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龍 高亞西
(1.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2.內蒙古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17、18世紀以來,經工業(yè)革命和殖民擴張崛起的西方列強逐漸把侵略矛頭指向中國。英帝對我國西藏更是生出侵略野心,并派人與西藏地方接觸,遣人非法潛入西藏、獲取情報,遭到西藏地方的拒絕和抵制。其后英國不斷蠶食鯨吞中國西藏西南邊境處的哲孟雄(今錫金)、布魯克巴(今不丹)等藩屬地,漸次逼近西藏。1875年2月英國翻譯官馬嘉理在云南被戕(史稱“滇案”),英國以之為契機大做文章并提出了入藏的申請。清政府為了迅速了結“滇案”,只得同意其進藏要求,并于光緒二年七月二十六日(1876年9月13日)與英帝簽訂了《煙臺條約》“另議專條”:
現(xiàn)因英國酌議,約在明年派員,由中國京師啟行前往,遍歷甘肅、青海一帶地方,或由內地四川等處入藏,以抵印度,為探訪路程之意,所有應發(fā)護照,并知會各處地方大吏暨駐藏大臣公文,屆時當由總理衙門察酌情形,妥為辦給。倘若所派之員不由此路行走,另由印度與西藏交界地方派員前往,俟中國接準英國大臣知會后,即行文駐藏大臣,查度情形,派員妥為照料,并由總理衙門發(fā)給護照,以免阻礙。[1]350
英帝因之獲得了蓄謀已久的入藏“權利”。按照“一體均沾”的原則,各列強也隨之分享此項“權利”。洋人入藏是清代以來一直存在的現(xiàn)象[2-4],但獲得清政府同意、經由總理衙門發(fā)給護照、準予入藏的洋人與私下入藏的洋人有很大不同。因為前者行使的是其“條約權利”(從1876年《煙臺條約》起,至1886年《中英會議緬甸條款》止),清政府非但不能拒絕,還需發(fā)放護照、“妥為照料”。而且對這類洋人進行許可和護送的官方行為極有可能引起西藏地方的誤解,使其以為清王朝袒護洋人、輕視西藏(詳見下文)。這一區(qū)別似乎并未被研究者所注意。既往研究或因主題限制、或因側重不同,在述及這10年間的入藏洋人時,或失之簡略,或語焉不詳,為這一題目的研究留下了再探討的余地(1)參見曾友豪編《中國外交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26年版,第84—85頁,該著中對洋人入藏僅述及條約條款,后來諸多以“中國外交史”為主題的著作也多是如此,不再一一贅述。余素:《清季英國侵略西藏史》,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59年版,第60—67頁;楊公素:《中國反對外國侵略干涉西藏地方斗爭史》,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9—66頁;多杰才旦主編,鄧銳齡等著《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研究》,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37—661頁,上述3部著作均有專節(jié)論及洋人入藏問題,對該問題有一定的梳理,但稍顯簡略。