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金開
公元2019年歲末,我回到故鄉(xiāng)(山西興縣蔚汾鎮(zhèn))呂梁山北麓的村里,黃河東岸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小村莊,圪垯坡。大年過后,到處封路,日日長如小年,就找事做,劈柴,燒菜,擔水,洗衣服,閑下來讀書,喝茶,曬太陽,爬山,晚上做做筆記,倒也情同歸隱。記得佛羅倫薩瘟疫期間,十個男女在鄉(xiāng)間互相講故事,以消磨時日。我沒有故事講,只記錄了一些日常。心血往往來潮,不得已而寫,縱不似錢塘,聊備一格。
一
大年三十。
一早上開始,村里的爆竹便把四圍群山震得像編鐘一樣嗡嗡作響。晴空之下,古老而寂靜的村莊,變得驚天動地,山上的積雪因為辭舊迎新的巨響,更顯得麗服有暉。下里巴人定期演奏的陽春白雪,隆隆開幕。
忙活了一天。刮魚,燒肉,掃院,貼對聯(lián)。門上,樹上,雞窩,狗窩,茅房上,一片紅。燈籠早已掛起,父親總會先別人家?guī)滋欤脸鏊耐?,而對?lián)是要等我們回來才貼的。下午去井里汲水,大小五個水甕,全滿了,母親跟往年一樣,在甕里漂幾顆棗。
夕陽落山的時候,在院子里,給孩子擺了一個火塔子。幾百年的老風俗,可能不久,就在我們手上失傳了。
二
初一。
小時候,半夜里,雞還沒叫,我們就叫嚷著,要穿新衣裳,大點的孩子是西裝,皮夾克,小點的都是各式各樣的軍裝,聚在一起,雜牌軍似的。家家都起來了,開始發(fā)火塔子。睡眼惺忪,火柴一點,輕輕吹幾口,塔底的絨柴著了,里面的柏柴、硬柴,一層一層的炭塊內(nèi)壁,陸續(xù)被引燃,出火,冒煙,吱吱作響,趕緊取鍋蓋來,左扇扇,右扇扇,嗆得直咳,還圍著火塔子笑,一不小心鍋蓋沿碰在火塔上,火塔轟然倒了半截,一哇聲驚叫,趕緊把燒得半紅的炭塊重新壘上去。等火苗竄到塔尖,鴻運當頭了,就開始放爆竹,一聲雷,雙響炮,起火,閃光雷,大地開花,天女散花,一家家輪著放,為的是大家都能看到。偶爾一顆雙響炮,響了一聲,不響了,捂著耳朵再等,還不響,圍著又等一陣,什么意思呢,莫名其妙,湊過去看個究竟,咚的一聲響了,嚇得邊笑邊抖,躲開來,愣怔著,狗也被驚得生氣了,惡狠狠叫著跑樹林里去了。
炮放得差不多了,就打住了,留著還要白天放呢,繼續(xù)進行下一個項目,拜年去。山里的燈籠,把天襯得深黑。馬上要滿十三歲的堂哥,帶著我們一大群,高的高,矮的矮,最小的才剛會跑,背上還綴著紅棗大蒜辟邪的小柏柴零碎的小爆竹連成的串兒,拿新衣服的袖子揩著鼻涕,喊著哥哥等等,哥哥等等。哥哥們早在前面,跑進了二爺爺家,青蛙老鼠,跪了一地,搶著喊:“給二爺爺二娘娘拜年!”二娘娘(老家稱奶奶為娘娘)盤腿坐在炕沿上,從氈邊底下拿出一沓嶄新的票子來,開始發(fā)錢:“好,好,先給小糝糝們發(fā)吧,這是誰家的小鬼鬼了,你來做甚來咧?”一邊逗,一邊發(fā)錢,小的給一毛錢,大的給兩毛錢,二爺爺還在被窩里,趴在枕頭上抽水煙,瞇眼笑著。我們領(lǐng)了錢就跟堂哥往外跑,去下一家。三爺爺,四爺爺,五爺爺家,然后是所有堂叔家,山上山下山前山后,足足有十幾家,一家家拜完,再去老姑姑家。老姑父聲若洪鐘:“自從跟你們家結(jié)了這個親,幾十年了,年年來刮我的地皮!”說完哈哈笑了,讓老姑姑發(fā)錢,老姑姑先發(fā)糖,一人一個,都給了還要再轉(zhuǎn)著看一遍,問誰還沒糖:“我孩子們一年來的一次,老姑姑給的,都拿上!”這才開始發(fā)錢。領(lǐng)錢了繼續(xù)前進,去最遠的村西面陽塔上大爺爺家,新年的太陽,剛照到大爺爺家的門楣上,“三陽開泰”的橫批通紅嶄新,大爺爺?shù)男⌒〉耐粮G洞里,跪不下這么多人,我們擠在一起,頭碰在前面的屁股上磕:“給大爺爺大娘娘拜年!”拜年聲此起彼伏,最小的口齒不清地念叨:“拜——鹽——拜——鹽”,大娘娘系著白圍裙,呵呵笑著,說:“都起來吧,不用拜了,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咧!”大爺爺當兵出身,一聲令下,讓大家全部上炕,他早已在炕上擺好了梧桐木方桌,只等大娘娘把酒菜從鍋里端上來。大爺爺每年會備一瓶紅葡萄酒,專門等這群孫子們拜年來喝。菜也都是我們最愛吃的菜,綠豆芽肉絲、黃花菜肉絲、西紅柿燉豆腐、羊肉燉山藥、豬肉燉粉條,筷子不夠,就輪流吃。你夾完他夾,一壺紅酒,酒壺是白瓷的,圓而闊的小漏斗似的壺口,細脖子長身,壺里插一根黃銅管,也一口一口輪著抿,到誰嘴上,大家都咽著口水,監(jiān)督似的看著他,生怕喝光再輪不回來。初升的陽光,透過五彩窗花,透過一窯洞的騰騰熱氣,照在窯壁的年畫上,年畫是鯉魚躍龍門,虎嘯山崗,俠女十三妹,玉嬌龍。
