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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朱自清學術互動論略
——以1936年退稿事件為中心

2020-12-28 08:29孫羽津
文藝研究 2020年1期
關鍵詞:陳寅恪韓愈朱自清

孫羽津

20世紀前半期,在西學思潮的影響下,中國學術全面開啟了以學科分列、話語構建、觀念變革為標志的現(xiàn)代轉型歷程,既體現(xiàn)著破舊立新的時代精神與文化訴求,又難免墜入“西化—現(xiàn)代化”的路徑依賴和價值迷思。與此潮流不同的是,一些學者在打通古今中西的通觀視域中,更加注重發(fā)掘中國學術與文化傳統(tǒng)中具有普遍意義的質素,以高度的文化自覺探索學術獨立自強之路。那么,趨新與守正、崇西與持中的種種分野,在具體的學術研究中如何被表述?在不同主張的學術互動中又會產(chǎn)生何種影響與趨向?本文擬以陳寅恪與朱自清一段鮮為人知而又耐人尋味的學術公案為例,管窺中國學術現(xiàn)代轉型的曲折歷程及其間蘊含的典范意義。

同為20世紀文化名流,陳寅恪以史學見長,始終持守“中體西用”的本位立場,朱自清則為新文學名家。通常意義上的學術史研究,不甚措意二人關系。事實上,他們有著長達二十余載的同事之誼。1925年,陳、朱先后受聘于清華,直至1948年8月,朱自清病逝,陳寅恪不久南下①。在這段同事生涯中,朱自清對陳寅恪始終欽敬有加。早在入職之初,朱自清就去聆聽陳寅恪的課程②。此后,朱自清還在日記中專門記錄了陳寅恪的大量學術觀點,這些觀點不僅來自陳氏著作,還包括他們在寓所、宴會甚至學生答辯會上論學的內(nèi)容③。有一次,當友人提及陳寅恪的某篇論文時,朱自清尚未讀到,竟為此感到“甚慚”④。試想,如果朱自清沒有把陳氏論著視為不可不讀的當代學術經(jīng)典,恐怕不會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慚愧感。然而,陳、朱交誼也經(jīng)歷過一次不大不小的考驗,一度改變了二人之間云龍相從的關系,那就是發(fā)生于1936年的《清華學報》退稿事件。

一、欲迎還拒:退稿事件及后世余波

1935年10月,朱自清受命兼任《清華學報》編輯部主任,誠懇地向陳寅恪約稿,陳亦欣然接受⑤。然而時隔一年,當陳寅恪向朱自清詢問審稿結果時,卻吃了閉門羹。朱自清1936年10月22日日記云:

昨日陳寅恪電話,詢問彼寄投學報翻譯哈佛大學某雜志發(fā)表《韓愈與唐代小說》一文之原稿,是否準備采用。因不易決斷,故答以不采用。然恐已造成問題矣。⑥

陳寅恪《韓愈與唐代小說》一文,曾由哈佛大學教授魏楷(J. R. Ware)譯成英文,發(fā)表于1936年4月出版的《哈佛亞細亞學報》(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第1卷第1期。然而,朱自清并未因該文得到國際權威學術機構的推崇而放松審查,只可惜他沒有把審稿意見寫在日記里。即便如此,我們至少能從日記的語勢轉折中推斷,陳文的某些觀點大概是朱自清無法認同的,而朱自清自知約稿在先,遂形成“不易決斷”的心理,即便最終決意退稿,仍擔心“造成問題”——影響與陳的關系。可能正是出于這樣的心理,朱自清在退稿的第二天再次閱讀了該文⑦,但仍未做出正面評價,退稿的決定自然也沒有撤回。

