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籬笆

2020-12-18 04:17趙冬妮
鴨綠江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籬笆

1

塔柏單獨(dú)看,會有一種落落寡合的氣質(zhì),哪怕三五成群,立在一片開闊地,也沒法改變我的這一印象。是針葉樹種都這樣嗎,還是樹本身尖塔的形狀容易讓我想入非非?高聳著向上伸展,似乎在向天空傳遞著什么。傳遞什么呢?在想也想不明白的時候,人早就走神了。偏偏D要把它們聚集在一起,他在美國時常見有鄰居以柏作庭院籬笆,就喜歡上了。好家伙,綠籬笆密實厚重,人在外頭走,別想看見里邊;而里邊的人,哪怕冬季,也被綠深深包圍,既然一定要有籬笆的話,那就要這種籬笆。D從不忽視自己的決心,當(dāng)我們的房前有了個小園后,他明確地說,種綠籬。于是從山上拉來了滿車塔柏,回來跟工人一口氣栽種上,轉(zhuǎn)眼間我家就有了一道綠籬笆。

沿著低矮園墻排列,三十幾株塔柏密集簇?fù)頂D作一列會是什么樣子的呢?塔肯定是不見了,上尖下闊的樹形很快就被修正,從圓錐體變成了直筒筒的圓柱體,結(jié)構(gòu)服從于人的意愿,新的使命要求它們要聯(lián)合起來,要成為一體,彼此難解難分。要成為籬笆墻,誰也不能孤傲,不能拔尖,不能不保持隊形。給水充足的話,不過半年光景,一道塔柏已橫平豎直,綠茸茸地成為籬笆墻了。塔柏生長緩慢,也并沒長很高,但已看不出誰是誰了,它們也要削足適履,或許比人還不容易。籬笆外邊是鐵柵,鐵柵外邊是街巷,之前責(zé)權(quán)利約定好的,房地產(chǎn)商將鐵柵立起來,街道鋪平坦,現(xiàn)在全被擋在籬笆后邊,都虛化了一樣,確實存在,又不那么真切。街巷對面的房子只露出上半截,紅墻壁灰屋瓦;日間汽車從街道無聲滑過,很清楚那是汽車,甚至辨得出它是白色的,或是黑色,那是塔柏與塔柏間的縫隙透露出來的;人影綽約而過,我坐在書房,隔過窗玻璃也能看得清楚,行人,紅色衣裳。生長需要時間,人腦海里給塔柏繪了個長方形框子,但塔柏并不是小孩子手中的蠟筆,不是汪洋大海,說涂立刻就能把那框里邊的空白涂滿的。一棵塔柏就像被裝進(jìn)了一個長方形大紙盒里,它要用枝條和針葉去填滿盒子。它天生枝條疏松,小枝生滿鱗片似的細(xì)葉,細(xì)葉針尖大小,它得怎樣去填滿你的那個大紙盒子呢?它還需要日照,需要水,害怕病蟲害,塔柏也不是它自己。

2

塔柏移栽剛過兩天,鄰居電話打了過來。號碼陌生,我不接,不接就一直打,直到我接了她趕緊說,別放電話,我是你家鄰居。

我們這趟房有九戶,小區(qū)一共多少趟房我不清楚,每家西山墻上釘著的房牌號都很大,但我想這不應(yīng)是實數(shù)。我家把西頭,靠大道邊,東側(cè)隔壁房子距離我家最近,自然是鄰居了。我們還談不上熟悉,可也不是路人,她到過我家兩次,那時房子剛裝修完,兩家都還沒正式入住。第一次她忘了帶鑰匙,她站在自家院門口,等著人來送鑰匙,正當(dāng)晌午,她手遮額上,太陽光直射下來,一小團(tuán)黑影堆在她腳下。

沒有陰涼地。當(dāng)初家家門口有樹,山釘子樹或槐樹,樹種不起眼也不名貴,深秋時有幾天它們會異常美麗,山釘子綠葉叢中掛滿小紅果子,熟透時鳥就來啄食;而槐樹似乎一夜之間,葉子就全部黃艷艷的,比金色淺,比金色明亮,其間沒一絲雜色,不禁讓人想象樹內(nèi)在又隱秘的話語,是否有著一個約定,大家說黃就黃,而且黃得那么一致、徹底。這樹她家裝修過程中給起走了,她站在太陽地里,正趕上我出來進(jìn)去里外忙活,我叫她進(jìn)屋來坐。還沒有家具,空蕩蕩的客廳顯得很大,說話都帶回聲,像在山谷里,兩壁書柜同樣空著,沒可看之處。地板剛擦出來不久,泛出木本身柔和的光澤。她對我地面不鋪大理石感到不解,我說我們喜歡地板,我喜歡木頭的。木頭的?那廚房、衛(wèi)生間呢?就用地磚,我說,至少不那么亮。房子裝修大半年,除了偶爾照面道聲“嗨”,我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接觸,我知道她是坐辦公室的,也知道在我們這樣的小地方,機(jī)關(guān)事業(yè)單位里有這樣一些“坐辦公室的”,在這樣人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職業(yè)特征,什么文員財會接待,好像一樣都挨不上,好像她們都是風(fēng),沒法細(xì)究她們碰觸過什么,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可供你辨認(rèn)。她的臉有點木木的,我猜這是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她想去看看那些不亮的地磚,她這兒看看,那兒看看,很難看出她目光里有什么。這一點也不意外,我熟悉這種目光,沒有色彩,也沒有細(xì)小之物。轉(zhuǎn)了一圈,地磚顯然讓她覺得檔次不夠,她說,她這里,這里,全鋪大理石。同樣她說什么時也并不看著我,我知道她的心在忙著做各種比較,就好像在兩個房之間來來回回地跑,根本顧不上我。我說大理石也好,可她把視線轉(zhuǎn)到浴缸上去了,她說這次她沒安浴缸,我問為什么不裝?以前裝了浴缸都不用,只用淋浴。嗯,我說我每天都要用浴缸。每天嗎?每天。她心里的比較停住了腳步,不再奔跑了。

