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宮部美雪
阿信認(rèn)為對方是存心嘲弄自己。她氣得雙頰發(fā)熱,頭昏腦漲,“我?對方說看中我的容貌,想娶我?”
媒婆聳聳肩說:“是啊。阿信姑娘,你別生氣嘛。鎮(zhèn)定一下好不好?聽我說完再生氣也不遲吧?是不是,藤吉先生?”媒婆望向阿信的父親。
藤吉賣了一天的菜剛回來,媒婆突然來說獨生女的親事,他驚訝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嗯,說得也是?!?/p>
“阿爸,這種話用不著聽。看中我的容貌?哼!”阿信氣呼呼地跺了一下腳。
阿信正值閉月羞花的十八歲,然而卻是個大塊頭,身材壯碩,臉蛋也不好看。孩提時代,鄰居孩子曾嘲笑阿信,叫她在大雨天到外面被雨滴激起漣漪的水洼里照照臉,說這樣或許還看得過去。阿信抓住那家伙,把他丟進了井里。雖說當(dāng)時消氣了,但阿信內(nèi)心深處卻留下了像是鐮刀剜過的傷口,至今仍在淌血。
明明長這樣,竟然有媒婆來說親。說是深川北森下町一家叫“木屋”的木屐鋪的長子繁太郎,對阿信一見鐘情,想娶她為妻。繁太郎在那一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俊秀得像個伶人。
“世上真有這種事?”看熱鬧的人嘖嘖稱奇。媒婆一再地說:“木屋的老板夫妻也說繁太郎喜歡就好,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然而,從媒婆的口吻中不難聽出,連她也認(rèn)為這真是莫名其妙。
聽了媒婆的話,阿信氣得全身顫抖,真想沖出去把那個繁太郎丟進井里。
媒婆告辭離去時,太陽已下山了。阿信陪父親吃過晚飯——阿信的母親早早就去世了——便走出家門,想去吹吹風(fēng)。慶幸的是,像阿信這樣的女子夜晚單獨在外亂逛,也絕不會有危險。
“阿信姑娘?!?/p>
胡思亂想間,背后有人叫住了她。阿信回頭一看,正是那個繁太郎。阿信腦子一片混亂,明明雙腳很想走開,身體卻動彈不得,只是哆哆嗦嗦地顫抖著。
對方卻毫不畏縮地靠了過來?!懊狡鸥嬖V你了嗎?”繁太郎說,“我擔(dān)心得不得了,一直在這附近徘徊。阿信姑娘,我對你的感情是認(rèn)真的。我發(fā)誓。”越說越興奮的繁太郎,眼里映著月光。月亮也真上道。阿信用袖子掩住臉。
就這樣,阿信沒有把繁太郎丟進井里,反倒哇哇大哭起來。
阿信要嫁給繁太郎了。
這門親事,暴風(fēng)般迅速傳遍了深川一帶,聞?wù)邿o不詫異驚叫:繁太郎到底在想什么?“木屋的少爺,搞不好被妖怪附身了?!庇腥松踔吝@樣說。
可是,對事情的演變最感吃驚的還是阿信自己。到底是為什么,又是基于什么樣的因緣,我竟然就要成為繁太郎的媳婦?
“何必計較這個呢?大概是看上你的個性吧?!碧偌参堪⑿?,她也只能這樣說服自己了。反正繁太郎不只容貌好看,人品也相當(dāng)不錯,被這種男人愛上,阿信當(dāng)然不會不高興。
阿信嫁進木屋的日子終于來臨了。不知是不是毫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婚禮上,繁太郎和他的雙親,以及兩個妹妹,臉上都是可喜的笑容。他們看到身穿雪白新娘罩衫而顯得更高頭大馬的阿信,以及那張與白粉、胭脂極不相稱的平板大臉時,也沒撲哧笑出來——雖然來觀禮的人里,有不少都如此期待著——而是伸出溫暖的雙手迎進媳婦阿信。
一切都順利圓滿。直至宴會結(jié)束,與繁太郎獨處時,阿信才突然感到坐立不安: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是不是上了什么不祥之物的當(dāng)?
