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寶
筆盛文衰是北魏末至北齊文運的基本態(tài)勢。受這一態(tài)勢影響,又滋生出諸多與之相關(guān)的文學論題。比如,魏收因擅長辭賦而提出“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之說;魏收宗法沈約,邢邵偷師任昉,致使“任、沈之優(yōu)劣”一度成為北齊文林的焦點論題,(1)李百藥:《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492頁。等等。僅就上述兩個論題而言,目前學界大致從四方面進行了深入探討,即“作賦”可體現(xiàn)何種之“才”,(2)胡大雷:《“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辨》,《懷化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第61—65頁。賦在“詩筆”共同的文采追求過程中所起的媒介作用,(3)胡大雷:《從“詩筆之辨”到文體三分——論賦在南北朝的再發(fā)現(xiàn)與文體學意義》,《文學遺產(chǎn)》2015年第2期,第37—44頁。“邢、魏”朋爭與鄴下新、舊權(quán)貴交游網(wǎng)絡(luò)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4)莊蕓:《魏齊之際文士交游新論》,《文學遺產(chǎn)》2018年第1期,第36—48頁?!靶?、魏”并非籠統(tǒng)的模仿沈約、任昉的詩文,而是僅限于二者的應(yīng)用文體。(5)青子文:《邢、魏之爭與應(yīng)用文在北朝的地位》,《文學評論》2018年第5期,第139—145頁??偲饋砜?,“大才士”之辯與“邢、魏”之爭既相對獨立,也彼此關(guān)聯(lián)。在魏末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博弈的過程中,“大才士”的標準已由北魏中前期的詩筆兼美轉(zhuǎn)向筆札專擅,溫子昇、邢邵、魏收就因在中書、門下主撰詔誥而獲得“三才”的時譽。此后,在東魏、高齊政權(quán)力量的介入和塑造下,“三才”又相繼呈現(xiàn)“溫邢”“邢魏”的階段性變化。在魏、齊篡亂相續(xù)的動蕩時局中,制誥之職常由“一國大才”充任,(6)《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85頁。該職衍生的應(yīng)制手筆自然代表了文壇的最高水準。這樣一來,魏、齊之際的文樞秘職既是文士政治地位的體現(xiàn),也是對其文壇地位的肯定。因此,何為“大才士”以及“三才”排序之爭,終歸還是中央文樞的制誥權(quán)之爭?!叭拧敝普a權(quán)的得失輪轉(zhuǎn),正是促使此期文運遷移的關(guān)鍵動因。
北魏中前期以中書省專主制誥,大體與晉宋、齊梁“詔誥皆出于中書令、中書侍郎,……(蕭衍)制誥專令舍人掌之”一致。(7)劉昫等:《舊唐書》卷四十三《職官志二》,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850頁。魏宣帝時期,為了強化君權(quán),才將制誥權(quán)移交門下執(zhí)掌。降至武定二年(544),高澄出于把控朝政的目的,以陽休之出任中書侍郎,主掌制誥出詔;又以散騎常侍魏收領(lǐng)兼中書侍郎,參掌詔命,從而又使中書省獨掌出詔權(quán)。可以說,魏、齊之際制誥出詔權(quán)由門下轉(zhuǎn)至中書,正體現(xiàn)了君、相權(quán)爭的消長。當然,在此期間非但中書令、監(jiān)的制誥權(quán)下移至中書舍人、中書侍郎,黃門侍郎與中書舍人兼掌詔誥的情況也愈益突出。這既是寒人用事的大勢使然,也與侍中、中書令、監(jiān)多作為宰臣的加官或兼官有關(guān)。中書令、監(jiān)往往著眼宏觀的布政施策,而將行政文書的撰制、審核等細瑣事由交予下官打理。如有“今日之文宗”之譽的侍中、中書監(jiān)崔光,“雖處機近,未曾留心文案,唯從容論議,參贊大政而已”。元恪以其出任太子少傅說:“卿是朕西臺大臣,當令為太子師傅。”(8)李延壽:《北史》卷四十四《崔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615、1616、1619頁。可見,“西臺大臣”(即中書監(jiān))逐步成為更高秩級榮授的過渡職位,其事務(wù)型色彩已大為降低。自熙平以來,寒素出身的徐紇因筆才而得勢,“總攝中書、門下之事,軍國詔命,莫不由之”,(9)魏收:《魏書》卷九十三《恩倖·徐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008頁。從而使太和以來重詩賦而輕筆札的風氣漸漸發(fā)生扭轉(zhuǎn)。孝昌元年(525)以降,六鎮(zhèn)兵民反叛、蕭梁北伐、邢杲叛亂相繼爆發(fā),都使得朝廷對軍國文書的撰制需求激增?!疤煜露鄤?wù),世人競以吏工取達”,自然加劇了“文學大衰”的走勢。(10)《北史》卷四十三《邢昕傳》,第1585頁。在筆盛文衰的時代氛圍中,掌撰王言不僅成為時人認定文壇領(lǐng)袖的必要條件,也是當局推動文壇更迭并控御文界的政治手段?!皽?、邢”的出現(xiàn),正是順應(yīng)時代需求的產(chǎn)物。