過幾天她又來我家,那次我沒在,只裝修監(jiān)管小魚一個人在,他里里外外領(lǐng)她又轉(zhuǎn)過一遍。幾天后小魚告訴我,鄰居家把浴室全刨了,她要裝浴缸,墻面地面,連同玄關(guān),所有大理石也都刨掉了,另換一種花色金貴的,重新貼,重新鋪。我嚇了一跳,我說前些日子她家窗戶不是拆了新?lián)Q,過后嫌顏色不好,剛剛又拆了又換嗎?之前小魚告訴我時,曾把他心疼得不行,這次我好像后返勁兒,也跟著心疼起來,這砸進(jìn)去多少錢才算完啊,錢難道是大風(fēng)刮來的嗎?

沒想到鄰居開始跟我通電話了。也沒有想到是沖著塔柏來的。她在電話里說:“昨天我去了新房,看你家院里栽了樹。我就覺得要跟你說一下,這在我們農(nóng)村,額,你們是在城里長大的吧,我對象就說,你們不懂,這在我們那里,栽這種樹不好。有什么不好?你看這不清明剛過嗎,前兩天我們還回鄉(xiāng)下去了,我和我對象剛回來,給他家掃墓,我就想告訴你一下,也不知道我該不該說,但我還是想說,也不知我說明白沒有。”“說明白了?!蔽掖鸬?,把她從艱難的吞吞吐吐中解放了出來。那一大堆話里,不需要什么邏輯鏈接,只抓幾個關(guān)鍵詞就可以了。她不是交談。她不知道我天生的敏感永遠(yuǎn)是一觸即發(fā),哪怕隔著距離,見不著面,哪怕只是呼吸,我也一下能嗅出味道來,我說謝謝你,我知道了。我在那兒買房子住,我本來是想做個鄉(xiāng)下人的,現(xiàn)在看,好像哪里出了點毛病。

3

軼林站在園子里,臉仰向天空,一只手緊扣著太陽穴,努力在記憶里追索著什么。他叫著妻子的名字,好像這時候特別需要她,需要她來幫他,與他一起共同打撈一個深不見底的東西。還沒等她明白過來,他終于想了起來,想起了老韓家,和老韓家的一口井,對呀,這地兒是老韓家的,他家就在這兒,在這兒,是他家的井。他用腳尖來回踩踏著,要找回一個更準(zhǔn)確的位置。我們在說井。我一直想打一口井,又擔(dān)心地下不是水脈,花冤枉錢又白辛苦一場。軼林在山上有自己的苗圃,我家大部分樹是從他那里買來的,后來常來常往,大家就成了朋友,園子里的活兒,不懂就電話請教他,做不動的他就和妻子過來幫忙,之后我們支付工錢。時間久了,他知道我最大的弱點,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抹不開臉兒——他常用這話來笑話我,同時也很會利用我的這一弱點謀點小利。D和我心知肚明,我們相視一笑,之后各干各的。

老韓家的舊宅地和井。這不啻于深夜里的一聲叫喊,我醒過來睜大雙眼,久久停留在震驚當(dāng)中。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家園子這兒,曾經(jīng)是老韓家的。軼林穿著走樣了的黃膠鞋就好像一直在動一直在說,在這兒,在這兒!整日山上山下跑,黃膠鞋從來都肥得像兩只灰青蛙,腳心窩的地方凸鼓出來。軼林是當(dāng)?shù)厝?,他向著天空追索著老韓家和一口井的樣子打動了我,我覺得他那時是在追索一個村莊。我一直以為這里原本只是個溪谷,我看到過溪水怎樣從山巖石縫里涌出來,最終流入一小片水庫里,小區(qū)開盤那天,水庫閘門打開了,水流順著壘石河道淙淙而過。河道再沒放過水之后,巨大的茅草開始一簇簇生長,秋天時隨風(fēng)搖曳充滿著鄉(xiāng)野氣息,我從沒想到過,這里曾有過人家。我看到的也是山脈間的一窩凹地,后來我常在那里走路,我和D沿著山路往山上走,大雪天我們走到山谷最深處,蹚著新雪聽積年的腐葉在雪下沙沙作響,再原路折返。我來了。如果說進(jìn)入,我是從開發(fā)商起的名字起步的,納帕溪谷。有一階段我們的樓盤幾乎都是洋名,納帕溪谷這個名字我能接受,弗羅斯特的童年就是在舊金山Napa Valley度過的,看房子時我就在想詩人弗羅斯特,甚至想這種巧合不期而遇。當(dāng)然弗羅斯特的納帕溪谷是在大都市,空氣中散發(fā)著魯莽和愚蠢——他曾這樣說過,可是由此,他才可能讓生命和詩深入進(jìn)田園,才悲憫一簇花一棵樹。

