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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中街巷十二時辰

2020-12-28 01:55梅一梵
散文詩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南門

梅一梵:陜西省漢中市人,公司職員。2013年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散文詩》《青年文學(xué)》《星星詩刊》《名家名作》《中國校園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散文百家》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二十余萬字。散文詩《西塘斷章》曾獲《詩刊》“第二屆戀戀西塘江南詩歌節(jié)”大賽一等獎,有作品收錄《中國散文詩一百年大系》等選本。

東大街

走到這兒,新時代的十字路口,噓的一聲,舉起小旗子,將我攔下。

我必須放棄速度,讓紅綠燈幫我作最后的抉擇。

前去就是東大街。

我心頭一熱,一下子有了方向、目標(biāo)和終點。當(dāng)紅燈合上警惕的眼睛,把世界變成親切的綠、喜悅的綠、碧波蕩漾的綠。

腳下的斑馬線搶在行人前頭,率先一步把自己發(fā)射出去。

也順勢將我捎上。我一不留神,就落在了東大街。

滿天的法國梧桐,搖著又甜又脆的小鈴鐺,嘩啦啦笑,笑得伶牙俐齒,前俯后仰。

忽地,街道左邊發(fā)出一個不起眼的枝丫,這是明清時期的丁字街,如今仍舊沒有改名換姓。

忽地,左邊又發(fā)出一個不起眼的枝丫,這是銅鐘一樣渾厚悠遠(yuǎn)的漢臺街。

倘若忽略它的消息,直勾勾往前去,就會遇見德高望重的古漢臺。

毋庸置疑,古漢臺當(dāng)然是從漢朝來的,它走了兩千多年,才替劉邦走到這兒,實在很辛苦。

它走了兩千多年,也沒有走出漢中城,實在很辛苦。

此刻,它在高高的城墻上,紅袖碧衫。

紅袖碧衫,往天上,落。

丁字街

像一個面黃肌瘦的逃荒的孩子。

瘦,小,窄,仄,陋,是它留給時代的文化影像。

走在東大街,我必須轉(zhuǎn)動脖頸問候它一眼。但是,從來沒有走進(jìn)去,對它的貧窮落后、愚昧無知,加以斥責(zé)。

我暗中目測過它的身形和體態(tài),長不過百余米,寬度夠容一輛滿載陽光、興奮奔走的驢車通過,一點都不在話下。

與其說它是街,不如說它是巷,來得更精準(zhǔn)、具體。

此刻,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覆滿青苔的深井。

已然聽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正在扭腰、抬胯。

已然看見,店鋪背后,四合院深處的鐵匠鋪里,大火爐鼓著滾瓜溜圓的肚皮,喘粗氣兒,一枚風(fēng)箱蹲在旁側(cè),噗嗤噗嗤,前推后拉。風(fēng)沖進(jìn)火爐,膛內(nèi)的火疼得上躥下跳。

爐中的鐵,咬緊牙關(guān)替它硬扛。

實在扛不住了,鐵匠將它營救。

鐵匠用鐵鉗將即將融化的鐵救出火海,放在砧子上,右手握錘緊敲慢擊,左手握鉗迅速翻動,仿佛它是燙手的山芋。

倘若哪塊鐵,不順天道,把人惹躁了,吳二鐵匠和周鐵匠,擼起袖子,呸的一聲,吐口唾沫,搓燙手心,然后,用鐵鉗緊緊夾住鐵,目光死死摁住鐵,牙狠狠咬住鐵,徒弟們掄起大錘,嗨哧嗨哧,把爛泥扶不上墻的鐵,往死里打,往活里逼。

打一陣,“吱啦”一聲摁入冷水。循環(huán)往復(fù)。

這時,縱然再不成器的鐵,也會妥協(xié),也會認(rèn)命,也會把思想的頭顱,熬成锃光瓦亮的镢頭、鋤頭、耙子、犁頭;熬成锃光瓦亮的斧子、鐮刀、剪刀、菜刀;熬成锃光瓦亮的馬掌、鋪首、門環(huán)、門扣、門溜吊;熬成刀、槍、劍、戟、鉞、鉤。熬成千軍萬馬的鐵蹄下滾動的朝代。

