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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地事

2020-12-23 07:02陳寶全
延河·綠色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洋芋蘋果樹果園

陳寶全

峽咀與小灣

四十年前,一個叫陳玉蘭的女人站在李家寺堡子向對面的村莊看了好久,她發(fā)現(xiàn)了一件天大的事。他們的村莊下面長滿了石頭,上面只鋪了薄薄的一層土,像一張隨時會飄走的紙。人們還在上面一絲不茍地勞作生活。

她想,用不了多久,那些石頭會從地里長出來,趕走莊稼和人。

她跑過去查看,果然如她所料,崖畔上的地里已經長出了石頭、砂子,每一粒土都要被石頭烤焦了。不管是小麥還是玉米都長成了矮子,一尺長的小麥無法用鐮刀割,只好用手拔;玉米長不過人的身高,棒子又短又細。讓她多少感到欣慰的是,往高處走還好一點,土層相對厚實,但她明顯感覺到石頭把莊稼的腳都墊疼了。

那時候,她應該是峽咀生產隊的隊長,或者是劉川村的婦聯(lián)主任,又或者是副支書,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還生活在這個莊子里,這么大的事得有個解決的辦法。

莊子里的人看見旋風起來的時候,把地上的土也旋起來了,他們會按照老年人的說法,對著旋風唾唾沫,讓旋風把土放下,到空中去旋云、旋鳥都行。天上的事他們管不了,但他們發(fā)現(xiàn),旋風總會旋走一些土,甚至恰好會被一只飛過頭頂?shù)镍B遇見,土粘到翅膀上被帶到了遠方。

她多次和村民們討論這一大事。有人說在莊子的西邊栽一排白楊樹,擋住西風,有人表示反對,認為東邊的風會把土吹走。這人說這就對了,東邊的風吹過來的土,會被西邊的白楊樹攔住。又有人建議在北邊栽樹……這樣的爭搶一直在持續(xù)著,沒有個定性。

他們相信,辦法總被困難多。忽然一天,事情出現(xiàn)了轉機。

1982年春天,當?shù)卣屓罕娫蕴O果樹,陳玉蘭敏銳地發(fā)現(xiàn),保養(yǎng)一個村莊的大好機會已經來臨。小麥、玉米、秫秫一類的傳統(tǒng)作物根淺,風把地里的土刮到溝底流過的葫蘆河水里,去了渭河、去了黃河,想要也要不回來了。如果滿山遍地栽上蘋果樹,蘋果樹會從風手里奪下土來。

農民自有農民的生存哲學,人人干啥我干啥,大部人種小麥我不栽果樹,人人栽果樹我偏不會種小麥。

已經當了十多年不脫產干部的陳玉蘭才不管這些,在工作上她已經得罪了不少人,經常有人找茬要和她干架。也苦了幾個孩子,她的四個女兒和一個兒子的成長好像與她關系不是太大,兒子今年五十三了,說起往事還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說,1971年春天生下小妹,沒過百天,母親就丟下他們上黨校去了,他才四歲,大姐看著他們睡覺,小妹半夜里的哭聲能把天戳破。

土地還沒有下放,地里長的東西都是集體的,吃不飽肚子時別人家的孩子可以偷幾個玉米棒啃,他們不行,因為他們是隊長的孩子。

冬天,別人家的孩子有鞋穿,他們沒有,母親忙工作哪有時間給他們做鞋,父親還要掙工分。路邊上的草、溝渠里的樹葉允許拔、可以掃,但他家就是沒有人做這些事,炕冰得睡不著,連小妹的尿布也不得干。

……

她把蘋果樹苗分到了地塊,每畝地33棵,誰家不栽就罰款,一棵罰十五元。窮農民誰交得起,十五元能把人愁死。

就這么一個女人,把一莊子的人唬住了。栽吧栽吧,陳玉蘭使的勁比山梁上刮過來的風力道大得多,他們如何招架得了。他們栽下了國光、柳玉、紅香蕉、黃香蕉品種的蘋果樹。政府在好多地方推廣,都沒有栽起來,唯獨劉川村的硤咀、小灣兩個莊栽上了。之所以我要把小灣莊寫進來,一個主要原因是這兩個莊的地相互交織著,每個梁咀上都有他們的耕地,峽咀人下種時不小心把一把種子撒到小灣人的地里了,小灣人耕小麥時冷不防把峽咀人的割了一鐮刀。

