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中
安思遠是收藏中國古代藝術(shù)品的泰山北斗,被稱為“中國古董第一教父”,因為他對明式家具收藏也頗具建樹,所以又被成為“明代之王”。但讓很多人意想不到的是,安思遠并不姓“安”,他的本名叫Robert Hatfield Ellsworth,是一名地地道道的紐約客。
那么,一位外國人為何對中國古董收藏情有獨鐘,他又是怎樣成為最具權(quán)威的國際亞洲古典藝術(shù)專家,并獲得“中國古董教父”美譽的呢?
獨辟蹊徑,
明代家具的西方之路
安思遠1929年7月13日出生于紐約曼哈頓的一個猶太家庭,安思遠的父親是名牙醫(yī),他打算讓孩子繼承自己的衣缽。但安思遠從小就對來蘇水刺鼻的氣味特別排斥,父親只好搖頭作罷。
安思遠的興趣是藝術(shù)領(lǐng)域,他4歲時,父親帶回一張中國郵票,本來只是想逗孩子開心一下,可安思遠一看,一下子被郵票上斑斕的色彩和精巧的設(shè)計深深迷住。
父親很是驚奇,就給他講了很多關(guān)于收藏郵票的知識。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安思遠在父母的幫助下開始收集郵票。沒過幾年,小小年紀的他便擁有了不少關(guān)于中國、亞洲的郵票,并在心中勾勒了一幅秀美中國的輪廓。
進入耶魯大學后,他對中國陶瓷、家具和繪畫見解獨特,受到了專門研究晚清書畫的王方宇教授的賞識。王方宇不僅教安思遠中國藝術(shù)知識,還教他為人為商之道,并且還特意為他起了一個中文名字——“安思遠”。
安思遠非常喜歡這個名字,他常常想,中國有個成語叫居安思危,是提醒人們即便是在安定的環(huán)境里,也要想到出現(xiàn)危險的可能,那么自己的這個名字就是在警醒自己一定要多思考,尤其在藝術(shù)品收藏界,要越過表面的安靜,做足長遠地思索。
當時,美國收藏界的主流還集中在中國青銅器、書畫、瓷器等傳統(tǒng)古玩里,安思遠卻站在西方的收藏視角上,發(fā)現(xiàn)中國明清家具其實極具收藏價值,只是還沒有被西方收藏界認識。于是,他決定獨辟蹊徑,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1957年,安思遠開始特別關(guān)注明式家具。在很多人眼中,中國古代家具僅僅只是生活品,遠未達到藝術(shù)層面,但安思遠從家具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和優(yōu)美的線條中,體悟到了一中空靈的東方之美和哲理寄托。
他果斷購入了不少明式家具,專門用來研究和收藏。但這種與西方收藏主流不符的舉動受到了不少同行們的嘲笑,大家都認為他腦袋里一定灌滿了干枯的漿糊,無藥可救了。他卻并不在意別人怎么看,反而對明式家具越來越癡迷。
1958年,他花200萬美元買了四把明17世紀黃花梨圈椅,那時候,這筆錢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同行們都說他把錢扔進了木頭,就算能再拽出來,也一定都成了木屑。
安思遠卻胸有成竹。這套圈椅四具一堂,遠遠望去,造型簡潔明朗,身形挺拔,扶手兩端出頭回轉(zhuǎn)收尾圓轉(zhuǎn)流暢,一看就是精品,肯定會很快讓收藏界認可。
走近了看,圈椅座面是軟藤,坐在上面冬暖夏涼,腿足之間加了圈口,使椅子看起來十分俊秀;背板由三段攢成,層次分明;后腿上截出榫納入圈形彎弧扶手,下端納入椅盤,扶手與鵝脖間嵌入小角牙。四把圈椅放在一處,匠心別具,端莊沉穆,盡顯君子之風與高雅之氣。