年拜完了,回到家里,一上午坐在炕沿上,把拜年錢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暴發(fā)了似的,想象著村里馬上要過人口平安大會了,西瓜燈、茄子燈、駱駝燈、獅子燈、麒麟燈、鳳凰燈,在星空下把村莊繪成一幅壯錦。堂鼓、嗩吶、大镲、小镲、笙、鈸、梅笛、云鑼,吹吹打打,宛如行走的樂府,上山下溝挨家挨戶響過去。我們在神話里氣喘吁吁跟著跑,小凡卡、小音樂家楊科、小抄寫員敘利亞,賣火柴的小女孩,如果能來我們村過年,那該多好??!戲班子也準時會來,紅袖綠衣,油頭粉面,碎步子在臺上搖來搖去,咿咿呀呀地唱著歷史里不知誰人的蒼涼故事,我們在戲臺下,背對著歷史,耳旁風似的聽著不知誰人的蒼涼故事,渾然不覺這一切也將成為歷史和蒼涼故事,只顧張著嘴,耷拉著下巴,看著玩具攤上,左輪手槍、駁殼槍、皮筋槍、青龍寶劍、綠皮青蛙、洋賴賴(氣球)。賣玩具的口口聲聲有板有眼地吆喝著:“撥浪鼓子糖雞雞,誰有票子誰拿起——”我們攥著兜兜里暴發(fā)的錢,攥到手心出汗,汗津津的,也猶豫不決到底該買哪些個玩具,以為這是模糊人生里最艱難和重大的選擇。
如今,爺爺娘娘們都已不在人世。春回大地,山河寂寥,爺爺娘娘們,請接受我的祭拜。
三
洗車。純手工擦洗。我是沒取到經(jīng)的和尚,丟了刀的云長,但你始終是一匹好馬,走過的路,都是長征。尉遲敬德卸甲了,寂寞的時候,就洗馬,二十年八萬里的泥沙。
爬山。見谷他爹趕著牛車文質(zhì)彬彬地送糞。五叔在西山梁上放羊,一大群羊撒滿山坡。他揮著羊鍬和鞭子,喊天罵地,叱咤風云,是在罵羊。走到半山,狗也跟來了,跑一段就打滾,銜著蓖麻秸稈撒歡。爬到山頂,它忽然不跑了。我猜想,每走幾十米,它就尿一點做記號,中午不知道下午要跑長途,喝得少,尿供不上了。山后的懸崖,雖然跟萬丈懸崖相比,差了九千九百丈,但是靠近崖頭,向下看一眼,也足以暈得忘了我媽叫啥。小時候在這崖上摘過酸棗,現(xiàn)在想來,真是神勇。酸棗樹仍在,愈發(fā)恣肆,橫空斜出,只能擇平地上的采摘,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味道。斜陽把我的影子一直送到了對面的山坡上。哧溜一聲,一只兔子,哧溜一聲,狗追兔子去了。狗和兔子應該都吃了一驚,一個納悶,這山上怎么會有狗呢,一個納悶,這山上怎么會有兔子呢?
一直有一個理想,八十歲以后,回來種地。豆子、綠豆、土豆、葵花、玉米、谷子、西瓜、甜瓜,都種點,眼看著它們落地生根發(fā)芽出苗拔節(jié),如自家佳子弟。夏天了,走在玉米地里,玉米林子是御林軍般的英挺颯爽,葉子鋒利如刀,玉米棒子更像金杯,被捧在稈葉間,現(xiàn)吃現(xiàn)掰。葵花童童如車蓋,葡萄已在最高層,一串一串的眼睛打量著這個青碧世界,大惑不解,瓜果蔬菜也跟會盟似的一齊成熟了,吃不過來,還可以給外面的朋友捎些。順便養(yǎng)幾只雞,尤其喜歡公雞氣宇軒昂的樣子,有事沒事,一爪獨立,顧盼自雄,目中無人,看上去好不神氣。回來問妻子這個理想如何,她欣然同意。
種地,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四
疫情還在嚴重。閑讀醫(yī)書,尤喜扁鵲。
吾之大患,為吾有身。吾之大大患,為身之有病。唉,五霸,七雄,不如一個人會看病!秦始皇吞并六國,與一個人急性闌尾炎有什么關(guān)系呢?扁鵲路過趙國,我就背個藥布袋跟他學醫(yī)去,笨一點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實誠,勤奮。他治人病,我專攻獸醫(yī)。給豬狗牛羊馬騾子雞老虎豹子長頸鹿看看病,不是很好嗎?獸醫(yī)才是百獸之王。
從前的溫度計也這么好看。水銀小巧的頭,纖細的玻璃身子,整個兒玲瓏剔透??潭染?,導管更是細得不可思議,怎么做到的?用起來也極其優(yōu)美,探索內(nèi)心秘密似的夾到腋下,驟然一涼,小心翼翼夾著,是寒是熱,頃刻就懂你了?,F(xiàn)在是印堂一槍見紅,還沒反應過來,走你。
中醫(yī)講究望聞問切,所以,看病審慎如治國,溫婉如交友。身體是人的領(lǐng)地,握握手便可消除敵意,何況是深入腋下測量體溫。
五
安安靜靜在村里待著,做筆記,曬太陽,清理剃須刀,拿豬皮喂狗,看牛車送糞,認認真真洗幾個蘋果,剝一顆凍海棠,淘米,切菜,打虎一樣劈柴,莊嚴地蹲坑,全神貫注剪剪指甲,保護生態(tài)似的梳洗頭發(fā),和妻子孩子聲震屋宇地打牌,在雞窩邊愴然懷古,遠望四周群山,縱橫欹側(cè),俯仰低昂,如羅漢的諸般法相。
小時候,理想大得說出來能嚇死父親,現(xiàn)在呢,如果還算有理想,也小得讓人發(fā)笑,理發(fā),炒菜,砌墻,吹鼓手,做豆腐,放羊,種地,學好哪一樣,都很精彩。
六
