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蘇州人管“喝”茶叫“吃”茶。蘇州人喜歡吃茶,在蘇州,大街小巷里藏著掖著大大小小的茶館,吃茶,是一件不容馬虎的事,因而蘇州人管吃茶也叫“孵茶館”。老茶客們吃早茶,先是一杯熱茶下肚,然后消消停停吃早點,倘若恰逢生意場上的熟人,那就續(xù)上茶水,邊喝邊聊,茶水喝光,順道也把生意談了下來。粗衣短衫的“勞力”,通常買一副大餅油條,尋一間簡陋茶室,揪著熱茶啃大餅油條,茶足飯飽,抹嘴“開工”。
幼時,我的祖父常捎上我去茶樓喝“下午茶”,在那個茶香四溢、瓜子殼亂飛的嘈雜天地,祖父篤悠悠手托一杯清茶,蹺著二郎腿,瞇縫著眼,沉浸低吟淺唱的評彈聲中,一坐就是大半天,我對吃茶、評彈素?zé)o興致,只是眼巴巴地等著屬于我的那份“茶點”:蟹殼黃、棗泥麻餅、生煎饅頭都是極好的伴茶佐食。
上了學(xué)堂,周末做完功課,閑得無聊,就學(xué)起祖父的樣子,從茶葉罐頭里取一撮新茶撒入玻璃杯,蜷曲的茶芽在熱水里舒展開來,上浮下游,直至水呈青綠色,看杯中嫩芽沉浮,忍不住輟了一口,較之可樂、果汁的甜膩,這茶別有一股清香沁入心脾,一杯下肚,余香繞喉。后來,父親告訴我,這一小撮毛乎乎的“絨茶”原是比金子還貴的中國十大茗茶——洞庭碧螺春。
打那以后,我開啟了“寧可食無肉,不可飲無茶”的“泡”茶生涯。周作人說,“吃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飲”。恰巧,我童年居住的老宅便是“瓦屋木窗”,只不過隨著時代進步,“紙窗”換成了“玻璃窗”,卻也無傷大雅,我用“壓歲錢”去商場挑了個漂亮光潔的景德鎮(zhèn)白瓷杯,杯身上印著鄭板橋的竹,泡上一杯清氣裊裊的香茗,看嫩芽在玻璃杯中舒卷游移,看著茶湯漸呈碧色,內(nèi)心卻無比熨貼,似乎這江南的山水就沉淀在這一杯茶水之中了。后來,我從老宅遷入新居,在新家吃茶全然不復(fù)當年的味道。文友推薦,何不去家門口“甲天下”的蘇州園林里吃茶,每一處園林里幾乎都有一個茶館,最接地氣的要數(shù)五峰園的“五峰山房”,十塊錢一杯炒青,惜乎,那人聲鼎沸、人頭攢動的場景頗似“趕廟會”;素喜清靜的我最為中意的當屬“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藝圃茶室——延光閣,靠窗而坐,不出宣室,便能看到對面的假山、曲橋、乳魚亭……如一卷國畫美輪美奐攤開在你面前,較之昔年在老宅里吃茶,這滋味,更勝一籌;我還常去山塘西街的五人墓茶廳,那里地處偏僻、人煙罕至,一支筆、一張紙,寫下一篇又一篇珠璣妙文;耦園東花園的二樓茶室經(jīng)修葺一新后,三面開窗、八面來風(fēng),隨意挑個靠窗簾的雅座,“茶博士”一壺茶端上桌,我推開窗戶,滿院景色,盡收眼底。
近年來,水巷旁、山塢里也陸陸續(xù)續(xù)開了不少茶樓,我來到千年老街平江路,恍若又回到祖父生前的那個年代,弦琶琮錚不絕于耳,可謂“鐵打的評彈,流水的茶客”,然肆坊間的茶樓終究過于喧鬧。某日踏青,足至旺山,看到青山碧水間那清一色綠竹搭建的一座茶樓,耳目亦為之一清涼,清代詩人沈朝初在《憶江南》中寫道:“蘇州好,茶社最清幽?!逼鋵?,在蘇州吃茶,還有更禪意的去處,譬如,座落于東山山塢里“鳥鳴山更幽”的紫金庵、常熟虞山腳下“曲徑通幽處”的千年興福寺。
吃茶最講究“好水泡好茶”。唐朝貞元年間,“茶圣”陸羽云游至蘇州虎丘,見嵌在石巖間一丈見方的泉水清冽可人,忍不住掬而嘗之,果然甘甜可口,于是,在此扎根,一門心思“品泉著書”,有了好水,怎能沒有好的茶葉作為點綴?他開鑿石井,引進安徽歙縣的“貢茶”白云茶,在虎丘后山坡灌溉種植了上萬株茶樹,有了茶圣悉心栽培,“白云茶”聲名鵲起,成為一代名茶,也推動了吳地茶業(yè)、茶事的發(fā)展,吃茶、飲茶成了當?shù)厝艘环N生活習(xí)慣?;⑶鸷笊?,石徑甬道、竹林深處,“云在茶香”茶室的茶客一年四季絡(luò)繹不絕,連周遭的樹蔭底下、巖石畔都擺滿了茶桌茶凳,看茶師們?nèi)〕鲈茙r茶,小心翼翼地用茶匙勺些許茶葉,那茶的做工,條索扁平,綠的深邃,泡在玻璃杯里,一口飲畢,香郁沁五臟,味甘醇色,余香繞舌,面朝漫山遍地的茶樹,即便“茶圣”在世也該嘆“世間再無此雅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