Valley,英文里是這樣解釋的:a long depression in the surface of the land that usually contains a river。溪谷,中文里更趨向于水,“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谷,單獨(dú)又指兩山之間的空地。中文里另有一層意思卻完全出乎我意料,我沒想到溪谷與人的肉體有關(guān),它藏在人身體里,是肢體肌肉之間相互接觸的縫隙或凹陷部位,大的縫處稱谷或大谷,小的凹陷處稱溪或小溪,“肉之大會為谷,肉之小會為溪”。古人就這樣命名溪谷,解釋肉身。從小我就熟悉合谷,展平手掌,在手背拇指與食指的掌骨之間,你看不到它的深,父親告訴我,但它是深的,是手指可以按進(jìn)去的,這個地方是合谷。每次暈車,我就按父親告訴我的,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緊緊掐住合谷,用兩指掐住,它非常薄,可以從里外兩方面進(jìn)入,酸痛和鼓脹就會在那升起,并漸漸涌入痛苦的身體,直至侵入太陽穴,于是,似乎那里有兩面鼓開始砰砰作響,血液下沉,慢慢止住胃里邊翻騰不止的嘔吐,痛苦緩解了,余下的血肉間的疼痛變得容易忍受。合谷夾在兩根細(xì)瘦的掌骨之間,它空曠、平坦,因此可說是裸露的,易于接近,它是我接觸最多的身體穴位。

在園子里干活兒,我常忘記戴上手套,等我想起時,指甲縫里塞滿了泥,我還沒養(yǎng)成戴手套的習(xí)慣。有時我舉起手,放在眼前,想到軼林和老韓家,和那口消失的井,和他家鄰居那些消失的井,我舉著兩手,上面不僅滿是泥土,而且被曬成深棕色,早已不再白皙,但在我這里,也已變得容易忍受。

我是心甘情愿的,棲息于山林之下。從沒有人懂得,或許就連我自己也沒法說清,我為什么喜歡過田園生活,而且完全是種男人式的喜歡。似乎有個隱秘的根源藏匿在某處,無從回溯,卻始終就在那里。我喜歡土地,喜歡無盡的鄉(xiāng)野和緩慢的時光,我擅長走路。這不是一種浪漫,也不是烏托邦,其間蘊(yùn)含著勞作,不乏身體上的辛勞付出。山腳下。我時常會用這個詞替代溪谷。我住在山腳下。這樣的話是可以口頭表達(dá)的。這轉(zhuǎn)換過程是一種下沉,甚至是從詩歌沉入泥土,就像弗羅斯特從舊金山納帕溪谷轉(zhuǎn)身讓身體沉入新英格蘭鄉(xiāng)間,這遠(yuǎn)不僅是命運(yùn),更是種必然。來過的朋友都說好,園子有山林之風(fēng),就是都嫌遠(yuǎn),覺得這里不城不鄉(xiāng)。我太不在乎城還是鄉(xiāng)這些概念了,而且遠(yuǎn),“什么樣的近可以抵達(dá)?”這是誰的詩句?我忘記了。房子還在裝修期間,每次開車駛出鬧市區(qū),就覺得耳邊被清水洗過了一般,世間完全寂靜下來,我們開車向前跑,直至群山出現(xiàn)在視線里,每當(dāng)看到不遠(yuǎn)處群山連綿不絕,而我正在向它接近,一直向它接近,漸漸進(jìn)入群山之中,我內(nèi)心就充滿了感動,山巒低矮起伏,山際線舒緩綿長,山氣青縹虛靜,我在時間中逆行,重返或者獲得我從不曾有過的——如詩人呂德安所說——某種創(chuàng)世般的寂靜。

最初一段時間內(nèi),D和我常要返回到市區(qū)去,去取快遞,去理發(fā)店和洗浴中心,還去看電影,到超市購物。開車駛出小區(qū)門樓時,就像越過一道閃亮的關(guān)卡,照見我自己已被放野了,我就會說,進(jìn)城了。似乎城是一次收斂,它能從頭到腳修理你,一直修理到指甲縫,保證那里不藏泥土。整個小區(qū)被大籬笆墻圈在里邊,大籬笆里有小籬笆,小籬笆才界定或者說表達(dá)了背后的那個個人。我家籬笆墻內(nèi)有我干不完的雜活兒,有各種勞作,腳上是43碼的男人的大雨靴,一趟趟來來回回走過,樹要照顧,草要照顧,菜地要照顧,我進(jìn)城了,確實在承認(rèn)自己是鄉(xiāng)野之人。我在鄉(xiāng)野。不過很快,沒用上一年,也就沒什么遠(yuǎn)不遠(yuǎn)的了,順豐車開始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不費(fèi)勁兒我一眼就會認(rèn)出,黑色車身,永遠(yuǎn)像異域黑鷹,上面白色logo,白色英文字頭SF里有一顆凝重的紅點。取件箱也立在了物業(yè)門口,同樣是黃色的,凡·高向日葵那種明黃,老遠(yuǎn)就看得到,不過不是“豐巢”,也不是“日日新”,而是家更新的:“速易遞”。許是太快了,取件窗頁面有兩個一直在反復(fù)地?fù)Q,黃頁面熟悉了,不久換成了紅的,等我準(zhǔn)備好對付紅的了,黃頁面的笑臉又跳出來,像個女人在選衣服,試了這件試那件,在身上兩件來回穿,拿不準(zhǔn)主意要哪件。亞馬遜取消了售書業(yè)務(wù),購書也不得不轉(zhuǎn)移陣地,我重返當(dāng)當(dāng)網(wǎng),繼而新認(rèn)識了“品俊快遞”和勁頭正足停不住腳的快遞員,他從不進(jìn)院子,只隔著矮柵門與我完成書的遞交儀式,我們默契地相互關(guān)照,我多跑幾步出門,省他下車,我光著腳跑出去,他也不會笑,碰上我不在家,他就把書投取件箱里,再電話告訴我別忘了取。不出多久,彼此像是成了朋友,每次我謝謝他時,他就說我謝謝你。