日暮的山坡上,并沒有路,隨便走。山坡宛如史書殘損的封面,女人松弛的肚皮,陪嫁的破氈,幾句世代踐行的祖訓。何必傷感呢,想象我的先祖?zhèn)儯磳⒃诖喝绽锺晖谅e地,播種黍稷,鳥鳴嚶嚶,卉木萋萋,桃花,杏花,梨花,海棠花,蘋果花,青春作伴,乘風歸來,漫山遍野使性子怒放,采桑的姑娘,暄妍一片,每只手都適合偕老。
每天閱讀這個古老的村莊,悠然心會,妙處且試一說,上午像唐詩,雞聲茅店月,河帶斷冰流;下午像宋詞,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日暮時分,荒山古廟,老樹昏鴉,村口寂寂,行人疏疏,又跟元曲是一個意思了。
不要抱怨自己生在何方,靈魂在世上流浪,寄居在肉身里,如果來者是王,斷壁也是王城,如果是美神,斷臂也平添風韻。某生于黃土高原,長在黃河邊上,絕代雙黃加身,黃是我的俏色和高光,黃固我當。經(jīng)上說,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那是我家從前的龍。經(jīng)上還說,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那也是我家從前的鹿。
可是,這些貧窮的河流,憂傷的樹木,劬勞而絕望的老黃牛,還有那些山雀,一生不讓人走近,這是為何?月亮在夜晚如昭君出塞似的照過來,我分明覺得我不過是這片土地的末代王孫。
七
去鎮(zhèn)上買豆腐。喜了的豆腐。年輕時候的喜了,豆腐做得不怎地,常常挽著褲腿,自行車上推著兩簸籮豆腐,氣喘吁吁爬一道坡,來我們村叫賣。半天賣上半簸籮,唉聲嘆氣地走了。現(xiàn)在,經(jīng)過三十年起早貪黑,打熬積淀,他是越來越老了,豆腐卻做得越來越嫩了,每天日上樹梢,開著三輪車出來,一聲吆喝,就地搶光,戴著口罩,十分威武,也算是大器晚成吧。
八
頓頓有肉不如天天見面。面是正大食物,宜午食。晚上下箸,不妨輕盈妖嬈為佳。一碗黃油蔥花拌山藥,吃得我渾身舒坦。
還有比這更香的飯嗎,竊以為沒有了。缺點兒辣椒。是我怕上火,沒放。胃口特別頑固,小時候愛吃啥,一輩子愛吃啥。朱元璋當了皇帝,御宴上,盡是稻菽窩窩,紅豆湯,菜葉子飄的一鍋。有的大臣不滿意了,給家里寫信,說還不如山上的土匪伙食好。
那時候,? 四爺爺快六十了,白頭大老漢,仍然愛吃酸棗,愛吃半熟的酸棗。這個當兒的酸棗,珠圓玉潤,剛紅了臉臉,嬌甜,細酸,吃一顆即口水汪洋。秋天里,他爬上最險的崖頭摘酸棗,邊吃邊摘,一不小心掉下酸棗林去,被架在半空,救上來時,成了刺猬,渾身扎得鮮血淋漓,問:“兜里酸棗還在嗎?”被傳為千古笑談。
九
圪塄上,兩位老者一起曬太陽。他們加起來整整一百八十歲,平分秋色。你復一年,我復一年,像是展開競賽地活著。無病無災,能吃能睡。其中一位是甕子他爹,有人說他能活一百歲,有的說他能活一百二十歲,見過他吃飯的丟丟,給出了更驚人的數(shù)字,說他可以活一百五十歲。他吃飯的時候,拐棍扔一邊,擼起袖子,一口氣能吃兩碗燴菜,還要捎帶吃一碗紅燒肉,吃完再順便喝一壺茶。
亞歷山大,三十二歲統(tǒng)治了半個世界,三十三歲就去世了,帝國,權(quán)力,財富,一大群各族絕色老婆,瞬間被瓜分了。少年時代,在宮中的陽臺上,吹著海風,他的希臘老師一定告訴過他,希臘人是怎么看待人生的。當腓力把十三歲的亞歷山大托付給亞里士多德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幸運的是,與其說他生在我的家里,不如說生在你的時代。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這兩位老者,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更不知道亞歷山大是誰,肚里也沒有雄才大略,沒心沒肺,僅有一個好胃,安然活到九十歲,這成就,不下亞歷山大。
十
每天早上,準時起炕,喝一杯茶,去山腳的樹林里鍛煉身體。五禽戲,八段錦,五八同呈。藍天蓋世,環(huán)村皆山,錯落極其有致,仿佛它們本來就該如此安排。如果對調(diào)其中兩座山的位置,便不成格局。到處名山是友,這些山,才是發(fā)小。山上小路縱橫如衣帶飄舉。觀之既久,我也成山,巍峨峻峭,摩天礙日,吐氣如虹,頓感天下甚小。有河自西山出,延東南流,彎彎曲曲,依依不肯流去,半路成家,坐落成一片湖,冰面尚未消融,望之如璧。樹林遠處,炊煙升起,小蠻腰似的,一扭青煙,一扭白煙。梧桐樹上,喜鵲登枝,嘰嘰喳喳,像是在朗誦新寫的詩。它們會偶爾看著我:這是個什么鳥啊,使勁揮動沒長羽毛的臂膀,就是飛不起來。俯臥撐做到了二百個,膂力驚人,估計能拉兩石之弓。旭日東升,這個成語是有生以來第二次用到。慚愧慚愧。當此際,我會想,那位喜談歷史的朋友,應該已經(jīng)在用早餐了,吃一口炒山藥丸子,就一口米湯,嘆一口氣,一臉憂國憂民的樣子,然后問老婆,咸菜呢,咸菜呢?
