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亞東
黃昏的時候,我家的牛,把落日給頂撞了。當我奔跑著去告訴父親時,落日已經(jīng)流出了一攤暗紅色的血。整個村莊都被染紅,瑟縮著。我萬分驚恐,感覺到有什么事情即將發(fā)生。我的父親卻對此無動于衷。
我家只有一頭牛,再多一頭就會占滿整個院子,再少一頭,院子就會被風吹跑。一頭牛,在夜晚時,躲在黑暗中,它很少說話,只是用它稚嫩的角頂著天上的星群。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在一個寂靜的秋夜里,我隱隱地聽見某種聲音在涌動著。我悄悄起身,來到院子里。第一眼就看見了它——那頭牛,它弓著身子,兩只角頂著蒼穹,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將那正在緩緩下墜的北斗七星卡在半空。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淚流滿面。
還有一次,父親把這頭牛委托給我照看。我們一起去森林邊的草灘上去。它吃草,我吃野山楂。我們各有所愛,但是都保持同樣的姿勢——低著頭。我的父親就是這樣教導我們的,他常常自言自語:要想吃一口飯,就要學會低著頭。這頭牛好像聽懂了他的話,在吃草的時候很少抬頭,也很少出聲。
有時候,我和這頭牛會發(fā)生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我們在清晨時去河邊散步。我想順著流水往下走。它想頂著河水往上走。我們誰也不能說服誰,就這樣一直僵持著。它突然轉(zhuǎn)身,來到我的面前,用它的雙角頂起我,狠狠地拋向遠處。我不能戰(zhàn)勝它,當我從恐懼和暈厥中醒來,只能默默地跟在它的身后。
我們在漆黑的夜晚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輪殘月在它的角上搖晃著。我的眼睛慢慢地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聽到它沉重的喘息聲。天地之間,只有一條裂隙,容得下我半個身子。我走了整整一個夜晚,天亮時,它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而我已是滿臉皺紋。我對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都不再有記憶,唯獨它的角頂住我肋骨時,發(fā)出咔咔的響聲,和這些年我忘記父親的囑咐,堅持抬頭吃飯,那被塵土迷住的眼睛。
(摘自《詩潮》2020年第6期,劉玉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