我?guī)缀跬浟肃従拥哪峭娫?,最開始,塔柏令我煩惱多日,總是陷在說不出話來的虛空中。她在我頭腦里挖出了個大坑,它空曠不見邊際,無數(shù)碎片在其中飄浮,有些是詞語,有些不是,我看不清那都是些什么,也根本捕捉不到,更別想把它們連綴成片。最主要的,我沒有了確切的方向來說服自己,要這樣,或者要那樣。根本沒法談?wù)摗K胪贪胪碌脑捳Z并沒有很快消失,在一段時間內(nèi)它們窸窸窣窣,四下里爬動,要么就非常黏稠,不知從哪里流淌下來,然后停在眼前再不動彈。好在我有收拾起自己的力氣,所謂鄉(xiāng)野生活也調(diào)服著我的內(nèi)心,內(nèi)心里一向所具有的堅定又重新回復(fù),重新往胸腔左部那個怦怦跳動之處慢慢聚攏,籬笆墻內(nèi)生活的單純呈現(xiàn)出事物原本的質(zhì)地和方向,塔柏長列一排,盡管生長緩慢,卻從未停止生長,進(jìn)入冬季后仍舊綠油油的,歲寒,一切草木凋零,只有它們飽含深沉的香氣,隱秘地、幽幽地向外釋放,以至于使我愛上了冬天。沒有冬天,沒有冬天的靜謐和寒冽,還有,沒有這園子,我不會真正地認(rèn)識到塔柏的高貴。有時候我并不干什么,只是坐在書房里,長時間地看著窗外那排安靜的生物,園子里樹木花葉盡落,露出光禿禿的枝干,唯塔柏顯露出來,幾乎不見樹干,從上到下披滿幽綠色針葉,難以歷數(shù)的鱗片針葉,在寒冷中鎖住了水和養(yǎng)分,鎖住生命之本。我見證過它們四季生長的過程,知道它們所需求的極其簡單,只要澆水,初春和初秋各打一次藥,它們就連病蟲害也不生,它們只要求我們真誠。我有時間了,有時間用我的腳去踩泥土,用手去觸摸它們密集的鱗葉,體會它們帶給肉體的針尖一樣細(xì)小而尖銳的刺痛感,我想到麻木不異于一種死亡,為什么要那種腐朽的呼吸來包圍我的生命呢?我沒有跟D探討過電話事件,在他的決心里面,聳立的唯有事物本身。我不能跟他談意象。而且,鄰居跟我電話里談的,也絕非意象。我要是把這些跟D說了,他就會說,哪有工夫管它呢。就算我給他背誦“青青陵上柏”,他也準(zhǔn)會朗聲大笑,準(zhǔn)會取下句“磊磊澗中石”,他這個人就是澗中石,不絜塵羈,再如果參透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我就自己都會羞于啟齒了,是的,我倆都愛樹,只單純地愛樹,不用去管籬笆墻的影子咋就那么長。

4

小區(qū)里從未停止過大興土木。要是在鬧市區(qū)里買房子,涉及到的裝修只在自家房門以內(nèi);要是在城郊,要是房子周圍還附帶有一小片地,那片地也能在產(chǎn)權(quán)內(nèi)允許使用,成為自家的園子,裝修就會四處蔓延,不僅是向周圍蔓延,還會上下蔓延。蔓延改變了房子原有的樣貌,甚至改變了小區(qū)的風(fēng)格。尤其有了土地這一點點余裕,房子就更嫌小了,房子是不大,面積大都160平方米,開發(fā)商出售的就是這個價,160平方米加個小園,都是奔著這個價來的,這價跟田園夢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這樣,小區(qū)自然就翻江倒海,不得消停了。房子擴(kuò)建楔進(jìn)了土地,園中土被扒開了,挖掘機(jī)把園子挖出了個天大的坑,從房子一直挖到院墻根,房子底部的回填土也被掏空,地基裸露出來,房子凌空而立,我第一次看到一座大房子是被幾根細(xì)瘦的水泥柱支撐著的。也許就在那一刻,我迷信起泥土,迷信泥土深厚的力量,我覺得那幾根支撐好脆弱啊,心里真怕房子瞬間倒塌。但是沒有,大坑里到處澆筑了水泥,豎起鋼筋,其后還是水泥,很快,地下室就冒出來了。院墻也沒有因大坑的出現(xiàn)而倒掉,下半部分反而額外多出了幾扇半截窗,陽光斜照進(jìn)去,不那么明亮,地下室似乎也正常,也不需要有多么亮。窗框材質(zhì)全是鋁合金的,別扭地浮在歐式建筑的背景前,像容易讓觀眾出戲的蹩腳演員。三年時間里,每條街巷都誕生出了這樣的演員,它們臥在街巷一側(cè),只把玻璃眼露出來,沖著街道,其余全部身體包括頭部都趴進(jìn)泥土里,有兩次我從它們面前經(jīng)過,它們半睜半閉的眼睛看著我,看我的腳和小腿,不明物體似的慌張走過,它們頭頂上的院墻,竟讓我想起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鬢邊青草,頜下綠莎,要么就是頭上有草,臉上有泥,總之我就再也沒深入街巷里走過。院墻、籬笆墻、木籬、綠籬、竹籬,所指都是一回事,是對家的保護(hù),無論怎樣擴(kuò)建,怎樣讓地下室棚頂冒出來,替代了園子里泥土,用石磚等各種硬覆蓋鋪地,院墻們或籬笆們都保留了下來,哪怕改頭換面,哪怕面目皆非,它們存在著,把房子像心臟一樣圍在中央。