自此之后,陳寅恪沒有在他處發(fā)表此文的中文原稿,直到晚年還叮囑弟子蔣天樞在編纂《陳寅恪文集》時不收此稿⑧。今行于世的《韓愈與唐代小說》一文,已非朱自清所見原稿,而是退稿事件發(fā)生十一年后,由程千帆據(jù)魏楷英譯本回譯而成者,發(fā)表于1947年7月10日出版的《國文月刊》第57期,1984年曾收入程千帆《閑堂文藪》(齊魯書社1984年版)。到了21世紀初,《陳寅恪集》問世,陳氏二女念及“父親原意”,同時又為了“從不同角度反映父親的學術生涯”⑨,將此文收入《講義及雜稿》,而沒有收入陳寅恪生前審定編目的《金明館叢稿初編》《二編》等論文集中。

陳寅恪自佚原稿的背后或許有種種考慮,但他始終沒有放棄文中的主要觀點。陳寅恪在《韓愈與唐代小說》一文中指出,中唐貞元、元和時期,“為古文之黃金時代,亦為小說之黃金時代”,在此時代背景下,韓愈早年即已深嗜小說,后來創(chuàng)作《石鼎聯(lián)句詩序》《毛穎傳》等,是“以古文為小說之一種嘗試”⑩。十余年后,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深化了他的觀點:

今日所謂唐代小說者,亦起于貞元、元和之世,與古文運動實同一時,而其時最佳小說之作者,實亦即古文運動之中堅人物是也。此二者相互之關系,自來未有論及之者……古文之興起,乃其時古文家以古文試作小說,而能成功之所致,而古文乃最宜于作小說者也。?

從《韓愈與唐代小說》到《元白詩箋證稿》,陳氏把韓愈“以古文為小說”的論斷拓展到古文運動與唐代小說的關系上。然而這一系列觀點問世后,屢有人反對。比如,錢穆曾直言陳寅恪這些觀點“不一定對”,并援引《舊唐書》中的傳統(tǒng)觀點否定了古文運動與唐代小說的關系?。李長之曾系統(tǒng)梳理唐傳奇的發(fā)展歷程,其間雖未直接否定陳說,但對沿用陳說的劉開榮、張長弓等的論述,皆不甚許可?。此后,黃云眉、王運熙等針對陳氏觀點做了更為深入的批評:一方面指出,韓愈倡導的“古文運動的中心思想在建立道統(tǒng),排斥佛老”,與此相關的一系列論說文“毋寧是更為重要的宣傳文字”,而“這種論說文是無法以試作小說來做準備工作的”;另一方面指出,所謂韓愈的小說作品,陳氏僅舉出《毛穎傳》《石鼎聯(lián)句詩序》兩篇,而這兩篇都作于唐憲宗元和年間,其時古文運動的高潮期早已到來,“從時間上講,韓愈是不可能以這兩篇文章為試驗來興起古文運動的”?。時至今日,古代文學研究者大多認同王運熙等的批評意見,而對陳氏觀點持保留態(tài)度?。

反觀1936年退稿事件,朱自清雖未詳陳退稿原因,其看法恐怕不會與上述諸家有太大差別。退稿事件發(fā)生后的第三年,朱自清撰寫了《中國散文的發(fā)展》一文,分別討論了唐代古文和傳奇小說,雖然把它們都稱作當時的“新文體”,但無一語論及二者間的關系,且明確強調(diào)傳奇小說與“俳諧的辭賦”關系密切?,這顯然不同于陳寅恪“以古文為小說”的論斷。