安思遠越看越喜歡,如此超然的藏品怎么會貶值?況且,明代匠師對家具造型考究,每一根直線或曲線,每一處由線構(gòu)成的面,都在穩(wěn)重中求變化,嚴謹中帶著靈活,古樸中帶著智慧。明式家具傳統(tǒng)的榫卯結(jié)構(gòu)善于把畸和正,簡和繁,動和靜,險和夷這些矛盾統(tǒng)一起來,使其巧妙地結(jié)合并呈現(xiàn)出極致協(xié)調(diào)和簡靜之美。
事實證明,安思遠的判斷非常正確。進入上世紀60年代后,隨著美國古董收藏界對中國文化的不斷了解,明式家具的價格迅速攀升,安思遠當時買進的黃花梨圈椅一下子就升值了好幾倍。隨著研究的深入,安思遠深深意識到,以前大家對明式家具不認可,主要是文化差異造成的一個空白點。如果能有一本關(guān)于中國明清硬木家具的理論書籍,就一定能大大推動西方人對于中國古代家具的認識。
于是,安思遠開始著手研究,并多次到中國考察,在1970年出版了《中國家具——明清硬木家具實例》一書,內(nèi)附家具照片185幅,讓中國家具的收藏擁有了完備的理論體系,成為收藏界最重要的參考書目。
這本書不但充滿了詳實的歷史知識,也附有制作工藝和榫卯結(jié)構(gòu)圖解,此舉將西方人對中國明式家具的認識提升到了嶄新的藝術(shù)高度。
隨著這本書的出版,點燃了無數(shù)收藏愛好者對中國明清家具的濃厚興趣,直接引發(fā)了一股收藏熱潮,安思遠因而被業(yè)界稱為“明代之王”。
慧眼獨具,
《淳化閣帖》的奇特再現(xiàn)
安思遠的收藏愛好并不只局限于中國家具一個類別,還涉足碑帖、書畫、木雕、瓷器、家具、文房用品等等,可以說琳瑯滿目、無所不包,在他長期的古玩研究過程中,像收藏明代家具這樣另辟蹊徑的方法是他獲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隨著收藏的深入,安思遠不斷擴充個人收藏,積累起嘆為觀止的各類藏品,單單是繪畫收藏,他就藏有500余幅書畫作品,收藏量堪稱境外第一。
在書畫收藏界,自然少不了齊白石??勺屓讼氩坏降氖?,安思遠并沒有將齊白石作品作為自己的收藏重點,而是獨出心裁,去中國購買了大量石魯作品,并且這些作品有很多都是直接從石魯家屬手里買到的,收藏價值自然又高了很多。
在安思遠看來,當時齊白石的作品價格已經(jīng)非常貴,短時間不會再有升值的空間;而與齊白石幾乎在一個水準上的石魯,作品價格卻非常低,所以他認為收藏石魯?shù)淖髌犯线m。正是這種睿智讓安思遠選擇了石魯,成就了他獨特的書畫收藏體系。在收藏界,很多愛好者就缺少這種獨立的思考精神,他們常常跟著市場表面的風向跑,一旦看到市場出現(xiàn)了調(diào)整,或者自己收藏的同類拍品價格下跌,就會擔心藏品貶值,一下子就沒有了主見。
事實上,在藝術(shù)品收藏市場不能人云亦云,一定要有自己的眼光和立場,這樣才能成為最后的贏家。
上世紀80年代初的一天,安思遠去美國蘇富比拍賣場轉(zhuǎn)悠,一個學生模樣的中國青年吸引了他的注意。那青年20多歲,穿著一件普通的灰色夾克,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并不富裕的留學生。
但是,安思遠看到這個青年躊躇很久之后,花2000美元買了一個碑帖。安思遠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激發(fā)出來,碑帖在當時熟稱“黑老虎”,根本不值錢,也沒有人感興趣,拍賣行擺出來也就是做做樣子,但這個經(jīng)濟并不闊綽的學生為什么要買呢?