籬笆,名詞;站立,動詞。如果有很多名詞都指向同一件事物的話,我就得關(guān)心動詞。事物本身就在那里,是動詞回過頭來,對它發(fā)生了改變,是的,是對它發(fā)生了改變,然后才是使它發(fā)生了改變。動詞有沖擊性,也有撫慰,最終形成狀態(tài)。不是像撇奶皮,動詞沒有撇去意義,事物仍立于事物本身,面容卻更加清晰,更加單純、透明。動詞才是對事物的最終說明。這樣想的話,關(guān)于塔柏或者籬笆的事,會不會就變得簡單,而不那么復(fù)雜了呢?我不愿意走那么遠(yuǎn),我在城市里長大,我父母也在只有十幾歲時就離開鄉(xiāng)村,他們早早進(jìn)入城市,求學(xué)工作,直至把我放在一個光禿禿的大院里獨(dú)自長大。院子處在幾幢三層紅磚樓之間,紅磚樓就是圍墻,特別高的圍墻,無數(shù)人躲在其中的圍墻,樓與樓之間是倉房,倉房里面是煤碎木材酸菜缸咸菜缸工具和各種破爛無用的東西。兩排倉房之間是個垃圾堆,夏天蒼蠅們打著轉(zhuǎn)在它上面繚繞,發(fā)出嗡嗡嗡的轟鳴。在沒有倉房的一塊空地,有三棵大楊樹,那是幾個樓的大院里唯有的樹。夏日午后,我們女孩子搶著躲在樹蔭下,跳繩,把皮筋系在兩棵樹上,或坐在石頭上,摘豆角削土豆皮。樹有陰涼。我們并不懂樹,甚至不是喜歡那樹,我們是喜歡那庇護(hù)。樹就是庇護(hù)。我們要繞很大一圈,才會去愛上事物本身,愛上它原本的狀態(tài),在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崎嶇之后,我就一直在想,這樣是不是太晚了?所以即便動詞,我要那些平坦的動詞,優(yōu)雅的動詞,它們可以很舊,很老,可以發(fā)生在古代,就是不要有傷害,有恐懼。

但動詞一旦發(fā)生巨變,我對動詞的信任就站不住腳了,就不能不隨即坍塌。比如說,籬笆,名詞;倒,動詞。名詞仍然在那里,但事物不再是站立的樣子了,意義變了,事物同樣清晰單純,只是換作了另外一樣,它有了一個你不能接受的狀態(tài),你還能繼續(xù)信任動詞嗎?這已不是詞語問題,你躲不進(jìn)去,這時,你就要從詞語當(dāng)中走出來,切實面對那倒掉了的籬笆。

是的,籬笆倒了。我這樣對D說。我們在外地的時候,挨她家圍墻的幾棵塔柏被鄰居挖掉了。先是扒掉我們兩家共用的圍墻,然后是塔柏。還是要擴(kuò)建地下室,殃及池魚,電纜挖斷了,一根電纜上的幾家都跟著停電。物業(yè)瞞了又瞞,終于想到我家冰箱,冰箱里的冷凍冷藏,不得不電話通報我了。我問物業(yè),可是她家不早就建地下室了嗎?想再建大一點。我問:要多大呢?物業(yè)一陣不語,然后說,好像在院子里再擴(kuò)擴(kuò)吧,院子里都做地下室。我問物業(yè):那么為什么要扒院墻,然后再過來挖樹?她建地下室,和這院墻樹都有關(guān)系嗎?物業(yè)遲疑著回答:是不需要扒院墻,是想用院墻下的那塊地基吧?我們也不清楚。我繼續(xù)問:你們物業(yè)有規(guī)定,裝修要有左鄰右舍鄰居簽字同意,事先你們問過我們嗎?經(jīng)過了我們簽字同意嗎?物業(yè)說,是沒有,她來這里簽字時說你們同意了呀。這是扯謊!她們家從來沒問過我,連個電話都沒有,我們從不知道有這回事,而且你物業(yè)也不來問問我們嗎?你們拿到我們的簽字了嗎?你們憑什么?到了現(xiàn)在,斷電了你們覺得不能不告訴我了,才打來電話,如果電不斷的話,你們就會一直瞞下去,直到她做完了神不知鬼不覺,讓我不知道墻曾經(jīng)被扒掉樹是怎么死的,是嗎?是這樣嗎?你不覺得這已過界了嗎?這太過分了嗎……

我被自己的憤怒氣哭了,卻努力忍住哭腔,想起了秋天時朋友曾來電話,跟我說鄰居家想要朋友幫忙,把我園里的銀杏樹起走,他來征求我意見,需要不需要他把樹起走?銀杏樹,離她家遠(yuǎn)著呢,我問朋友為啥要起走?朋友也一時回答不出,于是我明白了,她只是恨樹??伤秊槭裁匆迾??她把院子弄得光禿禿的,地上全鋪上灰色石磚,一棵樹也沒有。只是在門口,在起走山釘子和槐樹那小塊地方,后來種上兩棵棗樹,以我的理解,她只是想要棗子而已。要是能越過樹,直接夠到棗子,她定不會要樹,她和棗樹之間只是三角關(guān)系,甚至沒有關(guān)系,但肯定不是直線關(guān)系。不在肌膚之間,更不在溪谷。她不喜歡泥土,買園子干嗎?她不愛樹,回去住高樓大廈好了??墒欠v出這些,都無聊啊,還是我率先偃旗息鼓,我只對物業(yè)說:哪有什么解決辦法?我只要馬上要連上臨時用電,樹怎么挖的怎么種回去,要保證樹不能死,否則我就起訴她……我放下電話后,一陣驚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起訴,這兩個字會在我口中說出,會在我與鄰居的關(guān)系中產(chǎn)生。我從來不曾跟人紅過臉,不曾發(fā)生過沖突,遇到問題就往后退,不去傷到別人,打掉牙就咽到肚子里,現(xiàn)在竟然脫口說出起訴,怎么會是這樣?