阿信以一副將匕首架在繁太郎脖子上的氣勢,質(zhì)問道:“哎,繁太郎!”
新郎反射性地回應(yīng)了一聲“是”。
“你啊,仔細(xì)想過之后再回答。你娶我真的不會后悔嗎?”
繁太郎皺皺眉頭,“你怎么還在說這種話!看來你是真的不相信我?!闭f完,他露出潔白的牙齒,斯文地笑了出來。
“像你這樣英俊的男人,為什么要娶我這種丑女?”
繁太郎大吃一驚,“你是丑女?誰說的?”
“大家都這么說呀!”
繁太郎哈哈大笑,“那種話,你當(dāng)耳邊風(fēng)就好了。他們是在嫉妒你?!?/p>
“嫉妒?”
“是啊。說我英俊,什么嘛!
那也只是在取笑我?!苯又碧捎终f出了令人驚訝的話,“阿信是個大美人!”
“你是神志清楚地說這話?”
“當(dāng)然清楚。你過來……”
如此,阿信總算順利度過新婚之夜。但她卻越發(fā)困惑了。
繁太郎有兩個妹妹,十四歲的阿靜和十二歲的阿鈴。兩人正值豆蔻年華,長得如花似玉。但不知為何,兩人都患有一種心病,整日悶悶不樂,飯也吃不下,看過許多位醫(yī)生,卻毫無起色。
在婚禮上第一次見到她倆時,阿信幾乎要停止呼吸——兩姐妹美得驚人??墒撬齻儏s異口同聲地說,能娶到像嫂嫂這么漂亮的媳婦,哥哥實在很幸福。她們不像在挖苦,與繁太郎摟著阿信說“你是個大美人”一樣,都是一副認(rèn)真且發(fā)自內(nèi)心的樣子。
這一家人都有毛病!
懷著滿腹的疑惑,阿信的日子過得比預(yù)想中愉快許多。
繁太郎的父親七兵衛(wèi),本來是個走賣木屐齒的小販,挑著一套工具箱做生意,在他這一代便將鋪子經(jīng)營得這么大,所以他總是忙上忙下,每個角落都照顧得無微不至。老板娘阿文,也不是那種閑著沒事專門虐待媳婦的人,她和丈夫一同勤勉地做著生意。阿信很滿意這對公婆。對鋪子里的師傅們,以及負(fù)責(zé)廚房雜事的下女阿吉,阿信都很滿意。
同時,大家也都對阿信心懷善意。
當(dāng)然,繁太郎深愛著阿信,對阿信溫柔極了。阿靜和阿鈴也跟嫂嫂很親近,有時甚至令阿信覺得三個人是親姐妹。兩個小姑如此美貌可愛卻心病難愈,阿信深感難過,時常噙著淚。
日子一天天過去,七夕節(jié)到來了。木屋也買回一株大竹葉,插在院子一隅,并在窄廊擺上供品。夜晚,銀河高掛天空,像天女拖著長長的裙擺,看起來很美。
大雜院出身的阿信,從未如此風(fēng)雅地過七夕。她深深咀嚼自己的幸福,同時又感到有點悲哀——阿爸自己一個人不知道在做什么。她輕輕嘆口氣,接著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同樣悲哀的嘆息。
阿信回頭,看到阿靜垂頭喪氣站在竹葉旁,好像在哭泣。阿信走過去摟住小姑的肩,問道:“怎么了?”
“嫂嫂,我長得這么丑,再怎么等待,也等不到牛郎那樣的人……”
阿信睜大眼睛,凝視著她那張美麗的臉:“阿靜,你跟阿鈴為什么不去照照鏡子,不然也可以去照照水洼。像你們這樣漂亮的姑娘,找遍江戶恐怕也找不到第三個。”
阿靜抹去眼淚,寂然地笑著說:“謝謝,因為嫂嫂很體貼才這么說吧??墒?,我跟阿鈴都明白,我們真的丑得可憐。”
這兩個孩子明明長得這么美,卻不這么看。不,不對,這兩個孩子眼里看到的,或許真的是另一番樣子。阿信覺得背脊一陣發(fā)涼。搞不好,繁太郎也一樣,看不到自己的俊秀?