十一
每天晚上看星星。穿著大棉襖,戴著眼鏡,站在東經(jīng)110度、北緯38度的夜空下,山村里,寂靜如這星球誕生之初,偶爾幾聲狗叫,都像是不知多少世紀以后的事了。一粒塵??粗强?,自己也開始發(fā)光。獵戶座尤其壯麗,長劍耿介,倚天之外。北斗的斗柄也快指東了。雙子、巨蟹、大犬、麒麟,都等我?guī)资畠|年了,光的速度是每秒三十萬公里,那么站立半小時,我的目光也跑出五億四千萬公里,可還是夠不到你們,站我一生,也夠不到你們,想到這里,一個煽情,自己把自己煽流淚了,塵埃變露珠了。要是夏天,可以在曠野里,高山上,大河邊,搭帳篷露營,金字塔一樣的帳篷,嵌在夜里,混跡在星星中間,遠方的人望見,也當是星星了,這種虛幻之美讓人滿足地認為,身后睡金字塔,不如生前臥一頂帳篷。
星光之下,第一次懷疑自己長沒長大。我敢打賭,每個孩子,都像張衡一樣,數(shù)過星星。那些數(shù)星星的孩子后來都哪里去了?只有數(shù)孩子的星星知道。這一天深邃美麗的眼睛,眾神的眼睛,看著我們每一個人的長大和衰老,到來和離去,歡笑和哭泣,善行和劣跡,在天地大戲臺上盡情表演,堯舜生,湯武凈,五霸七雄丑角耳,漢祖唐宗也稱一時名角。其余拜將封侯,不過扛旗打傘跑龍?zhí)住K臅?,六?jīng)引,諸子百家雜曲也,杜甫李白能唱幾句亂彈,此外咬文嚼字,總是沿街乞食耍猴兒。
看得脖子酸了,金星也從西山下去了,母親叫了好幾次了,我才回家來,母親一看,說,看沒做的了,都凍哭了。
十二
想起初戀。
發(fā)生在冬天。一個青青的眼神,我的新年就降臨了。帶著光環(huán)的名字恍如一首詩,讓人心心念念,生怕忘了一樣。第一次約會,雪,深夜,乖巧的小河,仿佛都是她帶來的。連衣袖也不敢去摸,甚至想都沒想過,那是另一個人生的邊上。不知說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沒有說。一句一句,怯生生的,像學飛的小鳥,起起落落。我愛你,是個什么意思呢?
她叫楊瓊,小名香香,她家離我們鄉(xiāng)三十里地。曾為她在左手腕上用小刀刻過一個“香”字,作為海誓山盟的標配。刻的時候,一刀一刀,深入淺出,額頭上的汗珠不時落到手背上,刻到筆畫完整,血肉模糊,把紅墨水滴進去。愈合以后,赫然醒目,衣袖生香。讓她看了,直呼心疼,戀情猛然升級。
一冬天的約會,我的腳、手、耳朵,全凍爛了。作文寫得全班最差,情書寫得世上最好。偶然一個深夜,我們正在學校的墻頭下面說著笑著,被查夜的校長和管宿舍的老頭發(fā)現(xiàn)了,我慌不擇路逾墻而走,女朋友不幸被捕。第二天,全校大會上批評,勸退,哄傳一時。后來每當讀到杜甫石壕吏中“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我就想起了那夜的約會。
而今,那場紛紛揚揚的初戀,早已大霧彌漫,她杳無音訊,我也下落不明。惟有腕上的“香”字,至今猶在,甲骨文一樣模糊。
十三
八十六歲的外婆坐在窗前,陽光照在她曾經(jīng)年輕美麗的臉上。一世界的熱鬧與她毫無關(guān)系,除了回憶和遺忘,舉目無親。想象我母親老了也是這樣,我的女兒老了也是這樣。把她想象成每一個人,似乎都合適。
她給我說,去年冬天,黑夜了,一個人在家,去院子里倒水,平白無故就摔倒了,這是鬼掀倒了吧,拐棍也跑了,怎么也起不來,哎,那就用手回吧,左手走,走不動,右手走,也走不動,最后是一頓胳膊肘,才迎送過門口來,過來門口,頭進來了,身子怎么也進不來,幸虧鄰家看見了,要不,早在山上了。她說完,我呆住了,這是久違的唐人筆法。
忽然想起你1999年的來信,信中說到八爪魚以及雪花,和夜里窗外走過的人影,宇宙是我的一部分,死亡是無邊的黑暗,生命在里面亮著。
十四
那位吃稀粥務必就咸菜兼嘆氣的朋友,上學那會即人高馬大,頭如冬瓜,眼如冬瓜籽,我們叫他老大,呂梁學院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在我們縣城上班。
每年正月,只要我回老家,老大必來。來了就點名要吃什么菜,還要安頓我母親,哪個菜多放辣椒,哪個菜肉大點,待遇如同我爺爺活來。今年沒來,天天告誡我,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哪也別去,誰跑誰是小狗。然后長嘆一聲,說,書讀多了真不是好事情,害得現(xiàn)在沒得讀了。中國書那么多,精華不過百十來部,其余大部分都是重復,你重復我,我重復他,他重復他自己。說完又長嘆一聲,文學是什么呢,是心里有話不知該怎么說才好,怎么說就是風格,風格就是姿態(tài),腔調(diào),氣質(zhì)。修辭是次一等的功夫。偉大的思想,一個句子不能概括的,都是廢話。大哲學家大科學家深明此理。他也深明此理,所以不說了,好自為之。
問他在家干嗎呢,他說休息一會再歇一陣,然后放松放松。科比走了,他黯然神傷半月有余。生命宛如籃球,由虛空和皮囊構(gòu)成,熱愛是唯一的力量??票葋砹?,愛了,走了,一顆完美的籃球。
隔一天,他說,寫完一篇文章,跟結(jié)束了一場大戰(zhàn)似的。有汪洋的才情自在游弋,何必要擱淺在庸人中間。花和花之間是不會互相吹捧的,如果志在江河,那么海上見吧。
再隔一天,又說,到昨天為止,我的前半生除了熱愛科比和運動,都是在做蠢事,說蠢話,一個人一生要做多少蠢事說多少蠢話,才能成為智者呢?這幾年工作頻繁調(diào)動,被命運一再貶謫,前年劉禹錫,去年蘇東坡,真不如回村里做陶淵明。
再過幾天,又說他在掏茬子,一下地,人就蓬勃起來?!按謇锶苏f我是知識青年下放農(nóng)村,其實我是農(nóng)村青年放下知識了!”
