一下。湊到對方的耳朵邊,說要是專案組不撤走,哪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龔局長也笑一下。說這算什么事,比這大得多的陣仗也是常有的。

我們馬上就召開現(xiàn)場調(diào)解會。龔局長說。趁雙方都在,很快就可以解決。

打成這個樣子,他不相信,還很快就可以解決?

不信你看著吧。龔局長說。之前不溫不火,還麻煩?,F(xiàn)在鬧成這個樣子,反倒好辦了。

當天晚上九點過,他從碎玻璃群里知悉,協(xié)議果然已經(jīng)達成。據(jù)說調(diào)解會之所以進行得如此順利,原因是物管公司一方被阮姓女人丈夫的過激行為嚇壞了,有盡快達成協(xié)議的強烈愿望。而阮姓女人丈夫一方因為直接觸犯法律,面臨嚴厲制裁,那股火氣也被嚇得煙消云散。最后,問題以物管公司賠償阮姓女人二十五萬元。阮姓女人丈夫賠償物管公司八萬元而徹底解決。

龔局長在物管小樓前宣布調(diào)解成功的那一刻,整個海影花都的業(yè)主都認為那是一個長長的噩夢的終結(jié)。

好了。一個業(yè)主在群里說?,F(xiàn)在終于又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了。

是?。×硪粋€業(yè)主說。這個碎玻璃群也該解散了。如果大家舍不得,我們就換個名字吧,改叫鋼化玻璃群,或者打不碎玻璃群……你別說,如果不是這些事,我們雖然住在一個小區(qū),未必有緣分聚在一起……

他看著群里業(yè)主們的對話,感到一種極大的悲哀和不安。那悲哀和不安像一件濕漉漉的、不合身的大衣,把他緊緊地包裹起來,讓他有點喘不過氣。

他把碎玻璃群的頁面一直朝前翻,一直翻到他加入其中的那一天。接著他就想起了彭小婭曾經(jīng)給他說過的那句話。

事情哪會這么簡單。他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寫在了群里的對話框里,然后發(fā)送出去。于是,他之前翻上去的那些頁面又嗖地一聲全部退回來,就像所有的日子在一剎那被濃縮成了一瞬。

他是直接在網(wǎng)上購買的彈弓。淘寶上就有,而且做工精良,種類繁多。鈦合金的、紅木的、紫檀的,數(shù)不勝數(shù);有的甚至還配有激光瞄準器。他最終選擇了一款看上去非常高科技的鈦合金弓架;套餐,包括五副扁皮筋、一百顆鋼珠、兩百顆泥丸、一個強磁戒指、一個強磁吊墜、一個標靶、一個彈弓袋、一個琥珀帶、一梱快速挷和一瓶保養(yǎng)油。這么多東西加起來才兩百一十八元,便宜得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還是詢問了一下商家,如果除了弓架和扁皮筋,別的配件都不要,價錢會不會更便宜些。商家客服拒絕了他。所以套餐寄到后,他把除弓架和扁皮筋之外的其他配件都扔到了那個爛尾小區(qū)的工地上。他之所以要把配件扔到那么遠的地方去,是因為他本來就要去那兒撿一些石子。嚴格說來,他是因為要去爛尾小區(qū)撿石子,才順便把配件扔到了那兒。

撿石子時,為了給那個守工地的老頭留下印象,他主動上前攀談。并以十塊錢為代價,要老頭幫著他一起撿。

只要大拇指頭這么大的。他說。要圓。其他尖的、扁的、小的,都不要。

撿石子的過程中,老頭主動提到了海影花都打玻璃的事情。

人肯定已經(jīng)抓到了吧?老頭問。我聽說警察都撤走了。

沒抓到。他說。

沒抓到?老頭有點吃驚。人還沒抓到警察怎么就溜了?

對啊!他很欣慰老頭也這么想。所以我說那人肯定還會回來,繼續(xù)打玻璃。

你說。老頭直起身子,用手輕輕拍打自己的后腰。那人為什么要打人家玻璃?

我哪知道。他說。他要打,自然有他要打的道理……

你這話說了等于沒說。老頭說。

警察都來過我這里好幾次。老頭又說。問我記不記得有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來撿石子。

哦。他抬起身體,看了一眼老頭。對的,還差副眼鏡。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他問老頭。

戴眼鏡的老頭我都沒見過。老頭說。哪見過什么戴眼鏡的年輕人?

說得好!他由衷地夸了一句。

等他把石子裝進那個原本用來包彈弓的袋子準備離開時,老頭才想起應該問問他撿石子干嘛?

撿來打玻璃啊,他露出很詫異的表情,就像老頭問了一句很滑稽的話。不打玻璃我拿回家煮來吃?

