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毅

孩子的夢想

馬拉多納去世的消息傳出，正是北京時間的午夜。許多阿根廷球迷的第一反應是——求證。這些年中，如同馬拉多納多次宣布退役那樣，不止一次傳出這位阿根廷球王“去世”的“消息”，最后都被證偽。此刻，求證的人中有李松。他是北京一家體育地產(chǎn)公司的高級經(jīng)理。睡覺之前，他在一個阿根廷球迷微信群里看到了這則過于令人震驚的消息。各種西班牙語媒體的新聞截圖被陸續(xù)放到群里。他趕緊上西班牙語網(wǎng)站瀏覽新聞。越來越權(quán)威的消息發(fā)布了——這次是真的。那天夜里，許多阿根廷球迷失眠。

我在阿根廷駐華大使館門口見到了李松。這是他第二次來這里悼念馬拉多納。門口放滿了各種鮮花、球衣、煙、酒、留言條。李松告訴我，他所在的阿根廷球迷群，有的外地球迷沒法來北京，托人將哀挽之意送達。他給我看了一段視頻，一個西班牙語聲音深情說道：“今天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我經(jīng)歷過各種各樣的打擊，但從沒有一個像今天這樣。我想躲避這個消息，像你無數(shù)次盤球過人那樣。但我不能。我默默無語，我茶飯不思。我不愿相信這是真的?！?/p>

李松出生于1980年，他出生的年代伴隨著電視在中國的逐漸普及，1990年，他跟隨父親目睹了電視上的“意大利之夏”。阿根廷和聯(lián)邦德國的決賽中，馬拉多納在亞平寧半島夜空下的眼淚打動了他。他成為了馬拉多納和阿根廷的球迷。他讓家人花七十多塊錢買了一只皮質(zhì)手縫足球，在一塊空地上開始了自己持續(xù)至今的愛好。這是馬拉多納帶給他的愛好。他帶著自己5歲的女兒來到大使館門前悼念之處。“我想看看她的反應，”李松接著說，“當然，她還小，對足球?qū)λ劳龆疾涣私狻！?/p>

馬拉多納深刻影響著成長于八九十年代的中國足球迷。這一次，大都是孩子在安慰爸爸。大使館門前，張?zhí)K也是帶著自己的小孩來懷念馬拉多納，同時也是懷念自己的青春。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正值張?zhí)K高考沖刺時間。他沒法完整觀看全部比賽。“我媽媽當時很明智地請了一個月假，在家為我做飯，做飯之余，她完整地看了世界杯，我回家時，她還跟我講誰贏了。從此我媽媽喜歡上了足球?！睂︸R拉多納的評價，張?zhí)K媽媽說就像“老爭爭”一樣。“老爭爭”是他姥姥家的一個鄰居男孩，長得又矮又壯實。外貌平平的馬拉多納憑借足球贏得天下名，這是一個永恒的勵志故事。

張?zhí)K在馬拉多納悼念處完整地播放了《阿根廷，別為我哭泣》——這是阿根廷球迷耳熟能詳?shù)母枨?，并大聲地唱出了其中段落?986年之后，阿根廷至今未能再次捧回大力神杯。30年中，每次阿根廷的世界杯之旅幾乎都以這首歌作為結(jié)束。不管馬拉多納身處球場何處，球場、教練席、觀眾席，他都是特寫鏡頭特別關(guān)注的對象。無論場上場下，轉(zhuǎn)播鏡頭內(nèi)外，阿根廷的擁躉們都期待他上帝一般的神力能讓阿根廷再次抵達冠軍之巔。此刻，他們希望馬拉多納的在天之靈保佑梅西的阿根廷隊能在卡塔爾得償所愿。

