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

契訶夫是俄國小說家、戲劇家、十九世紀(jì)末期俄國批判現(xiàn)實(shí)主義作家、短篇小說藝術(shù)大師。在契訶夫短短的44年生命中，創(chuàng)造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小說，代表作有《變色龍》《小公務(wù)員之死》等。契訶夫和俄國女作家阿維洛娃，曾經(jīng)有一段很奇特的愛情經(jīng)歷——

奇妙的第一眼

1889年秋，契訶夫前往《彼得堡日報》主編胡杰科夫家中做客。這年的契訶夫29歲，已出版了《小公務(wù)員之死》《變色龍》等作品，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了。這天出現(xiàn)在胡杰科夫家中的，還有個扎著長辮子，臉色紅潤，充滿活力的年輕姑娘。契訶夫一看到那女孩，就被她甜美的笑容所吸引。這是胡杰科夫的小姨子阿維洛娃。

阿維洛娃比契訶夫小5歲，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也渴望成為一名作家。胡杰科夫向阿維洛娃介紹，眼前這位長相俊朗，風(fēng)度翩翩，又超凡脫俗的男人，正是她崇拜的偶像。

契訶夫看到阿維洛娃的娃娃臉像熟透的紅蘋果，便揪著她那根又粗又長的辮子笑道：“真是可愛的小姑娘，這樣的辮子我還沒見過呢！”阿維洛娃的臉漲得更紅了，她已無數(shù)次被人當(dāng)成了未出嫁的小姑娘，可她都有個快滿周歲的男孩了。當(dāng)她不好意思地對契訶夫說出自己已是媽媽時，契訶夫吃了一驚，眼中的沮喪和失落一閃而過，他連忙道歉：“您看起來太年輕了，請原諒我的魯莽。”

回家后，阿維洛娃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和丈夫說起與大名鼎鼎契訶夫的見面，盡管她知道丈夫瞧不起作家，對文學(xué)沒興趣。果然，不出所料地?fù)Q回了丈夫的一番鄙夷，他對妻子看小說本就不滿，如今看阿維洛娃對一個男人無限崇拜模樣，忍不住對她大發(fā)脾氣：“作為家庭主婦，不在家里好好呆著，去會什么男人？”丈夫給阿維洛娃兜頭澆了盆冷水，生活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

而那晚，契訶夫在看到阿維洛娃的第一眼時，就對這個甜美的女人產(chǎn)生了奇妙的感覺，沒想到她已是為人妻，契訶夫有種莫名的失落。他不愿意沉浸在低落的情緒中，將剛剛萌芽的感情清除干凈。

三年過去了，契訶夫和阿維洛娃再沒見過面。此時，契訶夫的創(chuàng)作進(jìn)入成熟時期，《草原》《第六病房》等作品問世，還開始進(jìn)行戲劇創(chuàng)作。而阿維洛娃已成為三個孩子的母親，一邊忍受著生活中的柴米油鹽，一邊渴望如電影般的愛情降臨。女人沒有幾個不愛做夢的?，F(xiàn)實(shí)無法滿足她的愿望，她就用筆寫出美麗的故事，而且還開始發(fā)表小說。

一次晚會上，契訶夫和阿維洛娃不期而遇。三年未見，阿維洛娃顯得更加成熟風(fēng)韻，契訶夫不由得一陣心慌意亂。他極力克制自己，像見到老朋友一樣和阿維洛娃打招呼。阿維洛娃落落大方，微笑地走近。兩人來到屋外草坪，暗夜星空，詩意的夜晚，給了這對男女浪漫的背景，兩人無所顧忌地聊了起來，彼此的好感漸漸從心底攀漲。

這次見面后，一些關(guān)于阿維洛娃和契訶夫的流言蜚語傳到了她丈夫的耳中，他怒不可遏地指責(zé)阿維洛娃：“你必須和那個居心不良的男人斷絕來往，否則我讓你們這對不知羞恥的臭男女沒好下場?！睘轭櫦凹抑腥齻€孩子，也怕毀掉契訶夫的聲譽(yù)，阿維洛娃盡量不和契訶夫見面。他們開始了通信。