張云:《西藏歷代的邊事邊政與邊吏治》,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356頁,其中提及洋人入藏對西藏地方局勢埋下諸多隱患,但未展開論述。另外,邊疆史、近代洋人在華活動史研究中對這一問題也有論及,傅德元:《論丁寶楨對鞏固西藏邊防的貢獻》,載《西藏研究》1992年第4期;張秋雯:《丁寶楨川督任內對藏局的因應》,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96年第25期;唐密峰:《晚清時期外人來華游歷管理政策初探》,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這些成果是本文的重要參考。:洋人入藏一事的始末需要進一步理清,其對西藏局勢的影響也有尚待發(fā)覆之處。
僅就筆者所見,入藏“專條”簽訂后10年間,經總理衙門發(fā)給護照載于史料的入藏洋人如下(見表1):
表1:
1876—1886年入藏洋人名單
從上表來看:(一)入藏洋人涉及多國,其中以英、俄人次最多。規(guī)格以奧匈帝國攝政義一行、俄國尼潤賴一行、英國馬科蕾一行為高,均是由政府派出官員并正式知照清政府。奧匈帝國、法國意圖不明,英、俄兩國則有較明顯的侵略意圖。
(二)光緒五年之后的幾年似乎為洋人入藏的低潮期,而英國似乎從光緒三年之后對入藏就不太積極。但揆諸史實,俄國尼潤賴一行于光緒五年被“以禮阻回”后也并未放棄,其后幾年一直在青海、新疆等處盤桓,刺探情報、打探其他入藏路徑、等待時機。光緒十一年俄人撇武撮伏等人正是在此基礎上得以進入藏北。英國實際上對由中國內陸省份侵入西藏期望不高,其主要侵略路線是以英屬印度為跳板侵略西藏西南邊境處的哲孟雄等地區(qū),再由該處進逼西藏。影響較大的馬科蕾一行便是企圖從境外的哲孟雄強行入藏。
(三)西藏地方對洋人入藏基本持抵制態(tài)度,大多數(shù)洋人都被阻回或改道。俄人得以入藏的兩次則是各有因由。光緒五年俄國尼潤賴一行入藏時正值攝政義入藏一事在川藏等處鬧得沸沸揚揚之際。該事件吸引了西藏地方的主要精力,使其疏于防范藏東北處盤踞的俄人。尼潤賴雖利用此時機得以入藏,但也很快被當時的西藏地方政府注意并阻回。光緒十一年俄人撇武撮伏一行得以入藏的原因在于俄國私下聯(lián)系并迷惑西藏地方當局,以財物和槍支討好西藏地方以圖“結盟”。
在中英《煙臺條約》談判時,身為欽差大臣的李
鴻章雖慮及“西藏探路一節(jié),將來恐有棘手”,但為了迅速了結“滇案”,只得應準。在細節(jié)上,李鴻章稍做變通,“于原議內添‘由總理衙門、駐藏大臣查度情形’字樣。并與言明如有阻滯,切勿勉強”,英使同意。李鴻章對之似乎也還滿意,認為“屆時應由總理衙門妥慎籌酌,縱難阻其弗往,但屬沿途加意護送,自無他虞”[5]914。此外,檢諸李鴻章同期的奏稿和信函,并未發(fā)現(xiàn)其對洋人入藏一節(jié)有過多注意。即將赴英了結“滇案”并擔任第一任駐英公使的郭嵩燾在召對中論及“滇案”時,也認為應先了結“正案”,使英國無所“要挾”[6]。熟稔洋務的兩位大臣如是說,清廷便也未再置議。
相較于《煙臺條約》中頗為緊要棘手的“昭雪滇案”“優(yōu)待駐京大臣”“整頓通商事宜”等項,洋人入藏一節(jié)作為附加條款確實構不成談判中的問題?;蛟S對清廷而言,中英、中法簽定《天津條約》后洋人便已經獲得了在華游歷、傳教的權利,洋人入藏一條只是洋人在華特權的一部分或補充。議定之后,清廷在諭旨中重申了地方官員應加強對在華洋人的保護,并未對新簽訂的入藏“專條”有過多的說明或留意。