大使館門口，阿根廷公使胡安·納瓦羅正和歐占明說起這幾天的悼念活動。歐占明是阿根廷駐華使館的文化顧問，門口的那件馬拉多納親筆簽名球衣和大力神杯模型都由他擺放于此。他負責這次悼念活動。“這是今年新冠疫情以來，阿根廷大使館的第一次對外開放活動?！睔W占明說。大使館為馬拉多納降了半旗。

2020年11月26日，北京阿根廷駐華大使館，一位球迷悼念馬拉多納

歐占明近距離見到馬拉多納是在2010年。彼時，馬拉多納作為主教練率領(lǐng)的阿根廷隊在南非世界杯上輸給了宿敵德國隊，他辭去了教練職務，回到阿根廷，在埃塞薩機場附近的阿根廷國家隊訓練基地召開新聞發(fā)布會。歐占明作為記者在那里等待了4個小時。他坐在記者席正中間。馬拉多納到來后，看了臺下的記者，對著歐占明說——那個中國人，請讓一讓，你擋著攝像機了?！爱敃r只有我一個來自東方的文字記者。”歐占明說，“在會場里很顯眼?！瘪R拉多納沒有接受任何采訪。他說了幾分鐘話便離開。那是他作為阿根廷國家隊主教練的最后時刻。

歐占明曾在阿根廷生活多年，他為阿根廷人對于足球的熱情所震撼，同時他也熱愛探戈，是探戈的資深研究者。他覺得理解了足球和探戈，才能理解阿根廷?！鞍⒏⑷藲g樂的時候看球，悲傷的時候聽探戈?！边@兩樣事物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阿根廷這個國家。

在擺滿探戈書籍的書架前，歐占明在手機里找到一段馬拉多納演唱的探戈視頻，播放給我聽。這是1988年的馬拉多納，他非常深情而投入地唱著探戈?！斑@首探戈很經(jīng)典，馬拉多納唱得很好?！碧礁甑拿纸小逗⒆拥膲粝搿罚‥l sue？o del pibe），歌詞描述的是一個在郊區(qū)踢球的孩子，突然收到一家足球俱樂部的邀約，請他到球隊試訓。孩子備感興奮，覺得自己離足球明星的夢想更近了一步——

有人在陋室門口敲門

郵差的聲音可以聽得很清楚

孩子帶著所有的渴望

飛快地跑到白色小門口

毫無停下來的欲望。

“媽媽，媽媽，”他大喊著走進母親身邊

母親奇怪地從池塘邊站起來

孩子又哭又笑地對她說

“俱樂部今天給我發(fā)邀約了”

親愛的母親

我要賺很多錢

我要成為巴爾多內(nèi)多（旋風競技俱樂部球星）

成為一個馬蒂諾（圣洛倫佐俱樂部的球星）

成為一個博耶（博卡球星）

西部阿根廷人俱樂部的伙伴們說

喬納森·威爾遜認為博羅科多細致入微的描述闡釋了阿根廷足球的精髓：一個正處于人生過渡期的“pibe”形象頃刻鮮明起來，這個調(diào)皮蛋狡詐精明又魅力十足?！白闱蛞脖淮_立為一種可以讓童年永駐的運動，是對頑童氣質(zhì)的固化，踢球者因此被免除了（成人的）責任——甚至可以說是受到鼓勵，永遠不要長大成人。”

看到這里，我們會被1928年的博羅科多所震驚，他像從未來回來一般，幾乎分毫不差地刻畫了阿根廷足球的一位“pibe”，并同那首同樣寫“pibe”的《孩子的夢想》一樣，預言或激勵了阿根廷偉大足球運動員的誕生?，F(xiàn)在我們知道，這位“pibe”叫迭戈·馬拉多納。此刻，全世界熱愛阿根廷足球的人在向他脫帽致敬。