數(shù)不清的鐵器中,最磅礴的要算釘子。

密密麻麻的風(fēng),帶著箭簇般的釘子,沿著時代的音律飛出,把丁字街圍得銅墻鐵壁,水泄不通。

漢臺街

出了古漢臺,你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這兒。

它緊貼古漢臺的側(cè)腰。

厚厚的石墻是它的靠山,石墻上的紅柱碧瓦、飛檐翹脊是它奮斗的動力、仰望的理由、活著的意義。

每當(dāng)我特意經(jīng)過這兒,都要與它并肩站著,從濕漉漉的眼窩里掏出心跳,把古漢臺高高的墻、高高的垛、高高的臺階上高高的拴馬樁、高高的門,扶正。

很久以前,這門是古漢臺的正門。

劉邦出入,韓信出入,蕭何出入,漢王朝出入,千萬匹戰(zhàn)馬領(lǐng)著千萬條性命堂堂正正出入。

隨著朝代更替,隨著唐宋元明清的到來,古漢臺的門漸漸顯得有些拘謹(jǐn)、狹窄、小家子氣。

于是,一條威武響亮的東大街,扛著一道威武響亮的大門,從歷史深處趕過來。

帝王將相涌入,軍閥政客涌入;

亂臣賊子涌入,土匪強盜涌入。

古漢臺被磨損得衣著襤褸,千瘡百孔。

急火攻心的漢臺街,咳嗽一聲,噴出一對石獅子,抵住漢朝的側(cè)腰。

勝利的那一刻,它松開脫落的牙齒、斷裂的肋脈、疲憊的眼眶,大地一樣,仰躺在我面前。

民主街

流出中山街,洞穿天漢大道,民主街站在對面迎你。

它起先叫縣街,歷代南鄭縣衙在此落轎。

解放后,漢中人民當(dāng)家做主,將南鄭縣劃歸到十八里鋪,自己在此地,以漢朝的漢、漢字的漢、漢族的漢、漢高祖劉邦的漢為源頭,將漢中市雕刻在此。

從此,它有了一個莊嚴(yán)肅穆的名字,讓老百姓熱淚盈眶的名字:民主街。

從此,人民在新中國的照耀下、黨的照耀下、五星紅旗的照耀下,自強不息,勵精圖治,譜寫了一曲曲壯麗的新樂章。

秦朝古城垣站起來,古城垣下的留香蘸水面和肉夾饃站起來。

交通巷、民眾巷、公安局、檔案局、信訪接待中心、電影公司站起來。

市委、市政府、市政協(xié)站起來。

人民站起來。

拔地而起的戰(zhàn)略思想站起來。

我站起來,在民主街的街頭和巷尾。

中山街

告別身穿古玩玉器、筆墨硯臺、漢服旗袍的漢臺街。

左拐你會跌入飲馬池巷,右去你會消失在中山街。

中山街的乳名叫府街,老漢中歷代府衙皆設(shè)于此處。解放后,普查戶籍時,與古漢臺肝膽相照的它,才有了這個榮光的名號。

從此,周公巷,掛匾巷,公安巷,石灰巷,棲息在這里。

文聯(lián)、殘聯(lián),黨校,報社,美術(shù)拓印,文化傳媒,廣告策劃,它的花蕊吐故納新。

區(qū)委、區(qū)政府、區(qū)政協(xié),在它的枝丫高瞻遠(yuǎn)矚。

誰也沒有打算將它挪走。

誰叫人家,雄姿英發(fā)?

停泊在街口。

陽光從密匝匝的法國梧桐樹葉縫隙間滴墜下來,從四合院的天井里滴墜下來,把街道兩岸的古書古畫、顏料宣紙、裝裱臨摹,勾勒得樸素、典雅、幽麗。

我不想買什么,卻偏偏走進(jìn)去,發(fā)一發(fā)愣,待上一待。

我不想遇見什么,身穿旗袍的民國女子,卻翩翩然從畫幅上飄落,婀娜玲瓏的腰肢,豐盈飽滿的額頭,優(yōu)柔嫵媚的螺旋劉海,緊貼在脖頸處的丁香盤扣,還沒有來得及讓我細(xì)細(xì)回味。

就被她一個低眉,一個羞怯,一個手持團(tuán)扇的莞爾一笑——

帶走了。

南 門

從中山街腰上,插入建國路,就是南市場。

好大的一片江山啊!