二、時代稟賦:文體升降與文化隱喻

陳寅恪《韓愈與唐代小說》及其后一系列觀點,雖然屢受質疑,卻自有其獨特的話語價值和時代意義。值得注意的是,朱自清以來的批評者大多從傳奇與古文文體之別出發(fā),對陳寅恪的觀點提出質疑。但實際上,陳寅恪的論述中似乎有意回避“傳奇”這一傳統(tǒng)文體概念,而是采用更具融攝性的“小說”一詞。有學者指出,陳寅恪的“小說”話語蘊含著耐人尋味的西學背景,特別是唐代小說“文備眾體”的論斷,與西方文學“文體混用”的特質遙相呼應?。所謂“文體混用”(the mixture of styles),即打破崇高的悲劇文體、中等的論戰(zhàn)諷刺文體、低等的喜劇文體在風格和主題上的層級界限?,這在《荷馬史詩》直至19世紀歐洲小說中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推動著西方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發(fā)展。而陳寅恪著意點出古文作為“雅正之文體”的特質,相比之下,小說為當時“非正統(tǒng)而甚流行之文體”?,可見韓愈“以古文為小說”之舉,實則消弭了具有崇高文體色彩的“古文”與低等文體色彩的“小說”之畛域,與以“文體混用”為標志的西方文學發(fā)展潮流隱然相合??梢哉f,陳寅恪的這一研究,具有其自道的“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之性質,他首選海外學術刊物發(fā)表《韓愈與唐代小說》,也從側面印證了這一點。

陳氏這一融攝中西之運思,并非故作高深、嘩眾取寵,實有其復雜而微妙的時代背景。眾所周知,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時人有感于西方小說在社會變革和思想啟蒙中的重要作用,發(fā)起“小說界革命”,小說便從傳統(tǒng)觀念中的低等文體被擢拔至“最上乘”的地位?。十數(shù)年后,胡適、陳獨秀、魯迅等高倡文學革命,激切地宣布古文已死?,褫奪了它千百年來作為崇高文體的冠冕,還特別指出古文家祖師韓愈“誤于‘文以載道’之謬見”,“不過鈔襲孔、孟以來極膚淺極空泛之門面語”,“尋其內(nèi)容,遠不若唐代諸小說家之豐富,其結果乃造成一新貴族文學”?。在時人看來,即便是不屬于白話范疇的傳奇小說,其價值也遠勝于載道的古文。甚者如魯迅更直接地把韓柳古文和所載的孔孟之道合起來批判,從根本上否定古文的價值:“我們要活過來,首先就須由青年們不再說孔子孟子和韓愈柳宗元們的話……我們此后實在只有兩條路,一是抱著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

縱觀清末民初文體價值觀的巨變,先是小說地位急遽上升,隨后古文地位一落千丈。這一顛覆性變化,緣于具有鮮明時代色彩的“西化—現(xiàn)代化”價值趨向,深刻影響著當時文學史的建構與書寫。如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唐之傳奇文》開篇盛贊唐人“始有意為小說”,旋即指出唐人小說“大率篇幅曼長,記敘委曲,時亦近于俳諧,故論者每訾其卑下,貶之曰‘傳奇’,以別于韓柳輩之高文”?,而后強調(diào)像韓愈《毛穎傳》這類“以寓言為本,文詞為末”的作品“無涉于傳奇”?。如果我們對魯迅全盤否定古文的立場有著充分了解,便不難感受到他時時注意區(qū)隔傳奇小說與韓愈古文的背后,潛藏著一種時代性沖動,即頗不愿讓腐朽載道的古文染指生動優(yōu)美的小說。古人“訾其卑下”的傳奇小說,在魯迅心目中實為崇高文體,而他所謂“韓柳輩之高文”一語,即便在看似嚴肅的述學語境中,也難掩個中的諷刺意味。稍后的鄭振鐸則不再像魯迅那樣小心翼翼地分辨唐傳奇的特征,使它不受古文的染指,而是大膽宣稱傳奇是古文運動的附庸。客觀地講,傳奇小說在唐代尚難比肩古文運動的聲勢,更何況對時下的文學革命而言,古文運動尚有相對于六朝駢儷文的革命合法性資源可供汲取。這樣看來,在沒有多少歷史依據(jù)的情況下,把傳奇說成古文運動的附庸,未嘗不是借重古文運動塑造傳奇小說歷史地位的一種書寫策略。然而,古文畢竟是載道的,韓愈“不僅僅要做一個文學運動的領袖,他還要做一個衛(wèi)道者,一個在‘道統(tǒng)’中的教主之一”?,他便無法逃脫遭受嚴厲批判的厄運。相比之下,傳奇小說“有若希臘神話之對于歐洲文學的作用”,“有一部分簡直已是具備了近代的最完美的短篇小說的條件”,本質上與文學革命的時代精神相通。因此,鄭振鐸并未止于“附庸”之說,進而強調(diào)傳奇小說“由附庸而蔚成大國”?,最終遠超乎古文之上。要言之,魯迅強調(diào)傳奇與古文之別,在異中暗寓臧否;鄭振鐸則不憚把二者綰合起來,在同中直言高下。無論何種書寫策略,率皆宣示著小說地位的優(yōu)美崇高、古文及古文家的落后腐朽,這一附麗于“西化—現(xiàn)代化”價值鏈條上的表述,伴隨著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降魯、鄭二著的經(jīng)典化歷程,持續(xù)影響、塑造著國人的文化心理與文學常識。