遵照契訶夫的囑咐，阿維洛娃將自己的習(xí)作寄給他。契訶夫坦率地提出意見：“您沒在文字上下功夫，而這是應(yīng)當(dāng)反復(fù)推敲的。您得刪去多余的字，一定要注意語言的音樂性。”或者是，“花一年時間寫部長篇小說，修改半年，再拿去出版。您很少修飾自己的作品，女作家不該如此，而應(yīng)在紙上刺繡，慢工出細(xì)活?！痹谄踉X夫的幫助下，隨著阿維洛娃的寫作水平的提高，兩人之間的情感也蔓延起來，他們彼此都陷入了道德與情感的雙重煎熬。

契訶夫左右平衡，拼命地想否定這種感情，希望是自己一廂情愿的錯誤感覺。他回想起有一次，和阿維洛娃幾個朋友閑談。有人談到：因為選錯了丈夫或妻子，而不得不破壞夫婦生活，這樣做對不對？有的說，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對不對的問題，既在教堂里證過婚，就不能變動;有的舉出了種種理由來激烈地反對。

契訶夫問阿維洛娃：“您的看法呢？”阿維諾娃不假思索地說：“先得斷定這樣做值不值得?！逼踉X夫不明，阿維諾娃解釋道：“值不值得為了新感情而有所犧牲啊，不能只想到自己。要知道，犧牲是不可避免的，而孩子是最直接的受害者。這樣一來，值不值得就很清楚了?！毕氲竭@件事，契訶夫覺得，阿維洛娃是不可能舍下孩子們的，更不可能為了他放棄一切。

兩個人的秘密

契訶夫不再同阿維洛娃談?wù)撊魏侮P(guān)于作品之外的話題。雖然還幫她改文章，話題卻少了柔情。契訶夫不知道，在他極力從這個感情旋渦中逃離時，阿維諾娃卻在這段如夢境般虛幻感情中越陷越深，但她也不希望愛情被現(xiàn)實(shí)的煙火味渲染。所以，她選擇表白的方式，也是那么特殊。

這天，阿維洛娃到首飾店訂購了一個表鏈的墜子，做成書形，一面刻著：契訶夫小說集。另一面刻著：267頁6-7行。表墜做好后，她在盒子上寫下首飾店地址，但沒留下她的名字。這樣做是為了給她自己留個退身之地，在沒有了解契訶夫的真實(shí)想法時，她不想讓他認(rèn)為她是個輕浮的女人。因為她的生命不屬于自己，她還是母親，對此她感到透心徹骨的痛楚。

1895年2月的一天，契訶夫收到高爾采夫（《俄羅斯思想》雜志主編）轉(zhuǎn)給他一個精致的小包裹。里面是一個漂亮的小盒子，盒子里裝著一枚很特別的書形的金表鏈墜子。他按照上面的提示，在自己的小說集中找到了那句話：“如果你一旦需要我的生命，那就把它拿去吧！”這是契訶夫小說《鄰居》里的話。

多么新奇的禮物，多么真誠的愛情表白！從這簡短的一句話里，似乎可以感受到一顆充滿著矛盾、痛苦，并與這種復(fù)雜感情進(jìn)行搏斗的靈魂的輕微的顫栗。雖然沒有送禮人的名字，但契訶夫立刻就明白了，這是阿維洛娃的禮物。契訶夫沒有回信，也不去看望。他想用這種沉默的方式，清理自己矛盾而復(fù)雜的心情。而阿維洛娃在寄出表墜后，惴惴不安。

一年之后，在一個作家舉辦的假面舞會上，契訶夫和阿維洛娃意外地相會了。阿維洛娃戴著面具，徑直走到契訶夫面前：“看見了你，我真高興！”契訶夫一眼認(rèn)出阿維洛娃。此時，大廳里奏起醉人的舞曲，契訶夫拉著阿維洛娃的手，翩翩起舞。阿維洛娃幸福無比地靠著契訶夫的肩膀，她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借著假面的偽裝，她終于大膽地說出：“我愛你！”