隨著入藏洋人的陸續(xù)前來,地方大臣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認知。四川是內地進入西藏的門戶,“自英人有西藏探路之約以后,來川游歷者日見其多”。光緒三年英人吉為哩、貝德錄等赴川、滇、藏游歷,時任四川總督的丁寶楨(光緒二年至十二年在任)依約派人接待護送,但不料英人“或則欲會涼山伙夷,或則欲由藏赴國,沿途詳繪地圖,其幾已見”[7]1619-1620。至光緒五年,“洋人來川游歷者十倍于前;其欲入藏者,十居三四”[8],形勢日益復雜。丁寶楨認為英人名義上為游歷通商、實則對內陸西南各省包藏禍心:“欲以向之致力于海疆者,轉而用之于西南各省……此時用意在蜀。蜀得而滇黔歸其囊括矣?!盵7]1620他敏感地察覺到,英人游歷入藏是“蓄意開通西路……此次先由附近邊隅以次漸進,將來道里既熟,必多不情之請”[7]1684。
其時,清廷的邊境、藩屬國頻繁告警,丁寶楨不得不對洋人入川游歷及入藏一事高度警惕,并把洋人入藏與川、藏等西南疆界的安全問題相聯(lián)系。他希望清廷能意識到洋人入藏“實為中國陸路一大關鍵,未可視為末務”[5]1622??偫硌瞄T也認為英人用意詭譎,不可大意。清廷遂于光緒五年下令丁寶楨與駐藏幫辦大臣色楞額“會籌藏中應辦事宜”。二人不敢大意,“設防閑不豫,致洋人冒昧前進,則藏番必一意膠執(zhí),設有他事,其釀禍將有甚于馬加哩(即馬嘉理,筆者注)者”[7]1893。馬嘉理事件殷鑒不遠,洋人入藏極有可能再度釀成重大的外交糾紛。當年“滇案”談判時附帶“另議”的入藏條款儼然成為川、藏疆臣眼中的“藏中第一要務”[7]1972。
丁寶楨、色楞額認為,對洋人赴川藏等地游歷一事應未雨綢繆、多方籌劃,以免意外。如果有赴川游歷的洋人意圖西進,則由丁寶楨“預飭該廳同知及各塘委員隨時查探。如有入藏洋人,必先婉言阻止,決不令其輕入”。如果有洋人“由外洋及新疆別路入藏”,則由駐藏大臣在“交界之處派員探迎,或婉為阻止,或加意防護,庶免失事”[7]1892-1894。此外,丁寶楨、色楞額倡議“于藏中與各路交界之處,擇要增設文報委員二人”專門負責稽查護送洋人事宜(2)參見羅文彬編《丁文誠公(寶楨)遺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1892—1894頁。需要補充的是,增設委員一事并未依議執(zhí)行,而是有所變通。西藏有些地方可從四川揀派委員,而“江孜等處距哲孟雄尚遠,未便增設委員”。見吳豐培輯《清代藏事奏牘》,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471頁。。這些想法獲得了清廷的認可。至此,清政府對于洋人入藏一事才算形成了較為明確的應對辦法。但這些辦法在具體實施時仍不免一波三折。