溫子昇雖家世微寒,卻因擅長撰制軍國文翰而有名當世。永安二年(529)五月,元顥攻破洛陽而稱帝,溫子昇出任中書舍人。不久,元子攸復(fù)辟。鑒于爾朱榮大肆安插親己勢力以左右朝政,元子攸亟需延攬心腹,故將溫子昇留任。永安三年(530)九月,元子攸與近臣密謀誅殺爾朱榮,溫子昇堪稱其最重要的助手。史載:“當時赦詔,子昇詞也。榮入內(nèi),遇子昇,把詔書問是何文書。子昇顏色不變,曰‘敕’。榮不視之?!?11)《魏書》卷八十五《文苑·溫子昇傳》,第1876頁。自漢魏以來,君主文書分為四類,即策書、制書、詔書、誡敕。就功用來說,策書用于任免公侯勛戚,制書用于頒布制度政令,詔書用于陳宣朝政大事,誡敕則為告諭臣僚、訓誡州郡。溫子昇將“詔”詭稱為“敕”,無關(guān)人事任免,亦非大政頒宣,明顯在刻意降低文書的密級與等級。另外,中書舍人掌管草詔出令、署敕行下,“凡制敕宣行,……小事則署而頒之”。(12)《舊唐書》卷四十三《職官志二》,第1843頁。故溫子昇所稱之“敕”,也可理解為君主畫敕后中書舍人履行日常簽發(fā)之責,爾朱榮自然無須干涉。應(yīng)該說,正是中央文書運作的合法程序及中書舍人的職屬,成為溫子昇虎口脫險的關(guān)鍵因素。
不過,元子攸很快在爾朱兆的反撲下被弒殺,溫子昇則懼禍逃匿,至永熙年間才復(fù)出為侍讀兼中書舍人、散騎常侍。隨著高歡父子強化中書制誥權(quán),溫子昇已難有作為。高澄輔政期間,自領(lǐng)中書監(jiān),擢拜崔季舒為中書侍郎,“移門下機事總歸中書”。(13)《北齊書》卷三十九《崔季舒?zhèn)鳌?,?11頁。此后,崔季舒又轉(zhuǎn)為黃門侍郎,實為高氏父子安插在魏孝靜帝身邊的眼線。正因如此,東魏皇室為了維護皇權(quán)威望,尤其在外事宣傳方面致力于將忠于元魏的溫子昇塑造成為北地文壇的標桿。史載:“蕭衍使張皋寫子昇文筆,傳于江外。衍稱之曰:‘曹植、陸機復(fù)生于北土。恨我辭人,數(shù)窮百六?!栂奶馗?靈)檦使吐谷渾,見其國主床頭有書數(shù)卷,乃是子昇文也。濟陰王暉業(yè)嘗云:‘江左文人,宋有顏延之、謝靈運,梁有沈約、任昉,我子昇足以陵顏轢謝,含任吐沈?!?14)《魏書》卷八十五《文苑·溫子昇傳》,第1876頁。張皋出使東魏在天平四年(537)冬,事詳《魏書·島夷蕭衍傳》。另外,興和三年(541)二月元善見納吐谷渾夸呂從妹為容華嬪,故派遣傅靈檦出使答謝,事見《北史·魏孝靜帝紀》《魏書·吐谷渾傳》。因此,溫子昇以“文筆”引領(lǐng)北地文壇且名播域外正在東魏時期。事實上,蕭衍即使贊嘆溫子昇,也不可能如此自損聲威,其中難免有東魏官方宣傳的虛造;元暉業(yè)曾參與鏟除爾朱榮的密謀,“我子昇”云云,恰可視為其與溫子昇同黨關(guān)系的表露。元暉業(yè)過度抬舉溫子昇,說到底還是以弘揚元魏文治為目的。
邢邵文名的確立,也與其中央文樞的任職相關(guān)。邢邵為太常卿邢虬之子,循例以奉朝請起家。孝昌初,與黃門侍郎李琰之對典朝儀,文才獨步當時。永安初,累遷中書侍郎,所作詔誥尤以文體宏麗著稱。太昌元年(532),邢邵兼給事黃門侍郎,“覆按尚書門下事,凡除大官,先問其可否,然后施行”。(15)《北齊書》卷三十六《邢邵傳》,第476頁。永熙中,又官至國子祭酒。《洛陽伽藍記·景明寺》“至永熙年中,始詔國子祭酒邢子才為寺碑文”條下載述較詳:“(邢邵)遷國子祭酒,謨訓上庠?!阅咐限o,……詔以光祿大夫歸養(yǎng)私庭,所在之處給事力五人。歲一入朝,以備顧問。王侯祖道,若漢之送二疏。”(16)楊衒之撰,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卷三“景明寺”,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15頁??梢哉f,自普泰至永熙年間,正是溫子昇躲避爾朱氏迫害而仕隱的時期。邢邵先后擔任中書、門下要職,朝望日隆,其“為文士之冠,世論謂之‘溫、邢’”,(17)《北史》卷四十三《邢邵傳》,第1592頁。當在此時。當然,職司中秘外加皇室禮遇,也使邢邵產(chǎn)生較為堅定的宗魏立場。故學界將其與溫子昇劃入“鄴下風流貴族圈”,(18)莊蕓:《魏齊之際文士交游新論》,第36—48頁。洵為的論。
不過,高澄自東魏天平三年(536)當政以來,也并未放棄對溫、邢二人的招撫與籠絡(luò)。其以邢邵為給事黃門事郎,與散騎常侍溫子昇對為侍讀。又命二人撰《麟閣新制》十五篇,“省府以之決疑,州郡用為治國本”,(19)《洛陽伽藍記校釋》卷三“景明寺”,第117—118頁。足見委任之重。然而,溫子昇始終不愿親附高澄。東魏天平三年十二月梁、魏兩國開始通和,高澄盛選使節(jié)以壯國威。溫子昇早年任南主客郎中,經(jīng)常至蕭梁駐洛陽使館接受國書,本無愧出使。其卻以“不修容止”婉拒,(20)《魏書》卷八十五《文苑·溫子昇傳》,第1877頁。并推薦陸操以自代。據(jù)《魏書·孝靜帝紀》,元象元年(538)十一月東魏遣陸操出使蕭梁,可知這正是溫子昇推讓的結(jié)果。一般來說,經(jīng)過高選的使節(jié)若不辱使命,則返國之后必得美授,如陸操返魏后即升任廷尉卿。溫子昇無視高澄的美意,自然被后者歸入敵對陣營之列。是以武定五年(547)元瑾謀亂之際,高澄妄加株連,將其投入晉陽獄中,并迫害致死。至于邢邵,因得罪高氏爪牙孫搴、崔暹而被高澄疏遠,即使其才名、官望俱高,亦未能入選使職。史載:“當時文人,皆邵之下,但以不持威儀,名高難副,朝廷不令出境。南人曾問賓司:‘邢子才故應(yīng)是北間第一才士,何為不作聘使?’答云:‘子才文辭實無所愧,但官位已高,恐非復(fù)行限?!先嗽唬骸嵅?,護軍猶得將命,國子祭酒何為不可?’”(21)《北史》卷四十三《邢邵傳》,第1591頁。據(jù)《魏書·孝靜帝紀》《鄭伯猷傳》,護軍將軍鄭伯猷于元象元年二月出使蕭梁,則邢邵落選當在鄭伯猷出使之后。加之邢邵被禁出使的理由與溫子昇“不修容止”一致,自說明邢邵落選又在溫子昇婉拒出使之后。因此,史料所言“當時文人,皆邵之下”“邢子才故應(yīng)是北間第一才士”,即暗示當時溫子昇已被高氏集團放棄。“溫邢”被高澄疏遠,又為魏收的崛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故而,元象元年選使事件已成為魏齊文壇由“溫、邢”走向“邢、魏”的拐點。