除了新增幾只玻璃眼外,她家地下室也拉長了,形狀不再是原來的一窄條,而是擴(kuò)展到大半個院子,泥土終于瘦成一窄條,身單力薄地躺在園東邊。五棵塔柏被挖掉,被扔在院子里,樹根裸露在外,暴曬三日,半年過去,連同跟它們相鄰的三棵塔柏,全部死去。塔柏種回去了,一棵也沒活。就在一年前剛剛從山上把它們拉回來栽下時,軼林要求我們天天澆水,他也跑來澆水,怕它們不活,大家總是去看它們,觀察針葉是變黃還是綠著,每次澆水我腦海里就冒起我媽,我媽整天節(jié)約用水,我們看不下去了說她不用太過于節(jié)儉,她就說,水,人類資源越來越少了,你們不知道嗎?我哪是差那一點錢。諸如此類的話,沒掛在她嘴邊上,被惹惱了她就會說出來,我拖著長水管,或看著D拖長水管,耳邊響起她的聲音,心里便覺得對不住她,直到后來我才想,在塔柏被連根挖起又重栽回之后,每次澆水時我才想,她才該起訴,起訴我,起訴D,起訴我們大家??墒俏覑蹣洌珼也愛樹,他給樹澆水,見到樹就停住腳步給它們拍照,我們會一同坐著觀看樹,就這樣兩頭絞殺,往哪頭走都不是,要么是忤逆我媽,要么就拋開自己??墒乾F(xiàn)在終于,塔柏還是死了,我再把手伸進(jìn)那針尖密布的葉片叢中時,仍舊是細(xì)小的尖銳的疼痛刺著我,像沒死一樣。這些種回去的塔柏站在籬笆中,站立有五個月之久,其實在它們的內(nèi)部,在根系,已經(jīng)倒掉了。

不,肯定不是詞語的問題,盡管詞語會在你這里發(fā)生作用,會讓你心煩意亂,會讓你痛不欲生,盡管你也會用詞語回?fù)魟e人,尤其是發(fā)現(xiàn)自己掉入陳腐的爛臭的詞語雷區(qū),自己被炸得血肉橫飛,頭腦空蕩暗黑如同無盡宇宙,除了詞語,你還有什么依靠呢?還有什么護(hù)衛(wèi)?你能夠想到自己是一堆碎片么?你肯定不愿意。盡管……可肯定不是詞語問題,其實你已走出詞語,進(jìn)入了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掙扎,跟完全不明來路的人為鄰,不知道他們怎么回事,什么星球來的,卻要從中扒開一條路來走,這才是困住我的真正籬笆。已經(jīng)沒有退路。你要進(jìn)入一棵樹,進(jìn)入它單純的生長與死亡,進(jìn)入它帶給你的疼痛感。即便住得再近,即便在籬笆間,你也沒有鄰居。

5

朋友沒有起掉我園里的銀杏樹。他說其實她對象那人并不壞,他就是在官場混久了養(yǎng)成了那種……我笑笑,沒有接過話。我想說所以他才那么跋扈,我想說他最該懂得什么叫公民,懂得公民間的關(guān)系,但是沒有,我覺得那些事一說出口,就會變成一地雞毛。這是我回避麻煩的方法之一,我的處世之道,其實是保全自己。我在逃難。沉默就成了我的籬笆,它不僅使我覺著安全,還能保障我不輕易越到外邊去,不隨便與他人為伍,它給了我時間,讓我去看,去觀察,去蹚過那深不見底的心臟。心臟,我愛它們是肉做的,所以我溫和。我不出手,不是我弱智,只是不善于也不屑于家長里短。軼林要我讓她家賠償,他會開出發(fā)票,要讓她把交在物業(yè)的五千元押金一分也拿不回去。我拒絕了,在軼林那里重新買了塔柏,補(bǔ)上籬笆。

我要簡單。只圖簡單。有一段時間,我越來越想住回到高樓大廈里去,鋼筋水泥,天然壁壘,比籬笆墻牢固結(jié)實,不必?fù)?dān)心它倒掉,不必?fù)?dān)心它煙消云散。也不必管別人的愛憎。關(guān)起門來,什么都侵犯不到我,樓上要是不裝修,永遠(yuǎn)都是安靜的,不發(fā)出聲音,也聞不到誰家廚房燒了什么菜,是不是酸甜苦辣。在一幢樓里住了十年,我沒見過對門鄰居,不知道他們是誰,做什么的,偶爾聽到他們家開門聲、關(guān)門聲和狗因為我們出入的動靜而發(fā)出的激動的吠叫,我才記起鄰居的存在。那才是鄰居的距離。這是一種省略,一種空白,我早就習(xí)慣了。不用像小時候那樣去鄰居家寫作業(yè),去串門;炒菜時發(fā)現(xiàn)醬油沒了,跑到隔壁借一小碟端回,第二天再還回一小碟,附帶捎上一碗餃子;不用大年初一挨家挨戶拜年,不去的話父母嫌你不懂事,因為他們家的孩子早來過拜完年了。冬天晚飯后,我時常去鄰居孫嬸家,她家女孩比我大好幾歲,男孩比我小,孩子們玩不到一塊兒,也就不玩。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愛往她家跑,孫嬸很少說話,她丈夫坐在床上卷旱煙,同樣不說話,我就坐在那兒看一個黑瘦中年男人卷煙卷,我不明白為什么就那么坐著,看他從一個小煙紙本上撕下一張,紙很薄,不發(fā)出聲響,在燈光下泛出冷冷的熒光。他把煙絲放進(jìn)紙芯,拇指手指對齊劃過,煙絲立即直成一線,變得十分整齊,像貓毛在手指下滑過,瞬間從頭到尾地平伏了。他再將它們卷起,手指間拈著滾過一圈,再放到唇邊舔濕紙邊封口,兩頭擰勁捏實,一支煙就成了。有時候他會一氣卷出好多煙,一根根碼進(jìn)紙盒里;有時只卷一支,卷完后銜在唇間,他劃著火柴,點著后開始吸煙,仍舊不說話。一間房子不大,靜悄悄的,除了能聽到隔壁家孩子在哭偶爾傳過哭聲來,輕煙在昏黃的燈光下晃動之后,慢慢向上爬,未到半空中就消散不見了。

