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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14歲少女曾經(jīng)妄想過自由

2020-12-20 21:16賈彬彬
青年文摘 2020年12期
關鍵詞:名額噩夢粉色

賈彬彬

1

中學時代,我與我媽多年的“戰(zhàn)爭”一度到了白熱化階段。如果說童年是強弱懸殊、被迫“喪權辱國”的話,隨著心智增長、體力增強,進入青春期后的我逐漸滋生出放手一搏、爭取“自治”的妄想。

在家庭斗爭中,不怕父母忙碌,就怕他們清閑;不怕他們多才多藝,就怕他們毫無愛好;不怕他們富有成功經(jīng)驗,就怕他們把沒實現(xiàn)的夢想寄托在孩子身上。而我媽,可以說是這些方面的頂配。我爸時常出差,動輒消失幾個月,而我媽沒有朋友,沒有愛好,唯一能夠實現(xiàn)人生飛躍的機會——入伍——毀于她的一顆蛀牙。從她青春的尾巴直至中年,所有生活全部圍繞著我展開——我做了多少年的孩子,她就做了多少年的家庭主婦。她是這個小型帝國的女王,我是唯一的國民。她的任何一項指令都像圣旨一般不容置喙,大到我的成績、學校、專業(yè),小到日記、書包乃至每日穿著,都要接受她的盤查審核。

“科學家”說,蝦殼比蝦肉的營養(yǎng)價值高。于是,我媽串通了所有親戚,絕對不能讓我知道蝦是可以剝殼吃的,一定要讓我整只整只地把蝦連殼吃掉。每逢吃蝦,我都如同歷劫一般,吃完一頓,被蝦殼劃破的上顎能疼上好幾天?!翱茖W家”說,春捂秋凍對身體有利。于是,每年直到3月,我外褲里面都套著秋褲和毛褲,最后被捂出了一身汗,風一吹就受涼,成了全班第一個感冒的人?!翱茖W家”還說,小孩每天喝一升鮮牛奶有助長高并提高免疫力。于是,我媽天天騎著自行車往返幾公里去找牛奶工打牛奶。我每天上學時都在心中虔誠求雨,后來發(fā)現(xiàn)即使雷暴到了也是枉然,回到家時永遠有整整一海碗的熱牛奶等著我。

小學畢業(yè)之前,我一直認為“科學家”是每個孩子的噩夢。后來上中學,學了化學,知道了什么是“乳糖不耐受”,方知我媽才是噩夢之源。副科課上,誰不是在課本下壓著一本漫畫或是言情小說,每隔半分鐘就要偷偷回望一下教室后門的玻璃窗。我也經(jīng)常下意識回望,但往往望到的不是班主任,而是來盯梢的我媽。因為學校與家離得近,她經(jīng)常頂著滿頭蓬松的鬈發(fā),穿著一套泛黃的粉色睡衣,在全班同學嘲弄的注目下,怒吼著我的名字把我叫出教室,一手抽走我的漫畫書,一手遞來衣服或是牛奶,命令我立刻穿上或喝完。如果教室走廊上不幸掛出了新的成績單,我當眾被我媽辱罵或是挨揍也是大概率事件。

2

初三時,老天給了我一個逃離噩夢的機會:學校有兩個保送名額,我因為愛好文藝、得過一些獎項,年級各班主任商量之后將一個名額給了我。市里有兩所省級重點高中,一所以“校風嚴謹”聞名,離我家不過一公里的路程,難逃我媽每日接送、日常盯梢的掌控;另一所則遠在城北,只能住校,據(jù)說這所學校倡導自由之風,上不上晚自習全靠自愿,老師甚至連早戀都不會多加干涉。

自由?一個可望不可即的陌生字眼闖入14歲少女的腦海。拿到保送單后的那節(jié)課,老師說了些什么,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關于高中的美好幻想:夏天,穿著裙子的我可以和男同學放肆地并肩走在校園里;偷偷借來的小說不用再面臨被撕碎的危險;寫滿心事的日記不會再被粗暴地打開……更重要的是,我不用再擔心一個衣著狼狽、情緒失控的母親隨時隨地闖入我的生活,把我的一切說得刻薄而功利。

保送單上的理想學校還未填寫,但我在心里早已將心儀的答案深深刻寫了無數(shù)次。我開始為如何說服我媽而煩惱,“一哭二鬧三上吊”顯然對她不管用,寫一封發(fā)誓學習成績不下滑、定期回家接受思想調查的保證書如何?羅列這所“自由學?!睆膸熧Y到住宿生活的優(yōu)點,以理服人呢?短短20分鐘,一封聲淚俱下、動情動理的“致母書”就已寫好,比我往日的任何滿分作文都要文辭華美、情感真摯。在關系到未來美好生活生死存亡的時刻,下課鈴都顯得無足輕重,教室里同學們嘈雜的議論也絲毫沒有打斷我的激情創(chuàng)作。

直到一個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媽來了?!?/p>

我震驚地抬起頭,還沒有意識到周圍同學看我的眼神不同于往日。

“她在哪兒?”