魏收以太學博士起家,永安至普泰年間,遷散騎侍郎,兼中書侍郎,因造詔得力,為元恭所重;元修即位后留任中書侍郎,頗能勝任繁重的文誥撰制事宜。此后又于永熙三年(534)兼中書舍人,“與濟陰溫子昇、河間邢子才齊譽,世號‘三才’”。(22)《魏書》卷一百四《自序》,第2324—2325頁。所謂“三才”,正是指溫子昇、邢邵、魏收在中央文樞參掌王言撰制之才。尤其永熙中邢邵出任國子祭酒之后,溫子昇、魏收更成為王言撰制的主力?!侗笔贰ば详總鳌份d:“永熙末,昕入為侍讀,與溫子昇、魏收參掌文詔?!?23)《北史》卷四十三《邢昕傳》,第1585頁。即為其證。在魏孝靜帝時,溫、魏也是中央文樞的大手筆。如溫子昇撰有《魏孝靜帝納皇后大赦詔》,魏收則作《魏孝靜帝立皇太子大赦詔一首》《為孝靜帝伐元神和等詔》等等,頗有并駕爭趨之意。
魏收雖然在“三才”之中年位、資歷最低,卻獨以辭賦自矜。其針對“溫子昇全不作賦,邢雖有一兩首,又非所長”,提出“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唯以章表碑志自許,此(外更)同兒戲”的論點。(24)《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92頁。事實上,“三才”中有“大才士”之譽的只有溫子昇。常景因覽讀溫子昇《侯山祠堂碑》而說出“溫生是大才士”的話,(25)《魏書》卷八十五《文苑·溫子昇傳》,第1875頁。應(yīng)該就是魏收挑起何為“大才士”的緣起。常景歷官門下錄事、太常博士十余年,曾奉敕纂集《門下詔書》四十卷、《太和之后朝儀》五十余卷,精于詔令、朝儀、典章撰制,“以文義見宗,著美當代”。(26)《魏書》卷八十二《常景傳論》,第1808頁。盡管溫子昇當時只是廣陽王元淵府內(nèi)的“賤客”,(27)《魏書》卷八十五《文苑·溫子昇傳》,第1875頁。常景卻出于常年在門下承宣制敕的職業(yè)敏感,由碑文宏闊的文體氣派斷定溫子昇具有廟堂撰制的潛質(zhì)。另外,“大才士”也是指王言撰制之士。東魏初司馬子如舉薦魏收為高歡中外府主簿,并加以厚譽說:“魏收天子中書郎,一國大才,愿大王借以顏色?!?28)《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85頁。足見中樞秘職基本可與魏、齊士人心目中的“大才”劃等號。就魏收而言,其也推崇溫子昇為筆札典范。魏收曾對李敬族贊譽其子李德林說:“賢子文筆終當繼溫子昇?!备呗≈室夥粗S說:“魏常侍殊已嫉賢,何不近比老、彭,乃遠求溫子!”高隆之顯然認為魏收應(yīng)選擇較溫子昇更早、亦更權(quán)威一些的漢晉文豪激勵李德林。不過,考慮到魏收曾親自以“識度天才,必至公輔”為李德林命字“公輔”,(29)魏征:令孤德棻:《隋書》卷四十二《李德林傳》,1973年,第1193、1208頁。則知魏收將李德林擬溫子昇并非戲謔之談,而是對溫子昇當世地位的客觀陳述??傊?,既然溫子昇的制誥之才已被元魏朝廷樹立為“陵顏轢謝,含任吐沈”的風標,一旦魏收以“全不作賦”壓制溫子昇的說法得到輿論支持,則其在“三才”中的排序必然躍居首位,從而也就實現(xiàn)了獨步文壇的野心。
其實能“作賦”是否關(guān)乎“大才”,須視乎賦的題材分類、敘事技法及才學內(nèi)蘊而定,至于“詩賦淺近之細文”“以虛華之小辯為妍巧”的作品,(30)楊明照:《抱樸子外篇校箋》下冊卷三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05頁。則不足為據(jù)。故而像魏收這樣將辭賦撰寫能力視為“大才士”的充要條件,實無道理。另外,“碑文通大悅愉有似賦”(陸云《與兄平原書》第二十七首)、“碑、賦如一”(蕭繹《內(nèi)典碑銘集林序》)等關(guān)于碑賦同體異用的話題已是六朝的常識,(31)程章燦:《論“碑文似賦”》,《東方叢刊》2008年第1期,第128—145頁。魏收強抬賦格、貶抑碑體顯然忽略了漢魏六朝碑頌章表等鴻制大文普遍暗用賦法的事實,也有悖沈約、徐陵積極從事筆體創(chuàng)作而使“文”“筆”漸趨分庭抗禮的時代潮流。(32)胡大雷:《“文筆之辨”與中古政治、文化——中古“文”“筆”升降起伏論》,《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第182—190頁。當然,魏收也并非貿(mào)然拋出“大才士”論,個中因由還值得深究。
