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欲曉
(1.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2.上海電力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0)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1946-)是美國哈佛大學中國文學與比較文學教授、當代美國著名的漢學家,精通中西文論、唐詩研究,擅長翻譯、評論等,對唐詩的解讀具有獨特的看法,在美國漢學界深具重要影響力。
從宇文所安的學術(shù)歷程,我們可以窺視他的學術(shù)發(fā)展路向:首先從中國唐詩研究入手,然后拓展到文學史寫作和中國古典詩論的研究,再進入中國文論的批評闡釋,最后上升到對中國文學闡釋觀的理論總結(jié)。盡管其研究對象幾次變換,但一以貫之的是堅持文本在研究中的中心地位。具體到他的中國文論研究,他既致力于有關(guān)文本獨立性與作家創(chuàng)作過程的探討,也重視文本與讀者之間不明朗的約定關(guān)系的考察。他對文本、作者、文化語境的綜合思考,都是在堅持文本獨立性的邏輯起點上展開的,形成了一套論述嚴密的獨特批評方法體系。
對文本結(jié)構(gòu)的理解,宇文所安與新批評理論也相契合,兩者都十分注意文本結(jié)構(gòu)的沖突悖立之處,側(cè)重從行文的“縫隙”處尋找作者的思想矛盾,并且聯(lián)系全篇做整體觀照。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文論研究中,他強調(diào)文本的中心地位。宇文所安把文本作為研究的入口,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在歷史語境中還原文本,從文化發(fā)展史、社會物質(zhì)史的角度來考察文本,從文本與歷史文化的關(guān)系來洞察文論思想,獲得更加深廣的理論意義。毫無疑問,就學于新批評派重鎮(zhèn)耶魯大學的宇文所安,新批評文論對他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20世紀40年代,新批評進入了鼎盛時期,受新批評理論的濡染,宇文所安亦浸于其中。
宇文所安運用新批評文本細讀的方式解讀文本。文本細讀是一種“個體批評(individual criticism),即只論單獨的詩作,而不涉及整體的作品,所以原則上他們是不談文類的批評(generic criticism)[1]?!边@是新批評派從事文學批評實踐的批評方法。將文本封閉孤立,在對文本進行多重回溯性閱讀的基礎(chǔ)上,對文本詞語的意義進行研究。然而,他的細讀超越了新批評,他運用細讀方法所建立的不是瑣碎的詞語結(jié)構(gòu)探討,而是系統(tǒng)的體系建構(gòu),實際上建構(gòu)的是一個特殊的唐詩研究方法。宇文所安往往能在習以為常的文本中讀出新的意義,細讀到位。他從文本出發(fā),注重意象、作品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和文本間相互關(guān)系的分析,這些特殊的研究方法與其所處的文化背景、文論思想有很大的關(guān)系。
美國的唐詩研究是以翻譯開始的,漢學家們以學術(shù)研究目的來翻譯唐詩,旨在直接而真實地反映詩人的創(chuàng)作成就、作品或藝術(shù)特色,因此在評論作者時,常常選譯某些作品。迄今為止,宇文所安已出版十余部漢學專著和唐詩譯著,包括《孟郊與韓愈的詩》(1975) (The Poetry of Meng Chiao and Han Yu)、《初唐詩》(1977) (The Poetry of The Early Tang)、《盛唐詩》(1980)(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the High Tang)、《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1986)(Remembrances:The Experience of the Past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中國“中世紀”的終結(jié):中唐文學文化論集》(1996)(The End of the Chinese “Middle Ages”:Essays in Mid-Tang Literary Culture)、《晚唐:九世紀中葉的中國詩歌(827-860)》(2006)(The Late Tang:Chinese Poetry of the Mid-Ninth Century(827-860))。