光緒五年,奧匈帝國攝政義一行意圖入藏,經總理衙門發(fā)給護照并于六月抵達甘肅、青海等地。西寧辦事大臣喜昌和陜甘總督左宗棠致函丁寶楨,請四川方面加以防護。由于攝政義入藏路線過于含混,丁寶楨為免別有歧誤,只得查對圖籍,將所有可能的西寧至西藏的路線和道里程站情況開單抄送駐藏大臣松溎,請他迅速派出官兵照單查探,并“飛飭各臺站文武、轉飭土司,各按單開道里探明行徑,隨處接替保護”。前后牽涉到的地區(qū)有四川德爾格特土司屬境、松潘土司曲那木鎮(zhèn)、懋功廳、西藏三十九族地區(qū)等。川西北、藏東北都為之驚動。丁寶楨還下令“所有派出各員弁兵役經費口糧,均準其作正開銷,以資實力迎護”[7]1969-1972。這些舉措可謂是如履薄冰,慎之又慎。但攝政義一行對之或許并不知情、也不領情,其在青海前進時“見該處難以行走,因知四川至藏系臺站大道”,隨即改道由大路入川、擬由川入藏;到川后也是我行我素,不聽四川各級官員的勸阻,堅決要求入藏[7]1999-2001,引起西藏地方的軒然大波。
從此事中不難看出洋人在入藏一事上所具有的主動權和隨意性。洋人一旦獲得護照,則取得了絕對的主動權,行走的路線、日程及入藏與否,似乎都要視其心情和意志而定。而清政府和地方官員則較為被動,不僅要尊重洋人的意愿,還要隨時接待防護。即便如此,清廷還能勉強應付,更為棘手的是西藏地方的特殊情況和抵制態(tài)度。
西藏的民族構成、宗教信仰等與四川等內陸省份有著極大的不同,清王朝也只是在藏設置駐藏大臣進行“羈縻”統(tǒng)治,西藏當?shù)氐纳讬噘F對藏務有著很大的獨立性和自主權。作為平息“滇案”的被犧牲者和洋人入藏、侵藏的直接受害者,西藏地方對洋人入藏一事始終抱有不滿。往前追溯,更可以發(fā)現(xiàn),西藏所遭受的不僅有列強的覬覦和侵略,還有法國傳教士的宗教挑戰(zhàn)。咸豐年間,法國傳教士羅勒拿、肖法日等在川藏邊界處活動,意圖進入西藏傳播基督教[9]328。洋人入藏、傳教對西藏而言都是切膚之痛,其對之的忌諱和敵意自是日漸加深。
清廷無視列強對西藏日漸嚴重的侵略,忽視西藏的特殊情況及其仇洋仇外的情形,直接批準洋人入藏,顯然傷害了西藏僧俗的感情。入藏“專條”簽訂的消息傳到西藏后,西藏僧俗“人心頗覺渙散”,產生了不滿和不安情緒[9]547,“闔藏各寺不愿外人到境游歷,吁請阻止”。但條約剛簽,豈容輕易更改?清廷不予同意,命令駐藏大臣“設法開導,勿令生事”[9]493。申請阻止不成,西藏地方便自行阻攔。光緒三年英人吉為哩行抵巴塘、江卡,引起該處藏兵的“驚疑”并在遠處“連放數(shù)槍”[9]489。江卡位于川藏交界,向為川藏交通要沖,西藏地方政府在此“設一臺吉番官扼守,于此稽查來藏之人,附近藏屬各番部皆受其節(jié)制”[10]。吉為哩雖幸無事,但江卡地方敢于放槍,暗示著西藏地方可能以武力抵制洋人入藏。
光緒五年攝政義一行將要入藏的消息傳到西藏,更是引起西藏僧俗的公開反對。七月,十三世達賴喇嘛率領“闔藏眾呼圖克圖三大寺堪布新舊佛公臺吉僧俗番官軍民人等”公開出具甘結、共立誓辭:“從此世世不顧生死,永遠不準入境。如有來者,各路派兵阻擋,善言勸阻,相安無事。如或逞強,即以唐古忒之眾,拼命相敵”[9]463。掌辦商上事務(官名)通善濟嚨呼圖克圖將此甘結經駐藏大臣松溎上達清廷。清廷下令松溎“責成該呼圖克圖等開導僧俗人眾,告以該洋人入藏人數(shù)無多,前往游歷,不至有欺壓之事,毋庸妄自警疑,致生事端”。
這一旨意的效果可以想見。清廷轉而寄希望于四川,希望四川官員能于洋人抵川時“將藏眾情形詳細告知,設法勸阻”[11]4430-4431。但攝政義頗為固執(zhí),四川官員多番勸說都收效甚微。十月,攝政義等人抵達巴塘,意圖西進至江卡。該處藏族僧俗頭目集結阻攔并揚言:“我等在此防阻,萬不能使伊等前來”[9]554?!皶簭膶捗狻钡耐ㄉ茲鷩岛魣D克圖非但沒有奉旨開導藏族僧俗,反而派藏官頗琫(官名)香噶帶兵前往江卡,以武力阻止攝政義入藏,致稟聲稱:“必須巴塘文武土司將各處洋人逐去,勒令土司出具永無洋人進藏切結,方可罷兵。否則直到巴塘,焚毀教堂及土司房屋”;同時責令川藏、滇藏交界處各土司、僧俗:“以后一體不許洋人過境,亦不準各處迎護接送”[9]500。態(tài)度強硬,劍拔弩張,矛頭直指西藏及其他涉藏省的所有洋人。