老大一閑下來,只要有人在場,就坐在小板凳上摳著腳丫子縱論天下。他老婆就是聽他講了東漢末年的西域諸國是怎么用青銅器烙餅子的,當場被他收編。他一喝酒就自詡為文學大師。去年小半年沒做大師,去年他比較忙,生了個二胎。
十五
二乃了,鄰村一個討吃子,從小父母雙亡,哥嫂把他拉扯到十來歲,他就獨立謀生,討吃去了。我們小時候,村里每有事務,他就蓬頭垢面,穿著一年會穿三季的露著棉花的破棉褲,鐵絲系著褲腰,笑容滿面地來了。如果紅事,我們不看新娘,不看鼓手隊吹拉彈唱,就逗他,跟他玩鬼子進村。如果白事,他提著棍子一到場,大人們也悲傷得不專心了,一群白帽子圍著他笑。他不會說喜,只會說,他也想要老婆,想生娃娃,想上大學,畢業(yè)了當官。他說想啥,我們聽著都只想笑。中午宴席開始了,主家會給他端一碗豬肉燴菜,菜上擱倆饅頭,再給他半瓶酒,他會躲到人少處,坐在石頭上慢慢吃。我們就圍過來看他吃飯。幾口酒下去,他眼睛一紅,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我們說:“我活得不如死了!”人最怕有這種覺醒,當時的我們,并不懂,只是不笑了,悄悄看著他,他的眼睛就更紅了,酒也喝得更猛了。反正村里紅白事務,新娘娶得再漂亮,二乃了不來,不熱鬧,人死得再風光,二乃了不來,不熱鬧。孩子們對婚喪嫁娶沒有概念,以為都是做游戲,甚至以為二乃了討吃,也是因為討吃可以到處跑,好玩。
他討吃很有規(guī)矩,每村每戶,一年兩次,說跑得再多了,人家討厭了。原來討吃子也有討吃子的尊嚴,這反而使大家更喜歡他了。年底他來了,家家會說:“老二啊,好久不見你了!”熱乎得像是遠房親戚。他笑著說:“忙的,顧不上來?!背粤孙?,讓他正月里再來。正月里來了,棍子上還拖了個雙糊眼瞎子,讓吃飯,不吃,要個零錢,當著主家的面,和瞎子對半一分,笑一個,扭頭就走,主家逗他,讓他說個喜,他說不會嘛。哪有討吃子不會說喜的,不說就不讓走,他站住了,就溝一句,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拖著瞎子終于能走了。后來我們都到外面去了,讀書,謀生,越走越遠。我也只有在閑翻詩經(jīng),讀到“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的時候,才偶爾想起他來。
今年正月,家里待得日子久,有點悶,忽然想起二乃了,怎么正月沒有來,問母親,才知道他死了。我吃了一驚,像失去了一個童年伙伴。問怎么死的,母親說,去年冬天的晚上,他討完吃往回走,快到村口了,鄰近村里的一個人,騎著摩托,遠遠地看見是他,左躲右躲,撞上去了,這一撞,二乃了就再沒起來。最后車主給他哥賠償了幾萬,他哥安撫了他,又給對方退了些錢。
二乃了再也不會來了。
十六
母親做起土豆菜來,神通廣大,天天變花樣,一月不用重復,而使全家三月不知肉味。土豆絲,土豆片,磨擦擦,土豆芥芥,土豆泥,土豆粉,油炸土豆條。蒸的,煮的,炒的,燴的,拌的,吃法繁多,各盡其妙。齊白石畫蝦,顧景舟制壺,母親做土豆菜,都是一絕。
書上說,土豆老家在南美洲安第斯山,海拔三千米的山腰上。這安第斯山的腰子,自從三百年前漂洋過海來到中國,中國人口果然激增,三百年來有多少人不是土豆的干兒子,至少我是的,何必不是呢?土里土氣,然天性醇厚,深得人心,因此發(fā)展成為食物里的名門望族,幾十種烹飪體裁,種種都別有風味,上得滿漢全席,下得小米稀粥,食邑千萬戶,固當封侯列傳。
兩天不吃土豆,覺神形不復相親。
十七
菊梅她媽在擔水。據(jù)說菊梅她媽年輕的時候,是東山一帶有名的一枝花,生得一筆畫就似的,如夢如幻。迎風站在山坡上,嫣然一笑,八尺漢子連犁也扶不動了。
她嫁出去,生了一大堆娃,被前夫拋棄,精神間歇失常,再嫁到我們村來。她的家鄉(xiāng)水少,來了我們村以節(jié)省水出名。臉盆擱凳子上,半茶缸子水倒進去,剛能濕了手背,就撩著水洗臉,臉盆拿開了,兩只手還能在凳子上撩好幾次,臉洗完了,特別干凈,可惜有了皺紋,沒了紅韻。
跟老漢去地里,老漢扛著犁前面走,她牽著牛后面走。她在前夫家里只生娃,沒下過地。頭一天晚上炒豆子吃得多了,不住氣放屁,放了二里地,到地里了,老漢回頭問牛呢?她這才發(fā)現(xiàn)手里就牽著一根牛韁繩,牛不見了,一屁股坐在土里哭了:“我想我的娃了!”
