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祎:著名作家、文藝評論家,江南文化學者,曾受邀做客央視中文國際頻道《文明之旅》欄目,講授“夢里水鄉(xiāng)江南鎮(zhèn)”。著有《與我有約》和《水做的江南》等。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發(fā)表多篇學術論文,系江蘇省首屆紫金文藝評論一等獎獲得者。
每位作家都有自己寫作的資源寶藏,他們沉浸其中,上下求索,費盡心力,本文作者的“江南”就是他創(chuàng)作的活水源頭。作家的成長進度與他對主題和題材的不斷掘深是同步的,從滿眼是風景,到滿心是人影,透過作家的心路歷程,反映了一位好的作家,就是永葆自省精神,以不斷求新求實的心態(tài),步履堅定地走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
一直在寫江南,但江南的靈魂是什么呢?
平時喜歡寫點文字,情非得已,寫著寫著,一不留神就拐進了江南古鎮(zhèn)。粉墻黛瓦,花窗回廊,小橋流水,畫舫絲竹,如歌,如夢,如縷,如煙,凝眸處,縹縹緲緲,朦朦朧朧,好像一直顛沛流離的心情,在忽然之間找到了心靈的原鄉(xiāng)。薄如蟬翼的思緒,讓我暫時放下了洶涌的歲月,搖曳在多情的水鄉(xiāng),陸續(xù)寫了周莊、同里、甪直、木瀆、西塘、烏鎮(zhèn)、南潯、朱家角、光福、安昌、錦溪等50個江南古鎮(zhèn)。描繪河岸人家,細說醉里吳音柔綿好;時見梨花淡淡,眺望翠堤春曉分外嬈。
江南就好像一篇欲說還休的文章,不管是欲擒故縱,還是欲抑先揚,總是讓人欲取不得、欲罷不能。這是一個特別讓人上癮和過癮的地方,一旦遇見,不再相忘,但我的寫作主要停留在移步換景的激動之中,驚異、新奇、沉醉、享受,是這個時候的主旋律,因此鏡頭搖晃,畫質模糊,走眼、走耳,卻未必都能夠真正走心。這是因為對背后的東西了解得還不夠多,但文字畢竟是以精神世界流淌為源泉的,要想文字立起來,就得思維先立起來,一旦在思維的渠道里發(fā)生某種糾結或郁結,文字的成色一定會大打折扣。所以,雖然寫了許多東西,但好像許多都是在原地打轉。
這也是我一段時間里非??鄲赖氖虑椋苍谄炔患按貙ひ捊衔幕c其他文化的不同點,后來發(fā)現(xiàn)江南最大的特點,就是一個“水”字!水至于江南大地,浩浩蕩蕩,不擇地而流,不唯江南,唯盛江南,河道縱橫,水網密布,液態(tài)之筆描摹河流恬美,氣態(tài)之墨彌漫煙雨迷蒙,固態(tài)之情洋溢飄雪如絮,這些在風景秀麗的江南都顯得特別富有詩情畫意,都會給人無邊無際的美麗遐想。清透如玉的江南之水,能夠帶來許多意外的感動。原來江南這本極力積久的金裝書,就是用水一字一字、一句一句、一行一行寫成的,水是江南唯一的作者,也是最終的出版者。
水代表著江南的精靈,江南的靈魂,江南的夢幻,江南的畫墨,江南的一切都離不開水,源遠流長、川流不息,水就是江南文化由來已久的發(fā)展秩序和基本邏輯?!叭思冶M枕河”“水港小橋多”“細雨纏綿,花紅楊柳岸”,在柔嫩的時光里,但凡一見鐘情的戀戀不舍,一見傾心的念念不忘,都會使紛至沓來的江南意象,如杏花春雨一般,飄飄灑灑,綿綿密密?!奥犛旰娠L四面來”,如癡如醉,潤物無聲,我仿佛經歷了一次醍醐灌頂?shù)臎_刷,突然間獲得了一種涅槃式的重生,似乎找到了江南文化一以貫之的線索。
要寫透江南,首先要讀懂江南的人
可就在自己寫得最嗨的時候,忽然有人告訴我,你文字的最大問題是見物不見人。
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湖光山色,草木葳蕤,我一直喜歡陶醉在山環(huán)水繞的纏綿之中,希望能夠寫出禪意美麗的水墨江南。但在這情景交錯之中,我并沒有忽略人的因素,甚至還涉及不少人,但后來我終于明白,對江南人的理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故事、軼事或趣事之類,或者是簡單的人物素描,而是真正從總體上把握江南人對世界的認識方式,并直抒胸臆地寫出他們的靈魂特質。對此我確實沒有做到,許多描寫都是一鱗半爪、支離破碎,有些還可能是自相矛盾,難以自圓其說,確實還沒有寫出江南人一氣呵成的精神版圖和殊途同歸的集體人格。