在這些專著中,他對唐詩進行了重譯。同時,他編纂了《諾頓中國文學選集:初始至1911年》(1996)(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Beginnings to 1911),收集了他本人和其他譯者的譯詩。該選集成為西方大學東亞系和漢語言文學系指定參考書目。
更為重要的是,他獨立出版了譯詩集《杜甫詩》(2016)(The Poetry of Du Fu),之前因杜甫詩很難翻譯而較少出現(xiàn)在西方的中國詩譯本中。由于其杰出的翻譯成就,他不僅于1997年獲得了美國翻譯協(xié)會頒發(fā)的“杰出翻譯獎”(Outstanding Translation Award),而且在 2005年,獲得美國梅隆基金會“杰出成就獎”(Mellon Foundation Distinguished Achievement Award)。宇文所安的獲獎,表明美國漢學界、文學界以及翻譯界對他英譯唐詩成績的充分肯定,也標志著其唐詩英譯的成功。宇文所安的唐詩譯介使唐詩在美國廣泛的傳播,產(chǎn)生了持續(xù)的影響力,其英譯本是美國學者初窺唐詩殿堂的途徑之一。
翻譯無可避免地會涉及文化深層結(jié)構(gòu)的問題,專業(yè)行家都知道有些字眼是不容易找到對等翻譯的,最難翻譯的應該是原文中的觀念,以及在另一文化中的某種境界。英譯中國古典詩誠屬不易之事,譯者如何再造詩境,傳達原作之神韻,除了譯者本身的文學和文化修養(yǎng),還得在譯作上勤加鍛煉琢磨,所譯之詩須得字字確切、句句忠實,音韻節(jié)奏以優(yōu)美悅耳為主,力求保持原詩種種特色,最終希望能表現(xiàn)出原詩的意境。詩歌形式是文學傳統(tǒng)的一部分,詩歌內(nèi)容也是特定文化的產(chǎn)品,當然古今中外的詩歌有其共通點,但是由于歷史思想語境脈絡的不同,在翻譯時就不能不注意到文化差異。因為詩體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所以譯者還應盡量保存原來的詩體,如此方可達到“信實”的要求。如英譯唐詩七律,要考慮對仗、平仄和押韻,假使無法全部兼顧,至少也要完成部分目標。
翻譯就是最好的文本細讀,需要一個深刻的內(nèi)化過程。宇文所安在唐詩研究中運用新批評文學實踐方法,采用語義翻譯策略,其翻譯以文本為中心,為譯詩制造了翻譯文學的新奇性,語義翻譯是實現(xiàn)文本細讀的重要方式。根據(jù)紐馬克(Peter Newmark)的定義,語義翻譯指“在目的語語義和句法結(jié)構(gòu)許可的范圍內(nèi),把原作者在原文中表達的意思準確地再現(xiàn)出來[2]?!闭Z義翻譯的重點在于保留原作品的形式和作者的本意,而不是采用目的語讀者慣用的表達方式將其譯為目的語讀者文化中的一部分,強調(diào)譯文忠實于原文語境意義與語言風格與特點。這種翻譯方法有利于翻譯文學獲得陌生化翻譯審美效果。陌生化翻譯意味著翻譯“著意制造目的語文本的文學新奇感,延長翻譯主體和審美接受者關(guān)注的時間和感受的難度,引導其以一種異樣的、驚喜的方式感知文本的新奇性[3]?!庇钗乃驳姆g盡可能準確理解并再現(xiàn)原詩詞的內(nèi)容與形式,不僅使其譯詩獲得了陌生化翻譯審美效果,而且踐行了其所倡導的尊重和再現(xiàn)“他者”的文化理念。
新批評學派把作品的文本視為批評的唯一出發(fā)點。宇文所安也十分注重從文本內(nèi)部來探索作品的意蘊,在具體分析中通過細讀法,對文學作品作詳盡的詮釋和翻譯。宇文所安除了從字詞上分析意象,得出整首詩的形式外,也擅長利用特殊的切入點,異于傳統(tǒng)的詩歌評論,利用電影停格的方式來分析其形式,讓人驚嘆不已。例如他翻譯王翰的《涼州詞》(Song of Liang-zhou):
葡萄美酒夜光杯,Sweet wine of the grape,cup of phosphorescent jade,
欲飲琵琶馬上催。at the point of drinking,mandolins play on horseback,urging us on.