在魏、齊時代,“大才士”往往是“大才”與“才士”的糅合觀念?!按蟛拧敝饕讣婢呓?jīng)業(yè)史學、諮政決策之才,亦對應(yīng)顯赫的仕路前景。如韓顯宗就說:“以大才受大官,小才受小官,各得其所,以致雍熙?!?33)《魏書》卷六十《韓顯宗傳》,第1339頁?!安攀俊眲t側(cè)重筆札辭章的撰制之能,往往歸入“雕蟲小藝”的范疇。如胡國珍去世后,在商討其贈官的聯(lián)席會議上,張普惠譏斥與之相左的袁翻說:“雕蟲小藝,微或相許。至于此處,豈卿所及!”事后莊弼在給張普惠的信中說:“明侯淵儒碩學,身負大才,秉此公方,來居諫職?!m不見用于一時,固已傳美于百代?!?34)《魏書》卷七十八《張普惠傳》,第1734、1735頁。張普惠時任從四品的諫議大夫,袁翻則官居四品上的廷尉少卿,張普惠敢于以下犯上而將袁翻的文章之才斥為“雕蟲小藝”,正出于其對自身儒禮學養(yǎng)的高度自信。袁翻與祖瑩、常景齊名,因嫻習應(yīng)制詔命而歷官中書令、都官尚書。魏收曾評價說:“(祖)瑩之筆札,亦無乏天才,但不能均調(diào),玉石兼有。制裁之體,減于袁、常焉?!?35)《魏書》卷八十二《祖瑩傳》,第1800頁。所謂“袁、?!保丛?、常景;“筆札”“制裁之體”,則為詔命撰制之事。可見,袁翻擅長“制裁之體”已是文壇定見,而在張普惠眼中卻不過是“雕蟲小藝”。無獨有偶,天保年間李渾參與修訂《麟趾格》,亦貶譏魏收說:“雕蟲小技,我不如卿;國典朝章,卿不如我?!?36)《北史》卷三十三《李渾傳》,第1206頁。再如,普泰初散騎常侍羊深也曾說:“刀筆小用,計日而期榮;專經(jīng)大才,甘心于陋巷?!?37)《魏書》卷七十七《羊深傳》,第1704頁。應(yīng)該說,上述將詔令奏表等官方文書撰制歸入“刀筆小用”,正是承襲漢代以來文學為經(jīng)學附庸的思維慣式的體現(xiàn)。此外,北魏“才士”多與“才人”“辭人”“才子”的意義相近,一般指學識與詩賦文才兼具者。值得注意的是,早在北魏中前期文壇,詩賦筆札兼擅為普遍現(xiàn)象,時人更未將辭賦與筆札割裂看待。如魏孝文帝“詩賦銘頌,任興而作。有大文筆,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詔冊,皆帝之文也。自余文章,百有余篇”,(38)《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第187頁。即為顯例。至如高允、刁雍、元順、元延明、李彪、崔光、封偉伯、鄭道昭、陸恭之、李騫、游肇等,也均在詩賦基礎(chǔ)上不同程度的兼工誄、頌、箴、論、表、贊、銘、章、奏、啟、雜筆等應(yīng)用文體。不過,自熙平至武泰年間,寒族恩倖以筆札之才而占據(jù)顯位的情況日益突出,辭賦與筆札往往由文體、技法差異而走向士庶、雅俗的對立。如元順就曾怒斥徐紇說:“爾刀筆小人,正堪為幾案之吏,寧應(yīng)忝茲執(zhí)戟,虧我彝倫!”(39)《魏書》卷十九中《景穆十二王傳》,第483頁。正因如此,魏收提出何為“大才士”的論題,且看似貶低章表碑志的文體價值而哄抬賦體的地位,實則體現(xiàn)了急于擺脫長期擔任中樞文職而角色固化為“刀筆小人”“幾案之吏”的焦慮。不止如此,北魏后期亂多治少的政局制約著大賦創(chuàng)作動機和生成基礎(chǔ),魏收主動提出以“作賦”為前提的“大才士”論,正迎合了高氏集團以辭賦潤飾中興的需要,同時也暗含魏收以辭賦之能重塑文壇格局的動機。
高歡欣賞魏收的王言撰制之才,曾私下對高澄贊魏收說:“此人當復(fù)為崔光。”(40)《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86頁。這正是高氏政權(quán)大力扶植魏收的先聲。與“溫邢”自疏于高氏集團不同,魏收年富力強,且汲汲進取,通過攀附司馬子如、崔暹而逐步得到高歡、高澄的任用。武定二年(544),魏收由高歡丞相主簿出任散騎常侍,領(lǐng)兼中書侍郎;武定四年(546),又兼任著作郎,掌修國史。魏收兼任撰史與制誥之職,事關(guān)高氏政權(quán)的合法性書寫及中書控御,意味著其已完全得到高氏集團的認可。史載:“自武定二年已后,國家大事詔命,軍國文詞,皆收所作。……敏速之工,邢、溫所不逮,其參議典禮與邢相埒?!?41)《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92頁。即是其寫照。加之魏收生性輕脫,頗與高澄投契,高澄也不失時機的為其邀譽:“在朝今有魏收,便是國之光采。雅俗文墨,通達縱橫。我亦使子才、子昇時有所作,至于詞氣,并不及之?!?42)《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87頁。高澄欣賞魏收的“通達”“詞氣”,實在于后者作品體現(xiàn)了高氏主政的雄強氣派;而作為宗魏陣營的“溫邢”備受壓制,自然暮氣沉沉,落入下風。武定五年(547)五月高歡去世,隨之爆發(fā)元瑾聯(lián)合淮南王元宣洪等人的謀反事件。此事件使溫子昇遭高澄疑忌而被迫害致死,邢邵卻未受牽連,大概與其于武定中外任西兗州刺史有關(guān)。正是在溫子昇被殺以及邢邵外任期間,魏收的文壇地位迅速提升,所謂“卲既被疏出,子昇以罪幽死,收遂大被任用,獨步一時”。(43)《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91—492頁。毫無疑問,這正是高澄一面打壓親魏陣營、一面力推魏收的結(jié)果。
溫子昇之死促使邢邵轉(zhuǎn)向親附高氏的策略。武定五年七月高澄遇刺,邢邵征調(diào)回京,先以太常卿的身份參與楊愔、崔忄夌、王昕、陽休之等人編撰儀注事宜,又于天保元年(550)以太子少師的身份與崔昂議定北齊立國典儀,為高洋撰制《受禪登極赦詔》。此次參與贊翊高洋即位者均封爵加官,如魏收因撰制禪讓詔冊、九錫、建臺及勸進文表,即在天保元年除中書令,兼著作郎。邢邵也大被任用,“自除太常卿兼中書監(jiān),攝國子祭酒。是時朝臣多守一職,帶領(lǐng)二官甚少。邵頓居三職,并是文學之首”。(44)《北史》卷四十三《邢邵傳》,第1592頁。盡管如此,魏收因與邢邵分任中書令、監(jiān)以共掌制誥權(quán),文壇地位亦蒸蒸日上。自天保元年開始,“邢魏”爭衡的格局就此形成。
