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今天下午沒出攤,在家從頭到腳洗了一遍,又挑了把以前用過的小牙刷,沾點洗潔精,開始仔仔細細刷指甲縫里的污垢。
阿清今年小四十了,守著一套老房子,在臨街的車庫開了個修車帶配鑰匙的攤子。老婆去得早,車禍走的,連個孩子都沒留下。阿清撿回了一條命,足足在家將息了近一年,之后一時倒也沒啥別的想法,就這么灰頭土臉地過著。
現(xiàn)在騎自行車的人少了,都改騎電瓶車了,阿清的修車攤維持得越發(fā)艱難,僅夠糊個口。阿清不是沒有把修自行車的攤子換成修電瓶車門面的打算,但每天晚上回到冷鍋冷灶的家,就什么念頭都沒有了。
怎么活不是活?都一樣的。
打了幾遍肥皂,沖干凈手,阿清總覺得手上還是毛糙糙臟兮兮,指甲縫里的黑污看樣子是刷不掉了。要么戴一副白手套?阿清隨即搖搖頭,那樣子戇也戇煞忒了。
阿清一絲不茍地梳著頭發(fā),腦子里卻是想著另外一雙戴著白手套的手,接著閃過一張女人的臉,微胖,圓圓的,白白凈凈,笑起來有點好看。
女人姓邱,兩年多前搬來的。據(jù)說是城北中學的老師,離婚后用前夫給她的分手費買了現(xiàn)在這套老房子,一個人住。女人第一次去阿清攤頭修車,是在前年十月里?阿清記不得了,只曉得當時是早晨七點左右,女人急匆匆推著一輛淡粉紅顏色的女式車到他的攤子前面,說騎的時候一直往旁邊偏,問師傅可以修快點不,上班要遲到了。阿清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個女人挺耐看,這年紀騎自行車的女人已經(jīng)不大多了,要么電瓶車,要么汽車。阿清手腳嫻熟地卸下前車輪,檢查了軸承,“磨損得有點厲害,里面幾顆鋼彈子都碎了。今天先幫你換彈子,過幾天你再來,幫你換根軸?!卑⑶鍝屏艘话雅S湍ㄔ谳S承上,眼睛余光瞥見女人雞啄米一樣點著頭,攏起裙子蹲在旁邊,看他換鋼彈子。淡藍底白碎花的裙子,兩條胳膊粉光緊致,很白。女人身上有種淡淡的香味,軟軟的。阿清覺得有股熱氣從心底里一陣一陣泛起來。自從老婆走后,他還從沒有和一個年輕女人挨得這么近。阿清本想提醒她讓過一些,免得被油污臟了裙子,不知道什么原因,沒有吭聲。
過了幾天女人過來把軸承換掉了,那次阿清只收了軸承的成本費。自從第三次阿清堅持不收她修理費以后,兩個人仿佛有了某種默契。她叫他阿清師傅,他叫她邱老師。女人隔段時間要來打個氣什么的,阿清就順便幫她整整車子,緊緊螺絲,上上油,再把一輛車子擦得亮光光的,簡直可以搬到床上去。有時候女人下班路過阿清的攤頭,也順便給阿清一些水果咸蛋粽子什么的,說是單位發(fā)的,一個人反正也吃不完??傊瓦@樣有來有往的,不生分,也不熱絡。直到有一天,阿清擦好車子剛抬頭,發(fā)現(xiàn)邱老師正睜著一雙水汪汪眼睛看著他,阿清就愣在了那里,女人的臉好像紅了,沒有跟他打招呼,慌里慌張推了車子就走掉了。
從那以后兩個人就一直有點小尷尬,女人不再“阿清師傅”“阿清師傅”地喊,而代之于輕輕怯怯的“喂”,阿清總是憨憨地笑一下,“唉唉”地應著,也不再多說話,一個整車的時候,另一個就還是蹲在邊上看。兩個人都沉默,靜得街面上的人來人往,仿佛都沒了聲響。
阿清心里那蓬亂草慢慢越躥越高,這幾天,已經(jīng)明顯有毛毛蟲在里面爬來爬去了?!皺M豎橫吧,總歸要試忒一記?!卑⑶宕┥闲乱r衫,套上很久沒穿過的那件西裝,又系上領帶,在鏡子前照了照,鏡子里刮干凈胡茬、西裝筆挺的阿清比往常不知道年輕神氣了多少。他滿意地吐了口長氣,剛想走,又停下來想了想,回身解下領帶,脫了西裝,這才拿起一個大的布袋,出了家門。
花是昨天訂好的。阿清特意找了家遠一點的花店,生怕撞見熟人。艷艷紅一捧,清清幽幽的香味,和女人身上的香味有幾分相似,這讓阿清莫名地更加緊張,臉都快脹紅了。
總共幾朵也沒有細點,小心翼翼地放到大布袋里,松松地卷了一下,直到別人看不出來里面裝的是什么,然后做賊一樣,飛快地離開了花店?;厝ズ笤跇翘蓍g碰著樓上阿元的家主婆,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叫了起來:“喲,阿清,今朝啥打扮得像個新官人?”阿清“噢噢”地敷衍了兩聲。幸虧那女人沒有多糾纏,只是用奇怪的眼神回頭看了他一眼。
