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才
(中共青海省委黨校,青海 西寧 810001)
“春秋決獄”一詞,源于《春秋》這部儒家經典,而“春秋”一詞,又有其自身的歷史來源與流變。追根溯源,對于我們進一步認識和研究“春秋決獄”,了解其歷史延續(xù)和變遷,深入探析其所產生的各種背景,詳細考察其社會作用和社會影響,至關重要。因此,從歷史演變的角度,對“春秋決獄”一詞的來龍去脈進行明確解讀和深刻把握,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展開對“春秋決獄”及其法律儒家化的研判。
要弄清楚“春秋決獄”一詞的淵源與流變,得從“春秋”一詞、《春秋》一書、“春秋學”以及它們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入手,尋找線索。然后,循著線索,考察其歷史消長。
關于“春秋”一詞的來歷及其歷史演變,沈玉成、劉寧認為,最早出現(xiàn)于《國語》一書中,而且先秦時代的所謂“春秋”大約等同于現(xiàn)代所說的“歷史”或“編年史”。只不過,“《國語》的原文似乎已經滲入了孔子做《春秋》以后的痕跡”。[1]
在沈玉成、劉寧看來,由于歷史上中國是一個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人們的自然生活和社會生活與自然環(huán)境、天氣變化的關系極為密切,春種秋收,夏雨冬雪,使得人們十分關心季節(jié)的變化。因此,用“秋”字代表“年”是人們的普遍做法和社會常識?!坝纱?,春秋連用以表一年的時間,又在時間中裝進人的活動,這就是歷史記錄。年復一年,又成為編年的歷史。”[2]以“春秋”一詞指時間而言,考之《春秋公羊傳注疏》,漢代何休有言如次:
春秋說云“始于春,終于秋,故曰春秋”者,道春為生物之始,而秋為成物之終,故云始于春,終于秋,故曰春秋也。[3]
在較近的研究中,馬勇認為,商代已有春秋分季的觀念,到了兩周及以后的一段時間里,“春秋”二字連用已經成為普遍現(xiàn)象,而且,在商代前后產生了以“春秋”命名的典籍、文件是完全有可能的。[4]到此,我們看到,“春秋”一詞又被賦予了“典籍”與“文件”等相關內涵。
學界也有不同意見,姜義泰認為不僅僅是在商代,“春秋”一詞古已有之,“應是當時各國史書的通名”。[5]其進一步指出:據史載,“春秋”是周代列國國史的通稱。《國語·晉語七》:“羊舌肸習于春秋?!雹佟秶Z·楚語上》“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雹谝虼?,顧德融和朱順龍指出:
《國語》所記說明晉、楚等國按“周史之法”都有本國的國史《春秋》?!赌印っ鞴怼芬舱f:“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齊之春秋”。孫詒讓的《墨子間詁》記述《墨子》佚文稱:“吾見百國春秋”??梢姰敃r各國的國史均名《春秋》。但到漢代其他各國的春秋已失傳,僅存魯的國史《春秋》。[6]
從以上分析,我們知道,“春秋”一詞,起初的概念比較大,所包含的內容比較豐富,隨著歷史和社會環(huán)境的變遷,逐漸變?yōu)橐粋€專有名詞,內容也相對固定下來。此種變化,“由普通名詞變?yōu)閷iT名詞,也許始自《孟子》”。[7]原因是,相傳孔子作《春秋》之后,到了戰(zhàn)國時代,孟子給予大力宣揚之時,還特別強調孔子作《春秋》以正人倫,亂臣賊子聞風喪膽,其弘揚正義、鞭撻邪惡,深受社會各界歡迎,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春秋》一書成為時代的流行書,影響較大。到了漢代景帝時進一步擴大,政府設立《春秋》博士。這樣,導致了“春秋”一詞的歷史演變,由各國歷史及其變遷濃縮成為孔子的《春秋》一書,其內容也就局限在了這一萬六千多字的儒家經典上。