更重要的是風沒有因為他們腳下的土地太少而停止吹刮,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想盡一些辦法守護好這一層土。他們從小灣莊的大灣到老架坪,接著從硤咀莊的毛刺咀、高石咀、油坊咀、杏樹咀、老莊咀也依次栽上了果樹,還從河灣里挖沙,運到果園,鋪在果園里,把土死死地壓住。

硤咀人從小灣走過的時候,把小灣的土帶到了硤咀,小灣人有時候也會把硤咀的土帶到小灣,兩個莊子都二三十戶人家,總量上,兩個莊的土并沒有因為人的走動而減少或者增多。但是他們走出莊子去遠處的時候,會認真地把身上的土都拍打下來,不讓一粒土落到別的地方去。相反,他們把從別的地方帶來的土拍落在自己的村莊。

樹長起來了,蘋果也結下了,一斤洋芋賣七八分錢的時候,他們的蘋果一斤賣四角五分錢。這地方一下子成了全縣果樹栽植先進村,聲名鵲起,參觀團一個接一個地來,丟下的煙把一個接著一個,風吹到路邊上,排著整齊的隊。他們的鞋帶走了莊子里的不少土,這是這里人不忍心的。

有了這些蘋果樹,強勁的風鉆進他們的村莊,力氣一點一點被樹扯弱了,有些風在樹葉上緩著緩著還睡著了。

陳玉蘭八十歲了,在我們說話的時候,一會睡著,一會醒著,一只蒼蠅老在她的頭頂上飛,趕也趕不走。在我離開的時候,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說孩子們和他們的父親感情深,她在孩子們身上虧欠太多。孩子的父親只活了六十九歲,已經去世了十四年。

我知道她手里栽的那些樹已經遠去,2000年的時候,被換上了新的樹種:富士和秦冠。轉年又是二十年,有些果農開始換中短枝的富士、水紅秦冠。水紅秦冠有時比富士的價高,畝產量也比富士高。她的兒子劉進平是一個擁有十七畝果園的人。

后來,我也跑到莊子對面看:白天,硤咀和小灣莊像坐在石頭上的一只蝙蝠。夜晚趁著夜色飛走了,天微亮時,又飛回來坐在了石頭上。我還發(fā)現(xiàn)峽咀和小灣家家戶戶的門朝東開著,他們比山背后核桃岔人先看見早晨,先響起咯吱吱的開門聲。

鷂子客

大片的果園圍困了村莊,幾乎找不到一塊谷子、糜子、秫秫地,他趕了大半生的麻雀在口糧出現(xiàn)困難時,依然不離不棄,這讓他感動不已。

黎溝村的趙升俊老人已經七十七歲了,老下來的他,每天還要趕著幾只羊到田野上去放,羊的溫順、聽話是他老了之后喜歡上的。年輕時他喜歡的是另一樣東西。生產隊有著干不完的重體力活,腦子靈活的他拜余灣鄉(xiāng)韓店村的牛行為師,學了一門放鷂子的手藝。

鷂子要自己掏錢買,李店集市上有專門的鷂子市場,關山深入的鷂子客送來了大大小小的鷂子。板熊鷂便宜,一只七八十元;青鷂貴,在百元以上。人常說“青鷂等著呢,哪有你黃背的。”黃背有著鷂子的模樣,卻是個吃螞蚱的主,那趕得上吃鳥兒和小雞的鷂子。由此可見鷂子雖然體型不大,卻屬猛禽,有著一個鉤子一樣尖利的嘴,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人類在進化過程中一直在試圖訓化各個物種,其中不乏采取近乎殘忍的手段。

鷂雛到手,要先不分晝夜地放在手上“挼”,用手自頭頂向尾部反復撫摸,讓它對人在情感上產生認同和親近,一只鷂雛的巢期生活基本上就是這樣在人的手上度過的。對于成年的鷂子,需用針線縫上眼睛再“挼”,不讓它看清來路,否則會循跡而去。之后要訓練捕捉能力,用又長又細的線繩一端綁住鷂子的一只腳,一端在人的手上,以沒有長出翅膀的麻雀幼鳥或者小雞為誘餌,讓鷂子抓回來,他把這種訓練叫“滾”。反復訓練二十多天時間,就可以用它來追捕麻雀了。

放鷂子最大的秘訣是掌握鷂子的饑飽程度,吃飽有力氣就壞事了,不是絕情地獨自飛走,便是抓住麻雀直接飛到人追不到的地方獨自享用。餓了又沒力氣抓鳥,趕不走麻雀護不了田,主人自然拿不了報酬。因此,高明的鷂子客總能做到拿捏得當,喂到七分飽讓鷂子有力量抓住或者趕走麻雀,又不至于抓上一走了之。普通的鷂子客給鷂子喂五分飽就再不敢多喂了。