這樣看來,要讀懂江南,首先要讀懂江南人,把握其所思所想,理解其所言所行,捕捉其所作所為,這不是可選可不選的選修課,而是必須認真研讀的必修課。
因為這里有江南人巧妙地利用自然順勢而為,山水環(huán)抱,山明水秀,追求天人合一的人居環(huán)境和生活格局;這里有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通過自己的辛勤勞作,創(chuàng)造出的富甲一方的魚米之鄉(xiāng);這里有他們敢于發(fā)現(xiàn)蠶桑價值,讓絲行天下成為綿延千年的商業(yè)奇觀;這里有他們崇文重教、秉承紹續(xù)、嶄露頭角、光耀門楣的流量文脈;這里有他們世代接力的溫柔敦厚、淳樸善良的世俗風情。多少年來,他們以歲月為流,以滄桑為飲,在世事變幻的波瀾壯闊之際,于人生跌宕的千回百轉之中,通過許多耳濡目染的形式,創(chuàng)造出獨抒性靈的精神遺存,進而成為江南文化的結晶和核心所在。有了這樣的視角,我再看蒼翠青山,墨綠兩岸,好像都站滿了人。從滿眼是風景,到滿心是人影,這對于我來說,就是一次思維的飛躍。因為江南的一切,確實都是江南人的成果,所以我認為水做的江南,最終的答案就應該是水做的江南人。
通過這種生命昂揚的審美觀照,就能發(fā)現(xiàn)一種生生不息的文化燦爛。江南文化不限于物質層面的直觀,更多的是精神層面的體現(xiàn),或者說許多都是由精神層面?zhèn)鬟f到物質層面的心靈軌跡。因此,那些水鄉(xiāng)符號不再是冷冰冰和木訥訥的物體,而是有溫度、有高度、有深度、有厚度,更有濃度的人文情懷。日月凝聚靈長的精華,山川薈萃心靈的風景。因此,對于江南文化,我們應該更加準確地表述為,這是一種孜孜以求、不舍晝夜的生命狀態(tài),代表著江南人與生俱來的玲瓏心致和與時俱進的獨特眼光。這種生命狀態(tài)不僅有著細致入微的原始基因,也有著追求極致的新生稟賦。打開腦洞,賦能身軀,就能夠栩栩如生地體現(xiàn)為永不滿足的生命活力,推動著江南總能快人一拍而且矢志不渝地成為人人向往的美好境界。明清時期,江南一省的賦稅占全國的三分之一,蘇州的賦稅頂上半個江南,“風物雄麗為東南冠”;宋代范成大《吳郡志》中記載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民間俗語,言簡意賅地表達了人們對江南美景的由衷贊嘆;昆曲、黃梅戲、越劇、揚劇、評彈等誕生在江南也不足為怪;還有恬靜內秀的徽派建筑和咸鮮甜潤的精致菜肴,都給人們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我們說江南文化不是一天形成的,就是說這種生命狀態(tài)揮發(fā)出多少代人創(chuàng)造力的積累和疊加。
因此,江南文化就是江南人的文化,這就決定了我的江南寫作,必須著力與人的世界打交道,深入了解他們思想感情的模式和待人接物的方式,只有心心相印才能息息相通,只有息息相通才能源源不斷。
江南的風景就是江南的人文風景
江南是一種詩情文化,也是一種秀美文化,更是一種人才文化?!疤煜掠⒉?,半數(shù)盡出江南”。明朝四分之一的狀元出于江南,清代狀元半數(shù)以上出自江南,明清兩代每七個進士,就有一個出自江南,江南還成就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文人、畫家、書法家、音樂家、戲劇家等,包括魯迅、茅盾、徐悲鴻、徐志摩、金庸、張愛玲、錢鍾書、錢偉長等。這里不僅是整體性的人才輩出,還有家族性的人才共生。以金庸先生為例,他的表哥是徐志摩;表外甥女陳喆,筆名瓊瑤;堂兄查良錚,筆名穆旦,是現(xiàn)代主義詩人、翻譯家;表姐蔣英是著名的歌唱家,其丈夫是航天和導彈之父錢學森;大姨媽袁曉園是漢語拼音的發(fā)明者。這種蓬蓬勃勃的生命狀態(tài)來自江南文化的形態(tài)與江南人格的情態(tài)融合而成的不可遏制的力量,我們只能在這種交互作用中找到江南文化的地址,在排沙簡金中發(fā)現(xiàn)詮釋文化的歷史源頭。