醉臥沙場君莫笑,If I lie down drunk in the desert,do not laugh at me!
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Men marched to battle since times long ago,and how many ever returned?[4]
宇文所安認為唐詩充滿著表演藝術(shù)與戲劇性,主角總是擺好姿勢,等候觀眾的注目禮,一展表演欲望。在分析王翰的《涼州詞》中,宇文所安認為詩作的中央是表演者,四周圍繞著觀眾,觀眾對表演者的回饋是十分重要的,分析如下:
“邊塞服役的士兵忘形痛飲,企圖不去想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的事實,詩中的在場觀眾親眼目睹、驗證了戲劇化的表現(xiàn),并藉由君莫笑包含在文本中。這首詩形式上是一種社會性的表演,一方面是完全的沉浸,另一方面則是通過周圍觀眾的眼睛所看出來的自覺意識,涉及了死亡的危險[5]”。
從譯文中,我們可以看出,宇文所安抓住詩中的主角——飲酒的士兵,然后把隱含在詩中的觀眾點出來,帶一點“黑色幽默劇”的形式,這種殘留的痕跡可從觀眾席發(fā)岀的笑聲看岀。整首詩的關(guān)鍵在于“現(xiàn)場觀眾”這一轉(zhuǎn)折點,由于“君莫笑”(do not laugh at me!),現(xiàn)場觀眾介入了詩中,才帶出“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Men marched to battle since times long ago,how many ever returned?)的死亡含意。宇文所安認為整首詩在形式上帶有公眾性的表演藝術(shù),因而認為筆下的主角一方面宣稱自己多么沉浸在眼前的情境,另一方面還跳脫自我,從外界的角度觀看自己。宇文所安解讀這首詩,一開始就從公眾表演性著手,找出主角與觀眾,并從戲劇張力上加以描述。譯文采用一系列名詞短語:Sweet wine of the grape;cup of phosphorescent jade;mandolins play on horseback,仿佛大家欣賞這首詩時,一幕幕場景在眼前上演。
盛唐邊塞詩是唐王朝頻繁進行邊塞戰(zhàn)爭的反映。當時不少著名的詩人擅長于用七言詩體描繪塞外綺麗的風光和壯觀的戰(zhàn)爭場面,王翰善于擷取具有典型意義的片段景象,用極為簡約的絕句形式來表現(xiàn)同樣的題材。他撇開正面的戰(zhàn)爭描寫,由景入情,內(nèi)容與形式十分協(xié)調(diào),別具風姿。其中第二句“欲飲琵琶馬上催”(at the point of drinking,mandolins play on horseback,urging us on.),打破了七言詩習用的音步,采用上二下五的句法。宇文所安使用現(xiàn)在分詞形式urging us on來譯,譯文顯得頓挫有致,增強了詩的感染力。
詩歌形式是文學傳統(tǒng)的一部分,詩歌內(nèi)容也是特定文化的產(chǎn)品。翻譯可使文學作品獲得另一生命,從文學傳播接受的觀點來看,唐詩如何透過語言翻譯的轉(zhuǎn)換,跨越社會歷史文化的藩籬,在異質(zhì)文化的語境中輪回再生,并對詩歌文本作岀合理且有效的詮釋,既能夠符合文學的審美標準,也易容于不同的文學典律,有賴于譯者再造詩境,傳達原作之神韻,所譯之詩字字確切、句句忠實,音韻節(jié)奏以優(yōu)美悅耳為主,力求保持原詩種種特色,最終能表現(xiàn)出原詩的意境,這是跨語際批評必須面臨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