饑餓會讓一只用于捕獵的鷂子留戀主人。尤其在護莊稼的日子里,每到晚上,他要把谷草、棉花、鳥毛混在麻雀肉里喂給鷂子吃。第二天,肉消化了,雜物消化不了,可憐的鷂子像一個喝多了酒的醉漢,一口一口地吐出來。他看著也心疼,可作為鷂子客他不得不這樣做。他曾經因為心軟,讓鷂子吃了個飽,這只鷂子飛上天不見了。正所謂“鷹飽了不拉兔,鷂子飽了不拉鳥?!?/p>

這樣反復折磨,一只鷂子在人的手背上只能活三四年時間,而一只野地里生存的鷂子可以活上七八年。

“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柄_子客作為一種職業(yè)存在于鄉(xiāng)間,他們吃百家飯,行萬里路,一根放鷂桿,一只兇鷂,成了山梁間最神秘的形象。

有了這門手藝,每到秋社后的兩個月左右的時間里,他戴上護手背的羊皮套子,掌著一根放鷂桿,托著一只鷂子行走在廣袤的大地上。他只對承包的地塊負責,路過其他地塊時,他會大拇指掐住綁在鷂子腿上的兩半截短繩。鷂子不知道哪塊地該護哪塊地不該護,見了鳥就想撲上去,也是本性使然。到了自己負責的地塊上,他便抬起大拇指,讓鷂子盡情地驅趕這些吃了糜子還會吐殼的麻雀。鷂子忙著,他也不能閑著,他和它也是一種合作關系,鷂子用利爪壓住一只麻雀的時候,弱小的麻雀毫無還手之力。他要飛奔而去,從利爪下拆出麻雀,不能叫鷂子吃掉。

他經常被請到莊浪的陽川、本縣的威戎、雙峴……放鷂子,不但自己吃喝免費,還能掙到補貼家用的糧食,一料秋莊稼護下來,一個生產隊可以給他四百到七百斤不等的糧食,除了上交王屲生產隊的,其余都歸自己。

當然,要是護得不好,也許一顆糧食也拿不到,但他和鷂子都很盡心。有年,在陽川燈盞窩、趙家溝口一帶護田有功,成功地把所有的麻雀趕到了別處,報酬大增,幾個生產隊加起來給了他二千多斤小麥,而且派驢隊給他馱了回來。這種手藝讓人尊重,又遭人罵,就看是站在什么樣的立場上了。他在給雙峴鄉(xiāng)團莊村三場生產隊護田時,把莊子里的麻雀全趕到中灣村陽路生產隊了,陽路人火冒三丈,自然少不了明里暗里地罵上一番。

不護田時,他把鷂子拴在窯里的架子上,好吃好喝地伺候,要么抓活鳥來喂,要么用雞肉來喂,在人缺吃少喝的時候,讓它吃肉簡直太奢侈了。第二年秋天護田時,又要重新訓練,只是時間上短了很多,六七天就差不多了。他從來不架著鷂子護麥田,麥子成熟的時候,用饑餓法馴服的鷂子受不了炎熱的天氣。

鷂子客作為一個時代的真實存在,曾經盛行一時,梨樹梁的賈元元、賈家河的賈趙吉、韓店村的趙勝倉……都是放鷂子的高手。

慢慢地,這里的人們不再種植谷子、糜子、秫秫了。大片大片的果園帶著凌云壯志,席卷而來,村莊里的人都栽了蘋果樹,他家里的地一畝也不剩地栽上了,他把放鷂子時攢下的力氣,全用在了幫助兒子打理果園上,修剪、鋤草、疏花、勻果、摘果。果園讓一莊子人富了,他家也過上了富足的生活,年年收入一二十萬。看著茂盛的果園,他打心眼里喜歡。蘋果花開,或者秋天采摘的時候,空氣里彌漫著粘稠的香甜。他在果園里站一會,好幾天身上香噴噴的,風撲上來大口大口地吃,也吃不光。他再也聽不到莊稼成熟的聲音了,蘋果樹葉說話的聲音更動聽。

鷂子作為野性難改的猛禽,已成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掙脫了人的束縛和控制回歸自然。益蟲和害蟲的階級區(qū)別在人們的心目中逐漸變得模糊起來。鷂子客退出了人們的視野,他們知道栽再多的蘋果樹不犯法,玩鷂子犯法,玩死了還要坐牢。