安思遠湊過去,微笑著問:“你還是學生吧?”青年笑了笑:“是的?!薄澳悄阗I它干什么呢?”青年一下子紅了臉,靦腆地說:“我是打零工攢的一點錢,很少,所以就只能買最便宜的了,但它是我們小時候臨字時的圣經(jīng),我們很多中國人都非常喜歡?!?/p>
對中國文化頗有研究的安思遠一聽,覺得“圣經(jīng)”能從一個學生口中說出,說明這個碑帖在中國肯定十分重要。他略作思考,馬上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你把這個碑帖賣給我,3萬美元,你看可以嗎?”“這……”青年一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贿^,我有一個附加條件,”安思遠說,“你以后就幫我專門買這類碑帖,我同樣每個給你3萬美元?!庇谑牵@個青年開始天天盯著拍賣場上的這類碑帖,一旦發(fā)現(xiàn),就趕快買下,然后交給安思遠。幾個月后,安思遠一共收到了青年幫他買的4卷碑帖,總計花去了20多萬美元,在那時候,這是一筆不菲的數(shù)目。
在收藏上,安思遠舍得投錢,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和判斷力。
只是,他雖然覺得這4卷碑帖比較重要,但怎么也沒有想到竟然價值連城,這4卷碑帖居然就是宋拓版《淳化閣帖》,是海內(nèi)外唯一可見的北宋祖本。
《淳化閣帖》是北宋淳化3年(公元992年),宋太宗趙匡義命人收集歷代書法名家作品共403篇作品,然后摹刻而成,被稱為“法帖之祖”。
在安思遠的碑帖藏品中,還有《宋拓晉唐小楷》十一種、宋拓《懷仁〈圣教序〉》、宋拓《懷素草書〈千字文〉》、水拓本《瘞鶴銘》、明拓《天發(fā)神讖碑》、明拓《禮器碑》、未斷本《曹全碑》、舊拓《石鼓文》等。
安思遠憑著他敏銳的眼力,超凡的智力和精準的判斷力笑傲收藏界,被稱為“中國古董第一教父”,但他自己卻一直謙遜而低調(diào),他說:“于我而言,藝術(shù)為世間最妙的事業(yè),你永遠不會厭倦,也永遠不會有終點……生活總是因此而趣味盎然!”
魂歸故里,
收藏并不分國界
為了更好地收藏并傳揚中國藝術(shù),安思遠花巨資購買了一套豪華公寓專門用來收藏各類藏品。這個氣派的大宅位于曼哈頓第五大道960號,樓層的設(shè)計是由著名的美籍意大利建筑師羅薩里奧·坎德拉在上世紀20年代末完成,整棟大樓正對中央公園,是紐約僅存的二戰(zhàn)前豪華公寓的代表之一。
在安思遠眼中,這個公寓不僅是他展現(xiàn)個人品位的私人空間,更是紐約最重要的中國藝術(shù)品交易場所和收藏中心。
裝飾上,安思遠將東西方藝術(shù)完美結(jié)合,鏤空雕花的宮燈,古樸典雅的中式家具,渾厚莊嚴的石雕佛像,晶瑩剔透的青花瓷瓶,還有墻上的山水字畫,甚至連客廳的地毯都是來自故宮的舊物,儼然就是一座亞洲藝術(shù)宮殿。
一進入大堂,出現(xiàn)在眼前的就是中國雞翅木桌和南印度青銅濕婆坐像,還有日本屏風與法國壁燈。安思遠把東西方文化融合得恰到好處,他知道大部分訪客會從前廳進入書房和他會面,但因為他坐在御案前背對窗戶,所以他把后椅腳裝飾得獨特靜美,讓訪客首先就能看見,從而擁有一份愉快的心情。
與書桌配對的,是遍尋多年的紅木燭臺,臺上的橫紋錯落有致,似乎每一個紋路都在傾訴著一個古典的故事。
在設(shè)計上,安思遠善于組合不同文化、年代、風格的家具,充分運用了平衡、并置、對比和反差,在每個細節(jié)上都拿捏得精準無誤。