也挺怪,她自來我們村,再不會生娃了。她說她最小的娃叫菊梅,大家就叫她菊梅她媽。菊梅她媽精神失常的時候,就想娃,想娃想得爬水甕,水甕還沒她腿高,連人帶甕倒在地上,一甕水沖出門檻。大冬天投河,河凍著,跳不進去,碰得鼻青臉腫。以后老漢就不出門了,每天陪她坐在門口槐樹下。春天槐樹開花,又香又白。有人路過,她就朝著笑。她只記得娃和笑,好像人活著,無論怎樣,都該記著娃和笑的。
后來,娃娃們長大了,她也不說想娃娃了。老漢去世了,她開始想老漢。每天上午喝了粥,就去墳頭上坐著,和老漢聊天。
村里人從來沒見過菊梅。
她擔水用的桶,是裝過花生油的透明塑料瓶子。
十八
正月二十五,家家中午吃油糕,下午砍酸棗樹,晚上燃篝火,點糕燈,滿院子找填倉蟲,填倉蟲越多,年成越好。父親帶著他的孫子,一下午就去砍酸棗樹,回來還摘了兩兜兜酸棗。母親和妻子捏了糕燈,添了芯子,倒上油,放在窗臺下,晚上就跟酸棗樹一并燃起來。大火照亮院子,孩子驚喜地叫爺爺看:“真的有蟲子!”房角,墻邊,窯面上,如約而至,到處爬。
“又是好年成?!备赣H說。這話其實是每年正月二十五晚上爺爺說的,現(xiàn)在爺爺去世了,話還在,父親使用著。
先知似的填倉蟲。這應該是先民最早的火神節(jié)吧。農(nóng)業(yè)文明沒有酒神,火神就是豐收之神。刀耕火種,驅(qū)獸辟邪,火之為德也大矣。今年特殊情況,我沒有挨家挨戶去看望我的父輩。我的父輩大多種地放羊,現(xiàn)在還在種地放羊。他們?yōu)橥恋睾脱蛉憾4巴庑苄荏艋稹?/p>
僅山神廟下,一排八孔窯洞,伯伯,二叔,五叔,七叔各家養(yǎng)羊數(shù)百,我家也住在其中,我在羊群里長大。每天傍晚放學,羊群雪崩似的從山上往下跑,我們把書包掛在羊圈的椽檐上,幫著數(shù)羊,喂鹽湯,撒玉米粒子,羊們瘋搶著吃喝,把我們擠來擠去,不放在眼里。二叔放羊回來,冷不丁就牙痛,雙手撫著腮幫子,痛得齜牙咧嘴,從地上跳到炕上,從炕上跳到地上,并不解痛,再跳到院里,羊群里,最后干脆跳到羊圈里打滾,似乎才有止疼之功效。一群婆姨站在窯腦畔上,看他牙疼疼出了新花樣,都笑起來。伯伯把鐵桶掛在羊圈門上,防止夜里賊來。結(jié)果賊沒來,狐貍來了,鉆在雞窩里,害得雞們咕咕嘎嘎喊救命,伯伯在家里驚醒了,呼天搶地往出跑,忘了自己是睡在床上的,床是擺在炕上的,炕頭離地比凳子都高的,一腳踏空,馬失前蹄,媽呀一聲,撲通摔下來。柜子上的水瓢,灶臺上的鍋蓋,飯桌,毛撣子,頂門棍,不知怎的都被他帶倒了,咣哩咣啷在地上響成一片,左鄰右舍都吵醒了。狐貍不趕自跑,雞們驚魂未定吁吁地叫著,伯伯躺在床上呻吟到天亮。
也有賊來的時候,真是來無影,去無蹤,等發(fā)現(xiàn)了,羊圈已經(jīng)一空。有一年臘月,五叔的羊被人偷了,圈里的羊糞還冒著熱氣,全村人趕緊騎著自行車,摸黑踏雪,分成幾路去追,五叔一手抓著羊鍬,一手拿著鞭子,孤零零地站在圈門口,像被竊國的君王,失魂落魄穿著單襯衣在雪地里彷徨。天亮了,人們回來了,羊群沒有回來,據(jù)說已經(jīng)被趕過黃河去了。一過黃河,就死心吧。別說羊群,就是新媳婦被搶,也回不來了。
五年后,五叔又有了新的羊群,他跟復辟了似的,仍舊站在山頭上,揮著丈把長的鞭子,喊天罵地,叱咤風云,是在罵羊。
伯伯,二叔,五叔,都是聾子。
十九
妹妹們至今還懷念她們喂養(yǎng)的那兩只小羊。那時候村里流行養(yǎng)羊,多者成群,少者三五。山羊是高山族,得出坡放牧,專人陪跑,綿羊溫柔敦厚,或圈養(yǎng)或散養(yǎng)或出坡,隨便。母親從五叔家買了一只懷孕的母綿羊,第二年春天,母羊便生了一對雙胞胎,龍鳳胎,全家喜氣洋洋,要知道這是我們家第一次養(yǎng)羊。之前想過養(yǎng)豬,三叔家養(yǎng)的兩頭母豬,呢子大衣兩排扣,黑油皮鞋尖又瘦,富態(tài)雍容,就是邋遢,一家養(yǎng)豬,全圪塄豬糞味。養(yǎng)羊就清爽很多,妹妹們每天放學,就一人抱一個羊娃娃寫作業(yè)。暑假就放羊,兩個人,三只羊,一下午走四五個鮮美的小草坡,六點鐘太陽下涼了,它們才吃得起勁。特別熱的時候,妹妹們會叫上我去洗羊,到湖邊,我抱起羊羔,站到最高的巖石上,把它輪流扔進水里去,妹妹們驚叫著,怕把它們淹死,它們很快就游出來了,比我游得都快。夏天雨多,常常大晴天突然一個霹靂,狂風驟起,烏云如伏兵殺到,電閃雷鳴,暴雨就潑下來了,羊和人賽跑一樣往家趕。
臘月里,羊羔們長大了,母羊和小母羊被賣到了不同的地方去,小公羊沒有賣,第二天,就被幾位鄉(xiāng)親幫著宰了。晚上回來,妹妹們一邊吃羊肉一邊流眼淚。“再也不能牽著它們?nèi)ド狡律铣圆萘?!?/p>
那時,我快小學畢業(yè)了,跟著父親在鎮(zhèn)上另一個村子上學。周末回來,羊變成了羊肉,吃到嘴里,像是吃自己兄弟的肉。最早體會世間的別離,是從動物身上開始的,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我家的大黑狗,在一個陰沉沉的早上從外面回來,吐著黃水,倒在我的身邊,再沒起來,任我哇哇大哭,它也沒有起來。
后來,我家再沒喂過羊,我也再沒養(yǎng)過狗。很多年里一直記得那個遙遠的晚上,我們默默吃著羊肉,不說一句話。