至今,提到“春秋”一詞,其主要意思有三:一是指季節(jié)、時間變遷;二是特指一段歷史;三是指《春秋》這本書。[8]核之《辭?!罚x有六:一是四季的代稱,一般指祭祖或祭社的日子;二是指歲月,光陰;三是指年齡;四是儒家經典之一,即《春秋》;五是古代史的通稱;六是時代名。[9]
因此,“春秋”一詞,關照學術史,就本身意義而言,范文瀾概括得最為簡明:“春秋”是“按四季編年的意思”。[10]在比較研究方面,楊向奎拿“春秋”與“史詩”做了區(qū)別,認為二者不同在于兩點:一是史詩中人與神、現(xiàn)實與神話分不開。二是“史詩無義法,而春秋別善惡”。[11]
進一步追問的是:為什么史書不能有其他稱呼,只能被稱作《春秋》?晉代學者杜預以史學家的認知,提出了一個明確解釋。他說:
《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也。記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所以記遠近、別同異也。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12]
對此說法,蔣伯潛比較贊同:“杜氏謂春秋錯舉四時之二以為書名,蓋示其為編年史,其說甚是?!盵13]楊向奎更認為,《春秋》是中國“古代史籍之共名”,而且“孔子之《春秋》則因魯史而重修,此后各國春秋亡,《春秋》遂為孔子書之專稱”。[14]姜義泰也指出,《春秋》一書屬于編年史,由于編年體史書在記事上要求詳細地標明時間。因此,在記載歷史上的事件時,必須詳細地將發(fā)生事件的年、月、日、時等資料記下,以供后來人區(qū)別和研讀。[15]研究中,趙伯雄除了指出《春秋》“最初可能是一種史冊的通名”和“在當時可能是一類史書的通名”之外,進一步判斷,作為這種史冊的名稱,其出現(xiàn)時間不會早于西周。其證據是,出土的青銅器銘文中,記時的文字中還沒有見到有“春、夏、秋、冬等季節(jié)之名”。[16]
從歷史傳說的角度看,《春秋》一書出自于孔子之手,此為常識。關于孔子為什么要作《春秋》,看下面一段史料:
夫子所以作春秋者,解疑論曰:圣人不空生,受命而制作,所以生斯民,黨后生也。西狩獲麟,知天命去周,赤帝方起,麟為周亡之異,漢興之瑞,故孔子曰“我欲讬諸空言,不如載諸行事”。又聞端門之命,有制作之狀,乃遣子夏等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修為春秋。[17]
關于《春秋》是怎樣一本書,我們的考察從司馬遷的《史記》開始?!妒酚洝た鬃邮兰摇分惺沁@么記載的: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洞呵铩分x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雹?/p>
從此行文來看,孔子的理想是美好的,其心中設計也是比較完美的,因為“貶損之義”明確了,“后有王者舉而開之”之后,《春秋》之義也就大行于天下,深入人心了。這樣,“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而人人向善了。但是,孔子也很清楚,他本人的功夫下到了,可以獨善自身;他本人的素質也很高,能夠引領一方,可是天下人呢?——絕對不可能“十億神州盡堯舜”,人人都是圣人。有感于此,香港學者潘武肅的觀點很有見地:“‘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是儒家自我陶醉的宣傳?!盵18]所以,孔子也很無奈,能說出“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這一點,倒是讓我們看到了孔子同時也很清醒的一面。以后,“春秋決獄”發(fā)展的歷史,證明了孔子對中國社會的認識。只不過,把所有這些問題推到他一個人頭上,又有多大的意義呢?