面對這一嚴峻的形勢,巴塘地方文武只得再行勸說,并請該地的傳教士從中斡旋。攝政義最終“賞準”改道入滇回國。但頗琫香噶卻不愿罷休,“意在必得永無洋人游歷入藏結據(jù),并允以后驅逐法國教堂”,二者缺一不可,否則不肯退兵。丁寶楨認為藏官此舉實屬蠻橫無理,隨即派兵前往巴塘彈壓,并責令該地文武保護教堂,不準教堂和土司私自出具甘結,以免留下后患。駐藏大臣也特派專員馳往巴塘進行開導。在多方壓力下,頗琫香噶帶兵折回[9]501。
這一事件頗為典型,涉及清廷中樞、四川官員、駐藏官員、西藏地方政府、藏兵及僧俗領袖、邊地土司、洋人洋教等多種勢力,顯示出洋人與藏務交織時所帶來問題的復雜性和深刻性。
然而西藏地方也并非鐵板一塊,西藏地方當局對藏境各處的控制和管轄也多有疏漏。頗琫香噶帶領藏兵前往江卡時,曾在阿足山溝地界遭到三巖“野番”搶劫,并傷及人馬[9]500。阿足山溝地屬藏境,藏兵在此卻遭到搶劫,足見藏境內形勢的復雜混亂以及藏兵的軟弱無力。俄人尼潤賴一行在前往西藏時,也被“崖熱娃在途搶劫”。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尼潤賴一行非但沒有損失一物,反而擊斃崖熱娃數(shù)人,上演了馬嘉理事件的“反面”劇本[9]553-554。
西藏地域廣袤、地形復雜,部落、民眾錯綜雜處,西藏外圍尤其是川藏、青藏交界處更是灰色地帶,仇殺、搶劫盛行。如三巖各部“并無頭目,以人強財富為能。若徒有資財,無強狠親族,亦必被鄰里奪取謀殺。蓋豺虎之鄉(xiāng)也,素以搶劫大道為事”[10]22。民風如此,漢、藏地方官員也無可奈何,很多時候只能聽之任之:“其藏中應辦各事……俱系彼地之田土買賣、命、盜各件居多,其實在費手者,則惟有彼此撤卡爭斗之事。然亦系蠻觸相爭,決無大患”[7]1972。
而今這些狀況卻因洋人入藏而變得難以回避且不易處理:“蓋其未入藏境以前也,既慮野番之劫掠,其既入藏境以后也,又慮藏番之阻攔”[7]1972?!耙胺睋尳俨乇檬?、搶劫俄人失敗似乎也昭示著以西藏地方的實力,對列強恐怕“只有阻遏之心,并無堅拒之力”[11]4472。一旦列強獲得借口、恃強逞兇,西藏地方難以抵御,必然遺患無窮。
光緒十一年,俄官(撇武撮伏)改道由新疆赴和闐,并與法國人庚和禮勾結,以“纏頭回民”作引導,行抵藏北達木八旗。俄人此行迷惑并賄賂西藏地方當局,意圖共同結盟以抵制英人,西藏地方政府似乎頗為所動[10]8、14、15。一時間“洋人進藏之隱憂,俄國更有甚于他國者”[7]559。而英國聽聞此消息,自然不甘其后。同年九月,英國帶著新的侵藏計劃卷土重來,派出使臣馬科蕾赴北京與清廷會商入藏及西藏通商事宜。“西藏一隅,而兩大并爭,其間辦理洵屬不易”[7]532,局勢更加撲朔迷離。
馬科蕾此行所奉英國政府的指令,是爭取使團進入西藏的拉薩或扎什倫布;如不能進入,則爭取在藏印貿易上獲得更多的“權益”[12]?;蛟S是鑒于早先洋人由內地入藏的失敗,馬科蕾此次意圖由英屬印度出發(fā)經哲孟雄入藏。由界外入藏是一步殺招,因為清廷不便、也不能在國界外派人對之進行保護或阻攔。入藏與否,只能以英人的意志為轉移。而以西藏地方的抵制態(tài)度,強行入藏勢必引發(fā)沖突。清廷居中調停、事處兩難,正好給了英國討價還價的契機。