高洋急于為新生政權(quán)奠定合法的歷史依據(jù)與政治邏輯,故大力支持魏收撰制《魏書》?!段簳贰罢~齊氏,于魏室多不平”,(45)劉知幾撰,浦起龍通釋,王煦華點校:《史通通釋》卷十二《古今正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39頁?;就瓿闪诉@一政治使命,卻遭致一百余人上訴史書不實。盡管李庶、王松年等“謗史”者均遭到堅決懲處,“謗史”案還是引起高洋對宗魏舊黨的警惕。早在篡魏之際,高德政即提醒高洋“防察魏室諸王”,(46)《北齊書》卷三十《高德政傳》,第408頁。加上天保中爆發(fā)的洛州諸元黨徒一千七百人劫掠河橋案,都為天保十年(559)五月高洋下詔“誅諸元”埋下伏筆。從是年五月至七月,包括元世哲、元景式等二十五家在內(nèi),前后共七百二十一人罹難,“自昭成已下并無遺焉”。(47)《北史》卷十九《獻文六王傳》,第709頁。不僅如此,與元魏皇室利益關(guān)聯(lián)者也遭到血洗。如中書侍郎、領(lǐng)舍人裴讓之因在魏靜帝遜位之際“流涕歔欷”,而被冠以“眷戀魏朝”的罪名,(48)《北齊書》卷三十五《裴讓之傳》,第466頁。最終賜死于家。曾在邢杲之亂中舍命救護邢邵的王昕,念及水德為北魏國運,“每嗟水運不應(yīng)遂絕”,(49)《北齊書》卷三十一《王昕傳》,第416頁。亦于天保十年被投尸漳水。邢邵料難擺脫宗魏舊臣的身份,為了避免王昕之禍,甚至類似溫子昇、裴讓之身在中秘而遭受猜忌的嫌疑,其著重履行太常卿、國子祭酒方面的學禮之職,而非中書監(jiān)的職務(wù)。邢邵在天保年間,“尤以《五經(jīng)》章句為意,窮其指要。吉兇禮儀,公私諮稟,質(zhì)疑去惑,為世指南。……帝命朝章,取定俄頃,詞致宏遠,獨步當時”。(50)《北史》卷四十三《邢邵傳》,第1592頁。究其實,迫害元魏的政治高壓才是邢邵由“文宗”向“學府”轉(zhuǎn)型的真正原因。當然,如此一來邢邵中書撰制的文名亦不可避免的減損。如高洋曾直言不諱的對邢邵說:“爾才不及魏收。”(51)《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95頁。此外,高洋還借三臺落成后的獻賦活動來造成魏收文章冠冕的既成事實。楊愔先行將高洋“臺成須有賦”的口諭告知魏收,(52)《北齊書》卷四《文宣紀》,第65頁。使之有充分時間準備,魏收則故意在截止日期之前轉(zhuǎn)告邢邵。最終,魏收所上《皇居新殿臺賦》,其文壯麗;而“時所作者,自邢卲已下咸不逮”。(53)《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90頁。可見,魏收之所以賦冠百僚,正是高洋、楊愔聯(lián)手介入的結(jié)果。
在高洋的拔擢下,魏收勢位日隆,至天保八年(557)已官居太子少傅,兼太子詹事。如前所述,崔光正是以中書監(jiān)升任太子少傅,繼而位至宰輔,高洋顯然以崔光為模板對魏收進行了仕路規(guī)劃。不過,魏收才高行薄,并不具備文宗儒范的道德修養(yǎng)和政治自律,很難收服士望。同時,“謗史”案也引起士林輿論的反彈。諸多因素都促成邢、魏文壇地位之爭演變成朋黨意氣之爭。史載,邢、魏“議論更相訾毀,各有朋黨。收每議陋邢文。邵又云:‘江南任昉,文體本疏,魏收非直模擬,亦大偷竊。’收聞乃曰:‘伊常于《沈約集》中作賊,何意道我偷任!’”(54)《北史》卷五十六《魏收傳》,第2034頁。邢、魏之爭的根本在于王言撰制如何在程式化與原創(chuàng)性之間取得平衡。沈約歷官國子祭酒、中書令,其任職情況與邢邵多有類似,其不同任職期間的政務(wù)文作自然可供邢邵參照。任昉于齊東昏侯時曾任中書郎,后為蕭衍專主文翰的驃騎記室參軍,梁初又為給事黃門侍郎、秘書監(jiān)。任昉“尤長為筆,頗慕傅亮才思無窮”,(55)李延壽:《南史》四十九《任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453頁。足見其以傅亮筆體之作作為效仿對象。傅亮于劉宋歷任中書令、監(jiān),“任寄隆重,學冠當時,朝廷儀典,皆取定于亮”,(56)沈約:《宋書》卷五十七《蔡廓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571頁。其相關(guān)文書正可為任昉同類型的職務(wù)寫作提供范式。任昉尚且如此,遑論魏收因襲任昉。是以祖珽評價說:“見邢、魏之臧否,即是任、沈之優(yōu)劣?!?57)《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92頁。其顯然并不認同邢、魏各以原創(chuàng)性不足攻訐對方的做法。祖珽自武定末即擔任中書舍人,直中書省掌詔誥。其先后盜竊官藏《華林遍略》一部、陳元康家藏書數(shù)千卷,高洋“每見之,常呼為賊”。(58)《北史》卷四十七《祖珽傳》,第1739頁。《華林遍略》為蕭衍組織編寫的大型國家類書,祖珽鋌而走險竊為己有,正有尋求范作以便于中書制誥的動機。因此,高洋稱其為“賊”,或恐亦有嘲笑其剽竊之義。祖珽并不以此為怪,而稱邢、魏互指“偷竊”或“作賊”“即是任、沈之優(yōu)劣”,則又隱含對沈約踵襲前賢而任昉“模擬”傅亮的譏諷。