明確了這一時代背景,再看陳寅恪的韓愈與唐代小說研究,其研究目的恐怕遠不止文學史個案考證,也不止于一般意義上的跨文化比較研究。陳氏假借西方文藝復興以來聲勢日隆的“文體混用”現(xiàn)象,揭示“古文乃最宜于作小說”之機理,彰顯古文無施不可的包容性與生命力,這與新文化陣營“古文已死”的宣判形成鮮明對立,意在化解“西化—現(xiàn)代化”思潮下古文與小說的緊張關系。陳氏的這一撰述宗旨,在其二十年后《論韓愈》一文中做了進一步發(fā)揮。該文開篇明言:“古今論韓愈者眾矣。譽之者固多,而譏之者亦不少,譏之者之言則昌黎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者?!?如果把論韓愈者分為古人和今人、“譽之者”和“譏之者”的話,那么古人中雖不無“譏之者”,卻寥寥可數(shù),在“譏之者”的隊伍里,大多是清末以降“西化—現(xiàn)代化”思潮影響下激進反傳統(tǒng)的今人。這樣看來,陳寅恪“蚍蜉撼大樹”的批評頗有所指,他不僅在研究歷史上的韓愈,更是在回應近代以來的反傳統(tǒng)思潮。他在文中歷數(shù)韓愈在文化史上的諸多貢獻,首論其“建立道統(tǒng),證明傳授之淵源”?。眾所周知,儒家道統(tǒng)及載道的古文是新文化陣營攻訐最力之處,而陳寅恪意在證明韓愈建立道統(tǒng)的性質并非頑固保守地衛(wèi)道、載道那么簡單,而是在充分吸收佛教統(tǒng)系之說基礎上的自我更新。次論“直指人倫,掃除章句之繁瑣”,謂韓愈之所以開啟宋學途徑,是由于“睹儒家之積弊,效禪侶之先河”?,在儒家立場上進行自我革命。由此可見,韓愈的衛(wèi)道、載道,本質上具有“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的性質,且其所衛(wèi)、所載之道本身亦具革命性。相比之下,文學革命家把韓愈的革命性和載道性一分為二,先部分肯定,后從根本上否定,頗欠圓融,未見中華文化轉折與發(fā)展之大勢。在論證儒道的合理性之后,陳寅恪又以“改進文體,廣受宣傳之效用”?一章,論證古文的合理性。他總結梳理了以往有關韓愈與唐代小說研究的觀點,強調(diào)古文原本施用于先秦兩漢的高文典冊,到了韓愈手上,卻有意改作民間流行小說,使古文成為“最便宣傳、甚合實際之文體”?。由此可見,韓愈“以古文為小說”的本質是打破雅俗界限,與時俱進地承載時代精神。通過建構這條與西方文學“文體混用”之特質差相仿佛的發(fā)展路徑,陳寅恪與近代以來全盤否定韓愈及其古文價值的反傳統(tǒng)論調(diào)展開隱性論爭:韓愈古文既有意取徑民間小說,便不能簡單地視為“新貴族文學”,亦非“鈔襲孔、孟以來極膚淺極空泛之門面語”。韓愈古文既在當時“最便宣傳、甚合實際”,與時下文學革命精神相通,那么,建設新文學便不必先置古文于死地,何妨效法韓愈當年打通新舊,“轉舊為新”?。