駐英公使曾紀澤因馬科蕾一事告知清廷:法國侵略越南最初也是以“無名之私商、無賴之教士暗中經營”,英國謀求入藏游歷通商也是此意;但現(xiàn)今英國承認大清對西藏的主權,就西藏通商、遣使等事商量于我,似乎應回應英國的請求并簽訂一“公允之約”[13]1067。清廷也知道英人入藏游歷“即為通商地步”,但當務之急是要先解決洋人入藏這一棘手問題[10]4472-4473。清廷將此旨意和曾紀澤的意見傳達給丁寶楨、色楞額等人,責令他們會商辦法。
丁寶楨以為馬科蕾此舉與之前洋人進入川、藏游歷是同一路數(shù),“陽借通商之美名,實陰以肆侵奪之秘計……設藏路一開,則四川全境終失,川中一失,則四通八達,天下之藩籬盡壞”[9]528-530。中法戰(zhàn)爭事在眼前,英國潛身其后、趁火打劫,“幸而不發(fā)則已,不幸妄動,其害更甚于法夷”[7]2855。丁寶楨因而建議整肅軍備,以防不測。色楞額對藏方多次開導,成效不佳,以為“準其游歷,亦必俟開導有成”,貿然遣使,必將釀成邊患[11]4473。
馬科蕾于光緒十二年(1886年)年初持照行至大吉嶺,擬三月中旬起程入藏,并聲稱:“如藏番仍前阻攔,彼即帶兵三千,自行保護前進”[9]477-478,圖窮匕見。而駐華英使為了迷惑清廷,放出了“永不入藏”的煙幕彈:“當時定議入藏探路,本為通商而設,并無他意?,F(xiàn)在印藏交界之大吉嶺地方,早有與英人互相貿易之事,如果準令在印藏邊界通商,即可永不入藏”[11]4478-4479。清廷以為通商雖然可信,但入藏一事載在條約,必須改訂才行。這一意向剛好與英國新的侵略訴求歪打正著。
中法戰(zhàn)爭后,法國在印度半島的實力被消耗,英國加緊了對緬甸、云南的侵略、企圖取得更大的侵略利益,如勘定滇緬邊界、設關通商等。英使于是以修訂入藏“專條”、電告馬科蕾從緩入藏為條件,換取清政府對滇、緬問題讓步[13]1084。光緒十二年六月二十三日(1886年7月24日),雙方簽訂《中英會議緬甸條款》,其中對入藏一事重新規(guī)定:
《煙臺條約》另議專條派員入藏一事,現(xiàn)因中國查看情形,諸多窒礙,英國允即停止。至英國欲在藏、印邊界議辦通商,應由中國體察情形,設法勸導。振興商務如果可行,再行妥議章程;倘多窒礙難行,英國亦不催問。[1]485
至此,入藏一條得以廢除,藏務的焦點變?yōu)橥ㄉ桃还?jié),清廷的“緊要關鍵”轉以“開導番眾于邊界通商為主”[11]4481。英國不斷以通商為幌子在西藏西南邊境地帶施壓,西藏地方則在邊界設卡進行嚴厲抵制。英國的侵藏野心難以滿足,急不可耐,遂于1888年悍然發(fā)動隆吐山戰(zhàn)役(第一次侵藏戰(zhàn)爭),公開侵略西藏。
從《煙臺條約》到《中英會議緬甸條款》,洋人入藏一條載在條約僅有10年,被清政府注意并留下記載的入藏洋人也僅有幾撥,確實只是近代外交史上一段很小的篇章。但洋人入藏一事的10年遷延更則成為清廷和西藏地方關系惡化的一大誘因,對西藏局勢及清王朝和西藏之間的關系影響匪淺。