《史記·太史公自序》中也有關于孔子為何作《春秋》的說法,以及其對《春秋》一書的看法,尤其是拿儒家的其他經典與之比較,更清楚地闡述了司馬遷心目中《春秋》一書的地位,值得我們格外注意。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灾挥茫乐恍幸?,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釉唬骸矣d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望道之大者也?!兑住分斓?、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紀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
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洞呵铩肺某蓴等f,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④
由此,可以看出《春秋》一書在司馬遷的心目中,是治世之圭臬,是政治統(tǒng)治之標準,是社會法律之尚方寶劍,是為人處事之萬世準則??傊?,在司馬遷看來,《春秋》無所不包,無所不能,當然也就成為統(tǒng)治者的“圣經”了。作為儒家學說的一部經典,《春秋》地位如此之高,在儒家實力和勢力蒸蒸日上的漢代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其影響自然也就越來越大。司馬遷的認識何以如此?因為司馬遷本人是公羊學的大家。楊向奎指出,司馬遷不僅是前期公羊學派的一位重要人物,而且還“把他的《史記》比做孔子的《春秋》”。[19]
除上述問題之外,還不能忽視一個問題,即《春秋》一書與“春秋決獄”的重要主角之一——董仲舒之間存在什么關系,也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并且給出明確說法的問題。了解和把握了這個問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我們進一步研究“春秋決獄”。⑤
因此,作為書名來說,《春秋》泛指編年史書。此點歧義并不太多,但問題也就由此而來——相傳由孔子所修訂,后來成為儒家經典并被用來定罪量刑。司馬遷和董仲舒心目中的《春秋》一書,又是什么性質?許道勛和徐洪興有解答,可為研究者參考:“至于后世儒家經典《春秋》,原為魯國編年史中的一種?!盵20]對于《春秋》一書是不是孔子所修訂,周予同從《論語》中從未提到《春秋》的事實入手,提出了疑問,并簡單梳理了錢玄同、胡適等人的看法,同時又對“今古文經學”的觀點作了比較后,指出:“《春秋》不過是中國古代的初期的歷史著作。”[21]同時,對于《春秋》的以上分析,也有另外的看法。徐復觀認為,可以斷定孔子修《春秋》的動機、目的,不在今日的所謂“史學”,而是發(fā)揮古代良史,以史的審判代替神的審判的莊嚴使命??梢哉f,這是史學上的使命,所以它是經而不是史。[22]姜義泰進一步指出,《春秋》一書的性質在于“代天子以行法者也”,替代天子來推行根源于天道的種種法則?!叭绻珳实匕凑杖~氏的原意說,應是替代‘天道’來推行筆削褒貶?!雹拊蚴强鬃訛榱恕按炝⒎ā?,本著“自比于天”的態(tài)度而作《春秋》,所以得效法“天之大數”以剪裁史事。[23]站在這個立場,則《春秋》并不是普通的史書,經孔子筆削以后,《春秋》蘊藏了孔子的政治觀點和政治思想。[24]從本質上講,所謂《春秋》一書的性質,其實是涉及《春秋》在性質上究竟是屬于“經”,或是屬于“史”這一問題:
孔子因襲魯國的史書而作《春秋》,《春秋》一書帶有史書性質是不容置疑的事。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孔子正是藉由《春秋》,來表明他內心對于理想政治、倫理綱紀的各種看法,因此才說“其義則丘竊取之矣”。這導致后來的經學家透過分析義例等方式來探究《春秋》中的微言大義,從而《春秋》一書的重點在“義”,而不在“史”。[25]
對于此,楊向奎一言以蔽之:“《春秋》而可以撥亂反正,是《春秋》為王者立法,為后王立法?!盵26]當然,如果單純從政治敏感性這個角度審視《春秋》一書,范文瀾說是“正名分”的經典,[27]“是孔子的政治學,是整個封建時代的基本政治學”,[28]則是一語中的的。趙伯雄也指出,《春秋》一書是一部政治教科書。[29]這個說法,也更應該符合董仲舒的原意。蔣伯潛認為,《春秋》重在“義”——讀《春秋》,當明其“義”;就“義”而言,《春秋》之“義”,又首在“正名”。而且,“正名”是孔子的基本觀念。也正是因為如此,孔子討論道德問題,“注重‘居心’,注重行為之‘動機’,而不注重行為之結果及其影響;其論政治、教育,注重‘以身作則’,正己以正人之‘德治’‘德化’”。[30]這個說法,更進一層,同時又很明確地指出了《春秋》在孔子心目中的“動機論”。
綜合以上觀點,從實際意義上看,不管是在“義”還是在“史”,對于用《春秋》來“決獄”的司法官吏而言,應該不會有太大區(qū)別,只要它是儒家經典,只要它有“微言大義”,只要它有可供借鑒的歷史典故和有關事例就沒有問題,就可以為我所用。只不過,如果重點在“義”,則更為名正言順些罷了。當然,名正言順,對于講究秩序的儒家來講,也是不容忽視的。更何況《春秋》一書,本就以“正名”為其要旨,[31]本就寄托了孔子的“政治思想”,[32]而用之于法律實踐之中,僅為實現(xiàn)政治抱負的手段而已。同時,不能置之不理的是,“《春秋》所體現(xiàn)的主觀好惡是比較明顯的”。⑦與此相聯(lián)系,可以進一步思考:既然主觀好惡明顯存在,且很有可能是先入為主,那么用之于司法審判,雖不至于信口開河、信馬由韁和“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但是,隨意性及個人主觀傾向性無疑會愈發(fā)突出和嚴重。如果再摻雜更多的私人利益和情感因素,則操作中的實際問題也會越來越可怕。
據初步考察,《春秋》一書上升為“春秋學”,大體上是經歷了兩個階段:一是《春秋》先成為一門功課,供儒者日常學習之用;二是被奉為儒家經典,供儒家注釋、考證和研究,在此基礎上截取“微言大義”、歷史典故或有關事例,用來解釋社會諸種問題。這經歷了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過程,大致是從春秋時期開始,伴隨著儒家思想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浮沉,而上升或者下降??傮w上看,到了漢代,儒家越來越被統(tǒng)治者重視,“春秋學”也就應運而生。
具體來看,首先《春秋》先成為一門功課。許道勛和徐洪興認為,把《春秋》作為一門課,用之于傳道授業(yè),大約是在春秋時代。[33]在這個時候,《春秋》作為編年史書,在貴族們之間經常相互傳誦,成為他們教育子弟的“教科書”。沈玉成、劉寧引用《國語·楚語上》的記載,進一步指出:楚莊王向他的大夫申叔時咨詢培養(yǎng)太子成材的方法,申叔時回答說:“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雖然,沈玉成、劉寧認為這則《國語》原文已經滲入了“孔子作《春秋》”以后的痕跡,但是用之教書育人,大體是成立的,只不過,那時儒家僅是一種社會學說,還不足以發(fā)展到道德至上的地步。[34]
其次,《春秋》被奉為儒家經典。顧德融和朱順龍認為:歷史進入漢代,儒家地位進一步上升,《春秋》入“五經”之中,“春秋學”出現(xiàn):