老頭笑起來,指著他連連點頭。

你逗我嘛!老頭說。我可是要到你們小區(qū)去告你。我看你再戴副眼鏡,估摸著就是那個打玻璃的人了。

第一次打玻璃,他選擇的是他自家的窗戶。他之所以選擇自家窗戶,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在考慮從哪棟哪戶開始時,第一個跳進他腦子的,就是他家客廳那面巨大的窗玻璃。

時間是凌晨三點。以他在專案組跑外勤時積累的經(jīng)驗,他知道這個時段,第三班巡邏保安與第四班巡邏保安正在物管公司大廳里進行交接。第三班保安那時已經(jīng)疲憊不堪,而第四班保安剛被鬧鐘叫醒,也正睡眼惺忪,渾身酥軟,通常會等第三班保安進屋睡覺之后,繼續(xù)在大廳的一排塑料椅子半夢半醒地坐上至少十分鐘。直到完全清醒,這才列隊出門。也就是說,從第三班保安離開,到第四班保安到來,他有幾乎二十五到三十分鐘的時間可以從容行動。

為了不至于第一次行動就被逮住,行動當天黃昏,他借在傻丫頭面館吃面的時機仔細挑選了藏身之地。那是小區(qū)綠化帶的一個局部,約三百平方米的規(guī)模,呈不規(guī)則的四方形。后面是一條小路,通往小區(qū)幼兒園后門,從幼兒園后門再往前走,就可以來到物管公司的小樓前了。綠化帶正面是小區(qū)主干道,道路對面就是他家所在的三棟。綠化帶里長滿了一種叫蘇鐵的植物,大叢大叢的,每一叢的高度都非常合適隱蔽。站著正好齊胸,不影響他拉弓射彈。蹲下去,又正好完全蓋過他的頭頂。

那天半夜出門前,他沒有戴上那副買來的平光眼鏡。他之前曾在家里試著戴了一下,感覺很不習慣,就像他還沒有被捕,就已經(jīng)戴上了枷鎖。這讓他想起那次和彭小婭上床之前,彭小婭曾要求他戴套,他不愿意,覺得戴套的感覺,好像穿著襪子洗腳。這個比喻逗得彭小婭大笑,真的沒讓他戴。

他最后把眼鏡留在了客廳沙發(fā)右邊的木質(zhì)扶手上,那是一個很顯眼的位置。他是這樣想的,等他被捕之后,警察一定會來搜查他的家。只要搜得出眼鏡,這就夠了,何必一定要戴著呢。

就這樣,他先是蹲在一叢正對他家窗戶的八爪金盤后面,閉上眼睛,醞釀了差不多兩分鐘,這才突然站起來,拉滿扁皮筋。然后放手,讓一顆渾圓的石子準確地打在了他家臥室的窗玻璃上。

石子飛出去的瞬間,他感到一陣超速般的暈眩,就像飛出去的不是石子,而是他本人。

玻璃果然毫發(fā)無損。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石子打在鋼化玻璃上的聲音出奇地小,小得跟石子從玻璃上彈回來又掉到樓下道路上發(fā)出的聲音幾乎沒有分別。

那之后,他伏下身子,半彎著腰快步來到綠化帶后面的小路上。順小路一直跑到幼兒園后門,這才停下來,把彈弓揣進右邊的褲袋。

他繼續(xù)朝前走,兩手插在褲袋里,用一種心事重重的步履慢慢踱到物管公司小樓前,拿出沒有握著彈弓的那只手,走進玻璃門,向正在一盞白熾光下發(fā)呆的物管人員打了個招呼。

就在剛才。他說。我家窗玻璃又被打了……

物管人員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玻璃破了沒有?對方問他。

倒沒破。他說。幸好換成了鋼化玻璃,要不我會這么慢悠悠走到這里?我早給你們說過。他鄙夷地說。事情哪會這么簡單?

你先回去。物管人員說。我馬上給葉經(jīng)理打電話,我們馬上就到你家去。

我就在這里等著。他說。我一個人不敢回去,我怕。

等葉經(jīng)理帶著五個保安和他一起回家檢查完玻璃之后,他重又躺回了沙發(fā)上。

他沒有拉上窗簾,窗戶也開到最大的程度。就這樣躺在沙上,聽樓下的道路上,整夜都有無數(shù)的人大呼小叫、跑來跑去,還能看見強光手電的光柱不時在他客廳的天花板上晃動。

中午時,他下樓到傻丫頭面館吃面。傻丫頭顯然已經(jīng)聽說了凌晨時發(fā)生的事,一見到他就不安地迎上來。

聽說你家昨天半夜又被打了?

他點點頭。

天!傻丫頭說。這人瘋了。他哪天會不會打玻璃不過癮,直接打人啊?

