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
花替她醒著
很久以前,我去過一個人的心里,看見一個不同于她的人。
她是我的外祖母。
她坐在梳妝鏡前,拈花兒。誰也不知道那是她爬到樹上親自折下來的,她微微低著頭,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
她的丈夫,她的大兒子、二兒子都先于她離開人世。年邁的她坐在炕上,繡花。她微微低著頭,頭發(fā)花白,仍是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她繡出的每一朵花仿佛都醒著,風一吹就散發(fā)著清香。
自從她走后,每當走過開滿花的樹,我都會看到一個聰慧的女孩敏捷地爬上樹,折花。
每一朵花,都替她醒著。
好孩子
有陽光。有土壤。有水。有呵護。它們擁有生長的一切條件。
它們在窗臺上的花盆里,破土而出,努力生長。就像孩子一筆一劃寫字那樣認真,它們一個葉片、一個葉片地長出來。一寸,一寸,又一寸地長高。每一天都被孩子們的驚喜所覆蓋。
仿佛這些向日葵和紅蘿卜是神賜予的禮物,孩子們小心翼翼地照看著,就像照看另一群孩子。
多么幸運,他們和它們都是好孩子。
鐘 表
這是一張與眾不同的臉,雖歷經(jīng)世事滄桑,卻依然年輕,有朝氣。
不同于朝陽。不同于車輪。不同于蘋果。不同于類似圓潤的所有事物。
它可以在任何地方觀察這個世界,臥室、廳堂、城市、曠野……它凝視著,日升月落,交替輪回。它路過樹木,樹干慢慢變粗;它路過河流,一部分河水流入大海,另一部分漸漸枯竭;它路過村莊和城市,房屋緩緩生出人間煙火。而我們從出生到死亡,在其中竟然是一個多么短暫的過程。
它存在世間,卻又置身事外。它沉默,并寬容任何悲傷與歡樂存在。它洞悉一切。它是引領(lǐng)我們進入永恒的事物。
時光,在它的臉上。
如此安靜、從容。
橋 梁
是一根倒木,或繩索。是數(shù)條鐵鏈。是鋼筋混凝土構(gòu)件。
無論它是何種模樣,一定可以跨越河流街道,或鴻溝,從此岸到彼岸,從一顆心到另一顆心。它,一定是一種可以信任的事物。
站在城市的過街天橋上,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奔馳,或者仍可以聽見森林里溪水流淌的聲音,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久違的具有青草味的記憶。逝去的親人在潺潺的水聲里活著。
我們各自背負一塊碑,不斷行走,不斷尋求溫暖,并企圖找到通往人間的路徑。
不知不覺,把自己活成一座橋。
寄 居
菌。松蘿。寄居蟹。人類。
物競天擇,活下來的都是聰明的適應(yīng)者。我們拷問,并追求繼續(xù)活下去的意義,經(jīng)過不斷努力,喪失了本能,喪失了與其他生物共有的能力——存在。我們擁擠在一起,過著群居的生活,貌似創(chuàng)造了一切,卻仍舊無法逃脫寄居的命運。
只要適合,菌就可以肆意生長;松蘿就可以懸掛自己的優(yōu)雅;寄居蟹就可以安然于潮漲潮落;人就可以繼續(xù)棲身于人群。只要是寄居,一方獲益,另一方必定受損。即使寄居者的體內(nèi)滿是慈悲,也無法擺脫獲取的本能。
這是一種最古老的生存方式,也是我們無法改變的生存方式。
河 流
一條河流,會遇到許多事物,比如森林、小魚、石頭、草地、花朵、白云、苔蘚、鳥兒、村莊、船、橋、口渴的小動物、人類……
置身河流,會想到數(shù)量,比如銀河、車流、樓群、葉子、眼淚、時間、擁擠的風……
如果教室也是河流的一部分,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孩子就是一條小河。
比如喜歡奔跑的孩子,在走廊迎面撞上石頭一樣的值周生,嘩啦啦哭起來;
比如捉迷藏的孩子,藏在草叢一樣的秘密角落,忽然看見一朵花,一不小心笑出聲,只好鉆出來站進班級的隊伍。
三月的北方,越來越暖,有多少孩子,就有多少條河流從冬天醒來。
有的孩子是安靜的,有的孩子是喧鬧的,他們一起朝你笑著。
你以自身的流淌,指引河流尋找他們各自的遠方。
影 子
所有的影子都是忠誠的。
樹的影子。草的影子。小石子的影子。
太陽從巨大的山脈后面升起來的時候,我恰好站在窗前澆花。那些花葉沐浴著陽光,把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樣子柔軟極了,像柔若無骨的美人剛睡醒。而我的影子像一只寵物,尾隨著。
我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
我想,記憶也一定是有影子的。即使夜里想起曾經(jīng)活著的親人和那些離去的時光,就會有喜悅,或者憂傷伴隨。
影子沒有時間概念,日出日落一直在。
影子是誰的就是誰的。
天 氣
晴。微風。雨。雪。
如果天空是一個信封,那么,各種天氣就是寄給我們的信。
一定有一個我們看不見的神秘巨人,獨自坐在云朵后面,既不工作,也不學習,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沒有人嘮叨他,也就沒有人關(guān)心他。
當他感到實在沒意思的時候,就在天空吹吹風、下下雨。遇到心情不好,就開始飄雪花。能寫信,真的很幸福。
這位巨人只管不停地寫信,并不管是否有人讀信,是否有人理解了他的各種心情。
可是,當我們想寫信時,忽然因有了太多理由而無法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