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在高原上當(dāng)兵,爬山是家常便飯。在拉練的日子,攀登更是必備的功課,我們幾乎每天都要爬山。
一天,行軍路上遇到一座險峻的高峰。尖兵報告說,曲折的冰崖阻住通路,攀登極為困難。
領(lǐng)導(dǎo)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條登山繩,讓死死系在腰上。
干什么用的?小鹿問。
這是結(jié)組繩。你們?nèi)齻€人把它系好,就成了一個結(jié)繩組。領(lǐng)導(dǎo)指指小鹿、我和河蓮。
什么叫結(jié)繩組?小鹿還問。
小鹿,你怎么這么笨?結(jié)繩組顧名思義,就是用繩子把咱們?nèi)齻€結(jié)成了一組。從今往后登山時生死與共。要活大家一塊兒笑,要死一起成烈士。河蓮快人快語。
領(lǐng)導(dǎo)點頭不語,看來河蓮解釋得不錯。
那咱們就成了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恨不同日同時生、但求同日同時死啦!小鹿兩眼放光。
領(lǐng)導(dǎo)不愛聽,說,這只是萬一時的緊急處置措施,不要動不動就說死,你們還年輕。
大家說笑了一會兒,一根繩子讓我們格外地親近起來。等到那座陡峭的冰峰矗立眼前,我們才知道,自己低估了山的莊嚴(yán)和偉大。它橫空出世,好像盤古開天辟地時丟下的一根冰棍,高聳入云,經(jīng)過億萬年冰雪的滋潤,長得龐大無比,晶瑩剔透。人踏在上面,像一只甲蟲爬過,不留一絲痕跡。
隊伍拉開距離,開始攀登。小鹿在最前面,我居中,河蓮殿后。結(jié)組繩松弛地連接著我們,像一根保險索。通常的時候,它并不影響我們的動作,只是無聲地跟隨著我們,好像聽話的小狗。
爬山這件事,在沒有出現(xiàn)險情的時候,基本上是你一個人單獨挑戰(zhàn)大自然。你一步一步升高,山就一步一步退卻。但山可不是好惹的,嫌你驚擾了它綿延千萬年的安靜,抽冷子就會給你一點顏色,讓你措手不及,也許就會在瞬息間,以生命作為疏忽的代價。
我們爬啊爬,誰也不說話。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因為一說話,分散注意力,容易發(fā)生意外。還有一個原因,雪像音樂廳里特制的墻壁一樣,有很好的吸音效果,讓你的聲音像蒙在棉絮里呻吟一樣,傳不遠,說起來很吃力。但是冰多的地方,又當(dāng)別論。平滑的冰是音響良好的反射體,會使你的聲音發(fā)出清澈的回音。我們此刻能發(fā)出的最大聲音,是不停的喘息聲。
爬啊爬,距離山頂好像只有五十米的距離了。我們費盡千辛萬苦爬過這段距離,發(fā)現(xiàn)山頂還驕傲地聳立在五十米之外,漠然地俯視著我們。高原上稀薄的空氣發(fā)生折射,使距離感變得虛無縹緲,引人錯覺。我們并不懊喪,只是堅忍地向前,向上……
在我們就要到達山頂之前,我突然聽到一種奇怪至極的“咝咝”聲,好像毒蛇的舌頭在攪拌空氣。當(dāng)然,這是絕不可能的,阿里高原因為酷寒,是沒有蛇的??植赖穆曇舻降讈碜院畏??沒容我思索,腰間仿佛挨了致命的一擊,猛地抽緊,勒得我喘不過氣,一股螺旋般的下墜力量,像龍卷風(fēng)一樣吸住了我,裹著我迅猛地向山底滑去。
我在極端的恐懼中明白了——那毒蛇般的聲音,是結(jié)組繩快速收緊、摩擦冰面的響聲。河蓮遇到了巨大的危險,正在滑向深淵。隨即我看到小鹿在我的上方,也被繩揪動,開始了危險的下滑。
這就是結(jié)組繩的力量。它把我們?nèi)齻€聯(lián)成一個統(tǒng)一的生死與共的集體。要么共赴深淵,要么同挽狂瀾。