“班主任辦公室?!?/p>

我放下筆,飛奔而去,發(fā)現(xiàn)辦公室門口已經(jīng)圍滿看熱鬧的同學。透過人群的縫隙,我又看到了那身泛黃的粉色睡衣。我媽尖厲的聲音傳了出來:“她什么都不懂,保送什么高中當然是我來做主!”

圍觀的同學看到我后,就慢慢散開了。我媽看著我——我明白,再過一秒她就會沖上來,把我拎到班主任面前,興高采烈地拿起筆,填上她喜歡的答案。

但我沒有給她這個機會。我先走進辦公室,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疊得倉促而狼狽的保送單,狠狠扔到桌前。那一刻,我腦子里閃過所有名著里主角“舌戰(zhàn)群儒”的經(jīng)典片段,可是一張開口,我的嗓子眼就被什么堵住了。緊接著,眼淚吧嗒吧嗒地砸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以為我能輸?shù)脿N爛奪目,最后卻不過是隨著上課鈴響狼狽而逃,哭了整整一節(jié)課。上課期間,我媽無數(shù)次走到窗邊。不同于以往,她沒有闖進教室,也沒有當眾厲喝我的名字,而是不斷地朝教室里招手。我埋下頭不停地哭泣,想把這樣的難堪也奉還給她一次。

3

此后三天,我沒同我媽說過一句話。牛奶放涼了,她一言不發(fā)地端走,獨自小口小口地喝完。

那時我以為,只做了一節(jié)課的美夢匆匆破滅,大概就是此事的收梢了,沒想到不只是美夢的破滅,還有噩夢的到來。而這一次制造噩夢的人,不再是我媽,而是我的朋友。

當我回到學校迫不及待地向朋友傾訴我的委屈和憤怒時,對方云淡風輕地說了一句:“你說這些,是想要炫耀你被保送的事嗎?”

每個女生在學校時,都會有三兩好友,一起抱怨父母、抱怨課業(yè)、抱怨討厭的同學,長大以后,我們才明白這就叫“小團體”。而當我媽殺到班主任辦公室、把我被保送的事鬧得全校皆知時,我被我的小團體開除了——因為我成了全班都討厭的同學。中考將至,還有什么是比被保送更遭人討厭的呢?

謠言開始在班里迅速擴散:是因為母親來鬧,班主任才把保送名額給了我??矗械氖轮灰{轉先后順序,加上些許揣測,就能變得截然不同。

那些沒來得及記下的課堂筆記,沒人再借給我謄抄;體育課上,我拿到了排球,卻沒人愿意和我一同打球;放學路上,遇到三三兩兩說著話的同學,只要我湊上去,她們就緘口不言。

“我被保送,不是我媽鬧來的?!蔽蚁蚝糜呀忉尅?/p>

“你當然會這么說,你怎么證明這個保送名額和你媽沒關系?”

另一個同學把她拉開:“別說了,人家本來就那么優(yōu)秀嘛?!?/p>

她們帶著滿臉的諷刺,快速地跑開了。

沒有過多的猶豫,我又一次來到班主任辦公室,我說:“老師,我不想被保送了?!?/p>

那天下午的夕陽,我永遠無法忘記。

因為沒有了結伴回家的朋友,我最后一個收拾好書包、離開教室,獨行在人群末尾。校門口圍滿了人,透過人群的縫隙,我又一次見到了那件熟悉的粉色睡衣。

接送我的單車如同戰(zhàn)馬一般停在我媽的身旁,橫亙著攔住了我那個朋友的去路。我媽從手邊的袋子中一張張?zhí)统隽诵┦裁础倚⌒囊硪淼販惤矗虐l(fā)現(xiàn)那些是我從小學到初中發(fā)表過的文章、得過的獎狀。

好事的家長和同學緊緊圍聚,我媽對著我那個朋友,念我得過的每一個獎,每一張值得驕傲的成績單。眾目睽睽之下,我那個朋友有些尷尬,她說:“阿姨,你到底要干嗎?”說著,她就要逃開。

我媽立刻用微微發(fā)胖的身軀擋住她,說:“我不能讓你這樣傷害我女兒。你是她的好朋友,你比別的同學更了解她。你明明知道她是自己憑實力獲得保送資格的,卻說名額是我鬧來的,說她名不副實。現(xiàn)在,只要你說出她哪一點不夠得到保送資格,我立刻去找班主任放棄這個名額。”

生平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原來粉色并沒有那么難看。

那天,坐在我媽的單車后座上,我第一次從心底感謝她的強大、感謝她的不可戰(zhàn)勝。她曾經(jīng)是我的噩夢,但也為我終結了真正的噩夢。

最后,在保送單上,我心甘情愿地填上了離家近的那所高中。

生平第一次覺得,輸給她,不丟人。

(摘自《讀者·校園版》2020年第8期,范李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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