是的,就連七夕的今晚,木屋也沒在窄廊擺放盛水的水桶,不打算邀集大家一起觀賞水桶里映照的星星?!鞍㈧o,今晚沒在窄廊放水桶,也是因為這個嗎?”
阿靜哀傷地點頭:“是的,看到臉會難過。我們連照鏡子都覺得很討厭?!?/p>
之后,阿信找機會偷偷進了兩個小姑和婆婆的房間,查看她們使用的鏡子。不出所料,每面鏡子都模糊不清。下女阿吉說,已經(jīng)好幾年沒請人磨過鏡子了。
果然是被什么東西蒙騙了!一定有什么東西附在這家人身上,把他們推進了不合理的痛苦深淵。
之后,因為阿信日日夜夜都在想這件事,想得過于入迷,結(jié)果謎底主動向阿信浮現(xiàn)了。
七月的某個黃昏,阿信幫阿吉汲洗澡水時,映照在水桶里的阿信的臉旁,突然出現(xiàn)了一張陌生女子的臉。阿信回頭一看,不見任何人,但是水桶里的確映照出一張笑意盈盈的臉。阿信恍然大悟,“是你在作祟?”阿信一叫出聲,女人便消失了。
當(dāng)晚,阿信做了個夢。
映在水桶里的那個女子坐在阿信枕邊,癟癟的發(fā)髻,凹陷的嘴巴,肌膚也灰灰暗暗的,是個不美的女子。她手拿一面小鏡子,微微垂著頭?!澳悴慌挛??”女鬼開口了。
“是有點恐怖?!卑⑿爬蠈嵒卮?,“你坐在我的枕邊,是想帶我到陰間嗎?”
“不是?!迸砥沧煨α?,“我是認(rèn)為,你應(yīng)該會把我的話聽進去?!?/p>
女鬼自稱久美?!拔野。郧鞍祽倨弑l(wèi)?!?/p>
可是,七兵衛(wèi)不顧痛哭著表白心意的久美,選擇了阿文。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
“因為阿文比較漂亮。”久美喃喃自語,“七兵衛(wèi)說,每次看到阿文,總覺得為了這個女人任何苦都能吃。但是我的話,就不行了。七兵衛(wèi)眼里根本沒有我。”
“我婆婆跟你比起來,容貌確實很不一樣?!卑⑿耪f。她發(fā)現(xiàn)久美手中的小鏡子模糊得也像是十年未曾磨過。
久美不高興地說:“你沒資格說我。你還不是長得跟我差不多?!?/p>
阿信撲哧笑了:“說的也是?!?/p>
阿信邊笑邊想到久美內(nèi)心的痛苦,而自己早已忘卻的苦悶再度涌上心頭,像是吃到酸東西,喉嚨里緊縮了一下。女兒家的心,只有同病相憐的人才能理解。
總之,久美也是“看中容貌”
的受害者。她說,遭到七兵衛(wèi)無情的拒絕后深受創(chuàng)傷,經(jīng)常以淚洗面,“每次照鏡子都很難過”。
不久,久美因為食物中毒不幸過世。那時她的身子已經(jīng)很虛弱,醫(yī)生也束手無策。
“要是沒有那件事,也許我可以找到比七兵衛(wèi)更好的夫婿?!?/p>
這是其一。但更令久美遺憾的是,若能活久一點,當(dāng)時七兵衛(wèi)之所以會說“為了阿文任何苦都能吃”,是否真的只是基于阿文的美貌——這謎底也就可以揭開了。
久美說得沒錯,美女往往可以占上風(fēng)。但是,讓男人動心、讓戀愛結(jié)果的,并非只是美貌而已。一定有其他某種東西,阿文有而久美沒有,也或許久美只是單純地跟七兵衛(wèi)不合罷了。沉浸在幸福的生活里,阿信逐漸能夠這么想了。
“反正,出于種種原因,我就捉弄了這家人?!本妹姥劢歉‖F(xiàn)出陰險的神情,“我讓阿文和七兵衛(wèi)一家人,在看到漂亮的臉時不覺得漂亮,反而在看到你這種丑女時覺得很美?!?/p>
阿信瞪大眼睛說:“你也真是造孽?!鼻敢凰?,她已作祟二十年了?!澳阋矐?yīng)該滿足了吧?
