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穎思
弱者?欲望?災難——論海勒短篇小說中的女性形象
黃穎思
(廈門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0)
在約瑟夫·海勒的短篇小說中,女性被視為弱者、欲望、災難,她們始終處于邊緣的劣勢地位,不能像男性(人)一樣思考和行動。通過剖析海勒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與個人成長經(jīng)歷,解析了海勒的男性視角和性別歧視的成因。海勒用其獨具特色的作品讓讀者看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戰(zhàn)后資本主義社會的荒誕夢魘,但他始終沒有擺脫父權制的桎梏,帶著對女人的偏執(zhí)抒寫了一個完全屬于男人的世界。
海勒;女性形象;男性視角;性別歧視
1961年,約瑟夫·海勒(1923—1999)以自己的軍旅體驗寫出了被譽為黑色幽默的奠基之作《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以下簡稱“《軍規(guī)》”),并一舉成名。英語中的典故“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Catch-22)意為不可逾越的障礙,其來源就是這部同名小說。海勒一生筆耕不輟,1945年(22歲)發(fā)表第一篇故事,直至1998年(逝世前一年)仍有小說發(fā)表。然而,中國讀者對海勒除《軍規(guī)》以外的作品相對陌生,國內(nèi)學者對海勒的研究也集中在《軍規(guī)》。
筆者利用中國期刊全文數(shù)據(jù)庫對1979至2019年三十年間發(fā)表在核心期刊的學術論文進行檢索,發(fā)現(xiàn)主題詞為“海勒”的論文達110篇,其中78篇都是以《軍規(guī)》為研究文本,海勒的其他作品則少人問津,對海勒短篇小說的研究更是寥寥可數(shù)。在研究視角和方法方面,學者的關注點主要是海勒的黑色幽默表現(xiàn)手法、敘事手法和語言特征,也有部分學者從后現(xiàn)代主義、存在主義的視角展開研究。在對海勒作品的女性人物形象研究方面,學者的觀點并不統(tǒng)一:例如學者褚蓓娟指出海勒把女性塑造成低于男性的“第二性”“他者”“另類”[1];而學者黃文麗則認為“海勒沒有歧視女性,而是對女性表達了同情,并賦予了女性角色反抗社會壓迫的權利”[2]。本文通過對海勒短篇小說女性人物形象的分析,剖析海勒的女性觀點和性別立場并探究其成因。
法國當代學者D.H.巴柔關于形象的定義“是對一個文化現(xiàn)實的描述,通過這種描述,制造了(或贊同,宣傳)這個形象的個別或群體”,“是情感與思想的混合物”[3]。學者褚蓓娟從上述巴柔的語言片段中得出,這個“描述”凸現(xiàn)了一個“他者”,“他者”不僅僅指人物形象,“他者”是整體和綜合的,是注視者的主體情感、思想和被注視者社會文化相結合的產(chǎn)物[4]。陶鐵柱在《第二性》譯者前言中談到了他對波伏娃“他者”概念的理解,“‘the other’是指那些沒有或喪失了自我意識、處在他人或環(huán)境的支配下、完全處于客體地位、失去了主觀人格的被異化了的人”[5]。在海勒的短篇小說里,女性被描述成弱者、欲望、災難的形象,她們同時也是男性的他者、情感的他者、社會的他者。
海勒短篇小說里的女性始終處于劣勢地位,她們不能像男性(人)一樣思考和行為,她們是男性的他者?!稄睦杳鞯近S昏》海勒把埃絲特比喻為一只幼小的金絲雀,這只金絲雀從籠子里飛出去“活不了多久,她說不定會凍死”[6]213?!抖际辛至⒌氖澜纭分姓煞蚬陀靡粋€男孩與他的妻子做愛,這位美麗的妻子開始是順從地,后來歇斯底里地反抗,于是“男人揚起手,照著她的臉打了一記耳光”[6]76?!兑粋€名叫福魯特的人》中默多克發(fā)現(xiàn)兒子抽大麻后,他沒有與妻子商量如何管教孩子,而是故意向妻子隱瞞,安慰她“(兒子)沒惹什么事”[4],就連孩子的品行問題也無須讓妻子知道,只由丈夫(男性)來解決。這是典型的從男性視角塑造女性形象的方式,西方騎士文學中的女性大多屬于這一類。英國18世紀的切斯特菲爾公爵曾經(jīng)說過,女孩子是天生的美麗尤物,可以用最漂亮的首飾去討她們的歡心,可以用最昂貴的衣裳去打扮她們,卻不可以與她們商量大事[5]。海勒正是帶著這種對女性的歧視,毫不客氣地將女性邊緣化。
海勒還塑造了一些放蕩的、沒有節(jié)操的女性形象;與傳統(tǒng)的愛情、親情、友情相比,這種感情屬于另類,這些女性是情感的他者?!兜诙龡l軍規(guī)》中的護士梅麗莎“有著俏麗的臉蛋和曼妙的屁股,盡管約塞連年事已高,但她還是對他公然示好”[6]126。梅麗莎是個護士,但海勒并未提及她的醫(yī)護能力,而是反復強調(diào)“她的屁股妙不可言”[6]127?!陡窳滞喂媚铩防锫兑捉z認為“一直住在豪華套房,可以每天參加派對,就可以做世界上最快樂的人”[6]36。因此她離開了丈夫,離開了格林威治來到紐約,看到丈夫因為找她被打得滿是淤青和血污并大聲啜泣,她說“真是太棒了”[6]39?!短禊Z之死》中愛德華的妻子瑪西婭主動勾引西德尼,她“把手搭在西德尼的肩上,吻了吻他的面頰”,她說“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司機啊,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吻你了”[6]218;斯庫沃的妻子和兩個女兒“不會朝一百美元以下的東西瞧一眼”[6]220?!稙榱饲宄康男θ荨防锬翁責o法直面女孩的原因是“要和一個可愛的女孩在一起你得有錢”[6]188。在海勒筆下,女性要么是供觀賞玩弄的“物”,她們激發(fā)著男性對肉體的欲望;要么是“物質(zhì)化的人”,她們崇尚金錢,并且這種“物質(zhì)化的人”也和物質(zhì)無異,可以用錢購買,她們同時也激發(fā)著男性對金錢的欲望。