格局是這樣的:我家住在二樓。上完樓梯有三扇大門,正對著中間的就是我家大門,左手大門就是孫嬸家,右臂同樣有扇大門。我們叫它大門,因為每扇大門背后都住有兩家,大門是區(qū)別于自己家的小門而言,站在大門里邊看,確實又有兩扇小門。晚上睡覺前我們都會站在大門口,高聲問一下:都回來了嗎?另一扇小門就會傳出回答,都回來了,于是就插好大門,聽到還有沒回來的,就回一嘴:那就留門了。然后回屋睡覺。我們跟對門,叫對家。用的是家的概念。D他們那片區(qū)域叫“同居的”,正在進(jìn)行時,用的是居的概念。大門里邊最會吵架了,很多對家或同居的吵架,但我們和對家不吵,我媽嚴(yán)格控制我們與門外鄰里間的關(guān)系,她總是嚴(yán)肅地訓(xùn)誡我們:不許跟人紅臉。十一歲,在我十一歲那年夏日,我在家燒晚飯,黑鐵鍋里加水蒸蘿卜塊,是蘸醬吃的。鋁盆當(dāng)鍋蓋,大小合適,但沒有把,我站在板凳上,想要確認(rèn)蘿卜塊熟還是沒熟,在捅開盆蓋的同時熱蒸汽猛烈沖出來,一口吞噬了我來不及抽回的左手。我放聲大哭,孫嬸嚇瘋了,拖鞋也沒換拉著我就往醫(yī)院跑。她是可憐我,我父母每天下班回家,晚飯只有半個小時,吃過晚飯扔下飯碗就匆匆返回學(xué)校去參加政治學(xué)習(xí),這些她都知道,可事后她還跟別的鄰居們說我父母心可真狠。跟手背一樣大的水皰蓋住了手背,而且還在擴(kuò)展。她個子高,我還很矮,她舉著我的手往醫(yī)院跑,我半個身體被提了起來,斜吊在空中,另半個身子趔趔趄趄,我只能用到一只腳腳尖著地。部隊醫(yī)院正準(zhǔn)備下班,通常他們絕不給地方看病,但是那天——孫嬸后來說是我命好,醫(yī)生從一個塑料圓盒里挖出了一坨黃乎乎的油膏,敷滿了整個大水皰。怕我手背上落疤,那可就破相了,孫嬸說,每天她都檢查,不出冬天,受傷的手竟好利索了,完好如初,她里外翻看了一遍,連手心都沒放過。最后她說,小東西,真倔!我二十多歲以后就再沒見過孫嬸,沒去給她拜年,沒從她家廚房端回過一碟醬油再還回一碗餃子,我們搬家了,她早早死去了,離世時還不到六十歲。

這些早都省略了,我早已習(xí)慣了,這空白。這空蕩蕩?;夭蝗チ?,不過就算如此,高樓大廈要回還是回得去的,這并不難。我獨(dú)自踟躕。我住得高,可以望到海灣,看到船從碼頭進(jìn)進(jìn)出出,無聲地劃破緞子般的海面。我就對D再三說,把這房子賣掉吧。帶園子的房子,在籬笆的心臟,有一段時間我只圍著一個心事打轉(zhuǎn),只想把它賣掉。現(xiàn)實問題是,我覺得我病了。就算朋友,他一邊被人家請求幫助挖銀杏樹,一邊被人家拒絕挖銀杏樹,我能看到他站在籬笆中間正一只手托兩家,他更需要解救。我不敢伸出手去碰那份沉重,盡管我還確定不了那手是不是沉重,我希望它不是。所以當(dāng)我們碰面,他想重提塔柏時,我只是輕輕一笑,并不把舊話提起。輕輕松松走到一起,不能彼此解救,至少誰也不要壓著誰。在所有的籬笆當(dāng)中,阻礙最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如同籬笆原本就留有門一樣。我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輕輕止步。

她家也看出了塔柏針葉不僅黃而且日漸枯萎了,最終認(rèn)定它們死了,我們也曾一度以為它們還能活著,不會就那么死掉,可是不然。在我們意識的盲區(qū)中,它們死了。塔柏站立,且是并排死去的。物業(yè)打來了電話。夏季過去,馬上就要到秋天了。物業(yè)在電話里說,鄰居想問問你們,那些樹,是作價賠償呢,還是買些樹給補(bǔ)種上?那時我正在園里走來走去,我看看那排塔柏,死去,就等于一切都沒法挽回。而我還在這里走來走去。突然想起一個朋友發(fā)過的一張照片,一個男人獨(dú)坐在野外長椅上看書,他正低著頭,只見滿頭白發(fā)如雪,那成為黑白照上唯一的耀眼之處,朋友寫道:白發(fā)叢生,頓覺天地悠悠。喉嚨一下被哽住了,對電話里等待回答的物業(yè),我說,不用了,什么都不用,到此為止。