我們通常叫它南門。

買镢頭、鋤頭、鐵鍬、釘耙、洋鎬、鏵犁、牛軛,到哪去買?南門。

買鐮刀、鍘刀、菜刀、砍刀、剁刀、剪刀、銼刀、瓦刀,到哪去買?南門。

買筲箕、篩子、籮兒,簸箕、蒲籃、籮筐、背簍、笆籠,到哪去買?南門。

買爐子、煙囪、壇子、藥罐、瓦缸、案板、吹火筒、搟面杖、扁擔(dān)、抽油器、漏斗,到哪去買?南門。

買農(nóng)藥、種子、化肥、樹苗、菜苗、檁條、椽子、柱頭、瓦,到哪去買?南門。

買撮箕掃帚、水桶馬勺、斗篷蓑衣、草鞋草帽、鍋碗瓢盆、桌椅板凳,到哪去買?南門。

買殺豬的長凳、燙豬的黃桶、驢車、牛車、板車、架子車,到哪去買?南門

買石碾子、石轱轆、石磨、土漆、桐油、蜂蠟,到哪去買?南門。

買鏨子、釘錘、撬棍、鉗子、扳手、秤、木升,到哪去買?南門。

買手鋸、刨子、墨斗、角尺、牽鉆,大錛,到哪兒去?南門。

買木器、竹器、鐵件、陶瓷、石器,到哪兒去?南門。

你媽、你爸、你姐、你哥、你婆、你爺、你外婆、你二大、你三舅母,到哪去了?南門。

南門是每個人要去的地方,每個人離不開的地方。

南門是一個讓人海枯石爛、死心塌地、癡心不改的地方。

倘若有一天,它腐了,朽了,化了,走丟了,我們一定會在風(fēng)景路、建國路、南一環(huán)、過街樓,滿世界地找。

飲馬池巷

走到這里,你會覺得,時光像一位落寞的名門閨秀。

硬生生在這兒,窄了身段,低了眉梢,落了胭脂,瘦了下頜。

昔日的王侯將相、達(dá)官顯貴,袍袖一揚,就落入小瓦房、小青磚、小巷子設(shè)下的圈套。

此刻,飲馬池還在毫不松懈地堅持,故人卻已打馬而去,留下西風(fēng)殘照,留下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

此刻,洋槐花幽幽滴落。

困在泥巴墻里的鏤磚和雕花石條,露出半截妖嬈的面頰。

窗根下的鳳仙花、雞冠花、繡球、向日葵,看不出與以前有什么不同。

梁下的檐板、雀替、匾額、門楣、窗欞、滴水檐,看不出與前幾年有什么不同。

時光攀上頹墻,一只敏捷的貓,嗖的一下,躍過房上的瓦松,嘴里叼著夕陽,從歷史的豁口逃走。

我來得有些晚,照壁和皂角樹已經(jīng)失去,龍圣祠和三臺閣已經(jīng)失去,唯有青磚花墻和魚脊形石條護(hù)佑著它,唯有刻著“有龍則靈”的石頭護(hù)佑著它,唯有整齊的鐵柵欄護(hù)佑著它。

黃昏坐在巷子里。

四合院坐在巷子里。一叢開著黃花的仙人掌,從弓腰駝背的瓦檐上懸垂下來。

它要飲那池中水。

然而,它不是馬,飲馬池拒絕自己的饑渴。

東門橋

出了飲馬池巷,眼前停著東門橋。

我流淌到這兒的時候,護(hù)城河已經(jīng)填平。沒有河的存在,橋,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流淌到這兒的時候,眼前沒有河,也沒有橋。一幢身穿白瓷磚、頭戴阿拉伯圓頂?shù)臉欠?,它代替東門橋,在這里接我。

馬家羊肉泡掛在風(fēng)中,民族飯店掛在風(fēng)中,廖化拉丁舞藝術(shù)學(xué)校掛在風(fēng)中。

站在東門橋,南去是南團(tuán)結(jié)街,北去為北團(tuán)結(jié)街。

我謝絕了它們的邀請,手里提著粽子,直達(dá)荒草叢中的東關(guān)正街。

兩岸房門緊鎖,不用舉目,就知道小青瓦脫落、檁條脫落、椽子脫落、雀替脫落、滴水檐脫落、土坯墻脫落,幾根倔強的柱頭和橫梁,榫卯相扣,站在云卷云舒的天空之下。

透過墻的傷口,我看見幽深的庭院里,鎖著一株花椒樹,一棵香椿樹,一棵構(gòu)樹、桂花樹、泡桐樹。富人鎖著風(fēng)姿綽約的樹,鎖著被風(fēng)雨腐蝕的扇門屏窗、石缸瓦甕;鎖著一進(jìn)、二進(jìn)、三進(jìn);鎖著過廳、廂房、耳房、回廊、影壁,以及通往二樓的鎏金歲月。

