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龍 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詩刊》《星星》等刊物發(fā)表詩歌、散文詩,在《當(dāng)代》《鐘山》《花城》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次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小說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獎。
問 號
他正在寫一首詩,詩句從渾身傷口和笑嘴中奔涌而出。
他姓姒,一個古老而高貴的姓氏。知道他姓氏的人很少,他的名字卻家喻戶曉,國人盡知。
他以耒耜為筆,蘸四野汪洋為墨,在九州赤寰恣意揮寫,沸騰的熱血洇潤著他無與倫比的靈性。
洪水滔天,似連綿不絕的詩句,在他腦海里不斷排列組合。他行走于洪荒,櫛風(fēng)沐雨,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而不入。妻子淡忘了丈夫胸膛的溫暖,兒子認(rèn)不出父親詩意激蕩的憔悴臉龐……
這算不了什么,他的父親鯀曾經(jīng)同樣手足胼胝,墮高堰庫,筑起一道道大堤截堵滔天洪水。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是治水方法,可惜歷經(jīng)九年終未獲成功,最后被舜帝誅殺。
臨刑前,鯀的臉上寫滿問號。委屈鋪天蓋地,撲面而來。
他沒有想到,大舜殺了他父親,卻把一紙任命交到他手上:去吧,去完成你父親未完成的使命,治理好洪水。
益、后稷、諸侯、百姓、人徒,聞訊而至。他率眾人開九州,通九道,度九山,陂九澤,隨山浚川,尋詩采風(fēng)之旅洋洋灑灑。
他們一起寫詩,一起歌誦起舞,日以繼夜,高山洼地為之回響,洪水渦流為之激蕩,一首人類史上最為波瀾壯闊的長詩呼之欲出。
身為主帥,他更是亶亶穆穆,為紀(jì)為綱。以至化身為一頭黑熊,打通大山阻隔;磨光小腿上的汗毛,疏浚洼地濁水。洪水經(jīng)湖泊河流匯入海洋,終于得以平復(fù)。
治水成功那一天,他在氣勢恢宏的詩篇上寫下最后一行字:化堵為疏,堵不如疏;因勢利導(dǎo),萬川終歸大海。
百姓們紛至沓來,聚集在他茅廬前,齊聲高呼:禹!偉大的禹!
大禹目光深邃越過眾人,遙望遠(yuǎn)方。天盡頭一座荒墳,鯀佇立于萋萋青草之中。
大禹振臂呼喊:父親啊,我終于找到了你丟失的那個問號!
感嘆號
這一天終于如期而至。
清晨的陽光透過柴扉,照耀房梁上懸掛下來的細(xì)細(xì)麻繩,麻繩上系著一只豬苦膽,光線變成墨綠色。
他翻身坐起,一群跳蚤在柴草的縫隙間窸窸窣窣。褥子的模樣已經(jīng)模糊,睡在柴草堆上做的夢與錦緞被褥之上的夢迥然不同。
他的舌頭落在豬苦膽上,味蕾驚叫了一聲……
整整二十年,每一個清晨他的舌蕾都會發(fā)出尖叫。他把叫聲咬碎,默默咽下,不敢發(fā)出一丁點(diǎn)聲音。
他知道,有兩個人的目光一直在緊盯著。
一人站在千里之外,萬水千山隔不斷兵戈相向。那是短暫的勝利者夫差,他的目光冰冷,鄙夷無處不在。敗國之君屈身為仆,為勝利者執(zhí)鞭隨鐙,直至于嘗糞問疾。“糞甘者病不瘳,今大王之溲,味苦且酸,不日當(dāng)愈?!彼穆曇魬?zhàn)戰(zhàn)兢兢,恥辱被強(qiáng)大的意志鎮(zhèn)壓。勝利者在恭維聲中終于放松警惕,揮揮手放他歸國。失敗者與勝利者的地位從此逆轉(zhuǎn)。
另一人站在千年之前,歲月風(fēng)霜割不絕血脈相連。那是永遠(yuǎn)的勝利者大禹,目光如炬,照亮他不屈不撓、堅如磐石的毅力。身為大禹后裔,姒氏子孫,他差一點(diǎn)丟失了先祖的陵寢之地。羞愧無邊無際,他不敢仰視對方的目光。