海勒短篇小說里的大部分女性是以妻子的身份出現(xiàn)。常言道夫妻應長相守,共患難,但在海勒的筆下,妻子無法理解丈夫的苦難,更不能認清社會現(xiàn)實,可謂是社會的他者?!段也辉賽勰恪防锏恼煞蛲艘刍貋恚蚱藓茈y重回參軍前的幸福時光。一次有朋友即將來拜訪他們,丈夫幾乎全裸地躺在沙發(fā)上,拒絕穿上任何衣服。這引發(fā)了夫妻的爭吵,而后妻子憤怒離開。妻子不明白丈夫的怪異行為,也無法感知到丈夫卸下軍裝或許是為了忘卻戰(zhàn)爭。諷刺的是,當妻子回來看到丈夫穿著“裁剪合體的軍服,梳理整齊的頭發(fā)”[6]10,她覺得他特別帥氣。無獨有偶,類似的情景也發(fā)生在《雪堡》。故事背景是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妻子總抱怨丈夫“看書,看書,老是看書,你居然能在書上浪費那么多時間?”[6]20,“知識有什么了不起的?”[6]21。當妻子看到丈夫樂顛顛地、滿足地與一群孩子堆雪堡時,妻子無法理解一個成熟的男人為什么會有如此孩子氣的行為。妻子一連說了六次“回家去”,勒令丈夫,打斷了丈夫暫時逃離現(xiàn)實的美好情境,打斷了丈夫興高采烈向她講述過去在雪地上玩耍的回憶。《天鵝之死》里第一段是這樣描述的,“妻子終于將丈夫(庫珀)塑造成了她夢寐以求的模樣:事業(yè)有成,端莊正派,風度翩翩”[6]215,事實上庫珀是個出版有關胸罩書籍的出版商,他家的客廳里“盡是些小指上戴著鉆石戒指的男人和從不閱讀社論的女人”[6]217。海勒筆下的妻子就像是丈夫的災難,使其處于痛苦深淵。
讓馬克?莫哈在《試論文學形象學的研究史及方法論》一書中指出,文學作品里的形象是“出自一個民族(社會、文化)的形象,是由一個作家特殊感受所創(chuàng)作出的形象”[8]。筆者認為,海勒之所以有這樣的男性主義立場和歧視女性的傾向,和他所處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與個人成長經(jīng)歷密切相關。
把男性看作是主導世界的人,把女性看作是低于男性的第二性,這種思想由來已久?!妒ソ?jīng)》創(chuàng)世紀的故事里上帝創(chuàng)造了第一個男人亞當,后來取出他身上的肋骨為他造了女人夏娃。女性生來就是男性的從屬,并不是另一個獨立的人?!芭灾允桥?,是由于缺乏某些品質(zhì),我們應該把女人的特性看作要忍受天生的不完善”[9]8,亞里士多德這樣說。邦達先生在《于里埃爾的關系》中斷言:“男人的身體通過自身而具有意義,可以撇開女人的身體不談,而如果不提男性,女人的身體看來就缺乏意義……沒有女人,男人能獨立思想。沒有男人,女人不能獨立思想?!盵9]9圣經(jīng)時代的猶太人,家長是一夫多妻,對女人的管轄也十分嚴格。希臘女人被降低到半奴隸狀態(tài),羅馬女人受到更加嚴重的奴役。直至中世紀,女人絕對從屬于父親和丈夫。海勒的父母都是來美國的第一代俄裔猶太移民,海勒作品里的民族特征雖然不像其他猶太作家那么明顯,但是毫無疑問,海勒深受這種思想影響,他塑造的沒有頭腦的、聽命于男人的、供男人玩樂的女性比比皆是。
海勒五歲時,父親因胃潰瘍手術失敗而去世,他和母親、哥哥、姐姐只好自謀生路。男孩首先是從父親對母親的態(tài)度來感知如何對待異性的,父親的早逝使海勒失去了這個機會。傳記作者芭芭拉·凱爾布認為,“父親的去世給海勒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深深的隱痛,所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影響了他的性格發(fā)展”[10]。海勒自己也說:“我想我是潛意識地從經(jīng)驗中汲取靈感。那個孩子,不能獨立的孩子或作為犧牲品的孩子總是浮現(xiàn)在眼前。我以為,我五歲時父親的去世與此有很大關系?!盵11]236
海勒與母親的關系也并不親密,母子間交流不多。在海勒的學生時代,曾有幾次學校要求見家長,前來“領罪”的都是姐姐。媽媽從來不到場,一是因為她本人見不了這種場面,不能因為孩子傷了自己的自尊心。二是因為海勒不同意媽媽出面,因為她那一口講不成句子的英語實在會令他難堪。在海勒離家去新兵接待營時,他只是機械地和禮節(jié)般地與母親道別,并沒有什么情緒波動。然而,許多年后西爾維亞告訴海勒,那天,當他高高興興地乘車離開后,母親已經(jīng)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了。要不是西爾維亞扶著母親,她根本不可能自己走回公寓的。但是,“母親從未向兒子提起過這件事,海勒也從未在母親面前談起過這個話題”[11]65。
海勒追逐女性,對此他毫不隱諱。他的婚姻并不美滿,在患吉蘭—巴雷綜合征的一年前,他就與妻子分居了;在住院治療期間,海勒正與妻子辦理離婚手續(xù)。日本學者熊野純彥指出“他者的問題多是在自身與他人的關系出現(xiàn)破綻時才注意到的”[12],這也就不奇怪為什么海勒把女性塑造成男人的他者、情感的他者、社會的他者,因為他似乎從來沒有學會如何與女性相處,在他的經(jīng)歷里也沒有出現(xiàn)令他尊重、深愛的女性,哪怕是他的母親與妻子。