現(xiàn)在想來,吃了倒也好:牽在手里,不如裝在身上。
學校在村子東原的前沿上,離我家很近,中間僅隔一條大路,下個小坡,過大路,上個小坡,就到了。
學校院子大約一畝見方,前面是十丈高的土崖,我曾從土崖上摔下去,掉在花花家的葵花垛上,毫發(fā)無傷,同學們以為我有輕功。摔了一次,我并不怕,反而得意,學校怕了,組織我們?nèi)ド缴峡郴卮罅克釛椫?,把土崖寨起來。學校后面是水池,給村里供電的變電器,和一片果樹林。水池里曾經(jīng)掉進孫貴平家的二姑娘,我們在學校叫她孫二娘,近三米深的水,孫二娘掉下去,撲騰幾下,眼看沒救了,也是不該出事,全村唯一會鳧水的文文他外公,正好背著一背黑豆路過,衣服都來不及脫撲通跳進去,三下兩下把孫二娘撈出來。文文他外公是陜西來的,小時候父母雙亡,他是鳧黃河獨自逃荒來到我們村的。救人這事讓他在晚年一躍成為村里的老英雄。變電器最危險,經(jīng)常嗡嗡地響著,居然沒有出過事故。這樣危險的環(huán)境,那時卻是我們的樂園。
學校有三孔窯洞,兩個老師。左邊一孔是裴老師的教室,裴老師是本村人,他父親是過去大隊支書,去過天安門,見過毛主席。我們上學時,改革開放了,他已經(jīng)退下來,經(jīng)常黑著臉,一言不發(fā),背著手在村里走來走去。裴老師喜歡捻羊毛,一下課,他就拿起羊毛擺子,蹺腿坐在凳子上,專心捻上十分鐘羊毛。右邊的窯洞是鄰村來的楊老師的教室,中間窯洞是他的家。楊老師早年喪妻,孩子們不要后媽,他只好當了鰥夫。我上學的時候,楊老師已經(jīng)快要退休了,花白的短短的頭發(fā),中等身材,眼睛渾濁,手里不是夾著粉筆就是紙煙,常常誤將紙煙在黑板上寫字,或者拿粉筆抽兩口,抽不動,讓三虎去隔壁拿煙。三虎拿過來放在講桌上。楊老師繼續(xù)講課:“‘要字怎么寫?西山底下有一女,就是‘要,三虎你要不要?”全班都跟著他笑起來。有一次,他從茅房回來撿了張紙,一張寫過生字的紅格子紙,讓大家認領(lǐng):“誰的擦屁股紙?”同學們面面相覷,莫名其妙,一個一個看過去,都說不是他們的,鴉雀無聲,不知要發(fā)生什么,輪到我看,果然是我的,又羞又怕,投案自首似的說:“這是我的?!睏罾蠋熯@才慢悠悠地下結(jié)論了:“這個字寫得很好,尤其這個‘教字反文旁,寫得特別標準?!痹瓉硭诙卓拥臅r候,看到我的作業(yè),拿回來示范。
他溫和的時候,我們都害怕,嚴厲的時候,那就更別說了。一次,星期天我們?nèi)ド缴贤妫葔牧撕枚嗲f稼,村里告給楊老師。星期一一上課,楊老師黑板擦拍得跟驚堂木一樣響:“昨天那些莊稼是誰們踩壞的?自己站起來,坦白從寬!”
我一聽壞了,滿頭虛汗,靜靜看怎么處置。白玉龍,第一個舉手,還沒站起來,已經(jīng)哭了:“楊老師,有我了?!迸e起的手,順勢開始抹眼淚。
“背課文,背不下來就站著!還有誰?”
白玉龍開始結(jié)結(jié)巴巴往下背:“駱,駱(lu)駝和羊,駱(lao)駝和羊——”,教室里閃出一絲一絲的笑聲。有了白玉龍打頭,三虎,圓圓,云云,小云,陸續(xù)站起來,但是晚了,坦白從寬名額有限,只限第一位同學。楊老師平靜地說:“來,一個一個來,趴在黑板上,自己脫褲子。”
三虎從座位上出來,嘴已經(jīng)歪了,淚珠子撲棱棱往下掉。自己去了黑板上,一手扶著黑板,一手把褲子往下拽了一點。
“人民的害蟲,脫到膝蓋以下!”三虎嘶啞地哭著,雙手把褲子解開,褲子一溜兒落到腿根,堆在鞋面上。楊老師拿起教鞭棍,邊打邊說:“你再踩,再踩,不給你打折鬼腿把子就是輕的!現(xiàn)在不收拾你,將來就是槍崩的料子!”一棍子下去,三虎就叫一聲。我看是逃不過,也站起來了,低頭摳著指甲。他們一個一個挨過去,輪到小云,楊老師累了,點根煙,說下課,下節(jié)課再打。我松口氣,心情沉重地去小便,小便完了,絕望地把紅棉腰帶,結(jié)了十一個疙瘩。
下節(jié)課,楊老師把我們訓了一頓,開始上課,此事不了了之。十一顆疙瘩的故事,卻傳開了。
二十
我們的下課時間,最長的在第二節(jié)課后,沒有課間操,各種玩,足足半小時。楊老師曬太陽去了,我們玩頂拐拐,攆回回,跳繩繩,藏咪咪,抓骨骨。頂拐拐講究天時地利,不能搶陽面頂,盡量站高處。二虎頂拐拐,沒有對手,一只腳攥在手里,跟焊接了一樣牢固,把膝蓋支出去,上頂下沖,左右回旋,對方頃刻被他頂翻在地。只有春春偶爾能把他頂敗,春春壯實,不適合持久戰(zhàn),腿特別粗,一腿拐著,一腿跳著,跟人頂不了幾個回合,自己就累倒了。我擅長攆回回,總是敢冒各種大不韙,跑出預設路線,飛檐走壁,任誰也逮不住。那次跳崖就是我的杰作。興亮攆我,攆到崖邊,以為這次我是插翅難逃,結(jié)果我真飛出去了,飛到半崖,手還搭了把小榆樹,然后飛下葵花垛上去,一村皆驚。山山抓骨骨,與眾不同,我們都能把手背彎成小舟,他的手背卻彎不了,我們把他的手指使勁往后掰,掰到他叫起來,以為奏效,背骨骨還是連一顆也背不住。