《春秋》至漢代列入“五經”,被儒家奉為經典。歷代學者對其進行的注釋考證繁多,僅《四庫全書》經部春秋類所載有關著作就有115部,加上存目118部,共233部,此外在史部中專談春秋歷史的還有多部,實際上《春秋》成為中國古代一個研究門類,形成了所謂的“春秋學”。[35]
而《漢書》中的記載,也可以為證:漢興,“言春秋,于齊則胡毋生,于趙則董仲舒”“而公孫弘以治春秋為丞相封侯,天下學士靡然鄉(xiāng)風矣”。⑧
在此,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置五經博士之后,《春秋》成為“五經”之一被定格下來,則“春秋學”的地位進一步上升,影響進一步擴大?!稘h書》中說:
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⑨
實際上,根據錢穆的研究,《春秋》作為經典,被置于博士地位的時間,早于《漢書》的記載,“胡毋生、董仲舒皆治公羊春秋,于景帝時為博士”。[36]在這個前提之下,“春秋學”在漢代思想領域的影響,可謂獨領風騷。也正因為如此,趙伯雄稱之為儒學中的“顯學”。[37]
對于“春秋學”,周予同的看法是這樣的:《春秋》所以影響到中國的政治、法律以及其他社會思想,而且時間長、范圍廣、程度深,那完全因為后人研究、利用《春秋》而形成“春秋學”的關系;所以,《春秋》的糾紛問題不在于《春秋》本身,而在于“春秋學”的演變。⑩在周予同看來,“春秋學”的形成經歷了五個階段,第一步是《春秋公羊傳》對《春秋》的解釋,把《春秋》推上了經典的寶座;第二步是漢初“今文經學”家的功勞,尤其是董仲舒等人利用《春秋公羊傳》宣傳自己的政治思想;第三步是兩漢時代陸續(xù)編造的緯書,把《春秋》和《孝經》托名為孔子所寫的經典;第四步是東漢末何休注經,形成《公羊解詁》,成為以后注釋《公羊傳》的標準書;第五步是到了清末,康有為的經學研究,是“公羊學”的最后一次擴大,也是“《春秋》學形成的最后一步”。[38]
在對“春秋學”的進一步研究上,趙伯雄的觀點帶有一定的總結性。他指出,“春秋學”不是史學,但包含有史學的內容;“春秋學”不是文獻學,但也包含有文獻學的內容?!皬臍v代學者研治《春秋》經傳的總的傾向上來看,從歷代統(tǒng)治階級對《春秋》的利用情況來看,《春秋》學更主要應該是一種政治哲學?!盵39]
“春秋決獄”一詞,就概念而言,是指在中華法系的發(fā)展歷史上,“具體司法實踐中,以儒家的經典尤其是《春秋》的精神和事例作為審判的依據,來定罪量刑”。[40]是否就是如此,結合以上從“春秋”一詞出發(fā)所做的考釋,我們再做探討。
對于“春秋決獄”,《辭?!方忉層袃牲c,為完整的再現(xiàn)原貌,使研究者看得更清楚,以便于全面理解,我們照錄如下:
①書名。亦稱《春秋決事比》。漢武帝時,董仲舒以《春秋》經義附會法律規(guī)定,判案定刑,將二百三十二個判例匯編成書?!稘h書·藝文志》稱《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原文在宋代以后失傳,僅《玉函山房輯佚書》的《經編》里輯錄其片段一卷。
②董仲舒首創(chuàng)的根據《春秋》經義附會法律審判案件的方法。其實質是把儒家經典法律化,把儒家經義作為定罪處刑的最高標準。盛行于漢代和魏、晉、南北朝,并長期為封建官吏判案承襲沿用。[41]
這個解釋,我們基本同意。同時,我們知道“春秋決獄”一詞與董仲舒有不解之緣,提到這個歷史現(xiàn)象,如果不提到董仲舒,的確是個問題。但是,是否一定要與董氏有如此親密的關系,還得再研究。