有次去無錫,專門去探訪了“八大名人故居”,包括錢鍾書、顧毓秀、阿炳、薛福成、錢穆、錢偉長、秦邦憲、張聞天。曾經有人問我這些老房子有什么看頭,我說非常有看頭,而且很有味道。很多人都會慕名而去,但有的只是為了湊湊熱鬧,如果是懷著這樣的目的,這些故居與其他的房屋也沒有什么差別。我更看重這些故居與名人成長唇齒相依的關系,究竟是什么樣的環(huán)境讓他們如此與眾不同?應該說,這些故居承載著太多的信息因子,任何一種隨意的觸碰,都能回放出身臨其境的當年情景。我們在這些地方多走走,不僅可以看到他們當年的模樣,也能夠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更能夠感受到他們當年的氣息和曾經的心跳。我在阿炳曾住過的殘破房子里,看到只有一張小床,上面鋪著破舊的藍印花布,斑駁的墻體,朽蝕的窗欞,凌亂的家什,經過修繕尚且如此,當年的情景肯定更加不堪,但就是在這種人生境況下,他創(chuàng)作出《二泉映月》這樣深刻而經典的作品,這是何等了不起的偉大藝術家!目有所見,心有所思,不知不覺中,寫作的欲望就急不可耐地騰空而起,自然而然希望能夠提煉出他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真情實感。
都說十里秦淮的煙波,倒影映月,夢殘歌罷,揚州一夢,煙花幾重,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胺蚪险?,詩心所凝也”,在許多詩人的眼中,江南自古就是柔情的、柔軟的,甚至是柔弱的。殊不知,兩岸桃花,靜水深流,到處都有卷起千堆雪的拍岸驚濤;“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風馳電掣,狂飆突進,雷霆氣勢,霹靂風格,一舉就能擊破一枕千年的溫情之夢和悲傷之嘆。公元1276年,元軍挾持南宋皇帝下詔給鎮(zhèn)守揚州的主將李庭芝和副將姜才,要求二人棄城投降。李庭芝說:自古以來皇帝只會讓將軍用血肉之軀保衛(wèi)江山,從來沒有圣旨讓在外作戰(zhàn)的將軍投降的。他們義憤填膺,撕碎圣旨,身先士卒,沖鋒陷陣,帶領著揚州人民與入侵的元兵展開了殊死搏斗,救亡圖存,可歌可泣,忠節(jié)浩氣,氣吞山河,最終寡不敵眾,英勇捐軀!為了能夠寫出他們的心路歷程,我專門到揚州東關街的雙忠祠去拜謁兩位英雄,穿越時空的景仰,讓我們更加深入地領略到江南人身上固有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毅血性,以及因此而帶來的許多震撼心靈的生命奇觀。
這些年,我去過江南的許多地方,特別是在江南古鎮(zhèn),獨自一人徜徉在山水之間,心里只剩下寧靜和美好。這里的生活看似簡約但不簡單,在不動聲色中構建閑適哲學的審美世界,到處都是自然而然,到處又是斤斤計較,不僅要用眼睛去看,還要用心去感受。舉凡精致民居,高矗祠堂,肅穆牌坊,恢宏廟宇,摩天寶塔,精巧古橋,玲瓏樓閣等,都交織著鄉(xiāng)儒學究的吟哦,也映襯著道法自然的呼喚,還傳遞著緣起性空的修煉。亦動亦靜,亦俗亦雅,精工細作,無微不至,譜寫出 “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堅定執(zhí)著;一堂一室,一門一窗,一磚一瓦,一桌一椅,一雕一刻,或寄情,或托物,或言志,或隱喻,都代表著江南人的美好愿望和人生期盼。
由此可見,要寫人所未寫,就要到人所未到。當自己努力沉浸在江南人的思想、情感、興趣、愛好、習慣、故事、傳說之中時,就希望把這些輻輳到江南文化永不停息的車輪上,伴隨著“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新氣象,寫出江南人的新境界。因此我現(xiàn)在寫作,就更加注重江南人的故事,江南人的生活,江南人的精神,江南人的氣質,江南人的貢獻。江南文化是一種流過江南人靈魂的文化,江南的一切風景都是人文風景。因此,在自己熱愛這些人文風景的同時,也收獲了許多生命中的驚喜。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撰寫的文字里住著自己的江南,但時過境遷,又發(fā)現(xiàn)那已不是原來自己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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