契訶夫笑了：“你知道，我的新劇本《海鷗》就要上演了?！卑⒕S洛娃點(diǎn)點(diǎn)頭。契訶夫又說：“那就很仔細(xì)地看吧，我要在戲里答復(fù)你?！卑⒕S洛娃大惑不解：“你要回答我什么問題呢？我又怎么知道哪些話是對我說的？”契訶夫笑了：“你會知道的?！闭f完，契訶夫親吻了她的手背，轉(zhuǎn)身離開了。

在焦急地等待中，終于迎來契訶夫的四幕喜劇《海鷗》的公演。阿維洛娃坐在劇場里，懷著一種激動又緊張的心情，滿臉緋紅地期盼著。演員的每一句臺詞，她都聚精會神地聽。

直到戲已過半，舞臺上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幕，女主角妮娜與劇作家戀人特里哥利告別，送給他一個書形的項鏈墜子。妮娜告訴特里哥利，項墜的一面刻著他的書名，另一面刻著頁數(shù)和行數(shù)。妮娜走后，特里哥利將項墜上面的數(shù)字念了出來：121頁11-12行。他念了兩遍，然后翻到那頁念道：“如果你一旦需要我的生命，那就把它拿去吧！”這樣一個并不顯眼的情節(jié)，卻讓阿維洛娃呆住了，從女演員拿出項墜的那一刻起，她的胸腔就像被什么塞住透不過氣來，腦子嗡嗡直叫。不管如何，她還是強(qiáng)作鎮(zhèn)定，牢牢記住了那幾個數(shù)字。

演出結(jié)束后，阿維洛娃心慌意亂地回到家，迫不及待地翻開小說集，可是她看到契訶夫小說集的那兩行寫著：“可是你為什么那么入神地瞧著我？你喜歡我嗎？”她傻掉了，根本無法理解契訶夫的回答是什么意思。難道又是在和她搞惡作??？閃電似的，她的腦海中生起了另一個念頭，也許是她的小說集《幸福的人》。當(dāng)她找到121頁11-12行，讀到的是：“年輕的姑娘們不應(yīng)去參加假面舞會。”

這才是契訶夫式的答案！它確實(shí)回答了許多的問題，是誰送的那表墜，是誰戴著假面，是誰那樣深深地愛著他，所有的一切，他全都知道。契訶夫通過舞臺，巧妙地回答了阿維洛娃。在他眼中，阿維洛娃是如仙子般的女人，他不忍心塵埃沾染了她的清澈。阿維洛娃的雙眼頓時噙滿了痛楚的淚水，他究竟是最懂她的。

完美虛幻之愛

阿維洛娃沒有再去見契訶夫，她想他是對的，契訶夫怕他會讓阿維洛娃失望，他們最好的距離是這種若即若離，遠(yuǎn)遠(yuǎn)地欣賞，才能保持彼此心中的那份完美。他們發(fā)乎情，止于禮，卻又能抒發(fā)自己的真實(shí)情感，他們陶醉在彼此編織的戲劇般的戀情中。

直到第二年春天，契訶夫突然大量吐血，被送進(jìn)醫(yī)院，阿維洛娃才去醫(yī)院探視。躺在病床上的契訶夫看著阿維洛娃，嘴角露出了微笑：“幾天沒見，您還是這么漂亮?！彼挠哪尠⒕S洛娃淚眼婆娑。三分鐘的時間，對他們來說那么短暫和珍貴，誰都沒有提那個禮物，那個答案，只是那樣默默地對望著，緊緊地握著彼此的手。