并且,安思遠最初購買這套公寓時,就和樓里的住戶商量,并得到他們的允許,讓他可以在公寓樓中進行古董買賣。所以隨著時間的推移,各國富豪、收藏家、博物館館長、藝術(shù)家、學者都穿梭流連于此,這里成了紐約最著名的中國藝術(shù)品收藏和“交易所”。
夜深人靜的時候,安思遠經(jīng)常對著一尊15世紀西藏“大成就者”坐像出神,為了收藏事業(yè),他沒結(jié)過婚,更無兒女,更多時候,他都是對著這些心儀的藏品訴說,像孩子,像愛人,又像摯友,雖然相對無聲,但迎著那些藏品溫柔的目光,他的心便如紅塵中的楓葉,在古道上安然地飄飛起來。
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飄到了中國,他到過中國很多次,他喜歡那里的山山水水,卻總也看不夠。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收藏中國藝術(shù)品那么長時間,是該為他們做些什么了。
上世紀90年代,安思遠在香港成立了搶救徽派民居的藝術(shù)基金會,他的基金會捐贈了600萬元,使多座瀕臨倒塌的古民居得以修葺。
2000年,他主動聯(lián)系中國國家博物館,將所藏被盜文物——五代王處直墓?jié)h白玉彩繪浮雕武士石刻無償回贈中國。
2002年,他又將一件西周青銅器“歸父敦”送還中國。
2003年,有日本收藏愛好者出價1100萬美元購買安思遠收藏的《淳化閣帖》,但他果斷拒絕,而在這套碑帖中,就有當年從學生手中收集的4卷。隨后,安思遠以450萬美元的低價將手中的《淳化閣帖》轉(zhuǎn)讓給了上海博物館。他說:“《淳化閣帖》是中國寶物,還是讓它回歸故里吧!”
安思遠把古董收藏藝術(shù)融入到了愛心下的生活狀態(tài)之中,儼然已經(jīng)超越收藏本身。
2014年8月,安思遠在曼哈頓公寓中去世,享年85歲?!都~約時報》在訃文中稱:“‘中國古董第一教父安思遠將一生都獻給了中國藝術(shù)。”安思遠沒有子女,所以在生前就立下遺囑,他去世之后,所有的藏品全部拍賣,所得款項全部用于慈善事業(yè)。
2015年3月17日,紐約舉行了“安思遠私人珍藏”專場拍賣,他私人“宮殿”中1400件藏品盡數(shù)拍賣,單單是當年那四把明17世紀黃花梨圈椅,就被拍到了968萬5千美元的高價,加上其它藏品,共拍得1.4億美元。
2017年5月,安思遠擁有80多年歷史的豪華公寓以5500萬美元的價格售出,成為紐約當月成交價最高的一處房產(chǎn)。
安思遠雖然走了,但他在中西合璧收藏中傳承的藝術(shù)魅力卻是永存的,他為中國文化保護傳揚和國寶的回歸做出了很大貢獻,他那顆尊重藝術(shù)、尊重民族情感的寬厚之心,打動著無數(shù)人。
他曾說:“收藏的樂趣可以在其增值之金錢,可以在其觀賞之美感,然而最大的樂趣,是在其歷史文化藝術(shù)內(nèi)涵被發(fā)現(xiàn)、被解讀、被感悟、被傳承……”
安思遠的一生,留給我們太多的感悟與感動,收藏并不分國界,它的價值不僅是昭示一份可觀的收藏資產(chǎn),更重要的是在朝夕相伴間,領(lǐng)悟其承載的文化魅力,在其滋養(yǎng)中怡然著自己的生活,并一直傳承下去。??????????? 編輯/楊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