總而言之,在近代以來“西化—現(xiàn)代化”思潮中,韓愈被認為是舊文化和舊文學的代表,而小說是新文化的載體和象征。陳寅恪以其“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的文化自覺,以西學之道,還治西化迷思,著意通貫韓愈古文與小說之關系,為古文及其所載的儒道正名,以隱性的述學姿態(tài)回應時代思潮,參與文化重建。

三、陳、朱合契:雅俗共賞與新舊調(diào)和

由此反觀1936年退稿事件中的朱自清,恐怕他也難以超脫時代環(huán)境的影響。朱自清早年入北京大學,師從胡適,積極參與“五四”新文化運動,致力于新詩、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和西方文學譯介,而且還在清華中文系成立之初開設“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打破了古典文學課程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在這一時期,朱自清參加了新潮社、文學研究會、樸社等多個新文化社團,與胡適、魯迅、周作人、鄭振鐸等新文化陣營中各派人物均有不同程度的交往。值得注意的是,前文提到的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即由新潮社1923—1924年初版,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初版由文學研究會的衍生組織樸社1932年出版。這兩部文學史可看作當時新文化陣營的代表性學術著作。作為這幾個社團的主要成員之一,朱自清十分看重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且與《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的作者鄭振鐸往來密切?,我們不難想象這些著作在朱自清個人知識體系建構中發(fā)生的影響。而陳寅恪《韓愈與唐代小說》著意為古文正名,與新派文學史書寫形成鮮明對立,這也意味著對朱自清的文學史常識構成了挑戰(zhàn)。甚至,我們不能排除潛藏于新派文學史背后的推崇小說、貶抑古文的時代情感,會在更深層面促使朱自清做出退稿決定。

然而,頗具戲劇性的是,在陳寅恪遭遇退稿十一年后,即1947年7月,《韓愈與唐代小說》中譯稿最終還是發(fā)表在由朱自清創(chuàng)辦、編輯的《國文月刊》第57期上。就在三個月后,《清華學報》第14卷第1期卷首刊發(fā)了陳寅恪《長恨歌箋證(元白詩箋證稿之一)》,這篇文章秉承并深化了《韓愈與唐代小說》的主要觀點。同月,朱自清開始撰寫《論雅俗共賞》一文,此文歸納并正面引用了陳寅恪從《韓愈與唐代小說》到《長恨歌箋證(元白詩箋證稿之一)》的主要觀點:

無論照傳統(tǒng)的意念,或現(xiàn)代的意念,這些“傳奇”無疑的是小說,一方面也和筆記的寫作態(tài)度有相類之處。照陳寅恪先生的意見,這種“傳奇”大概起于民間,文士是仿作,文字里多口語化的地方。陳先生并且說唐朝的古文運動就是從這兒開始。他指出古文運動的領導者韓愈的《毛穎傳》,正是仿“傳奇”而作……以上說的種種,都是安史亂后幾百年間自然的趨勢,就是那雅俗共賞的趨勢。?

雖然我們無法確證此時朱自清已然參透陳寅恪假借“文體混用”之運思,但至少可以說,把古文與傳奇小說的互動關系理解為雅俗共賞的趨勢,確與陳文脈息相通。這里,朱自清不再像撰寫《中國散文的發(fā)展》時如魯迅那樣嚴明古文與傳奇小說之大防,他已經(jīng)清晰地認識到發(fā)展新文學“并非打倒舊標準”,而往往要“新舊打成一片”,是“新舊雙方調(diào)整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還得將中國還給中國”,“認識傳統(tǒng)里的種種價值”?。

