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效儒
夏鼐先生的博士學位論文《古埃及串珠》以英文形式完成于20世紀40年代,遲至2014年才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和施普林格出版社聯(lián)袂付梓,始被學界關注。經(jīng)國內同仁數(shù)年通力合作,中文版即將問世,這是對夏鼐誕辰110周年的獻禮。夏鼐先生博士論文寫作細節(jié)見于《夏鼐日記》,因而從日記入手,沿著思想嬗變的內在理路,有助于深入了解夏鼐在古埃及考古學方面的貢獻和全面總結夏鼐的學術成就。
寫作歷程
《古埃及串珠》是夏鼐先生就讀于倫敦大學學院時(1935— 1940)撰寫的博士學位論文。埃及學之父皮特里爵士曾指出,古埃及串珠研究將是埃及學發(fā)展中的關鍵性課題之一。夏鼐先生在1938年秉承皮特里這一學術思想,在繼任皮特里為倫敦大學埃及學教授格蘭維爾的指導下,選定“古埃及串珠”作為自己的論文題目。這一題目得到李濟先生的肯定,他認為將串珠作為比較研究對象,極為值得。串珠領域以往少有人涉及,而倫敦大學又收藏有皮特里在埃及發(fā)掘所獲的大批古埃及串珠,夏鼐有效利用豐富的一手資料,并去埃及實地考察,他采用皮特里《前王朝時期陶器集成》(Predynastic Pottery Corpus)研究方法中的材料分類法,以及《統(tǒng)計方法原理》(Elements of Statistical Methods)中的統(tǒng)計學方法,對串珠資料進行系統(tǒng)地詳細整理與精心研究。
《夏鼐日記》中關于古埃及串珠的記錄,主要集中在1937到1940年,這是他整理串珠資料的初期記錄,他回國后,繼續(xù)未完成的串珠圖譜繪制工作,之后按照在倫敦大學制定的索引卡片和設想,開始撰寫正文部分,這方面的日記多達200多天。夏鼐論文正式完成的時間是1943年9月14日,受戰(zhàn)事影響,夏鼐沒能親自前往倫敦大學答辯,1946年7月學校允許夏鼐不到場答辯授予其博士學位。
《夏鼐日記》中對《古埃及串珠》參考的內容進行了詳細介紹,主要是一些參考書目、參觀過的博物館、考察過的發(fā)掘現(xiàn)場以及和當時著名學者的交流。實際上,柴爾德對當時的夏鼐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夏鼐留學倫敦大學之際,柴爾德任愛丁堡大學考古學教授,20世紀20年代,柴爾德以其對歐洲史前史的系統(tǒng)研究確立了自己的學術地位,他對材料的整合以及提供的歷史文化演變的整體闡釋對當時的歐洲學者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在夏鼐眼里,柴爾德猶如巨人一般,尤為敬仰,他在日記中提到給柴爾德寫信一事。斯蒂芬·夸克在《夏鼐先生與古埃及串珠研究》一文中指出“發(fā)掘揭示的共存現(xiàn)象,是建立年代序列的基礎,這對于一切生產(chǎn)活動以及人類與世界的各種聯(lián)系,包括藝術乃至人類與其他動物種屬間的關系,概莫能外。作為核心首飾的串珠,位居物質文化研究的前沿”,甚至“‘普通串珠能為我們提供某種具有普遍價值的東西,這就是作為生命體的人類與可以感知的意識這二者之間最物質最密切的聯(lián)系”。
《古埃及串珠》的貢獻
對于一位職業(yè)考古學家來說,一部研究著作在時隔70年后才發(fā)表是很罕見的。原因主要有兩方面:一是最初因出版方人事變動造成英文原版出版計劃擱淺;二是因為英文原本可以滿足埃及學研究的需要。將英文原本翻譯成中文更是困難重重,非一日之功,這主要是因為這部著作涉及的專業(yè)知識較多,很難由一人或幾人之力全部翻譯成中文。近幾年由社科文獻出版社和施普林格聯(lián)合,重新整理出版了這部博士論文英文版,中譯版不久也將問世。對我們來說,眼前的英文文本大大拉近了我們與古埃及串珠之間的距離。假如我們回頭審視這一系列變化,不難發(fā)現(xiàn),國內對古埃及串珠的考古及美術價值有了新的估計和認知,亦或說是重新發(fā)現(xiàn)古埃及串珠的價值。
夏鼐先生對串珠的關注點主要集中于它們的形制、材料和技術的變化等方面。從深層次來說,更加關注從技術到社會歷史問題,這是考古學在那個時代的重要特征。