不管怎么說,放鷂子的日子過到頭了。

架慣了鷂子的趙升俊順利地度過了失落期,當他年紀已高,被歲月“搓挼”得直不起腰,無法操持果園里的事時,他趕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只羊,放鷂桿換成了羊鞭,繼續(xù)在山梁間行走,只是行進的速度變得緩慢而悠閑。他時常還能看見鷂子在果園里追趕著啄食蘋果的啄木鳥、麻喜鵲、白臉媳婦。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原來見了他比見了鷂子還害怕的麻雀們好像還沒有發(fā)現(xiàn)蘋果的美味,不去啄食,依然在他的生活里嘰嘰喳喳地叫著,好像世上所有的事都掛在它們嘴上。

他知道,它們還不大習慣果園里的新生活,這些可憐的家伙溫飽都成了大問題,這個季節(jié),灰灰菜成了它們的主食,拉的糞都是綠色的。為此,他感到難過,每次出門也不忘帶一把糧食在身上,見了躊躇前來覓食的麻雀,撒幾粒過去。

窖蘋果

安家嬸嬸活著的時候,經常坐在門前的樹蔭下,叫住去地里干活的人說上大半天。她說她晚上能聽到老鼠叫賣糧食的聲音。老鼠在人睡著的時候擺地攤做生意,把偷來的糧食拿到地下的市場上叫賣,有本事的老鼠現(xiàn)偷現(xiàn)賣,沒本事的把陳年舊糧拿出來賣。

它們不知道,地上的人開始不管糧食的事了,已經沉迷于另外一件事情。

蘋果樹來到了我們的村莊,這是一件大事。起初,一棵蘋果樹不會結太多的果子,它要給人一個適應和接受的過程。像種小麥那會兒,人們會按小麥的長勢和產量準備糧倉,要是估算不足,將新麥碼在風吹日曬雨淋的地方,麥粒會被活活氣死。蘋果也是這樣,一下子結太多,人會不知如何是好。

蘋果樹按人的接受能力,逐年增加著產量,鼓勵人不斷想辦法準備儲藏的地方。剛開始,結下的果子除了送親戚朋友,剛夠一家人吃。后來略有存余,擔到集市上賣給當?shù)貨]有栽蘋果樹的人。再后來又是架子車拉著去賣,沒有要存下來過冬的蘋果。有一天,發(fā)現(xiàn)果子多到無法靠架子車拉著賣了,他們開始想辦法把蘋果存放起來,等專門經營蘋果生意的果商上門來收購。

自從栽了大量的蘋果樹,洋芋大面積縮水,洋芋窖也會空出一大半,他們把蘋果和少量的洋芋儲存在一起,當人從洋芋窖前走過時,經常會聞到兩種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蘋果的味道鉆進了洋芋里,洋芋的味道滲透到蘋果里。等到第二年春天,洋芋無法忍受窖里寂寞的生活,開始動心思發(fā)芽了。看到洋芋發(fā)芽,一顆顆待在洋芋身邊的蘋果也開始胡思亂想,忍不住想長點什么,一番掙扎,發(fā)現(xiàn)它們不能像洋芋一樣長出又白又嫩的芽時,已經累壞了身體。待主人打開窖門,壞的壞,沒壞的也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長滿了皺紋。這樣的蘋果已經賣不成錢,討不了人的喜歡,只能倒給豬吃。

好吧,這么值錢的蘋果再不能和洋芋混在一起儲藏了。他們也立馬明白過來,一顆醒著的蘋果會因為胡思亂想而消耗營養(yǎng)和體力。聰明的他們奇思妙想,建造專門的蘋果窖,讓蘋果在遠行之前一直處于睡眠當中。一時間,蘋果窖像地邊上的野生植物一樣瘋長起來,那些挺拔的抽風筒把蘋果的香氣送到了天上,惹得鳥兒一分神險些掉了下來。

蘋果窖建在半地下,他們在平地上挖個方坑,用磚箍成拱形,磚不勾縫,讓土地的濕氣跑進來。再把挖出來的土覆蓋在窖體上,頂部覆土一米以上,包裹在土里的窖體能為蘋果提供較為理想的溫度和濕度。在窖尾用磚砌成下大上小的煙囪一樣的抽風筒,高度在十米左右,越高抽風能力越強。