乾明中邢邵尚為中書監(jiān),北齊規(guī)定本州大中正由京官兼任,同鄉(xiāng)許惇為爭奪瀛州大中正,故借助宋欽道之力將其外放?;式ㄔ?560),高演廢黜高殷而即位,高殷輔臣楊愔、宋欽道等同時被殺。邢邵痛訴:“楊令君雖其人,死日恨不得一佳伴!”(59)《北史》卷四十一《楊愔傳》,第1507頁。其中自有對宋欽道的不滿,也有對自身邊緣化的憤懣。正因如此,邢邵皇建以后的史料記載不多,以致其卒年已無從確考。魏收雖為高演撰制相關(guān)詔文有功而轉(zhuǎn)中書監(jiān),卻因高殷師傅的身份不宜擔任中樞秘職,王晞建議由陽休之兼任中書監(jiān),祖珽為著作郎。任命公布后,李翥嘲諷說:“文、史頓失,恐魏公發(fā)背?!蔽菏沾_實在意失去制誥權(quán),故對太子舍人盧詢祖抱怨說:“若使卿作文誥,我亦不言?!?60)《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91頁。魏收反對陽休之出任中書監(jiān),實為二人交惡的體現(xiàn)。陽休之早在武定二年除中書侍郎,就與魏收對掌文誥。陽休之文風典正,為魏收所輕,陽休之亦鄙夷魏收的政治人格。因高洋去世后魏收在中書省失聲痛哭,陽休之徑斥之“佞哀詐泣,實非本懷”。陽休之后來居上,分別于武平元年(570)除中書監(jiān)、尚書右仆射,武平六年(575)除尚書左仆射,領(lǐng)中書監(jiān)。對此,其難免自矜:“我已三為中書監(jiān),用此何為!”(61)《北史》卷四十七《陽休之傳》,第1726、1727頁。不僅如此,魏、陽還爭奪監(jiān)史權(quán)。魏收主張以天平元年(534)高歡平定河西叛胡作為北齊起元之年,而陽休之則主張以天保元年為準。魏收曾致信中書舍人、掌詔誥的李德林求助,詳列己見與異見,并特意說明:“凡言‘或’者,皆是敵人之議?!?62)魏征、令狐德棻:《隋書》卷四十二《李德林傳》,第1195頁。足見兩派互相敵對之勢。另外,雖然魏收失勢是高演排除異己的結(jié)果,其中亦有王晞的私人因素。魏收早年曾隨王晞之兄王昕出訪蕭梁,在江南大購私貨,以致連累王昕身陷囹圄;王昕為邢邵至交,王晞又與邢邵之兄邢臧過從甚深。上述即使不足以將王晞歸入邢邵“朋黨”之列,也能夠構(gòu)成其壓制魏收的潛在動機。王晞深得高演器重,“皇建之朝,常侍王晞獨擅其美”,(63)《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傳序》,第603頁。正說明邢邵被邊緣化后,反魏收一派同樣通過詔誥文筆而在文壇占據(jù)一席之地。
如上所述,“邢、魏”之爭上升為朋黨之爭,是皇權(quán)介入并塑造文壇格局的結(jié)果。魏收替代“溫、邢”成為“文學之首”,固然離不開其“天才艷發(fā)”的文事能力,(64)《北史》卷四十三《邢邵傳》,第1592頁。某種意義上也是高齊皇權(quán)的政治安排。自北齊建立以來,如何維護以高氏皇權(quán)為核心的胡漢二元政治體系,又不侵害以族姓門第為基石的社會組織及治理體系,始終是棘手的政治難題。盡管高歡信都起兵時即誓師“不得欺漢兒,不得犯軍令……不爾不能為,取笑天下”,(65)《北齊書》卷一《神武紀上》,第6頁。但“漢兒”不被鮮卑貴勢所親待亦是普遍事實。高洋即位后,曾向杜弼詢問“治國當用何人?”后者回復(fù):“鮮卑車馬客,會須用中國人?!?66)《北齊書》卷二十四《杜弼傳》,第353頁。高德政亦同此論。高洋不得不誅殺杜弼、高德政,并勸慰鮮卑上層說:“高德政常言宜用漢人,除鮮卑,此即合死。又教我誅諸元,我今殺之,為諸元報仇?!?67)《北史》卷三十一《高德正傳》,第1139頁。這種將“漢人”與鮮卑對立的思維模式,又演化為齊末鮮卑排漢、武官仇文的政治風氣。如“三貴”之一韓鳳“于權(quán)要之中,尤嫉人士,崔季舒等冤酷,皆鳳所為。每朝士諮事,莫敢仰視,動致呵叱,輒詈云:‘狗漢大不可耐,唯須殺卻?!粢娢渎殻m廝養(yǎng)末品亦容下之”。(68)《北齊書》卷五十《恩倖·韓鳳傳》,第693頁。尚書令唐邕曾因封長業(yè)、平濤違規(guī)征收官錢各杖背二十,“齊時宰相未有撾撻朝士者,至是甚駭物聽”。(69)《北齊書》卷四十《唐邕傳》,第532頁。當然,為了收服士望,高齊也采取頒賜高姓、優(yōu)撫舊吏、漢臣封王等措施。如魏昭成帝五世孫元景安在高歡、高澄麾下軍功顯赫,以“獨賜姓高氏”而免于“誅諸元”之禍。(70)《北史》卷五十三《元景安傳》,第1929頁。崔昂、魏收均因任高歡府佐而發(fā)跡,并被進一步塑造為“舊人”的典范。(71)分見《北齊書》卷三十《崔昂傳》,第411頁;《北史》卷五十六《魏收傳》,第2035頁。至于封王之例也不少,如楊愔于天保十年封開封王,陽休之晚年封燕郡王。封王本是榮顯之事,齊末卻多為恩幸濫授。如陳山提、蓋豐樂、胡小兒、曹僧奴等或能彈胡琵琶,或善歌舞,均開府封王,顯然抵消了高齊優(yōu)撫漢官的政治成效。
其實“大才士”之辯、“三才”排序、魏收與陽休之之爭歸根結(jié)底只是漢人文官的內(nèi)部矛盾。魏、齊當局通過對中央文樞任職的調(diào)控與操縱,又可達到塑造文壇格局,進而實現(xiàn)以文治文的目的。不過,隨著齊末恩倖勢力大張,且以敵對的立場看待漢官群體,“以文治文”的精巧手法已被“以胡制漢”“以武仇文”的暴政模式所替代。由此,爭奪議政、決策、人事任免權(quán)成為漢官群體的整體化訴求,至于內(nèi)部名位之爭的緊迫性和必要性自然落入不急之務(wù)。與魏收“見當途貴游,每以言色相悅”不同,(72)《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95頁。祖珽、張雕、崔季舒等中央文樞長官紛紛成為對抗鮮卑勛貴的漢官代表。祖珽于齊末先后為侍中、尚書左仆射,并被封孝琰譽為“衣冠宰相,異于余人”。(73)《北齊書》卷二十一《封孝琰傳》,第308頁。為了爭奪軍政決策權(quán),祖珽曾斥責韓鳳說:“強弓長矛無容相謝,軍國謀算,何由得爭?”(74)《北齊書》卷五十《恩倖·韓鳳傳》,第692頁。斛律光則反訴祖珽說:“盲人掌機密來,全不共我輩語,止恐誤他國家事。”(75)《北史》卷四十七《祖珽傳》,第1742頁。祖珽告發(fā)斛律光謀反而使之覆族,韓鳳則傾軋祖珽使之外放,足見兩派斗爭已難以調(diào)和。