康雍乾之后,清王朝國勢漸衰,道光以降,藏務廢弛。駐藏大臣體制遭到侵蝕[9]495,歷任駐藏官員中的貪瀆無能之輩也給當時清中央政府與西藏地方的關系造成了負面影響。如后來英國謀求入藏通商的說辭中所聲稱的西藏私下早有商貿往來一節(jié),其始作俑者便是“內地貪吏豪奴在官人役”。被西藏當局查知后,駐藏大臣對涉事內地官民進行包庇、不了了之,走私貿易也禁之不絕[9]549。這致使駐藏官員的權威下降,也給后來英國圖謀通商提供了借口。此外,清王朝駐藏官兵僅有1000多人,力量本就弱小,且是由四川派駐,滿3年換班。但“名為年滿換班,其實多半頂補。頂補之人,率皆換防兵丁貿易客民私與番婦奸生之子,姓仍從父,性與番同”[9]550。這些人利用職務之便在軍營中打聽公事、勾結官員、播弄是非、參與走私貿易,影響極差。駐藏官兵的腐朽沒落,必然使清王朝對西藏的統(tǒng)治力量衰弱、清王朝的權威受損。
咸同年間,清廷又忙于應對太平天國起義,對藏務重視度下降且有力不從心之勢。四川忙于對抗太平軍,本應按年解送到西藏各臺站的餉銀難以接濟,使得西藏地方更加輕視駐藏官兵[10]6。此時川藏交界地帶也不太平,川屬土司瞻對發(fā)生重大叛亂且愈演愈烈。瞻對在打箭爐西北處,當?shù)匕傩斩嗍遣刈?,宗教和風俗都深受西藏影響(川藏、滇藏交界土司地帶均是如此)。清王朝本該迅速平叛,以避免西藏地方勢力“見縫插針”。但當時清廷和四川因為連年應對太平軍和匪患,兵疲財匱,難以平叛,轉而請西藏地方派出藏兵協(xié)同平叛。同治四年(1865年),叛亂平息,有功的藏兵向清王朝索要軍餉。清廷無力撥給,遂把瞻對賜予達賴以作獎勵,達賴在此設置藏官進行統(tǒng)治。瞻對劃歸藏屬事件直接反映出清王朝對川、藏地區(qū)統(tǒng)治力量的極大衰弱。此消彼長,西藏地方勢力則以此為契機、以瞻對為跳板在川屬(滇屬)土司地界施加影響(3)“然不察其事者,以為所與者只一瞻對,尚無妨于大局。而不知藏番利用瞻對,遂殃及于關外全部各蠻族”。見吳豐培:《趙爾豐川邊奏牘》,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2頁。具體研究可參見陳一石:《清代瞻對事件在藏族地區(qū)的歷史地位與影響(一)(二)(三)》,載《西藏研究》,1986年第1、2、3期;石碩:《瞻對:小地方、大歷史——清代川藏大道上的節(jié)點與風云之地》,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7年第1期。,直至清王朝滅亡。頗琫香噶在江卡阻攔攝政義入藏時敢于放話讓川藏、滇藏交界處各土司、僧俗抵制洋人洋教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這種影響的持續(xù)和擴大。
這些局勢的變遷因為洋人入藏一事而變得更加復雜棘手。清廷或屈從于列強、或怕洋人在華再生意外,就洋人入藏一事(及后來的通商事宜)不斷向西藏地方施壓;西藏則不聽清廷的多次“開導”(其實“開導”一詞也很微妙)、公開出具甘結,甚而悍然出兵對峙。兩相鑿枘,自然加速了雙方關系的惡化。光緒十一年丁寶楨在籌劃馬科蕾一事的對策時便注意到:若再派人前往西藏開導,很有可能會適得其反,“是未與英人通商,已先與藏中喇嘛構禍,似覺不合”[9]530。色楞額也認為:如果操之過急,“勢必驅數(shù)百年歸順之赤子從而攜貳于吾”[9]477。洋人謀求入藏(通商)一事已不只是一棘手的外交事件,更成了清王朝和西藏地方之間的一大隔膜。