朱自清在20世紀40年代的這一轉向并非偶然,在他同時期出版的《經(jīng)典常談》和《詩言志辨》兩部代表作中可以找到更多佐證。據(jù)朱自清日記記載,《經(jīng)典常談》原名《古典常談》,出版前易“古典”為“經(jīng)典”?。顧名思義,“古典”之名隱含著時代性和限定義,在激進的反傳統(tǒng)思潮中,固難為讀者所親近;改用“經(jīng)典”之名,則有意消彌古與今的對立,與陳寅恪以“小說”代稱“傳奇”的用意不殊,都是為了啟誘讀者發(fā)現(xiàn)文化傳統(tǒng)中的永恒價值。正如朱自清在《經(jīng)典常談·序》中所說,“讀經(jīng)的廢止并不就是經(jīng)典訓練的廢止”,“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經(jīng)典訓練應該是一個必要的項目。經(jīng)典訓練的價值不在實用,而在文化”?。為了讓讀者確切地了解文化傳統(tǒng),即便是書中各篇的次序,也都“按照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的順序”?。然而,朱自清豈不知早年投身的新文化運動“所爭取的就是這文學的意念,也就是文學的地位。他們要打倒那‘道’,讓文學獨立起來。所以對‘文以載道’說加以無情的攻擊”???墒?,朱自清到了寫作《經(jīng)典常談》的時候,仍把富于文學性的辭賦、詩文放在全書最末的位置,把載道的群經(jīng)放在全書之首,而且介紹群經(jīng)的篇幅幾近全書二分之一。就這樣,朱自清在踐履“將中國還給中國”理念之際,慢慢地疏離了新文化運動的原初路向。

如果說《經(jīng)典常談》只是重現(xiàn)載道的傳統(tǒng),那么《詩言志辨》則近乎推崇載道的傳統(tǒng)。此書梳理了從先秦到近代的文學觀念,意在證明中國文學的言志傳統(tǒng)“其實是與政教分不開的”,這一傳統(tǒng)屢經(jīng)引申、拓展,“始終屹立著”,“文以載道,詩以言志,其原實一”?。朱自清之所以著力論證“言志”與“載道”的同一性,其背后有著鮮明的現(xiàn)實指向。他在書中明言:“現(xiàn)代有人用‘言志’和‘載道’標明中國文學的主流,說這兩個主流的起伏造成了中國文學史?!灾尽谋玖x原跟‘載道’差不多,兩者并不沖突;現(xiàn)時卻變得和‘載道’對立起來。”“言志”與“載道”之所以形成對立,是因為現(xiàn)代人認為“言志”就是“人人都得自由講自己愿意講的話”,而“載道”是“以文學為工具,再借這工具將另外的更重要的東西——道——表現(xiàn)出來”。朱自清特別標注了這段話的出處:“鄧恭三記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三七面、三四面。”?此書即新文化陣營又一重要著作,由鄧廣銘(字恭三)根據(jù)周作人1932年在輔仁大學的講演整理而成,當年9月由北平人文書店出版,書后版權頁題“講校者周作人,記錄者鄧恭三”??梢娭熳郧骞P下的“現(xiàn)代人”實即新潮社和文學研究會的同人——周作人,大概考慮到觀念上的針鋒相對,才隱去了姓名。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小引》中坦言,這部書不算學術著作,闡發(fā)新文學的源流是為了表明自己“文學上的主義或態(tài)度”;又云“要說明這次的新文學運動,必須先看看以前的文學是什么樣”?。在周作人看來,文學史上凡屬載道派的,“便沒有多少好的作品”,這包括被新文化陣營集矢的韓愈,他“僅有的幾篇好些的,是在他忘記了載道的時候偶爾寫出的”;而凡屬言志派的,都取得了輝煌的成就,特別是明代的公安派、竟陵派,三百多年后文學革命的“主張和趨勢,幾乎都很相同”?。就這樣,周作人以“言志”接榫新文學,以“載道”統(tǒng)攝舊文學,為了標明“新”與“舊”的對立,便著意凸顯文學史上“言志”與“載道”的對立。而朱自清之所以努力彌縫二者,主張言志“不離政教”,并指出歷史上“文壇革命家也往往不敢背棄這個傳統(tǒng)”,實是因為他親眼目睹并親身經(jīng)歷了假借“言志”建設新文學的流弊——以一種玩世不恭的、逃避式的、消遣的、充滿著個人好惡的“趣味”,在新文學的路上“越走越窄”?,難以為現(xiàn)實生活提供意義,難以為新文化指示方向。于是,朱自清轉回頭去,重新發(fā)現(xiàn)他和同人們曾經(jīng)反對過的“文以載道”的價值,在歷史大勢中省察到“文學大部分時間是工具,努力達成它的使命和責任,和社會的別的方面是聯(lián)系著的”[51],進而形成了“新舊打成一片”“新舊雙方調(diào)整”的文化立場。