自由人

現(xiàn)在來看看這位出生于1960年的“pibe”對于童年踢球經(jīng)歷的描述：

我從小就喜歡踢球，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喜歡玩球，的確不知道。我踢球是從踢后衛(wèi)開始的，我從小就喜歡當“自由人”，即使現(xiàn)在也喜歡踢“自由人”，盡管現(xiàn)在人們擔心我的心臟會出問題，不讓我碰球。當“自由人”你可以從后場看到一切，整個足球場就在你的前面，你控著球，“往左！”我們就跑向左邊，“往右！”我們就跑向另一邊，你就是全隊的靈魂。但是，在那個時候，我們管他媽什么“自由人”不“自由人”，就是一個勁地跟著球跑，把球控在腳下，踢它。對我來說，踢球是唯一的樂趣。這種感覺我一直都有，直到現(xiàn)在也是這樣：給我一個球我可以盡興地去玩，我要宣泄自己，要取勝，要踢得漂亮。

此時的馬拉多納有的是“pibe”對足球的天性，但他身處的環(huán)境無限地激發(fā)了這樣的天性。這有足球的環(huán)境，也有阿根廷的環(huán)境。

他小時候在回家的路上，總在那“七個小球場”踢——那是幾個大的牧場。雖然是泥地，跑起來灰塵飛揚，但就好像“我們在溫布利球場頂著濃霧踢球”。他的父親所在的紅星隊和另外一支三面旗子隊就在這里踢球，就像“博卡和河床”。

馬拉多納感激自己的父親，不只是足球?！拔液芨屑ぷ约旱母赣H，我從來沒有缺少吃的。所以我才有健壯的兩條腿，盡管我比較瘦小。我們那里的許多家庭的孩子不是每天都能吃飽肚子的，他們比我更容易感到累，這樣我就顯得與眾不同：我吃得飽，我的雙腿很有力。我沒有想過，從來沒有想過，我生來就是踢足球的，會成為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確，我有我的夢想，我夢想出現(xiàn)在電視上，當我已經(jīng)有名的時候我說我的夢想是踢世界杯，要讓阿根廷隊成為世界冠軍。但這是所有孩子的夢想。”

1986年6月29日，阿根廷隊在墨西哥世界杯決賽中以3比2戰(zhàn)勝西德隊，馬拉多納（中）高舉大力神杯

這是60年代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在足球夢想上，跟現(xiàn)在沒有太大差別?！叭ヒ惶瞬家酥Z斯艾利斯，如果不看一場球賽，跳一場舞會，還真是白去?！睔W占明說。

足球和探戈是最容易讓阿根廷人追懷過去的憑借，并以此確立“現(xiàn)在”。用喬納森·威爾遜的話說則是——阿根廷籠罩著一種“本來可以這樣闊”的追悔，籠罩著因預期的榮耀未曾發(fā)生而引起的沮喪和悲涼?！笆聦嵣希ㄓ性谧闱蝾I(lǐng)域，阿根廷早期表現(xiàn)出來的潛力才未被辜負，或許這正是阿根廷人嗜球如命的根本原因?！蓖栠d的分析獨到而精辟。

盡管阿根廷已經(jīng)30年未嘗世界杯冠軍之味，但放到更長的時間和更廣的領(lǐng)域中，足球確實并未辜負阿根廷太多。一個2500萬人口的國家，拿過兩屆世界杯冠軍、3屆亞軍，14次美洲杯冠軍。在俱樂部層面，也曾24次舉起解放者杯。在世界范圍內(nèi)，被稱作“球王”的原本只有貝利和馬拉多納，現(xiàn)在有了第三個——梅西。

球王梅西和球王馬拉多納在阿根廷人眼中，還是差著量級的。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梅西沒為阿根廷捧回過世界杯冠軍。尤其是像1986年那樣，以“一個人的世界杯”的方式捧回冠軍。這樣的奪冠方式放到全世界足球運動員中都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一個國家因為足球而獲得了一切。