至于張雕,先后出任國子祭酒、侍中,監(jiān)管尚書度支事務(wù),“以澄清為己任”。其諷刺唐邕的行伍習氣說:“若作數(shù)行兵帳,雕不如邕。若致主堯、舜,身居稷、契,則邕不如我?!?76)《北齊書》卷四十四《儒林·張雕傳》,第595頁。此外,張雕也卷入與韓鳳的權(quán)斗中。武平四年(573)壽春被困,崔季舒、張雕等聯(lián)名建議高緯至并州避難,韓鳳乘機進讒說:“漢兒文官連名總署,聲云諫止向并,其實未必不反,宜加誅戮?!?77)《北齊書》卷三十九《崔季舒?zhèn)鳌?,?13頁。是以高緯將崔季舒、張雕、劉逖、封孝琰、裴澤、郭遵等作為首惡問斬。韓鳳絲毫不理會文官對于國家政體構(gòu)建的核心意義,對北齊政權(quán)也抱著“他家物,從他去”的自私立場,(78)《北齊書》卷五十《恩倖·韓鳳傳》,第692頁。最終加速了北齊的覆滅。
文林館正是漢官群體從文化層面對抗鮮卑貴勢的典型。高緯愛好詩賦諷詠,本意借鑒高歡、高澄設(shè)立東館納士的舊制,以“館客”之名征辟顏之推、蕭愨等降北南士入宮出任文學侍從。顏之推則仿照齊梁文館制度,首倡設(shè)立北齊的國家文館。文林館成立之初的首務(wù)是編纂《修文殿御覽》,高緯下詔確定了總監(jiān)及監(jiān)撰人選:侍中、尚書左仆射祖珽總監(jiān)撰書,特進魏收、太子太師徐之才、中書令崔劼、散騎常侍張雕、中書監(jiān)陽休之等人監(jiān)撰。文林館先后由侍中祖珽、張景仁負責館務(wù),自然隸屬門下。同時,又充分吸收尚書、中書、門下、集書、公府以及并州軍府的后進文官,以謀求士夫漢官在文學、文化領(lǐng)域謀求話語主導權(quán)。史載:“之推本意不欲令耆舊貴人居之,休之便相附會,與少年朝請、參軍之徒同入待”。(79)《北齊書》卷四十二《陽休之傳》,第563頁。這就在文林館的文化屬性之外,又附加了對抗鮮卑貴勢的政治功能??陀^來說,文林館不具備南朝以文化建設(shè)樹立文化正統(tǒng)的戰(zhàn)略規(guī)劃和朝野一致的輿論基礎(chǔ),更缺乏強有力的君主集權(quán)引領(lǐng)。不過,文林館的納士功能,與祖珽主政期間“推崇高望,官人稱職”“黜諸閹豎及群小輩,推誠延士”等構(gòu)想相一致,(80)《北史》卷四十七《祖珽傳》,第1743頁。也順應(yīng)了中央文樞的漢人長官對抗權(quán)佞政治的強烈意愿,從而成為漢人文官集結(jié)的大本營。然而,盡管文林館為魏收、陽休之、祖珽、崔季舒、張雕等文儒領(lǐng)袖走向聯(lián)合提供了契機,但其排斥鮮卑貴戚的染指,更將文林館待詔置于團派化、政治化的境地,最終難免成為齊末鮮卑勛貴黨同伐異的犧牲品。顏之推《觀我生賦》自注說:“齊武平中,署文林館待詔者仆射陽休之、祖孝征以下三十余人,之推專掌,其撰《修文殿御覽》《續(xù)文章流別》等皆詣進賢門奏之。……時武職疾文人,之推蒙禮遇,每構(gòu)創(chuàng)痏。故侍中崔季舒等六人以諫誅,之推爾日鄰禍?!嫘⒄饔檬拢瑒t朝野翕然,政刑有綱紀矣。駱提婆等苦孝征以法繩己,譖而出之。于是教令昏僻,至于滅亡?!?81)《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顏之推傳》,第624頁。上述揭示了文林館從建立至解體的全過程,“武職疾文人”正是其政治動因;而文林館的瓦解,也預(yù)示了北齊國運的完結(jié)。
文林館具有由門下主導而進行組織建構(gòu)的特點,黃門侍郎顏之推在推動文林館待詔成員的年輕化、多元化以及去鮮卑化等方面扮演了核心角色。除了李德林、盧思道入選之際分別擔任中書侍郎、給事黃門侍郎外,其他入選者此前多有在中書、門下或集書為官的仕歷。如崔季舒(中書、黃門侍郎、侍中)、劉逖(中書侍郎、給事黃門侍郎)、杜臺卿(中書、門下侍郎)、魏澹(中書舍人)、李翥(中書舍人)、李孝貞(中書舍人)、魏騫(參知詔誥)、辛德源(中書舍人)、張德沖(中書舍人)、李元楷(給事中)、陽師孝(中書舍人)、段孝言(中書黃門侍郎、秘書監(jiān)、侍中、尚書右仆射)、封孝琰(散騎常侍)、王訓(通直散騎常侍)、封孝謇(通直郎)以及韋道遜、陸乂、陸開明(通直散騎侍郎)等。齊亡之后,北周更是對北齊中央文樞的干員近乎整體性吸納。諸如秘書監(jiān)源宗、散騎常侍兼中書侍郎李若、散騎常侍兼給事黃門侍郎李孝貞、給事黃門侍郎盧思道、給事黃門侍郎顏之推、通直散騎常侍兼中書侍郎李德林、通直散騎常侍兼中書舍人陸乂、中書侍郎薛道衡、中書舍人元行恭、辛德源、王邵、陸開明等十八人被征入長安,均被宇文邕視為寶貴的政治財富。其尤贊李德林說:“我常日唯聞李德林名,及見其與齊朝作詔書移檄,我正謂其是天上人。豈言今日得其驅(qū)使,復(fù)為我作文書,極為大異!”(82)《隋書》卷四十二《李德林傳》,第1203頁。這正說明北周高度認可北齊王言撰制的水準。不僅如此,上述中秘文官入周也代表了北齊文壇由東向西的整體性遷移。盧思道入周途中與陽休之等數(shù)人作《聽蟬鳴篇》,“庾信遍覽諸同作者,而深嘆美之”;(83)《隋書》卷五十七《盧思道傳》,第1397頁。薛道衡入周后多次出使陳朝,詩作多為江南士林所折服。可知,李德林、薛道衡、盧思道等人的王言撰制及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提升了北周文壇的內(nèi)蘊與高度,也促進了南北文風的融合與對接。入隋后,盧思道官居內(nèi)史侍郎,李德林為內(nèi)史令,薛道衡歷遷內(nèi)史舍人、內(nèi)史侍郎,“久當樞要,才名益顯,……聲名籍甚,無競一時”。(84)《隋書》卷五十七《薛道衡傳》,第1408頁。足見文林館不僅成為北齊中央文樞的官員儲備、輸送機構(gòu),也對周隋中央文樞官員構(gòu)成以及文壇發(fā)展深具造就之功。