這種磚砌的龐然大物人們都叫它——土窖,一孔的成本也只有兩萬多元。

蘋果成熟后,如果沒有好的價格,他們大都會按大小分級、包上發(fā)泡網,用塑料保鮮袋裝好,一袋一袋抱進窖,分層碼放,一般立一層上面平碼三層,堆與堆之間留有一定間距。藏在這樣的窖里,一直可以存放到次年三四月間。但蟲果、傷果、爛果、病果不能貯藏。窖壁上掛著溫度計和濕度計,通過抽風筒和窖門來調節(jié)窖內溫度,次年春天,窖外氣溫回升時,要嚴密封閉窖門和抽風筒,避免外界熱空氣進入。還要經常進入果窖查看,發(fā)現(xiàn)腐爛果立即清除,否則,會帶壞身邊的果子。

安家嬸嬸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人們已經無糧可藏,老鼠們的生活陷入了困頓,地下的糧食市場變得蕭條不堪。她仍然一個人坐在門前的樹蔭下,但不再叫住每一個過往的人說長道短,而是一個人自言自語:人的日子好過了,老鼠的日子難過了。和老鼠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安家嬸嬸半夜里聽不到老鼠的動靜,心情無比沮喪。

讓她更憂心的是,蘋果樹還在不斷地給她的孩子和村子的人施加著壓力,迫使人們做出某種有效的呼應。

人們發(fā)現(xiàn)蘋果的確比糧食更難貯藏。他們了解一顆麥粒、一顆玉米、一顆洋芋的所思所想,但他們無法把控一顆蘋果暗藏在身體里的欲望。他們后悔也來不及了,蘋果樹踏進了每一塊曾經生長糧食作物的土地,產量也高得驚人,這種磚箍的簡易蘋果窖已經無法承受蘋果樹帶給它們的巨大壓力。而且這種果窖忽高忽低的溫度無法讓蘋果們安心睡覺,一會被叫醒,一會又被強迫睡著,不讓它們胡思亂想都難。

怎么辦呢?人總是有辦法用他們的智慧應對生活中出現(xiàn)的各種困難。

他們中的一些人,再一次投入更大的人才和財力,開始建造恒溫果庫。一個果庫動不動要上百萬的建造費用(一個果庫有數(shù)孔,建一孔需二三十萬),絕大部分果農們沒有這樣的經濟能力。只有極少數(shù)果農、膽大的本地商人或者外地投資商有這個能力建造。

恒調庫存貯藏量更大,庫內搭起了鐵架,工人們把蘋果分級、分類裝進大木箱,碼在分層的鐵架上。庫內溫度和濕度不受外界氣溫的影響,開關制冷壓縮機閥門就能解決問題。人進到庫里立馬凍得打顫,可蘋果待在里面的確舒服多了,零度左右的溫度對于它們來說不冷也不熱,能讓它們進入深度睡眠。聽不到制冷設備的噪音,它們會做一個長長的夢,夢里干什么都行,即便是夢見自己背著兩噸重的香團爬一座高山,也不會累壞身體。而且它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會待得更久,在它們睡得天昏地暗的時候,外面的蘋果樹開花了,結果了,即便到了摘下新果的時候,它們依舊面容姣好。把一顆存了一年的果子和一顆剛摘下來的果子放在一起,很難區(qū)分出誰是前輩,誰是后生。

蘋果產得越多,進入這個行業(yè)的人也越多,而且分工越明確。果農不再為貯藏的事情操心上火了,他們只管種出最好的果子,以自己滿意或者果商感覺合理的價格賣出去,果商以租賃的方式租下果庫的一角,或者一孔進行貯藏,果庫的主人收取一定的租費。根據市場行情,由果商決定什么時候出庫,出多少,去什么地方。

這些事情發(fā)生在村莊外面,安家嬸嬸不知道,但她發(fā)現(xiàn)那些分散在村莊里的蘋果香味凝成了團,飄到村莊之外她聞不到的地方去了。她還發(fā)現(xiàn)那些挺拔的像煙囪一樣的東西一根一根地倒下了,堅持站在那里的,像一個個飽經風霜的老人,身體里再也冒不出蘋果的香氣了,那些飛過的鳥兒也不作短暫的停留。她以為這樣蘋果樹也會一棵一棵地倒下,小麥、玉米、洋芋們會再次攻占它們的領地,老鼠們再次回到房子下面的地下市場。她在屋子里的老鼠洞口放了好幾塊饅頭,直到她死去,也沒有等到一只老鼠來偷。

其實,她沒有發(fā)現(xiàn),老鼠們已經棄她而去,它們也不再只是偷糧食的賊,而是在野外新建起地下蘋果市場,做著另外一樁生意。我不知道老鼠偷來的蘋果一旦堆積成山,會以什么樣的方式貯藏?但愿人的經驗能告訴它們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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