墨綠色的豬膽,蓋世無雙的苦使他清醒地看到自己眼前的道路:勵精圖治,雪會稽之恥。
他為此整整等待了二十年,暑去寒來春復(fù)秋,為伊消得人憔悴。
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
今天,他終于可以放聲吶喊。
他的聲音穿透會稽山脈,秘藏于民間的越國大軍聞聲而動。投醪河畔,君臣將士迎流共飲,金戈鐵馬化作一道閃電,越過錢塘江,直擊姑蘇。曾經(jīng)的勝利者終于低下自高自大的頭顱,短暫的勝利者呵。
越王勾踐的名字響徹吳越大地,站在群峰之巔,他縱聲高呼:偉大的禹,不孝孫勾踐沒有辱沒您的英名。
他堅信只要有雄心壯志和恒久毅力,就沒有不能圓滿的愿望。
該來的總會到來!
人們感佩他的事跡,送來許多贊美之詞,許多年后,一位小說家在賀表上寫道: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
苦心人,天不負(fù),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省略號
說起來,歷代越國國君都是大禹守陵人。
《史記》說: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因葬焉。
禹死之后,兒子啟每年遣使赍禮前來會稽祭祀。五世孫少康即帝位,擔(dān)心禹祭絕祀,遂分封庶子無余到越地。
無余遂成越國開國之君,其職責(zé)是奉守大禹之祀。越地荒蠻,無余斷發(fā)文身,火耕水耨,傳世二十多代,政治上雖皆無建樹,守陵卻兢兢業(yè)業(yè)。一直到允常勾踐父子,開疆拓土,情況才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勾踐雪恥滅吳,離開會稽,逐鹿中原,但他的兒孫們很快又把國都遷了回來,重歸大禹身旁,直到秦國大軍到來。
秦軍的鐵蹄聲在會稽山下戛然而止,秦始皇走下馬車。兩位史詩級的人物在禹陵前竊竊私語,惺惺相惜。
秦始皇在接受越國降書的同時,毫不猶豫地接過祭禹重任。從此之后,祭禹成為歷朝歷代的國家常典,翻越綿延無盡的歲月關(guān)山,一直沿襲至今。
姒氏后裔在舉國力量的庇護(hù)下,從此安居禹陵一隅,成為純粹的守陵人。
歲月悠長,當(dāng)“中國守陵第一村”的桂冠飄落在禹胄古村上空,已是四千多年之后。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說便說不了。
四千多年來,每天的第一縷晨曦都會看到一位老人打著赤腳,從田埂上緩緩走來。他越過田野,趟過護(hù)陵小河,來到禹冢前,一拜二拜三拜四拜。他拔掉墳頭青草,揀起枯枝落葉,趕走飛禽走獸。
老人一生不知多少次重復(fù)著這樣的動作,那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生命有多長,祭拜就有多久。
老人從父親那兒接過一聲承諾,死后便傳承給兒子。父親的承諾來自父親,兒子的囑托又傳給兒子。一代又一代,一世又一世,他們重復(fù)著這樣的動作,周而復(fù)始,無窮無盡。
老人已是姒氏第一百四十多代子孫,這一數(shù)據(jù)只有起點(diǎn),永遠(yuǎn)沒有終點(diǎn)。
歷史不斷往前行走,姒姓子孫不斷向外行走。多少人離開會稽山,離開了大禹陵,但總有一些人毅然決然,選擇留下來。
從洪荒時代走來的信念,堅貞不渝,像墨彩潑灑在四千年歲月的紙上,再也無法抹去。
歲月是一張薄薄的紙,信念就是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