這個我可以保證。他說。絕對不會。

在等傻丫頭煮面的時候,他給彭小婭發(fā)了條微信。

你說錯了。他寫道。其實彈弓打在鋼化玻璃上,一點聲音都聽不見,就像打在棉花上一樣。

之后,他還發(fā)了幾個得意的表情。

與之前那個打玻璃的人相反,他是嚴格依照一個順序去打的,三棟之后是四棟,然后是五棟、六棟……他每天只打一家,而且每次也只打一單元三層二號的住戶。

他當初在爛尾小區(qū)的工地上一共撿了三十五顆石子,用來配合他三十五歲的年紀。按他事前的設想,每顆石子打一扇窗玻璃,在被捕之前,他應該至少打出去十五顆。但就在他剛把第五顆石子射出去的瞬間,三個物管保安就猝不及防地從背后撲倒了他,就像彭小婭當初把他從背后撲倒一樣。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有個周五,按順序,他原本應該去打七棟一單元三層二號業(yè)主家的玻璃。但晚上十點時,他在鋼化玻璃群里和五棟一單元三層二號的業(yè)主爭執(zhí)起來。爭執(zhí)的原因是,那個業(yè)主認為以鋼化玻璃的硬度,僅用普通彈弓,無論在什么距離,打多少次,用什么子彈,都不可能打破。但他不同意這個觀點。他以槍戰(zhàn)電影里的情節(jié)為例,認為如果盯著一處不斷地打,最終一定能打破。

防彈玻璃還不夠硬嗎?他在對話框里寫道。盯著一個點打,七槍八槍不夠,九槍十槍,總打得破。

那是真子彈。那個業(yè)主說。你這是真子彈嗎?

他沒想到這個,一時間有點語塞。

但你那個也不是真的防彈玻璃嘛。他回敬道。自己也覺得這話沒有說服力。

你要這樣胡攪蠻纏。對方輕蔑地回了一句,還一連發(fā)了三個捂臉的表情。那我們就沒法再繼續(xù)討論下去了。

雖然前兩天才打過這戶人家,但看著那幾個捂臉的表情,他覺得他應該回頭再去打一次。而且沒必要像往常一樣,非要等到凌晨三點。

他就是那天晚上兩點半,在五棟一單元對面的花臺后面被撲倒的。

三個保安桉把他捆起來時,他認出其中有兩個就是阮姓女人出院那天往辦公室搬桌子的年輕人。

你們兩個運氣真好,他說。剛上班就立了這么大一功。

對于他的被抓,整個海影花都小區(qū)的業(yè)主們鬧翻了天。沒人想到會是他,但回想整個過程,又覺得其實處處是蹊蹺,處處是馬腳。恨只恨當時所有人有眼無珠,居然毫無覺察。

上次他來吃面。傻丫頭說。啥都不要,不要蔥花、不要蒜末、不要辣椒。說是他病了,醫(yī)生讓忌口。我問他什么病,他又說啥病也沒有。

全小區(qū)的青壯年。一個業(yè)主說。怕沒幾個成天不上班,只是晃悠的。上次在群里,這人其實已經(jīng)說他成天不用上班的。只是我們都沒覺得有啥問題。

上次他來物管找我。那個吃方便面的物管人員說。見面就又喊又叫,裝得不是一般的氣憤。但兩秒鐘不到,人家不氣了,還好聲好氣教我怎么泡方便面。

消息傳到那個爛尾小區(qū),守門的老頭連抽了自己三個耳光。

人家明明給我說撿石子是為了打玻璃,老頭說。還提到眼鏡,我居然豬一樣不相信。

也有人很佩服他。

這人居然把自己家玻璃也打了。一個業(yè)主說。太狡猾。打了自家玻璃,誰還會懷疑他呢?而且還不只打一次,虧他想得出做得出。

這人不僅狡猾,一個碎玻璃群里的業(yè)主說。而且有膽有識。事情鬧大了,專案組一進駐,哪里最安全?當然就是專案組里面嘛,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混進專案組,把所有情況隨時拿捏得死死的。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畫圖紙給人家看……此人不得了,要換個年代……