可以說,周作人標舉“公安”“竟陵”,與魯迅、鄭振鐸標舉傳奇小說的策略一樣,都是為文學革命的合法性提供歷史資源;而朱自清糾正周作人,也和陳寅恪與魯迅、鄭振鐸的隱性論爭一樣,欲通過文學史的再度闡釋,揭示傳統(tǒng)相對于現(xiàn)代的種種價值,消釋“新”與“舊”的緊張關系,為新文化建設提供一種可持續(xù)的合理性路徑。在這個意義上,出身于新文化陣營的朱自清最終和“不古不今”的清華同事陳寅恪漸行漸近。

結 語

事實上,早在1928年,以文學創(chuàng)作而聲名大噪的朱自清就明確宣示了自己的道路:“國學是我的職業(yè),文學是我的娛樂?!盵52]然而,國學與文學的關系已不可能再像古人所謂“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53]那樣,表現(xiàn)為一種簡單的主從關系。正如朱自清所意識到的,“西方文化的輸入改變了我們的‘文學’的意念”,“新文學運動加強了新的文學意念的發(fā)展”[54]。在這種情形下,如何處理中國固有思想文化與新文學之間的緊張關系,對欲兼顧二者的朱自清而言,顯得尤為重要。此后不久,朱自清接掌清華中文系,他先是嘗試著把自己的娛樂變成了職業(yè)的一部分,開設“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轉而認真聽取了他的同事陳寅恪有關西方大學注重古典訓練的“譎諫”[55],把更多精力投入中國古典文學的教學與研究之中。在調(diào)和新舊、轉舊為新的探索中,朱自清明確提出“自當借鏡于西方,只不要忘記自己的本來面目”的理念[56],這與陳寅恪主張“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別無二致,且更加明確了“不忘本來”的基礎性地位。1934年,朱自清把這一具有高度文化自覺的學術理念正式寫入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概況》之中,為變革時代的學術研究和學科建設指示了方向。

然而,對于人文學者而言,文化自覺意識的確立與成熟,不僅體現(xiàn)在宏觀學術理念上,更需要在具體的學術研究和學術互動中不斷揚厲時代稟賦、激活學術話語。如果說1934年《中國文學系概況》的誕生標志著朱自清的文化自覺意識在學術理念層面的確立,那么1936年退稿事件則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他所保有的新文化陣營思想慣性的批判性延展。在此之后,朱自清漸漸褪去了新文化陣營的機鋒,以其“不忘本來”的“職業(yè)”眼光,自覺反思昔年的“娛樂”活動,并通過對“載道”與“言志”的綿密考證與學理分析,出色完成了一次調(diào)和新舊、轉舊為新的話語重構。在與陳寅恪漸行漸近的道路上,陳氏有關韓愈與唐代小說的系列論述,再次映入朱自清的學術視野之中。1947年的朱自清徹底擺脫了十一年前欲迎還拒的糾結心態(tài),不僅接受而且推進了陳寅恪的學術觀點,以文體混用的特質證成雅俗共賞的趨勢,以文學研究推動文化研究,由隱性論爭轉向積極建構。至1954年,陳寅恪發(fā)表《論韓愈》一文,復以“外來”明“本來”,以“他覺”覺“自覺”,全面論證了韓愈建立道統(tǒng)及其載道古文的文化價值,為這場學術馬拉松做出了精彩總結。

