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多少次,我和一群小伙伴約定,集合在村道邊的大楊樹下。
撿來斷磚壘一只“灶臺”,撿來瓦片支一口“鍋”,撿來草干放進“灶膛”,撿來沙土煮一鍋“飯”,撿來樹葉炒一盆“菜”……
雖說,這只是我們鄉(xiāng)村孩童們自創(chuàng)的游戲——燒泥飯飯(過家家),但它會讓我們樂此不疲,百玩不厭。最終,還會讓我們在虛擬的炊煙與口福中獲得快樂與滿足,在有聲有色的模仿中表達最初的成長欲望。
其實,這一出出游戲是以現(xiàn)實生活為藍本的。
藍本來源于大人們?nèi)倭逄熘忻款D每餐的上灶情景——燒飯煮面,做菜煨湯,蒸糕煎餅,炒豆燉醬,引火添柴,操刀掌勺……
我家的上灶主角是媽媽。
每天清晨,半醒半睡之中的我最先聽到的,一定是媽媽在灶間里弄出的鍋碗瓢勺聲。丁丁當(dāng)當(dāng),交相成趣;最先嗅到的,一定是從灶臺上飄開的白米粥醇香,偶爾,會有油煎蔥末面餅的異香。
我幽幽地聽著,嗅著,饞著,想象著,一點兒一點兒堆積起來的興奮勝過媽媽一聲聲嚴厲而不失委婉的“起床令”。
一度,限于糧食緊缺,媽媽會想著法子,不讓全家人過多地挨饑餓之苦——把摻入一籃子紅花草的一大鍋草頭飯做得柔軟可口,近無苦澀;從米糠中篩出一小堆細碎米粒,磨成粉,做成硬實哽喉但非常解饑的塌餅疙瘩;從淘過面筋的盆底沉淀水里撈出一勺勺膏狀的“小粉”(淀粉),放進鍋里,加溫,漬干,烤成一張張瑩白透明、綿軟黏糊、口感酸甜的“小粉”餅……
但一日三餐,媽媽從未有過“近水樓臺先得月”之例。相反,總是竭盡慈愛,一次次地謙讓于我們兄妹幾個。而輪到她用餐時,鍋里的飯菜已然少得可憐。末了,媽媽會操起鏟勺,在鍋壁上鏟了又鏟,隨后,伸出舌頭,將鏟勺上的飯糍菜屑舔得干干凈凈。
爸爸從不上灶,甚至連每一餐的飯也是由媽媽端上的。媽媽賢惠地微笑著,毫無怨言。很多次,媽媽還特意替爸爸從燒得半熟的粥鍋里撈起一大碗胖米粒,放在竹碗架上,蒸成飯。用餐時,我們兄妹幾個十分眼熱爸爸的這一份特殊待遇。媽媽一邊用甜言蜜語哄我們,一邊替爸爸解釋,大男人干重活兒,不吃好一點兒哪行?
我們啞然,心里依然有些不服。
村上人都說,爸爸媽媽這一對夫妻很恩愛。但我還小,對村上人的這一贊譽似懂非懂。同時讓我想不明白的還有——媽媽是待爸爸更好,還是待我們兄妹幾個更好?
在那時的鄉(xiāng)村人眼里,衡量一個孩子長大與否的主要標準,是看他是否乖巧、勤快,會不會幫著大人干力所能及的家務(wù)。如果在農(nóng)忙季節(jié),那就看他會不會上灶,讓起早摸黑一頭扎進莊稼地的大人吃上熱乎乎的飯菜。
如此看來,我是在八歲那年的春耕時節(jié)里“長大”的,因為從那時起,我開始了真槍真刀式的上灶。
需要說明的是,我是到了上學(xué)年齡,但爸爸沒給學(xué)費,奈何?
當(dāng)時,我家的情形確實有些困難:常常會騰出手來幫我們一把忙的祖婆去世后,作為生產(chǎn)隊壯勞力的爸爸媽媽每天急匆匆去田頭揮鋤扶犁了,本已輟學(xué)在家當(dāng)火頭軍的哥哥也去田頭學(xué)干農(nóng)活兒了,兩個妹妹還小,不能指望她們干活兒。這樣,全家人的午飯只能由媽媽起大早,提前燒在鍋里。午餐時分,無論拎著飯桶去田頭干活兒的大人,還是留在家里的小孩,一律扒冷飯,吃涼菜。
一天清晨,媽媽預(yù)先把咸菜煎蛋等幾個簡單的午飯菜做好后,帶著期待的目光,問我,能不能學(xué)著做午飯?