“三個有霧的早晨加上一個雨天,就會爛掉/一個人建造得最好的樺木柵欄?!备チ_斯特。他寫喪事,一個人瀕臨死亡,最親近的朋友遠(yuǎn)道而來了,陪伴去死的人,但在人入土之前,他們的心思就變了,就想方設(shè)法要回去,回到生活和活人之間,做他們熟悉的事情。因為翻譯,我無法體味弗羅斯特詩歌的音律之美,但我知道,他說的是孤獨(dú)。在陪伴中的孤獨(dú)。速朽,隨時隨地發(fā)生。這沒有界限。缺少阻隔。

“有某種東西不喜歡墻?!蔽乙恢痹谙脒@詩句。來自弗羅斯特另一首詩《補(bǔ)墻》。“我”肯定不喜歡墻,但“我”也在應(yīng)鄰居之邀與其一同補(bǔ)墻,“在砌墻之處我們不需要墻/他全是松樹,我是蘋果園/我的蘋果園絕不會越界,/吃他的松果,我告訴他/他只是說:好籬笆出好鄰居?!薄拔摇背錆M懷疑,為什么好籬笆出好鄰居?“砌墻之前,我得弄明白/把什么圍進(jìn)來,把什么隔出去。/而我好像是冒犯了誰。/有某種東西不喜歡墻,/想要它垮掉?!蔽乙裁髟诤诎道?。死死思索著這想不明白的籬笆墻。這首簡單的詩更像叢叢密林,我看到弗羅斯特在不斷疑問不斷拆解,不斷在其中行走,不斷彎腰搬起石頭補(bǔ)墻。

6

重新買八棵塔柏補(bǔ)種上,又得開始重新養(yǎng)護(hù)。塔柏只挨院墻南邊和東邊各立一排,要是從空中看,就是個字母L。陽光灑落下來,照在每一棵塔柏身上。塔柏只遮擋鐵柵那部分,其余磚壘院墻老樣子留著。一個籬笆三個樁,塔柏是活的樹木,一個樁也不用。但活的另一面就是死。任何事物都無法抵擋它的另外一面。我在園中干活兒或走動,盡量不出聲,我知道籬笆的空隙,有多么地不牢靠。剛移栽塔柏那天,幾個工人一邊給立在土坑里的塔柏填土,用鍬做出水坑,一邊聊天。他們聊到一個有錢的熟人,他家里養(yǎng)了兩個女人,老婆和后到的女人,她們住在同一幢別墅里,樓上樓下,不僅不吵架,還好成一團(tuán),常常設(shè)計聯(lián)手對付男人。說得熱火朝天,不知道我正好站在籬笆外,我被他們給引笑了,忍不住說還會有這樣的事。聽到我的聲音在籬笆外響起,他們頓了一下,很快也笑著說有,這可不稀罕,于是,籬笆里和籬笆外就說起話來。補(bǔ)種塔柏的同時也新栽了草,是麥冬。不知道哪塊心區(qū)在隱隱作痛,我不斷地想,這又得澆多少水啊,就在那時我想起了我媽,想到該是她來起訴,起訴我和我們大家??僧?dāng)天不到傍晚天突然間黑了,很快開始落雨,雨斷斷續(xù)續(xù)接連下了三天,塔柏和麥冬全活過來了。

園子西墻外邊有片白樺林——特別年輕的白樺林,每當(dāng)朋友來做客找不到房子時,我們電話里就告訴說,就找白樺林。小區(qū)里有幾片白樺樹,我們覺得白樺樹最多處是在我家園外,D又叫它們?yōu)槲髁帧H嗫?。其實與其毗鄰的水杉數(shù)量也不少,也三十多棵,這卻并不影響我們叫白樺林。其實是雜木林,好幾棵松樹、白蠟,還不算外圍一圈矮灌木林,溫暖季節(jié)樹木蔥蘢,這些樹木跟籬笆內(nèi)的樹木連成一片,渾然一體,難以看出有什么分別,哪是我們私人的,哪是公共區(qū)域的。我們喜歡那片白樺林,同樣清楚白樺林不是我們的,這之間是有界限的,但這并不影響我們的喜歡。必須劃出地界。這是契約,是約定。要有地界,且地界必須壘高,已經(jīng)不能用一塊界碑來標(biāo)明了,不能用一塊木頭或石頭,我們這輩子就沒見過,我們從小就熟悉的是各種各樣的籬笆墻。下午茶時,D我們倆更喜歡坐在餐廳,正對著西窗,看窗外的一小片樹林和不遠(yuǎn)處的青山。鳥不時地飛過來,從白樺林的哪一棵樹的枝丫上起飛,直接落到窗下紫蘇棵里,或者從窗外急速兜個小弧線,然后向上拔起直接出鏡,飛到窗框外邊去,讓我們再也看不到它們的蹤影??罩袝惩o阻,要是兩只鳥追逐而飛,更見出鳥們的飛行驚人地神速,兩只鳥形同一只鳥,兩只鳥之間沒有一只鳥的距離,相隔極近,動作飛行線路和弧度卻嚴(yán)絲合縫,高度一致。你看著它們,沒法想象它們的小腦袋里到底裝著什么神奇密碼,眼看著它們打著旋沖你來了,卻又同時遽轉(zhuǎn)飛越過你,在你的上方遠(yuǎn)去或者消失。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趙冬妮,作家,現(xiàn)居大連,在《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詩刊》《散文》《鴨綠江》《黃河文學(xué)》《星星詩刊》等刊物發(fā)表過散文、詩歌、小說。出版詩集《以一個詞走近你》、隨筆集《跑題》。散文集《從一數(shù)到一》獲第五屆遼寧文學(xué)獎,被評為2007年度大連市“十件有影響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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