他每次給專案組的人打盒飯。另一個業(yè)主說。保不定先朝里面吐了幾泡口水也難說。

為什么朝盒飯里吐口水?有人問。

他覺得專案組的人都是傻瓜嘛!前一個業(yè)主回答。他們把他指揮得團團轉(zhuǎn),干這干那,當個長工似的,還以為白得一個人用,占了大便宜……

對于各種言論,龔局長聽了只是一笑置之,從不反駁。直到對他的初審完成之后,才專門在受害業(yè)主代表大會上對案情進行了全面和權威的闡述。

整個過程都是事先設計好的。龔局長說。剛開始我們已經(jīng)認定嫌犯就是海影花都小區(qū)的一個業(yè)主,所以我們才把專案組設在海影花都,目的是方便就近偵探同時震懾嫌犯。但工作一段時間后,我們發(fā)現(xiàn)嫌犯的確超乎一般的狡猾,有著相當程度的反偵破能力,竟然找不到多少有價值的線索。偵破工作由此陷入停滯。面對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罪犯,我們當然只能用非同尋常的方法來對付。于是我們假裝承認失敗,假裝撤退。如何撤退、用什么方式撤退,我們也是經(jīng)過深熟慮的。如果我們公開撤退,很可能反而引起嫌犯的疑心。所以我們采取了分期分批的撤退方式,讓罪犯以為我們好像是不好意思承認失敗,只好悄悄溜走。這種策略叫欲蓋彌彰,又叫引蛇出洞。撤走之前,我們實際上已經(jīng)安排了兩個年輕同志,借物管公司擴召保安之機,冒充社會人員參加應聘。這里要說明一下:為了保證我們的兩個警員能順利被物管公司錄用,但又不走漏風聲,我還假裝是他們的親戚,專門給葉經(jīng)理打招呼,請他特別關照。兩個警員果然順利進入物管公司。所以說,專案組從來就沒有撤走過,只不過是從地上轉(zhuǎn)到了地下。而整個過程,物管公司都被蒙在鼓里。我們需要他們被蒙在鼓里,敵人太狡猾,我們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完成偵破工作。在這里,我要向一直積極配合我們偵破工作的物管公司道個歉,同時向他們表達由衷的謝意。道歉的理由還有另外一個,那就是今天,我要把你們的保安,其實是我們的警員,帶回警局了。

說到這里,龔局長把兩個冒充物管的警察從物管保安隊伍里叫了出來。

看。龔局長說。就是他們。

底下的業(yè)主對兩個年輕警察報以熱烈掌聲。

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看。龔局長接著說。嫌犯作案之后,總會想方設法回到現(xiàn)場打探消息,古今中外的罪犯概莫能外。他心慌嘛。所以我們知道專案組撤走后,罪犯還會回來。果不其然,他不僅回來了,而且以為太平無事,甚至又重新開始作案,當然就被我們枕戈待旦的人民警察當場擒獲。

臺下的業(yè)主們面面相覷,只覺得驚心動魄。好一會兒,才再次發(fā)出熱烈掌聲。

當然。龔局長說。我們的工作不是沒有疏漏。嫌犯大搖大擺混進專案組,我作為副組長,居然完全沒有意識到其中的破綻,還準備在表彰大會前給他申請表彰,作為軍民魚水情的一個典型事例大力宣傳。說得輕點,這是我疏忽了,說得嚴重點,也可以說是失職。不管怎么說,我都有責任,所以我已向局黨委正式提交了檢查。

這次專案組是真的撤走了,整個海影花都的業(yè)主都有點戀戀不舍,他們感覺生活里突然少了些什么東西,多出來的是大片平庸而無聊的日子。但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所以日子再蒼白,再無聊,還是得過下去。好在那之后,海影花都再沒發(fā)生過玻璃窗被打碎的事情,業(yè)主們終于真正過上了平平穩(wěn)穩(wěn)的生活。

隨著時間流逝,人們漸漸忘記了所有的事情,甚至忘記了應該解散那個叫碎玻璃的微信群,人們繼續(xù)在群里聊天,沒人想得起這個群的由來。只是偶爾,比如夏天的某個黃昏,只比拇指頭略小的冰雹倏忽而至,打在客廳的大窗玻璃上,發(fā)出軍鼓一樣密集和響亮的聲音,這個時候,才會有寥寥幾個業(yè)主想起那幾個月里發(fā)生的事,順帶也想起他;但即便重新想起了他,他們的記憶也零零星星,殘缺不全。在那些零星殘缺的記憶里,有一個情節(jié)相對比較完整,那就是當他被三個保安抓住后,聞訊而來的龔局長帶著審訊人員,當場就在物管公司葉經(jīng)理的辦公室里對他進行了初審。他對前前后后共五十多家業(yè)主窗玻璃被打的罪行供認不諱,但當龔局長問到他的作案動機時,他卻長時間緘默不語,而且露出一種真實的、困惑的表情,好久之后,才誠懇地看了一眼龔局長。

真的,他說,不是我不肯交代,實在是我說不清楚……

當然沒人信他的話,所以在挨了一記耳光之后,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回避,無論如何得有個像樣的理由,于是就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

我是射手座,他把頭低了下去。我想,既然是射手座嘛,你總得……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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