從細節(jié)上考察,將“春秋決獄”一詞分開為“春秋”和“決獄”兩個詞,分別對其進行解釋,并就其歷史淵源作分析,然后再合二為一,作進一步地說明的以臺灣學者林詠榮用功最多。研究中,其視角亦獨特,分析也很有說服力。對“春秋決獄”一詞作解釋時,林詠榮將其拆開,分為三個方面:第一,“春秋”。林詠榮認為,詩以詠事有諷有頌,春秋以記事,有褒有貶,兩者體裁雖不同,而作用則一,也就是對于當時主政者行事的評論,無不表露于字里行間。對于為何以“春秋”為名而不以“夏冬”為名,林詠榮的看法是,不舉“夏冬”而舉“春秋”,一方面是基于遣詞的習慣,例如《離騷》云“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另一方面或“系由于春褅秋嘗,是國家的大典,也是國民信仰維系的緣故?!币虼?,“春秋立論的主旨,在于尊王攘夷,撥亂世而反諸正;惟其言簡意賅,有賴于三傳為之闡發(fā)與補充?!倍遥洞呵锕騻鳌吠?,《左傳》的重點在于述事,《谷梁傳》的重點在于解經。第二,“決獄”。林詠榮說,所謂“決獄”,亦稱“折獄”“呂覽孟秋決獄條引高誘氏注云:‘爭罪曰獄,爭財曰訟’。周禮鄭玄氏注,亦謂:‘獄,謂以罪名相告者;訟,謂以財貨相告者’,依此,決獄就是現(xiàn)今的刑事判決。”把“決獄”解釋為現(xiàn)代的刑事判決,很為簡潔明快。[42]第三,“春秋決獄”。所謂“春秋決獄”“就是引魯史春秋的事例,以為刑事判決的依據或標準”。[43]總體上看,林詠榮從字面意思上來考釋“春秋”和“決獄”,然后再合二為一進行分析,倒是顯示了扎實的學術功底,和善于在字里行間搜尋信息的嚴謹態(tài)度,其觀點自然也就成一家之言。不過,其結論仍可以商榷。別的不說,完全局限于刑事判決,就顯得狹窄了。當然,臺灣學者中研究“春秋決獄”,林詠榮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人。因此,還是要肯定其開風氣之先,作為引路者的作用的。
大陸學者中,晉文對于“春秋決獄”的含義表述得非常明確。他一開始就把內容界定在儒家經義,而不僅僅是《春秋》這本書上,足見其開闊的學術視野。他說:所謂“引經決獄”,就是以經義來作為分析案情和認定犯罪的根據,用經義來解釋和運用法律。這可以說是漢代引禮入法在訴訟、審判和司法解釋上的具體操作。由于漢代“引經決獄”主要是引用《春秋公羊傳》的原則,因而這種決獄形式又被稱為“《春秋》決獄”。[44]
接著,晉文把眼光收縮回來,集中在具體司法操作和《春秋》為代表的儒家經典上,既突出了重點,又緊緊圍繞法律這個核心,從司法程序上突出其實際作用,并認為這是中國法律發(fā)展史上引禮入法的具體時間步驟之一。
至于“春秋決獄”最早源于何時,從現(xiàn)在的資料看,很難考證清楚。到目前為止,法史學界老前輩沈家本和程樹德的研究成果,是一個注腳。沈家本說:
《春秋斷獄》當即董仲舒之《春秋決獄》,諸《志》書名各不相同?!冻缥目偰俊纷鳌洞呵餂Q事比》十卷,《宋志》作《春秋決事》,一本作“決獄”,然則“春秋決事”其本名也?!独W紀聞》云,《春秋決獄》其書今不傳,是南渡時已亡。原書凡二百三十二事,今有玉函山房輯本一卷,今補錄于后,此關于漢時讞法,乃決事比之權輿也。
在此后,沈家本列了10個案例加以說明。[45]程樹德在目前已知是比較早的專題研究“春秋決獄”的一篇文章中說:
考漢志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七錄作春秋斷獄五卷,隋志作春秋決事十卷,董仲舒撰,唐志作春秋決獄,崇文總目作春秋決事比,并十卷。[46]
雖然,關于“春秋決獄”最早的起源,已經難以考證。但是,通過以上所述,有一點是應該達成共識的:至少可以追溯到董仲舒。同時,董仲舒在對漢代的案例進行判決時,援引了儒家《春秋》中的“微言大義”作為判決的依據;并且留下了《春秋決獄》一書,輯錄了一些案例。盡管這本書已經失傳,難探其究竟,但通過其他書的點滴記錄,從歷史的碎片中,我們還能獲取些信息。