而在此之前，馬拉多納在和梅西相仿的年齡，卻沒能跟隨主教練梅諾蒂參加在阿根廷本土舉行的1978年世界杯?！拔覌寢屧诳蓿野职忠苍诳?，我?guī)讉€弟弟和姐姐都在哭。他們對我說，我是所有人中間踢得最好的，他們讓我不要著急，說我以后將會踢上五屆世界杯……說歸說，但是他們還是在哭。這是最令我傷心的事，那一天是我職業(yè)生涯中最凄慘的一天。我發(fā)誓，我一定要勵精圖治，進行報復。”

雖然無法贊同“瘦子”教練梅諾蒂在1978年的選擇，但馬拉多納欣賞梅諾蒂的執(zhí)教風格，并認為這就是阿根廷的風格。這是博羅科多在20世紀20年代就曾描繪過的風格。

1990年8月7日，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決賽，阿根廷0-1不敵德國，馬拉多納試圖突破布赫瓦爾德（左一）和馬特烏斯（右二）的防守時被絆倒

“阿根廷足球自成風格，而這種風格迫切地需要我們?nèi)セ謴?。我將阿根廷風格簡單定義為梅諾蒂風格。我想說的是，當我們真正開始能夠和國際上其他強隊抗衡的時候，正是梅諾蒂開始認真帶隊的時候，那是在1974年，也就是說在1978年世界杯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边@是馬拉多納的回憶。

彼時的阿根廷正處于軍政府時期。足球受到軍政府關(guān)注。軍政府認為勝利能夠提升愛國主義。“軍政府不喜歡探戈，庇隆下臺后，探戈在走下坡路?！睔W占明說，“你知道阿根廷的‘骯臟戰(zhàn)爭么？許多阿根廷人都消失了，更別說探戈了?！?/p>

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前的梅諾蒂，對球隊周圍的口號感到不安。他強調(diào)：“我們只是踢球，不是保疆護國。”他覺得最重要的是為阿根廷偉大的足球傳統(tǒng)而戰(zhàn)。

梅諾蒂在一直倡導阿根廷足球風格的《圖片報》上闡釋了他的足球理念：

我們不能有這種觀點，那就是要贏球，我們必須像歐洲人那樣踢。認為我們的體格不足以應付他們是錯誤的。當我們和他們踢友誼賽的時候，我們注意到我們的防守在他們技術(shù)球員的進逼下苦苦掙扎：我們?nèi)钡牟皇撬俣然蛄α俊?/p>

我決心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塑造球隊：控球、輪換和無休止的進攻，并以一名極其聰明的中場指揮家來平衡……沒有進攻意愿的防守毫無難度，你龜縮在后場就是了。我們不打算僅僅踢一屆世界杯，我們要贏一個世界杯。

阿根廷人在雪花飛舞一般的紙片中第一次捧回了世界杯。奪冠之后，梅諾蒂辭去了國家隊主教練職務。接替他的是比拉爾多。這是兩位足球哲學迥異的教練?！罢麄€國家都忙于掃除軍政府統(tǒng)治下的實用主義，以一種理想主義的態(tài)度擁抱民主政治，國家足球隊卻改弦易轍，從梅諾蒂（公開承認）的浪漫主義，轉(zhuǎn)向一個只顧結(jié)果、不擇手段的人?！边@是威爾遜的分析，“從各方面看，比拉爾多上任后的八年是阿根廷足球苦苦掙扎的八年。國家隊歷史上還沒有哪個十年的勝率像1981-1990年間那么低——但就在這十年內(nèi)，阿根廷兩次打入世界杯決賽，一次奪冠。”

取得不可思議成績的關(guān)鍵人物顯然是馬拉多納。如同許多次世界杯一樣，1986年的阿根廷隊在賽前并不被看好。唯一的變數(shù)就是馬拉多納。要知道，當時正從肝炎中恢復的馬拉多納已經(jīng)有三年沒代表阿根廷國家隊踢過球。但比拉爾多則確認，馬拉多納是墨西哥世界杯唯一肯定首發(fā)的球員。