與考古學不同的是,藝術史更多關注器物的造型、風格以及審美情趣。站在中國考古學科劃分角度看,考古學和藝術史之間的距離要大于它們在西方學科體系中的距離。我們觀察考古和美術在西方的發(fā)展情況就會發(fā)現(xiàn),早期藝術史家鑒賞的藝術品很多來自于博物館中的藏品,而博物館中的藏品一部分來自傳世品,一部分來自科學的考古發(fā)掘。因此,在研究對象層面,考古學和藝術史所關注的對象存在交集。在西方學科劃分中,歷史時期考古學往往被劃入藝術史類??梢钥隙ǖ氖?,經(jīng)夏鼐先生之手的古埃及串珠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這主要是因為,這些串珠一部分出土于地層關系明確的遺址中,一部分年代模糊的串珠經(jīng)夏鼐先生整理,厘清了它們的確切年代,這對研究器物來說,本身就是一件最基本和最重要的工作。夏鼐在撰寫博士論文時,有一件極其重要的工作值得我們關注。他從倫敦大學皮特里收藏的串珠中搜集最可靠的材料,又從埃及開羅博物館和牛津阿什莫林博物館搜集到發(fā)掘出土的串珠資料,共完成1760張索引卡片,他對每種類型的珠子都標注了形制、穿孔、顏色、材料、裝飾和編碼等信息。技術受制于材質,每類材質有其特定的制造工藝和發(fā)展道路, 他由此分出硬石(hard stone)、軟石(soft stone)、上釉石質(glazed stone)、塑形珠(pasty/plastic beads)、金屬、玻璃等幾大類。對于一件藝術品來說,假如它在原始資料上占有如此的科學性,那么它的藝術價值將具備堅實的科學基礎。
中國很早以前就發(fā)現(xiàn)了外來的珠飾品,這些珠飾品在古代文明中占有何種地位需要探討。雖然在世界各地的考古發(fā)掘出土物中都發(fā)現(xiàn)過不同歷史時期的珠飾品,但中國考古學界開始關注這些珠飾并且開展深入研究,起步相對較晚。自夏鼐先生在西方受到嚴格的學術訓練之后,他回到國內便開始注意中國境內發(fā)現(xiàn)的各類珠飾品,他的研究為中國學者打開了一幅豐富多彩的畫卷,使大家認識到,這些微小的飾物背后,隱藏著風光無限的大千世界。但由于中國考古學較為關注的是那些高等級的物質文化,對于這樣微小的珠飾品自然不能引起足夠的重視。2016年,科學出版社出版了四川大學趙德云教授的專著《西周至漢晉時期中國外來珠飾研究》。書中詳細梳理了中國境內發(fā)現(xiàn)的外來珠飾品,在方法論層面,除當年夏鼐先生能夠接觸到的西方參考資料外,此專著幾乎全部關注到,使用的方法位居時代前沿。只是此書似乎因為當時《古埃及串珠》英文版尚未出版而未能引用。
可以說,在如今《古埃及串珠》即將被譯為中文版之際,此書的出版與之遙相呼應,恰逢其時。中國境內發(fā)現(xiàn)的西周至漢晉時期珠飾主要有費昂斯珠、鈉鈣玻璃珠、蜻蜓眼玻璃珠、蝕花肉紅石髄珠、印度—太平洋珠等十三類,與夏鼐博士論文對比可知,它們的分類原則不同,后者在收錄種類上更為豐富。粗略對比中外珠飾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國內在珠飾的考古學及藝術學研究方面存在極大的潛力。
串珠研究的啟示
陳曾路在《比較文明的目的、倫理和方法——〈文明對比手冊〉策劃有感》中指出:“比較文明研究是以文明為對象,從微觀的物質文化到宏觀的文明發(fā)展模式,以比較為原點,觀察、研究、闡釋、辨析、實踐的全過程。比較文明的目的很清晰,就是理解文明。個體研究固然有其合理性,然而局限于個體,無視整體的結果一定是盲人摸象。比較研究看似是個體與個體的比較,實則是整體概念下的個體與個體的比較,或個體與整體關系的鉤沉?!彼囆g是文明的一部分,文明的對比研究要求我們以小見大,透物見人,既關注物的具象化研究,也要放眼宏觀層面的文明研究。除夏鼐先生博士論文外,國外有各種專著,如Lois Sherr Dubin 的 The History of Beads from 3000B.C. to the Present、 Peter Francis和Jr Asias 的Maritime Bead Tread 300B.C. to the Present。目前國內串珠研究正逐漸形成一個專門的研究領域,夏鼐先生的博士論文需要我們深入剖析,這要求從業(yè)者不僅要接受良好的專業(yè)英語訓練,還要轉變思維方式,用一種“通識、契合、敞開和包容”的態(tài)度去審視自身的不足,如此才能在世界藝術研究領域作出新的貢獻。
(作者為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