臨走時，契訶夫讓阿維洛娃去幫他去編輯部取部小說的樣稿。阿維洛娃去了，一看到那個醒目的標(biāo)題《關(guān)于愛情》，就預(yù)感到同自己有關(guān)。小說主人公愛上了朋友的妻子，他“不斷地問自己，萬一我們沒有力量制止自己的感情，將造成什么后果？我不敢相信這種溫柔憂郁的愛，會一下子把她丈夫、她孩子和他們?nèi)业膶庫o生活粗暴地毀掉”。讀完小說，阿維洛娃禁不住伏案飲泣，他明確告訴了她，他是愛過她的，但不會再向前邁進(jìn)一步。

阿維洛娃喜歡這種感覺，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無法得到契訶夫的告白和愛，她會在他的作品當(dāng)中尋找。也只有這種時刻，她才是幸福的快樂的，她才能感受到他的真情。

1899年春天，阿維洛娃帶著孩子乘火車回彼得堡，路過莫斯科換車時，需要停留兩個小時。契訶夫在之前的信里記住了這個日期，當(dāng)阿維洛娃在站臺上看到契訶夫時，既感到驚喜又覺得并不算太意外，這就是她了解的契訶夫。契訶夫看到阿維洛娃只穿的夾大衣，就心疼地說：“您帶厚大衣沒有？天氣很冷??！我馬上寫條子，讓妹妹把她的大衣送來?！卑⒕S洛娃不想有任何人來打擾他們這么短的相聚時光，拒絕了他的好意。

契訶夫還是保持著一貫的風(fēng)趣：“您若凍病了，就給我發(fā)電報，我來給您治病，要知道我是個好醫(yī)生?！卑⒕S洛娃一語雙關(guān)地回答：“歡迎您來做客，而不是看病。我的病您是看不了的。”契訶夫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卻沉默了一下才感慨道：“咱們相識已經(jīng)10年了，10年，那時咱們都年輕。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情景，你的辮子真的很美?！卑⒕S洛娃心中一酸：“難道咱們現(xiàn)在老了嗎？”契訶夫露出點(diǎn)悲涼之色：“您還年輕，而我比老還糟糕……我被疾病纏得失去了自由。我不能連累任何人，雖然我很愛你?！?/p>

這時候火車鈴聲響起，將契訶夫輕聲說出的最后一句話淹沒其中。那是契訶夫唯一的表白，阿維洛娃沒有聽到，所以她的表情漠然，沒有任何回答。契訶夫想阿維洛娃終于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感到失望又慶幸，站起身，和孩子們告別，又同阿維洛娃握了握手：“看來今后咱們不會再見面了。”火車慢慢開動，阿維洛娃從車窗看到契訶夫的身影緩緩掠過，但他沒有回頭。

1900年，阿維洛娃收到契訶夫寄來的一封信：“祝您萬事如意，最重要的是盼您快活，不要把生活看得這么復(fù)雜，實(shí)際上生活恐怕要簡單得多?！彼麤]有告訴阿維洛娃，不久之后，他就要迎娶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漂亮又才華橫溢的女演員奧爾迦。那封信，阿維洛娃只當(dāng)成了一種問候，簡單地回了幾個字，卻不知道這是契訶夫在向她做最后的道別，他們這份感情將永遠(yuǎn)地結(jié)束了。

得知契訶夫結(jié)婚的消息，阿維洛娃才明白，契訶夫為什么要寫那樣的一封信。從此，他們這一生再也沒有見過面。

1904年6月，契訶夫因肺炎病情惡化，前往德國治療。7月15日那個普通的夏日午夜，寂靜無聲，合歡樹、葡萄藤散發(fā)著清香，契訶夫用德語說道：“我就要死了?！比缓笥致冻鏊蓯鄣男θ?，隨即平靜進(jìn)入了永恒的夢境。

契訶夫去世后五年，阿維洛娃以女性作家特有的優(yōu)美細(xì)膩的文字，講述了他們這段情感故事。他們沒有破壞原來的軌跡走到一起，卻是彼此靈魂的使者，沒有誰能取代那個位置。這就是契訶夫送給阿維洛娃最好的禮物，他是個聰明的男人，知道愛情與現(xiàn)實(shí)生活不能劃等號。所以他給了阿維洛娃最完美的幻想，卻更能刻骨銘心。

編輯/楊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