窮人家也不甘示弱,院子里鎖著蒿草,狗尾花,骨折的木梯,漏風(fēng)的雙耳鐵鍋,發(fā)霉的彎道、拐角,一眼望不到頭的光。

以后,它們再也不靠“代寫訴狀”“起名算卦”“補鍋修傘”“換拉鏈改舊衣服”的招牌,過日子了。

塔兒巷

巷里藏著凈明寺,凈明寺里藏著東塔。

后來,寺被學(xué)校覆蓋,一堵墻將東塔隔在從前。

但是,它仍舊叫塔兒巷。

民房掛在塔上,蓑草掛在塔上,爛衣服、爛鞋、爛草帽,爛掉的光陰,掛在塔上。

這是先前的故事。

后來,一對不會說話的鐵獅子在塔頂鎮(zhèn)塔。

后來,一只很久沒來的白鴿在塔頂鎮(zhèn)塔。時間在塔上的天空,溜得飛快。

此刻,它體面地站在我的時代,聽塔兒巷小學(xué)的孩子,唱歌,升旗,做廣播體操。

此刻,我撇下它,踩著噠噠噠的青石板,踩著青石板縫隙里舔舐露珠的苔蘚,踩著苔蘚上閃閃發(fā)光的晨曦,走進(jìn)塔兒巷,走進(jìn)細(xì)細(xì)的、長長的、打滿補丁的巷子。

一條巷子,走著走著就累了,一頭栽進(jìn)百年的四合院。

四合院坐著坐著就累了,它還清了債務(wù),用爛了房契,打碎了銅鏡,埋葬了頭戴玉簪的美人。

只有坍塌的墻、腐朽的青春,愣愣站著。

只有嶄新的東塔杵著胡須,在巷口上,愣愣站著。

南寺巷和北寺巷

以我的經(jīng)驗,通常這世上,有南寺,就有北寺。

就像有南路必須有北路一樣。

倘若哪個地方光有南,沒有北,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哪怕現(xiàn)挖、現(xiàn)鑿、現(xiàn)掏,也要折騰出一個北來。要不然,對歷史無法交代,縣志上也是一個極大的漏洞。

以你的經(jīng)驗,也許和我一樣,認(rèn)為,在漢中,南寺巷里住著南寺,北寺巷里住著北寺。

這就對了。我們又被現(xiàn)實忽悠。我們又被漢中忽悠。

在漢中,南寺巷和北寺巷共用一個寺,就是清真寺。在此地說寺,也只能是清真寺,只能是一個清真寺。要不,阿訇忙不過來,古蘭經(jīng)忙不過來,棲息在幾條巷子里的居民也忙不過來。