1994年美國世界杯小組賽D組阿根廷4-0擊敗希臘，馬拉多納和雷東多慶祝進球。這也是他在世界杯上打入的最后一個進球

阿根廷與英格蘭的四分之一決賽成為了世界杯史上最著名的比賽，被不同國家的解說員用不同語言傳頌至今，成為足球運動最為精彩的瞬間。馬拉多納后來是這樣說的：

盡管我們在這場賽前常說，足球與馬爾維納斯群島的那場戰(zhàn)爭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是，我們知道許多阿根廷年輕人死在了那里……我們這場比賽是一場報復……在某種意義上是收復馬爾維納斯群島。我們在比賽前都表示，不要把兩件事混淆起來，然而，這是自欺欺人。我們不能不想到這件事。

連過五人的進球，是馬拉多納在孩童時代就夢寐以求的?！拔覀冊谵r(nóng)村小球場做類似的動作時，我常說，這樣我們就會讓對手暈頭轉(zhuǎn)向，神魂顛倒……事實是，我也說不清楚，當我再回過頭來看這個球的時候，當年的夢想實現(xiàn)了，我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馬拉多納實現(xiàn)了一個個“報復”之舉，他登上了墨西哥世界杯的冠軍領(lǐng)獎臺，他將足球帶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成為了那個在幾十年前被足球和探戈共同預期的“pibe”。

一步之遙

1986年，在時任阿根廷總統(tǒng)阿方辛的安排下，馬拉多納手持大力神杯，在玫瑰宮的陽臺上跟民眾見面，他感到自己就是胡安·多明戈·庇隆。“一直以來我都是庇隆的支持者，為了繼承我母親的遺志，也為了艾薇塔，我也會一直支持他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由于我們有些大男子主義，所以我們所有人都只是在說庇隆這樣，庇隆那樣，我們卻忘了艾薇塔也是偉大的人物，非常了不起。”馬拉多納曾在他的自傳里回憶。

馬拉多納熱愛庇隆主義，他說，“如果哪一天我從政了，我一定會選擇這個陣營?！?/p>

在北京三里屯的一家火鍋店，歐占明說起了庇隆主義?！鞍⒏⒂幸粋€很有意思的情況，這個國家的政權(quán)在左右搖擺，一會兒左，一會兒右?，F(xiàn)在阿根廷的政府是左翼，上一任政府是中右翼。阿根廷最核心的意識形態(tài)是庇隆主義，一直被解釋為第三條道路——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之外的道路。這是阿根廷特色。庇隆在1945年上臺，二戰(zhàn)期間，推廣他的意識形態(tài)。庇隆主義是要扶持工人階級，主張增加福利，企業(yè)賦稅很重。強烈的保護主義，保護本國的企業(yè)和勞動者。阿根廷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工會的權(quán)力非常強大。強大到只要工會開口，企業(yè)就沒法不聽。阿根廷的罷工特別多。”

馬拉多納喜歡跟底層人站在一起。他會說自己代表“南方”。他在俱樂部取得巨大輝煌的那不勒斯隊是南方的球隊。“對于強大的意大利北方來說，我和那不勒斯隊簡直對他們出了一記重拳，可以算是一場暴擊。不止那不勒斯，一直往南，整個意大利南部都愛我。所有貧窮的南部人民都愛我。我就是他們的旗幟，一面代表貧窮的南方對抗強大的北方的鮮明旗幟，這面旗幟代表著貧窮的南方人打敗了富有的北方人。”

馬拉多納是拉美許多左翼領(lǐng)導人的朋友。他的胳膊上文著切·格瓦拉，腿上文著菲德爾·卡斯特羅。

他喜歡古巴，喜歡哈瓦那。他在那里戒毒、減肥，重新回歸生活。他的回憶錄都是在哈瓦那開始寫的?！巴砩?，當我學著抽哈瓦那雪茄的時候，我便開始回憶過去。當一個人心境坦然，盡管犯過錯誤卻不感到后悔的時候，回憶往事是件十分愜意的事。”