阿清一顆心怦怦亂跳,像偷東西被人抓住了一樣。喝了口水定了定神,然后就坐著開始發(fā)呆。接下來該怎么辦?他已經(jīng)幾十遍設想過怎么捧了花,怎么走到女人面前,然后怎么說,但是真到了要實行的當口,他覺得都有點不大牢靠,想好的話,不是有點肉麻,就是有點戇兮兮。還有,來來去去都是熟人,萬一不成功,又被人看見了,怎么辦?還怎么做人?他也考慮過打電話或者發(fā)微信,可他沒有女人的電話,微信倒是有的,不過那樣太不正式了,他阿清做事,從來都是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的。
思來想去,他決定等女人下班回來以后,找個沒人的當口,直接上門去,當面把花給掉,給了就走,然后再找個合適的機會,對她說說。當然還要看那個女人的態(tài)度,如果送了花那個女人以后遠遠躲著他,那么準備好的這些話,還是爛在心里的好。
打定了主意,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坐在窗口盯著,等女人下班路過。沒料到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眼看天已經(jīng)黑了,晚飯都沒吃,餓得心里火急火燎,一泡尿又憋得肚子漲,還不敢走,萬一剛離開那個女人就走過了呢?
到了快八點半的時候,他實在撐不下去了。這會兒大多數(shù)人家都窩在家里看電視了,出來散步的人也差不多都回去了。就趁這個當口把花放在她家門口,到時候再微信上告訴她一聲吧。這也是沒辦法,阿清覺得心里的野草一退再退,毛毛蟲也快沒了,再拖下去,他懷疑自己捧著花邁出屋門口的勇氣都沒了。
阿清拎著布袋子快走到小區(qū)主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女人今天沒有騎車,穿了一身玫瑰紅的連衫裙,高跟鞋,盤著頭發(fā),裊裊婷婷,不急不慢,看上去,和那個淡藍底白碎花裙子的女人,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阿清一下頓住了腳步,看著女人一步一步走向她家樓道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側身進門的那一瞬間,阿清看到她似乎臉紅紅的,不知道是涂了腮紅還是喝了酒。阿清躲在樹后的黑暗里,身體有點僵。他拎著裝花的布袋子,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隔了一會兒,女人家客廳的燈亮了,很亮。阿清覺得這種亮太耀眼了,很不真實,和他簡直不在一個世界里。阿清覺得很刺眼,隨后全身都被刺得生痛,仿佛手上沒刷干凈的油污這一刻蔓延到了全身。阿清覺得有點冷,全身都冷。
回到家,阿清從布兜里拿出那束花,插在飯桌上他平時喝水用的玻璃杯里。一天下來,花已經(jīng)有點蔫,不精神了。他呆呆地望了一陣,轉身在客廳的壁櫥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個玻璃花瓶,是他和老婆結婚時候買的,又去廚房間洗干凈瓶子上的灰,灌了點水,把花插了進去,進了臥室,放在靠窗那個床頭柜上。然后也不洗漱,一頭就栽在了床上。
一百廿塊洋鈿……他望著那束花,九朵,他剛才點過。一陣困意襲來,他感覺從來沒有這么吃力過,連老婆去世那陣也沒有,戇也戇煞忒了。他側過頭,看了一眼窗外。今天是七夕,月亮當然不圓。今天的月亮,和昨天沒有啥不一樣嘛。睡著之前,他想。
【作者簡介】 阿笑,1973年生,江蘇常熟人,江蘇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過河的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