以清真寺為起點,南去為南寺巷,北去為北寺巷。

兩條巷子,雖然和塔兒巷同聲共氣,但是,目前還沒有拆遷,故也沒見移民的想法。

小洋樓替代了四合院。

堅韌的花崗巖,替代了優(yōu)柔古樸的青磚青瓦、飛檐翹脊。

透過半啟的門,薔薇,美人蕉,葡萄,石榴,丹桂,菊花,垂絲海棠,攀藤凌霄,幽幽地等我。

有時,我從南寺巷進(jìn)去,從北寺巷出來;有時,從北寺巷進(jìn)去,卻不從南寺巷出來。

有時拐個彎,路過清真寺;有時故意不路過。

現(xiàn)在,我要出發(fā)。從幾百號門牌中,找到南寺巷25號,領(lǐng)取我訂購的羊奶。

百年門頭上的瓦松認(rèn)得我,鋪首門環(huán)認(rèn)得我,拴在枇杷樹下的兩只羊,對我咩咩,笑。

磨子橋

看見磨子橋的那天,我剛剛離開東關(guān)正街、東關(guān)后街。

看見磨子橋冷不丁杵在我眼前,我著實吃了一驚。

然而,當(dāng)文公祠和磨子橋站在一起,我反倒不那么詫異了。好像它們原本就是筋連著筋,皮連著皮,鎖骨連著鎖骨。

不認(rèn)識它以前,我一直認(rèn)為磨子橋是一座橋。

此刻才明白,我受騙了,上當(dāng)了,它只是一個地名。

不過,先前,它的確是一座橋,隨著護(hù)城河的丟失,財大氣粗的東門橋都扛不住,它自然也沒有死扛的理由。

或許將來,會有一座橋,像清明上河圖里的橋那樣,以緬懷的方式站在這兒,還原曾經(jīng)的歷史風(fēng)貌。

這不是我能掌控的。

容不得我多想,磨子橋牽著我的衣袖,繞過雕梁畫棟的氣氛,直入文公祠后院。

一座假山披著青苔在水中沐浴,一排廂房披著青苔在裊裊青煙中曬太陽。

蘭花開在石上,蓮花落在手掌。

道法自然的銅鐘,累斷了腰的碑碣,細(xì)腳伶仃的香爐,站在那兒。

我來晚了,沒有趕上,信徒官紳、文人雅士、三教九流,萬人攢動。

沒有趕上,說評書,唱大戲,木偶連臺。

我來晚了,兩棵古柏直勾勾站著,不迎接,也不恭送。

樹上的鳥兒不怎么說話,只會一個勁滴溜溜唱:作揖,作揖。

當(dāng)鋪巷

在巷子口住了十年。

清晨被當(dāng)鋪巷潺潺的陽光蕩漾出去,傍晚被當(dāng)鋪巷彎彎的月牙垂釣回來。

當(dāng)鋪巷如一根又輕又軟的桑木扁擔(dān),把我挑著。

這條幾分鐘可走過的巷子,我走了十年才徹底擺脫。

每當(dāng)我下樓,從貓尾巴一樣細(xì)軟的甬道里鉆出,在一棵豁然開朗的枇杷樹下,右轉(zhuǎn),倚著蓮花池公園的苔墻,倚著明瑞王府的墻根一直行走——

就走進(jìn)了窄袖寬襟的當(dāng)鋪巷。

就淹沒在車水馬龍的北大街。

當(dāng)鋪巷的側(cè)腰,別著幾枝比當(dāng)鋪巷更親昵的小巷,有的通往一扇低眉頜首的木門,有的緊貼海棠花開的窗根兒,有的貿(mào)然進(jìn)去卻被半截土墻攆出來。

最獨特的要數(shù)一尺巷。原本沒有牌號,因被樓房一丈多高的懸崖夾擊,僅容一人側(cè)身而過,我便私下稱它“一尺巷”。

我在這兒走了十年,從來沒有走進(jìn)去。

從來沒有理由走進(jìn)去。

那天,我又把目光扔進(jìn)一尺巷,它依然沒有濺起水花,依然無法試探,到底用舊了幾個彎,到底用舊了幾個時辰。

那天,是十年前的事兒。

此刻,我懷念那兒已經(jīng)十年。

此刻,我剛剛走進(jìn)巷子,陽光就噗嗤一聲醉了。

它曉得,我又要掂量一尺巷。

掂量,我家陽臺上的雪花,開累了沒有。

創(chuàng)作手記

邊走邊唱

當(dāng)我寫下漢中街巷四個字的時候,幽深的往事正手提燈籠,裊起裙袂,曳著盈盈小步,從黯然的街巷盡頭,轉(zhuǎn)過臉,用輕攏慢捻的憂郁凝視著我。

而我兩手空空站在歷史的支點,用細(xì)膩濃稠的思緒,剪不斷理還亂的文字符號,為她畫像。畫她銅鐘般渾厚悠遠(yuǎn)的余音、小橋流水的細(xì)腰、曲徑通幽的軒窗里張開嘴唇的梔子花、鋪首門環(huán)上守口如瓶的拒絕,以及寂寞深處水泄不通的等待。

畫她對一個城市古老文明的堅持與堅守。

當(dāng)我吱呀一聲推開漢中街巷的上闕與下闕,這寺,這橋,這塔,這樓,雕鑿在水上的碑碣,鐫刻在風(fēng)中的遺言,被一畦一畦的街巷掩護(hù)得那樣平整、安妥,滿目瘡痍又風(fēng)華絕代。而這些篳路藍(lán)縷的街巷,庭院深深的街巷,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街巷,有的已然鞠躬盡瘁,有的飄搖在陡峭的寒冬,有的索性松開腐朽的牙齒,塵埃一般赫然傾塌。而有的從一躍而起的深井,掉過頭來,鼓動胸肌,借助新時代的張力和速度,高鐵一樣射向地球另一端。而大多數(shù)街巷,和留守在鄉(xiāng)愁里的那些街巷一起,不倒的骨架,榫卯相扣杵在那兒,等我在春光燦爛的此刻,落在深藍(lán)色的梧桐樹下;等淺紫色的鳥鳴,噗嚕嚕張開年輕的羽毛,從巷子深處向我涌來。我想,這才是我邊走邊唱的意圖和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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