西藏地方開始還只是阻止洋人入藏,之后竟開始阻止內地官員入藏。光緒四年(1878年)黃懋材欲入藏赴印游歷被阻;光緒六年(1880年)由四川調往西藏專門處理洋務的委員被阻(后經開導后放入);光緒十年(1884年)丁士彬奉旨前往西藏調停藏、廓沖突被阻。可以說一旦涉及洋務洋人,不管想要入藏的是何人、是何緣由,西藏地方必有一番阻攔且“已成慣技”,“藉有洋人為詞”變相抵制清廷對藏務的干涉[7]2763。下一任駐藏大臣文碩在北京更是聽聞:因洋人入藏通商一事,西藏僧俗“不惟不聽駐藏大臣約束,轉致駐藏大臣辦公掣肘。甚者公文折報,須先關白,然后乃得遄行”[9]547。西藏僧俗甚至懷疑清政府“左袒洋人”“且有英人不見漢官斷無進藏之事,英人一見漢官,藏事終無不壞之理之語”[9]549。再考慮到上述駐藏官兵的弊病,文碩不無擔憂地指出:“即無洋人力請游歷通商之事,而后此控馭之方,恐亦須大費一番籌畫也”[9]546。
清廷為快速了結“滇案”,在《煙臺條約》談判時就洋人入藏一節(jié)未多加考量便予以應準,為晚清藏務埋下了巨大隱患。清廷未曾考慮到西藏的特殊情況,更未料到后來西藏僧俗對洋人的抵制會如此強烈。在后續(xù)的實際應對上,清廷也一直處于被動,既不能有效地在北京通過各國外交使臣阻止洋人的入藏申請,也不能令行禁止地責令西藏當局對入藏一事進行配合。
洋人一旦要求入藏,身為中樞的清廷便會進入“禁之不能,聽之不可”的兩難地步[9]492,除了命令大臣“設法阻止,儻不能阻,則加意防護”[11]4462及“開導”西藏當局外,在外交和內政上沒能率先形成具體可行的應對策略,反倒極為依賴于四川總督和駐藏大臣的建言獻策。川督丁寶楨在對洋人入藏事宜的應對上起了重要作用,實施了一系列牽制洋人、拱衛(wèi)藏疆的有效措施,并形成了“籌川援藏”的邊防思想[14]。
清廷后來雖然通過談判廢止了入藏專條,但卻以緬甸利益的割讓為代價,且在西藏通商一事上留下了隱患。通商問題承接入藏問題成為中英兩國和西藏地方三方新的問題焦點,并為之后英國發(fā)動侵藏戰(zhàn)爭埋下了導火索。入藏一節(jié)的簽訂是英國談判《煙臺條約》時的順手牽羊,其廢止也是英國以芝麻換西瓜。清政府前前后后的軟弱、短視以及暴露出的對西藏控制的無力無疑助長了英人的侵略氣焰。
洋人入藏帶來了諸多糾紛,引起了西藏地方當局的嚴厲抵制,加劇了西藏局勢的不穩(wěn)定性,對清王朝和西藏地方關系的變化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清王朝在兩次英國侵藏戰(zhàn)爭中的處置失當固然是其與西藏關系惡化的重要節(jié)點,但此“山崩”之前已有多年“風化”,洋人入藏是其中不可忽視的一節(jié)。因為之后的西藏局勢都是循著這一軌跡愈走愈險??疾臁吨杏h緬甸條款》遺留下的西藏通商問題,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與洋人入藏一案的如出一轍:西藏依然抵制,英國依然強勢,“是通商先既不敢取必于西藏,不通商又將開釁于洋人”[7]2952。而清政府依然軟弱無能,只得輕視西藏僧俗的不滿情緒、犧牲西藏地方利益以求茍安。在西藏僧俗看來,這些舉措更是其“左袒洋人”的有力“注腳”,以致西藏地方對清中央的離心力更是越來越強,造成清末民初西藏局勢的動蕩,為民國時期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離心離德埋下了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