馬拉多納對第一次和卡斯特羅的見面記憶猶新：1987年7月28日星期二?？ㄋ固亓_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接見了他。“我當時緊張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卡斯特羅對馬拉多納講了一件令他吃驚的事：他說他當年踢足球時，是“極右”（注：踢的右路）。于是，馬拉多納對他開玩笑說：“怎——么？你是‘右派，你應該是‘左翼嘛?！笨ㄋ固亓_送給了馬拉多納他戴的軍帽，并簽上名字。

這些交往更能影響馬拉多納。他的感性遠遠高過理性。每次世界杯他都在看臺上供應各種“表情包”和夸張的動作。他是一個情緒奔涌之人。

2014年，是阿根廷國家隊在馬拉多納退役之后，離世界杯冠軍最近的一次。超過十萬名球迷去往鄰國巴西觀戰(zhàn)，總花銷約為2億美金。這對于債務累累的阿根廷來說，外匯儲備因此進一步縮減，對比索的匯率造成極大壓力。

在過去的這些年，投資者拒絕接受阿根廷政府債券違約造成的巨大損失，同時，阿根廷政府也不肯免去他們多年的盟友古巴的債務。

在馬拉多納剛開始為足球之路努力的1973年，菲德爾·卡斯特羅領(lǐng)導的古巴政府從阿根廷借款12億美元，用于購買阿根廷生產(chǎn)的汽車。由于資金缺乏，古巴很快就停止了償還債務。利息越滾越大，而古巴在1984至1989年間又借了更多的款項……

2010年7月3日，在南非世界杯四分之一決賽后，阿根廷隊主教練馬拉多納（左二）在比賽后安慰球員梅西（右二）。阿根廷隊以0比4負于德國隊，無緣四強

2005年10月26日，古巴哈瓦那，菲德爾·卡斯特羅在錄制阿根廷足球明星馬拉多納的電視節(jié)目“十號之夜”時與他一起玩球

不知道馬拉多納在跟他的左翼領(lǐng)導人朋友們交往的時候，會不會想到這些數(shù)字。他的一生看上去對比分牌上的數(shù)字更敏感。這些復雜的數(shù)字大概超出了他理解的范圍。他可能連自己私生子的數(shù)字都不太清楚。在他死后，他的私生子們又開始冒了出來，就像他會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將皮球一次次送入球門。

北京的冬天，太陽過早地西墜了?？粗謾C里不斷更新的馬拉多納去世的新聞，就像阿根廷作家羅伯特·阿爾特筆下描述的那些渾濁而迷人的片段：“一束陽光從半開著的鑲著不透明玻璃的門射進來，仿佛一條硫磺棒，將黛青色的氛圍切成兩半?！?/p>

在結(jié)束這篇告別馬拉多納的文章之前，我又聽了一遍《孩子的夢想》和《一步之遙》。馬拉多納的人生仿佛從前者開始，終結(jié)于后者。

《一步之遙》的音樂穿過窗戶，漫入一片黛青色：

神氣的馬兒總是一馬當先，

不緊不慢，先行一段，

當它回頭時，

似乎要說：

別忘了，哥們，

你知道，賭博這玩意兒可不能玩。

……

受夠了跑道，

一個賭局完了，一個鬧騰的結(jié)局我已經(jīng)不去看了。

但是如果還有哪匹馬在周末能讓我贏一把，

我將押上全部身家。

要不然我還能做什么！

馬拉多納如同不羈的馬兒，用盡各種技巧，跑完了他真實的一生。再見，迭戈·阿曼多·馬拉多納。

（參考資料：《我是迭戈——馬拉多納自傳》《馬拉多納自傳——我的世界杯》《探戈——社會見證者》《探戈藝術(shù)的歷史與變革》《臟臉天使——足球阿根廷史》《阿根廷正義主義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