在2000年以后的研究中,李鼎楚認為,“春秋決獄”一詞的最早出現(xiàn),是見于南朝范曄的《后漢書》,而且這個詞的使用,“最先是用作書名而被提出來的”。[47]原因也不復雜,《后漢書》有《應劭傳》里面的一段記載,就是了解“春秋決獄”的學者都知道的那段文字,大意是董仲舒告老以后,朝廷每有爭議不決的“政議”,就會派張湯前去請教,受此啟發(fā),董仲舒作了《春秋決獄》這本書。其原文是:
故膠東(西)相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爭議,數遣廷尉張湯親至陋巷,問其得失,于是作《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對,言之詳矣。
追根溯源,“春秋決獄”,“決獄”源于《春秋》及其它儒家經典。僅就《春秋》這部經典而言,眾所周知,就有三傳?!洞呵铩啡齻髦?,《左傳》以傳事為主,其所依據的歷史史實由于較早成書,所記之史實亦能清晰可辨,疑義不很突出。而《谷梁傳》和《公羊傳》則以傳義為主,所留下的傳記中記事的內容很少,其所依據的歷史史實,可能更多地存在于師生之間的口耳相傳之中??诙鄠?,導致失落、遺忘和誤傳的可能性不可避免。而且,年代所隔越是久遠,誤傳、失義和失落就會越多,所帶來的問題也就會越多。因此,“這種對史實的失落和遺忘,就導致了對經文的逞臆的解釋,這也是造成經義歧義的一個原因”。[48]所以,“春秋決獄”在起源上便為以后的牽強附會、任意解釋留下了歷史伏筆。
當然,在對于以上屬于“春秋決獄”的基本問題進行考釋時,繞不開董仲舒這個法律儒家化的大力推行者。所以,董仲舒與“春秋決獄”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董仲舒是不是“春秋決獄”第一人或首倡者?在董仲舒“春秋決獄”以前,有沒有“春秋決獄”或者類似的歷史現(xiàn)象發(fā)生,表現(xiàn)形式如何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值得我們認真對待。
注釋:
①羊舌肸,即叔向,晉國大夫,晉國著名賢臣。“春秋:古代歷史典籍通稱。當時孔子尚未修訂魯《春秋》?!眳⒁妬砜摄骸秶Z直解》,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642-643頁。
②春秋,泛指歷史著作。 參見來可泓:《國語直解》,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758-759頁及第761頁注釋。
③出自:《史記·孔子世家》。
④出自:《史記·太史公自序》。
⑤關于董仲舒與《春秋》一書之間的關系,將在后面的研究中詳細說明。
⑥[臺灣]姜義泰:《葉夢得〈春秋傳〉研究》,第18頁。 姜義泰文中所說葉氏,是指葉夢得。葉夢得(1077-1148),字少蘊,號肖翁,宋代人,著有《春秋傳》二十卷、《春秋考》十六卷、《春秋讞》二十二卷,是宋代的“春秋學”大家。參見姜義泰《葉夢得〈春秋傳〉研究》,第9-13頁。
⑦雖然,馬勇也隨后指出了這種主觀好惡決不像后代學者所夸張的那么大,并且從整體上看《春秋》一書基本秉筆直書的原則,但依然強調了其明顯的主觀好惡。參見馬勇:《董仲舒評傳》,第113頁。
⑧出自:《漢書·儒林傳》。
⑨文中原文“支葉”應解為今之“枝葉”。參見《漢書·儒林傳》。
⑩周予同:《〈春秋〉與春秋學》,載朱維錚編:《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第498頁。另,周予同認為,《春秋》糾紛問題由來已久,除漢之今古文經學之爭外,唐代劉知幾曾專門寫《惑經》表示對《春秋》的不滿,宋代王安石直斥《春秋》為“斷爛朝報”,近人梁啟超也有“流水帳簿”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