據(jù)海勒自己所說,所有這些短篇作品的題材都并非來源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爱敃r,我似乎沒有什么值得寫入小說的東西。我從其他作品中借來情節(jié)和背景……如海明威在婦女和婚姻總是上表現(xiàn)出來的頑固的性歧視”[13]。海明威一生感情錯綜復雜,先后結過四次婚。他關注社會現(xiàn)實,描寫戰(zhàn)爭,以塑造硬漢形象而聞名,堪稱美利堅民族的精神豐碑。但他筆下的女性多為護士、教師、妓女,或是沒有職業(yè)靠男性養(yǎng)活的寄生蟲,這點與海勒小說的女性角色極其吻合。以埃德蒙?威爾遜為代表的一部分評論家甚至指責海明威是一個“男性沙文主義豬玀”[14]。美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動蕩不安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新科技發(fā)展帶來的巨大社會變化使海勒經(jīng)歷了反復無常的時代變更。海勒在接受采訪時說:“我見到的很多事情跟世界大戰(zhàn)沒有關系,倒是跟國內(nèi)情況,政治形勢朝鮮戰(zhàn)爭呀,冷戰(zhàn)呀,挺能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不覺得我是在寫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15]。海勒在描寫女性時,就將女性與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結合在一起,女性就像是與各種災難聯(lián)手,對男性的身心安全造成威脅。
海勒以其對人性的敏銳觸覺、對現(xiàn)實社會的深刻理解,用他獨具特色的作品讓讀者看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戰(zhàn)后資本主義社會的荒誕夢魘,這在文學史是無可替代的亮麗一筆。遺憾的是,海勒并沒有擺脫父權制的桎梏,也絕不會為女性發(fā)聲,反而站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立場肆意對女性貶損,毫不留情地將女性邊緣化、魔鬼化、物化。普蘭·德·拉巴爾曾說:“但凡男人寫女人的東西都是值得懷疑的,因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當事人”[9]1。海勒正是以自己對女性的偏執(zhí)抒寫了一個完全屬于男人的世界——一個只有男性才能稱之為“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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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dmund Wilson. The Wound and the Bow: Seven Studies in Literature[M]. Boston: Parrar Straus Cirux, 1978: 193.
[15] 查爾斯·魯亞斯. 美國作家訪談錄[M]. 栗旺, 譯. 北京: 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 1995: 140.
Vulnerable ? Desiring ? Suffering——An Analysis of the Female Image in Heller’s Short Stories
HUANG Ying-s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Xiame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Xiamen Fujian36100, China)
The females are described to be vulnerable, desiring, and suffering in Joseph Heller’s short stories. They are always marginalized to inferior position that cannot think or behave like men (human). The causes of Heller’s masculine perspective and sexual discrimination are explored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Heller’s social environment and life experiences. Readers can see the cruelty of war and ridiculous nightmare of the post-war capitalistic society by Heller’s unique description. But Heller cannot get rid of the patriarchy effect, for what he portrayed is totally a male world.
Heller; female image; masculine perspective; sexual discrimination
2020-06-09
黃穎思(1984—),女,廣東梅州人,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英語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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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95-9249(2020)04-0060-03
〔責任編校:吳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