魏收“大才士”論旨在抬高賦的文體功能及人才評價功用,并不符合魏、齊文衰筆盛的文運態(tài)勢。庾信評價溫子昇《韓陵山石碑》“惟有韓陵山一片石堪共語。薛道衡、盧思道少解把筆, 自余驢鳴犬吠, 聒耳而已”,(85)張鷟撰,趙守儼點校:《朝野僉載》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0 頁。正是敏銳的抓住了魏、齊文壇以筆體稱雄而詩賦不振的特質(zhì)。至于徐陵將魏收文集沉江而“為魏公藏拙”,亦是魏收以軍國文書擅場而不符江南“重文輕筆”習尚的體現(xiàn)。(86)李定廣、嚴維哲:《“徐魏之爭”:南北文學理念的碰撞與傳衍》,《學術(shù)月刊》2016年第9期。第133—139頁。不過,魏收“作賦始為大才士”的論斷,也潛在影響了北齊崇詩尚賦的文化氛圍。齊、周、梁一度出現(xiàn)弭兵交好的局面,賦頌美政、吟詩詠賦也在君主與宰輔的倡導下短暫中興。除高洋命群臣為三臺獻賦外,“(許惇)與邢卲、魏收、陽休之、崔劼、徐之才之徒比肩同列,諸人或談?wù)f經(jīng)史,或吟詠詩賦,更相嘲戲,欣笑滿堂”,(87)《北齊書》卷四十三《許惇傳》,第574頁。更是中央文樞以詩賦為風雅的體現(xiàn)。魏收告誡子弟“游遨經(jīng)術(shù),厭飫文史。筆有奇鋒,談有勝理”,(88)《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第493頁。世人稱“能賦能詩陽休之”,(89)《北史》卷四十七《陽休之傳》,第1724頁。則堪為北齊士林自覺培養(yǎng)詩賦之能的代表。至于薛道衡、盧思道以詩才得到周、陳、隋文壇的認可,自然離不開北齊自上而下推揚詩賦的功勞。
“邢、魏”之爭的核心在于如何在因循程文格式與發(fā)揮文才個性之間取得折中之道,這也是魏、齊中秘官員在文士與刀筆吏之間進行身份認定時的難題。詔誥頒宣、軍國文書撰制既有較高的時效要求,也有突出的程式化、模板化特征。中樞秘職人員在開始撰構(gòu)之前,內(nèi)閣存檔的范本以及域外應(yīng)制名篇自然會成為借鑒的對象?!靶?、魏”在詔誥撰制等方面借鑒“沈、任”,“沈、任”未嘗不借鑒他人,尤其任昉坦承深受傅亮影響,更說明中央文翰不分南北而自有其前后因循的傳統(tǒng)。邢邵皇建之后淡出官場,魏收仕路雖有起伏,畢竟仍于河清二年(563)除尚書右仆射,敕命掌詔誥,基本保持了針對軍事、涉外等重大事項的文書撰制權(quán)。這也塑就了自天保至河清、天統(tǒng)年間,李愔、陸邛、崔瞻、陸元規(guī)、杜臺卿、劉逖、魏騫等中書、門下官員“在省唯撰述除官詔旨”,“其關(guān)涉軍國文翰,多是魏收作之”的文壇格局。魏收于武平三年(572)去世后,李若、荀士遜、李德林、薛道衡等出任中書侍郎,“諸軍國文書及大詔誥俱是德林之筆,道衡諸人皆不預(yù)”,(90)《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傳序》,第603頁。又使李德林因掌撰王言而稱雄文壇??梢?,“軍國文書及大詔誥”的職屬既塑造了魏、齊不同時期的文壇領(lǐng)袖,也成為領(lǐng)袖迭代的鮮明標志。不過,盡管皇建以來王晞、陽休之、祖珽等人先后成為中央文樞的長官而履職制誥,文壇卻再未出現(xiàn)類似“魏、陽”“陽、祖”“薛、李”等“二才”或“三才”的名號,其根本原因在于漢官文人內(nèi)部爭衡在胡漢黨爭面前已然無足重輕。文林館的人員構(gòu)成及運作方式具有鮮明的中書、門下附屬機構(gòu)的特點,不僅吸納大量專擅王言之士,也有利于后進文官在參與國家文典修纂的過程中增廣見聞、提升文事素養(yǎng),客觀上為其成長為周隋中央文樞及文壇的領(lǐng)袖人物奠定了基礎(chǔ)。至于其集結(jié)“漢兒文官”向勛貴階層展開文化抗爭,其實正是齊末皇權(quán)對于政壇、文壇再也無力進行全局部署與內(nèi)部協(xié)調(diào)的反映。
總之,魏、齊王言撰制是中央文樞出詔宣令的預(yù)備環(huán)節(jié),也是皇權(quán)決策體制運作的文書化、律令化的體現(xiàn)。與之相關(guān)的官員選任、人事調(diào)配、職權(quán)分合往往攸關(guān)國體,尤其中書監(jiān)令、中書舍人、侍中、給事黃門侍郎、給事中等“熱官”,(91)《北史》卷二十四《王晞傳》,第890頁。必得大才偉器方可勝任愉快,同時其任免予奪也必須遵循君臣權(quán)力分配與政治布局的內(nèi)在邏輯。魏、齊王言撰制順應(yīng)亂亡相續(xù)的歷史環(huán)境,在文衰筆盛的實用化書寫大勢中一躍成為文壇的主流文體,從而實現(xiàn)了中央文樞主撰官員同時又是文壇領(lǐng)袖的身份合一。在北周滅齊、隋朝滅陳等政局、文壇均趨一統(tǒng)的格局下,盛極一時的軍國文書撰制逐步失去了政治、軍事動因,宣詔制誥也受制于程式化、模板化的“標準流程”,無法自由發(fā)抒創(chuàng)作主體的才藻、性情,自然只能將主流文體地位讓渡給詩賦等傳統(tǒng)“文學”樣式。與此同時,中央文樞主撰官員若非精于詩賦,當然也不再成為文壇領(lǐng)軍人物,魏、齊“中央文樞領(lǐng)袖即為文壇領(lǐng)袖”的模式至此終結(jié)。盡管如此,單就魏齊詔誥、軍國文翰辭氣弘麗、理義雄博的藝術(shù)水準來看,其已足以在漢晉以來“文筆”起伏升降的歷程中確立其卓越的書寫特征以及文壇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