從陳寅恪與朱自清學術互動歷程中,不難窺見20世紀前半期中國學術現(xiàn)代轉型的曲折歷程與復雜面相,其間多元開放的話語建構、融攝中西的學術境界、獨立自覺的文化擔當,值得我們在當下學術進程和時代語境中進一步體證、賡揚。

① 參見姜健、吳為公:《朱自清年譜》,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年版,第52、310頁;卞僧慧纂,卞學洛整理:《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9、250頁。

② 陳哲三:《陳寅恪先生軼事及其著作》,俞大維等:《談陳寅恪》,(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95頁。

③④⑤⑥⑦?[55] 朱自清:《日記上》,《朱自清全集》第9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02、208—209、216、246、264頁,第268頁,第387頁,第442頁,第442頁,第6頁,第263頁。

⑧ 程千帆:《閑堂文藪》“題記”,齊魯書社1984年版,第1頁。

⑨ 陳流求、陳美延:《陳寅恪集后記》,陳寅恪:《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500頁。

⑩? 陳寅恪:《韓愈與唐代小說》,《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第440—443頁,第443頁。

? 陳寅?。骸蛾愐〖ぴ自姽{證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3頁。

? 錢穆講授,葉龍記錄整理:《中國文學史》,天地出版社2018年版,第220頁。

? 李長之:《中國文學史略稿》第3卷,五十年代出版社1955年版,第38、39頁。

? 王運熙:《漢魏六朝唐代文學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55—256頁;黃云眉:《讀陳寅恪先生〈論韓愈〉》,《文史哲》1955年第8期。

? 參見程毅中:《唐代小說史話》,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328頁;陳尚君:《轉益多師》,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4頁;崔際銀:《詩與唐人小說》,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0頁。

? 朱自清:《中國散文的發(fā)展》,《朱自清全集》第8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31頁。

? 參見張麗華:《從“傳奇文”溯源看魯迅、陳寅恪的“小說”觀念》,《嶺南學報》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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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寅?。骸锻蹯o安先生遺書序》,《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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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見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80頁;魯迅:《古書與白話》,《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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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無聲的中國》,《魯迅全集》第4卷,第14、15頁。

?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唐之傳奇文(上)》,《魯迅全集》第9卷,第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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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振鐸:《插圖本白話文學史》第2冊,樸社1932年版,第486頁,第493頁。

?????? 陳寅?。骸墩擁n愈》,《歷史研究》195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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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論雅俗共賞》,《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21頁,第220、223頁。

? 朱自清:《詩文評的發(fā)展》,《文藝復興》1946年第6期。

? 朱自清:《日記下》,《朱自清全集》第10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48頁。

?? 朱自清:《經(jīng)典常談·序》,《朱自清全集》第6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頁,第5頁。

? 朱自清:《論嚴肅》,《朱自清全集》第3卷,第138頁。

?? 朱自清:《詩言志辨·詩言志》,《朱自清全集》第6卷,第135、169、172頁,第130、172頁。

?? 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人文書店1934年版,第2—3、36頁,第39、51—52頁。

?[51] 朱自清:《文學的嚴肅性》,《朱自清全集》第4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79—480頁,第480頁。

[52] 朱自清:《那里走·我們的路》,《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43頁。

[53] 杜甫:《貽華陽柳少府》,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315頁。

[54] 朱自清:《詩言志辨·序》,《朱自清全集》第6卷,第127頁。

[56] 朱自清:《中國文學系概況》,《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4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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