我乍一聽,仿佛勇敢的戰(zhàn)士突然得到上戰(zhàn)場的命令,激動無比!并且,頓生“受命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的興奮與悲壯。
一束絢爛奪目的霞光探入窗口,豁然照亮我家灰暗的老屋。
我恰巧站在那一束霞光里,被扯出了一個大男子漢樣的高大身影,像一根挺立于礎(chǔ)石之上的柱子,和其他柱子一起正齊心協(xié)力地支撐起橫跨于屋頂?shù)哪玖骸?/p>
媽媽依然有些擔(dān)心,一遍又一遍地叮嚀我——提前去稻草米囤里取三升籮米;把米淘得干凈些,漬漬醒;從鄰居屋頂上折映過來的太陽影子移到我家東邊階檐石上時動手燒飯不遲;米下鍋后,水位下到一指頭深;引火要小心,往灶膛里添稻草得一小把一小把的;飯鍋燒開后,隔上兩三分鐘添一把火,那時,合冠(鍋蓋)邊沿自會飄開輕輕裊裊的飯香味,貼在飯鍋底里的飯糍自會輕微地發(fā)出唧唧叭叭的爆響 ……
我洗耳恭聽。
但終究是第一次上灶,難免有些忐忑不安。
媽媽去田頭后,我一邊細細地琢磨媽媽的叮嚀,一邊做好各項準備工作——把灶臺和飯鍋清理干凈;把灶膛里的一堆稻草扎成一個個龍蝦狀草把;把三升籮白米中的癟谷、礱糠、稗草籽和小石子等雜物一一地揀去……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我誠惶誠恐地坐進灶膛。
升火之初,明明只需打開火柴盒,抽一根火柴,讓半粒紅米樣的火藥端頭對準火柴盒一側(cè)的黑色磷皮紙,使勁一擦,便來了火苗,但我,偏偏拘謹?shù)秒p手發(fā)抖。其原因,除了害怕燙著手,還因為,平時一直聽大人話,謹防火燭,從不玩火柴,同時,也沒少見村上人家慘遭火災(zāi)的可怕場景,所以此刻,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劃亮一根小小的火柴。
猶豫再三后,只得硬著頭皮上。
好在,從灶壁洞里取出的火柴已經(jīng)被灶臺上的余熱烤得非常干燥,也就一劃即亮;在垛上晾了一冬的稻草加了助燃劑似的,也就“一觸即發(fā)”。
熊熊火焰舔著黑黢黢的鍋底,映著我紅樸樸的臉蛋。
想必,鍋里的一顆顆白米粒正在越來越燙的水層下微微地顫動,翻滾,并且一點點地脹大,酥軟。
也想必,此時此刻正在田頭干活兒的媽媽,已經(jīng)遠遠地看到從我家屋頂煙囪上升騰而起的一縷縷炊煙。
就在這躊躇滿志、春風(fēng)得意的心境下,我的腦海里油然浮現(xiàn)出去田頭送飯的生動場景——拎起沉甸甸的飯桶,走出家門。沐著明媚的春光,踩著酥松的泥埂,跟生產(chǎn)隊里其他幾位初始上灶的伙伴比賽似的,興沖沖走向人嚷牛哞、麥青菜黃的田頭,讓爸爸媽媽,還有哥哥,蹲在朝陽背風(fēng)的土坡邊,吃上熱騰騰的米飯。
……
我急不可耐。一次次從灶膛走向灶臺,察看合冠沿邊有沒有溢出飯沫來。
可是不知咋的,我最后見到的,只是一道道白花花、急溜溜的蒸汽,呈45度斜角,從合冠沿邊噴射而出。
我看了看所剩無幾的草把,不禁心慌意亂起來,并且無法定奪,要不要繼續(xù)往灶膛里添加草把?
一會兒后,正在門檻邊玩泥巴的妹妹突然喊話進來——哥哥,飯鍋燒焦了!
我猛然一怔!慌忙揭開合冠,一看,米飯算是熟了,但可惜,熱騰騰的飯香味里摻入了一縷縷嗆人的焦味。
我蒙了,嗡嗡作響的腦海仿佛拌上了黏稠的漿糊。
……
我拎著飯桶,磨磨蹭蹭走到田頭。
媽媽喜滋滋上前,猶如迎接凱旋的戰(zhàn)士。
我不敢抬頭。
媽媽惑然。
我只得坦言。
沒料,媽媽的寬容令我如釋重負——水頭緊了點兒,所以噴不出飯沫,但沒事,第一次上灶做飯,挺不容易的!
而且后來,媽媽還反過來自責(zé),說,當(dāng)時過于匆忙,只是叮嚀水頭下到一指頭深,但忽略了另個因素——小孩的手指比大人的手指短,所以……
我在感動之余,開始幽幽地琢磨下一次上灶的事。