別再作祟了好不好?”
“我是無所謂啦。老實說,我也開始覺得過意不去,正打算停止這種惡作劇?!本妹勒f,“這樣好了,只要你在院子的角落弄個石燈籠,我馬上停止作祟。”
“好啊,這很簡單?!卑⑿耪f。
“那你順便幫我埋一面磨得光亮的鏡子好不好?”久美舉起模糊不清的鏡子,怯怯地說,“我只有這面鏡子?!?/p>
“沒問題,我?guī)湍懵瘛F鋵嵞汩L得比我好看,對著鏡子笑一笑,心情就會好很多?!?/p>
久美笑了。但是她又說:“不過……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木屋的人都恢復(fù)正常了,你會怎樣?”
聽到這話,阿信吃了一驚。
是呀!若作祟消失,我便無法繼續(xù)當(dāng)木屋的媳婦了吧。繁太郎和公婆說不定會當(dāng)場寫下休書!他們可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何會迎娶這種丑女當(dāng)媳婦,最后一邊嘲笑一邊將自己趕出木屋。
到時候自己一定會受不了吧。
她喜歡繁太郎,喜歡木屋的每一個人。她不想離開這個家。
“對不起……”久美過意不去地說,“要怎么做,都由你決定好了?!本妹懒粝逻@句話便消失了。阿信則打著哆嗦驚醒過來。
之后,阿信感到十分痛苦。
每當(dāng)她與繁太郎并肩走在八幡宮祭典市集,內(nèi)心充滿幸福時,就會想起臉上掛著淚痕、垂頭喪氣的阿靜,想起有如小鳥般只吃一點東西、成天悲傷地躲在臥室的阿鈴。她幾次暗下決心,即使會被趕出這個家,也一定要除去邪祟??墒?,往往不到半個時辰,阿信又會想到,一旦離了婚,這幸福美滿的一切就會頃刻失去。
一想到這里,她就動搖了。她想,啊,只要我裝聾作啞就沒事了,只要告訴阿靜和阿鈴,對女人來說容貌根本不重要,讓她們盡量快活地過日子就好了。
如此過了一年,阿信懷孕了。
木屋的人得知長孫即將出生的消息時,高興得天花板都要塌了。懷胎十月后,阿信生下了皮膚白皙、洋娃娃般可愛的女兒。
女兒取名為“道”。阿信簌簌地流下了幸福的眼淚。
然而——“看來,孩子似乎長得像我了。唉,要是像阿信這么漂亮就好了?!甭牭椒碧煽嘈χ绱苏f時,阿信暗吃一驚。不僅繁太郎,公婆和小姑的反應(yīng)都如此。
阿信感到無比擔(dān)憂。這樣下去,等孩子懂事了,也會跟阿靜和阿鈴一樣,因自卑而錯過眼前的幸福。事實上,正值花樣年華的阿靜,對多不勝數(shù)的提親全部拒絕,她就跟當(dāng)初的阿信一樣,執(zhí)拗地說:“看中容貌想娶我?
那一定是開玩笑的,你們就拒絕吧。不要管我了。”然后每天哭泣。
對不起啊,阿信在心里向兩位小姑道歉。對不起啊,你們的痛苦,正是阿道將來的痛苦。事到如今,再也無法坐視不管了。
即使被趕出這個家也無所謂吧,阿道的幸福比較重要。
因此,阿信在院子里擺設(shè)了石燈籠,也在石燈籠下埋了磨得光亮的鏡子,祛除久美的作祟。
后來事情變得如何?
什么都沒變!阿信不但沒有被休,而且與繁太郎依舊過著親親熱熱的日子。阿靜和阿鈴則完全恢復(fù)活力,兩人與阿信的交情一直很好,與昔日無異。阿信依舊受到木屋所有人的敬愛和疼惜。
阿信請來磨鏡的人將鏡子磨得光亮,她照著鏡子,有時會想:看吧,我或許也會漸漸變成美人吧?
(摘自《幻色江戶怪談》,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