上課了,也不愛聽課,眼睛盯著楊老師的嘴巴,腦子里是奶奶家樹上的一窩喜鵲在叫。要聽就聽高年級的課。那時候,一個教室里,從學前班到一二三四五年級,濟濟一堂。楊老師給每個年級輪著上,我們念二年級,三四五年級語文歷史地理自然,都已爛熟于心了,我在小學階段就有了良好的知識儲備,全得益于這種混成旅式的教學環(huán)境。還沒學魯迅的文章,已經(jīng)愛上了少年閏土,常常想有他那樣的一柄鋼叉,然后在有月亮的夜晚,去二爺爺?shù)墓系乩锟垂先?。受閏土影響,曾在燭光下的灶臺邊,用火箸刺死一只大老鼠,父親夸我機敏,可惜閏土不知道。冬天下雪,和院里的堂兄弟拿篩子扣麻雀鴿子,總是想到閏土,他很會玩。當我小學畢業(yè)升入初中,閏土已經(jīng)由戴銀項圈的少年變成中年人了,被多子,饑荒,兵匪把他苦成木偶人了,這是我人生里一次困惑,怎么會這樣,為此難過了好久。
星期天,叫上伙伴們?nèi)デ把販险釛椚?。這里從前是一片墓地,被水沖毀,森森白骨就在腳下,假裝不怕,死,那是成人們的事,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邊摘邊吃,忽然不知誰喊了一聲“有鬼”,瞬間崩潰,大吼大叫,跳腳就跑,生怕落在最后,被鬼抓去。
要不就偷蘋果去,蘋果青青,咬一口酸倒牙齒,也要偷,不偷不快。楊香武三盜九龍杯呢,偷個蘋果算什么,讓他們在山對面看著,我去去就來。伏在溝里,頭頂一苗黃蒿,待興旺他爸走進果庵子,就躡手躡腳靠過去,上樹,坐密葉中間,屏息聽四周動靜,當風吹過,滿山果樹,瑟瑟發(fā)響,我以為自己是在蟠桃園,少頃,興旺他爸再出來巡山,從樹下走過,都沒發(fā)現(xiàn),樹上藏著一個大盜。
無論夏秋,雨后總會去紅膠泥溝里挖膠泥。每人捧著一大塊,到村里磨坊附近的大碾盤上捏玩具。問捏過什么呢,不如問沒捏過什么吧。刀、劍、槍、小汽車,小狗、小豬、小牛,都玩膩了,就捏特別向往的東西,馬車、火車、古代的水車、荷蘭風車、歐洲城堡、加勒比海盜的帆船、一尺高的燈塔,塔下面配備了飛機、軍艦、大炮,世界再大大不過這個碾盤。捏完的按先后順序排名,拿破侖一世、二世、三世、四世、五世,最后捏完的是呂二牛,捏得又慢又難看,燈塔像個酒瓶,軍艦像個鞋子,他不愿意做拿破侖六世,把燈塔摔了,吼道:“老子是希特勒一世!”說完甩手回家了。我們也各人抱著各人的“世界”回家,到家門口把“世界”藏起來,還是不敢進去,挖膠泥的時候,鞋被粘成了一雙泥殼兒,找個小水潭,在里面走來走去,洗洗再回。
有一次,在五叔家槐樹下玩,發(fā)現(xiàn)樹上一只鴿子,腿腳不靈便,上樹去捉,它撲騰著翅膀摔下來,大伙搶著按住,如獲至寶,拿到我家給喂水喂米,它不吃不喝,三天以后死了。傍晚放學,我們找了個紙盒,給鴿子裹一層布,放盒子里,又在土坡上挖了坑,埋進去,堆個小土堆,插幾朵牽?;?,再跪下磕頭,表示哀悼,跟死了親人似的。
三年級的時候,不知怎么被三虎他們擁戴成了孩子王,星期天的下午,就在破窯里,或者附近山洞里,用土堆成寶座,我坐上去,吃著他們從家里拿來的敬獻給大王的玉米窩窩,白糖水,覺得當皇帝確實開心。晚上去黑子家看《新白娘子傳奇》,我也可以坐在頭一排中間位置了。那時村里沒有彩色電視,黑白的也寥寥幾家,罕如貴族。每天天氣預報還沒來,就坐滿一窯洞,凳子上,地上,坑沿上,灶臺上,甚至柜子上,坐著的,站著的,靠著的,肩膀擦肩膀,腦袋擠腦袋,誰要擋了誰的視線,不共戴天。天氣預報更是與所有觀眾不共戴天,報的不知是哪里的天氣,沒一次是準的,還次次不落。天氣瞎報完了,屏幕上金屬女人飛一圈,新白娘子來了,眼皮不敢眨一下,生怕錯過她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看得如癡如醉,大人們來喊吃飯了,完全是打擾,喊喊不動,拉拉不起,他們也不走了,或者本就是找借口來看電視的??上刻熘挥袃杉紶柾k?,痛心疾首,永失我愛似的,想罵送電站,比法海都壞。摸黑往回走,明月當頭,心里從未有過的悵然,朦朦朧朧有了遠大理想,將來要娶白素貞為妻。
秋天了,黃土高原整個成了黃金高原,割谷,摘豆子,捶葵花,掰玉米,捋蓖麻,攻城略地似的收割著。星期天,小伙伴們都在地里幫大人干活,不過是玩,登山一呼,近處的都來了,大家就去剛摘了豆子的豆子地里練武功,九陰真經(jīng),九陽神功,金鐘罩,鐵布衫,鐵頭功,降龍十八掌,各樣都練。練武自有用武之地,然后解開上衣,或掌或拳拉開架勢,呼喊著沖向一片玉米林,和玉米稈子展開大決戰(zhàn),拳打腳踢,殺聲震天,所向披靡,全部打倒了,美其名曰“秋收起義”。到河邊柳樹下歇腳,喝幾口河水,蜻蜓、蝴蝶、白蛾子忽遠忽近地飛,蝌蚪跟逗號似的游走,青蛙仰起腦袋哇哇叫著,很像同學們背課文的樣子,往水里丟幾塊石頭,它們便四處亂跳,蹦入草叢,又驚起了蟋蟀蚱蜢。青草的氣味,河水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清爽得幾乎忘了我們還要長大。我把父親常給我和妹妹們講的故事講出來:“青蛙和燕子比賽誰的嘴快,燕子說……”
【作者簡介】金開,1982年生,山西呂梁興縣人。高中畢業(yè),在內(nèi)蒙古從事服裝行業(yè)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