穩(wěn)??!一定要穩(wěn)??!我聽見河蓮在喊,小鹿在喊,我也在喊……其實,那一瞬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是我們生命的本能在發(fā)出共鳴。我們被慣性拖著向下滑,就像坐滑梯,越到后面力量越大。當(dāng)務(wù)之急是攔住我們的身體,阻止致命的下滑。
我們每個人都像八腳章魚一般,拼命擴大自己與山體接觸的面積,以增加摩擦力。見到任何一條巖縫,都毫不猶豫地把手腳插進去,鮮血直流卻毫無知覺。腳蹬掉一塊又一塊石頭和冰塊,聽它們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七手八腳飛快地做著霹靂舞中類似擦窗戶的動作,由于極度奮力,動作扭曲得可怕。我們甚至把臉也緊緊地貼在冰面上,利用凸起的鼻子和眉毛,使身體滑動的速度減慢……
終于,恐怖的下滑停止了。河蓮被一塊冰凌阻擋在半山,我們從死神手里贏回了關(guān)鍵的一局。
我們彼此看了看,臉色都像鐵一般,冰冷堅硬。擦破的地方并沒有鮮血流出,它們被凍住了,成了淡紅色的冰。哈!我們還活著!這是多么值得慶賀的事情?。∥覀?nèi)嗳嗄樕蟽鼋┑募∪?,彼此做個鬼臉。我抖了一下結(jié)組繩,沾滿冰凌的繩子發(fā)出嘣嘣的聲響,好像一根巨大的琴弦,也在為我們高興地嘆息。
剩下的事,就是繼續(xù)攀登。經(jīng)歷了一次生與死的模擬演習(xí),我們更小心地珍惜生的權(quán)利。
爬啊爬……我?guī)缀跻呀?jīng)不去想頂峰的事了,只是機械地爬……突然,眼前一亮。整整幾個小時,我的眼簾里除了冰雪還是冰雪,已經(jīng)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其他的顏色。一片極大的蔚藍色,像大鳥的羽毛,無聲地將我覆蓋。陽光溫暖地撫摸著我的額頭,把一種讓人流淚的關(guān)懷,從九天之上無邊無際地傾倒下來。
啊,頂峰到了!
頂峰是很小的一塊地方,眼前一片凄涼的空寂,什么也沒有。不,不對,這里有太陽和風(fēng)。太陽在比你更高的地方,孤單地懸掛著,等著你來做伴。風(fēng)幾乎是和你一般高矮,掠著你的肩膀和頭發(fā)飛過,好像要把你征服山的消息帶到遠方。
我站在山頂?shù)臅r候,小鹿在下山的路上,河蓮在上山的路上,結(jié)組繩像金字塔的兩條邊長,山頂暫時成為它的制高點。我輕輕抽了抽繩子,她們都感覺到了,給了我一個回應(yīng)。
我感覺到這是我們的生命之繩。山是不能征服的,我們爬上了山,我們又迅速地離開了山。我們只是山的匆匆過客。當(dāng)我們還不曾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山就存在了。在我們已經(jīng)不存在的將來,山依然存在。和山相比,我們是那樣渺小,可人也是很偉大的,由于努力和團結(jié),我們終于也有一瞬,站得比山更高,群山匍匐在我們腳下。
我又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后下山。不知為什么,登上山以后,人容易感到心里空蕩蕩的,好像把一種很寶貴的東西安放在雪山之巔了。
我們默默地下山,不斷地對付著險情。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上山的時候,容易避開危險。下山則不然,腳心也沒長眼睛,一不小心就出問題。有幾次我失足下滑,要不是結(jié)組繩幫助,也許就會像滑滑梯一樣,一直滑到雪山的肚子里,再也不見天日。
下了山,重新回到堅實的土地上,我們把結(jié)組繩解開,回頭仰望高山,幾乎不相信我們用自己的雙腳,把它一尺尺量過。但結(jié)組繩上的冰雪可以做證,我們以集體的力量,曾經(jīng)到達過怎樣的高度。
(摘自《白云剪裁的衣服》,湖南文藝出版社,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